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抗日战争(1937年)以前,投身乡建运动,或抗日战争爆发后,奔走国共团结抗日,本书作者的根本用心莫不为谋求全国人的团结合作和国家的统一。而这也是本书上下两编内容的共同主旨,因以此文为“代序”。——编者]

我为全国人团结合作奔走的事实经过,约言之可分三段。一段指抗日战争前我致力乡村建设运动,曾经连续三年开了三次全国性乡村工作讨论会,并组成“中国乡村建设学会”。二段指抗日战争初起我访问延安,向毛主席提出确定国是国策,建立党派综合体的主张及其后的奔走活动。三段指我把两大党之外的小党派和各方面人物联合起来组成“统一建国同志会”。在新四军被蒋屠杀后奔走于两党之间,又改组成为“中国民主政团同盟”,去香港创办《光明报》,为民盟发表成立宣言及十大纲领,代表民盟参加旧政协,尽力于两党和谈。

三段事情在我思想上是一贯的,就是想结束三十多年军阀纷争之局,树立统一稳定的全国政权,向着建设社会主义社会前进。这思想所由来的曲折过程不能不作几句简略的解说。

我生于清季国家多难之秋,早年参加1911年革命,原意推翻帝制,仿行欧美宪政于中国,却不料革命后就陷于军阀分裂政权而混战之中,经过1927年再度革命,高喊打倒军阀后依然出现新军阀,混战如前。我默察深思其故,乃有悟于中国社会构造特殊,在社会发展史上表见长期淹滞之奇迹,像欧美日本在经济上的资本主义,在政治上的宪政制度都是在中国行不通的。(详见我所写《我们政治上第一个不通的路—欧洲民主政治的路》一文。)就在行不通的时候,产生出军阀来。瞻望前途,中国的出路只有社会主义一条(可看1921及1930年我旧著)。然而中国又不像俄国十月革命前那样统治被统治现形成对抗的两大阶级阵营,有可能一面翻下来一面翻上去,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故尔1924年孙中山先生改组国民党以俄国为师,卒于行不通,依然又出现新军阀(我写有《我们政治上第二个行不通的路—俄国共产党发明的路》一文。)社会主义是要以计划经济统制经济去建设并施行的,走向社会主义的前提条件,必须在政治上结束军阀分裂之局,树立稳定统一的全国政权。当前问题就在我们怎样能实现这前提条件呢。

要知道军阀是武力缺乏阶级为其主体,落于个人手中,失去其应有的工具性的结果,是家族生活偏胜,阶级没有固定成形,流于散漫的老社会,每当其消极相安之局被破坏后的必然结果。今天我们既然再不能规复一姓一家的“家天下”老路,就陷于长期分裂内战了。在外国也有不少分裂内战的事例,但对照看来是不同的。他们总是裂痕存在于社会,武力掌握于集团,有时分为两国,有时虽表见为统一的国家,实际上只靠武力为强大阶级所掌握而遂行其统治,掩盖着内在矛盾罢了。我们恰相反,只不过国家政权随个人军权而分裂,矛盾只在军阀之间,初与广大社会无关。不要看欧美日本那些表面统一的国家,其社会是有许多分野、隔阂、对立的,从来为其分裂内战的导源;我国汉族与各少数民族虽是一种分野,却何曾为军阀产生的背景呢?因此可以说:外国之分,分于下;中国之分,分于上。分于下者恒在上面求得统一;分于上者其统一之道转过来就要求之于下。换句话说,就是从社会方面着手要使散漫者联合起来,混乱者得到调整,当下面联成一体之时,武力便有其主体,其何从更有上面的分裂呢?

乡村建设运动在我来说,即是着手于社会基层,从下面求得联合统一以解决上面政权分裂问题的一件工作。其内容要在建设地方自治组织(政治性的)和农民合作组织(经济性的);当其从散漫进入组织之时,逐渐引进科学技术于生产上和生活上。如我所见,我们所短缺的东西不外团体组织和科学技术这两样,亟须把它补充到中国文化里来,此外更无其他。我们改造旧社会必须要向着民主主义和社会主义前进,亦是没有疑问的。所不同于西方人者,西方过去集团生活偏胜,干涉太强,要以争取人权自由达到民主,可说是走离心的方向,而我们病在散漫却要加强向心力,以团结合作达成民主。又不像西方先发达了个人资本主义再推翻它来实行社会主义,一前一后分成两段那样,而是经济生活的社会化与政治生活的民主化循环推动,同时并进的;社会主义和民主主义非为二事,要完成一齐完成。

这富有理想的乡村工作,却因乡村遭到严重破坏(1930年特别严重)动摇国本,刺激起各方的深刻注意而得发展推广,即是多为救济农村、复兴农村而投入工作。全国性的乡村工作讨论会到会的不但来自南北东西各地,抑且各行各业的人都有。假如掩起“乡村工作”这个标题,只从到会人士来看,看不出开的是什么会来。单以教育界说,既有搞民众教育、社会教育的,搞小学教育的,搞师范教育的,搞职业教育的,又有各大专门学校的人。单以大专院校来说,既有农业,又有工业,又有医药,又有经济,又有法政……如是种种不一。其势不难把全国各地方各行业的人牵引集合到此一大运动中,组成一大联合体,为一共同目标努力。到那时节,代表广大社会的统一意志出现了,还会有分裂内战吗?人心所向是不可侮的呀!

但有一个要点必须指出:乡村运动的大联合体应守定在野,不亲操政柄。我援引孙中山先生政权、治权分开的说法,政权归于人民,治权赋予政府。军队、警察、司法机关等等均为行使治权而设,均属工具性质。这一划分开,是为保持乡运大联合体于统一立场上所十分必要的。而保持此统一立场则又是上面国权统一稳定的决定性条件。

1946年1月在重庆旧政协的整军方案中,我坚持军队脱离党派,归属国家,实行民盟所提“军队国家化”的要求。3月间我再度访毛主席于延安,明白指出重庆政协所取得的宪政制度不会行得通,到那时重新筹策,请考虑我1938年所提确定国是国策建立各党派综合体的主张,并亦强调政权治权分开,党派综合体掌握政权而以治权赋于政府之一点,用意所在正复与上说相同。

至若我先后发起组成“统一建国同志会”“中国民主政团同盟”,其为求得国人之团结合作,可不烦解说而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