清末我在顺天中学读书时,即与同班同学甄亮甫(元熙)等参加革命运动。清廷退位,抛弃暴力,改业宣传,创办《民国报》于天津(嗣后移北京),我任外勤记者,往来京津间,出入于国务院临时参议院以及各党派总部从事采访,所见所闻可资记录者甚多。兹随笔写出一些如次——

1912年,袁世凯到临时参议院作为临时大总统宣誓就职之日,我在楼上记者旁听席。袁就职誓词宣读,纯用其河南地方音调。誓词不长,旋即由议长林森引导走出议场,将在一广阔场地同全体议员(约百人左右)照相。此时我适亦走出议场,站在一穿行路上,面向广场瞻望。出我不意,袁即从我身右侧走过,其身量似若短于我者,而宽阔过于我,头发斑白,既不蓄须,亦不修面,着军人旧服装,殊欠整洁,显然蔑视此一重大典礼。

我看到政府各部总长均着西式大礼服,先候立于照相场中。陆军总长段祺瑞军装整齐,神态严肃,则显然郑重其事者。后来袁贼公然叛国称帝,其左右亲信坚决反对于事先者二人,段其一,另一人则为张一麐。张原为机要局局长,即被调教育总长,由近而疏。段芝贵、雷震春等军人曾宴请张,威胁其勿得反对帝制,张不为所动,坚决反对。段之反对最力,坚辞陆军总长,不得请,即称病离职,去西山闭门休养。及帝制撤销(1916年),西南犹不肯罢兵。袁病重自知不起,乃交出政柄于段手,正为段不附和袁之称帝。于是政事堂改回国务院,段为国务总理。同时北洋军人势力又不可侮,西南各省顾全大局,遂同意于黎、段下组成南北统一内阁。其后渐渐发展出府(总统府)院(国务院)之争时,黎倚重西南以抗段,亦不得不然之势也。

黎、段之间初无不和情事,其卒演为府院之争者,始不过府秘书长丁世峄(佛言)、院秘书长徐树铮(又铮)两人斗气而已。徐之为人横霸弄权,而段又一意信任之,恣其所为。丁素有山东大汉之称(丁身量高大,且有长髯),不能相让,且黎左右又有哈汉章、饶汉祥等鄂省人士出谋划策,驯致黎、段相恶,政局顿翻矣。张勋领兵入京,拥宣统废帝复辟之一幕即由此引出来。

复辟之一幕(1917年)系在一后半夜即黎明时进行。先两年张勋在宣武门大街路东建有江西会馆,馆中有大演剧场。张特于是日(1917年7月1日)大宴宾客、演剧。张于演剧正热闹时,忽尔抽身退出,进入清宫而行复辟焉。此事当然是早有安排布置,故尔天明后官吏着旧衣冠入贺者纷纷。康有为沈曾植等且从远道赶来参加,不误时机(当时有上谕发表康为“弼德院院长”)。

张勋原于清末驻军南京,辛亥革命被迫北撤,止于徐州,所部士兵蓄发辫,不改清制,其意不承认民国,殆不可掩。既与皖督倪嗣冲等联络一气,屡次通电指摘中央,及黎以抗段之故而竟许其领兵入京,以致黎自己倾覆,几乎亦败坏国家大事。此时幸赖段于马厂誓师声讨张勋,一举而扑灭辫兵,盖当时马厂驻有李长泰一师军队,段偕同梁启超驰入其军中,率以西进抵京也。于是康、梁师徒二人在现实政治上遂尔一时敌对起来。

叙事至此,顿然回忆及民国十三年(1924年)我曾亲见梁任公为庆祝康寿而撰写祝寿序文于四条屏幅之情景,屏幅先经装裱区划字格而后填写之。其时康似是寓居青岛,而任公方讲学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因我不时造访请教,故此偶尔相值也。观于此事则康、梁师徒间已恢复情谊,是盖出于任公忠厚念旧之情,康之为人无足取也(康之为人行事愈到后来愈恶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