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刊1936年8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商市街》,署名悄吟

搬家!什么叫搬家?移了一个窠就是吧!

一辆马车,载了两个人,一个条箱,行李也在条箱里。车行在街口 了,街车,行人道上的行人,店铺大玻璃窗里的“模特儿”……汽车驰 过去了,别人的马车赶过我们急跑,马车上面似乎坐着一对情人,女 人的卷发在帽沿外跳舞,男人的长臂没有什么用处一般,只为着一 种表示才遮在女人的背后。马车驰过去了,那一定是一对情人在兜 风……只有我们是搬家。天空有水状的和要融化春冰状的白云,我仰 望着白云,风从我的耳边吹过,使我的耳朵鸣响。

到了 :商市街xx号。

他挟着条箱,我端着脸盆,通过很长的院子,在尽那头,第一下拉 开门的是郎华,他说:

“进去吧!”

“家”就这样的搬来,这就是“家”。

一个男孩,穿着一双很大的马靴,跑着跳着喊:

“妈……我老师搬来啦,我老师搬来啦!”

这就是他教武术的徒弟。

借来的那张铁床,从门也抬不进来,从窗也抬不进来,抬不进来, 真的就要睡地板吗?光着身子睡吗?铺什么?

“老师,用斧子打吧。”穿长靴的孩子去找到一柄斧子。

铁床已经站起,塞在门口,正是想抬出去也不能够的时候,郎华就用斧子打,铁击打着铁发出震鸣,门顶的玻璃碎了两块,结果床搬进来了,光身子放在地板中央,又向房东借一张桌子和两张椅子。

郎华走了,他说他去买水桶,菜刀,饭碗……

我的肚子因为冷,也许因为累又在作痛,走到厨房去看,炉中的火熄了,未搬来之前也许什么人在烤火,所以炉中尚有木柈在燃。

铁床露着骨,玻璃窗渐渐结上冰来。下午了,阳光失去了暖力,风渐渐卷着沙泥来吹打窗子……用冷水擦着地板,擦着窗台……等到这一切做完,再没有别的事可做的时候,我感到手有点痛,脚也有点痛。

这里不像旅馆那样静,有狗叫,有鸡鸣……有人吵嚷。

把手放在铁炉板上也不能暖了,炉中连一颗火星也灭掉。肚子痛,要上床去躺一躺,哪里是床!冰一样的铁条,怎么敢去接近!

我饿了,冷了,我肚痛,郎华还不回来,有多么不耐烦!连一只表也没有,连时间也不知道。多么无趣,多么寂寞的家呀!我好像落下井的鸭子一般寂寞并且隔绝。肚痛,寒冷和饥饿伴着我,……什么家?简直是夜的广场,没有阳光,没有暖。

门扇大声光啷光啷地响,是郎华回来,他打开小桶的盖给我看: 小刀,筷子,碗,水壶,他把这些都摆出来,纸包里的白米也倒出来。

只要他在我旁边,饿也不难忍了,肚痛也轻了。买回来的草褥放在门外,我还不知道,我问他:

“是买的吗? ”

“不是买的,是哪里来的? ”

“钱,还剩多少? ”

“还剩!怕是不够哩!”

等他买木样回来,我就开始点火。站在火炉边居然间我也和小主妇一样调着晚餐。油菜烧焦了,白米饭是半生就吃的,说它是粥,比粥还硬一点,说它是饭,比饭还粘一点。这是说我做了“妇人”,不做妇人,哪里会烧饭,不做妇人哪里懂得烧饭。

晚上房主人来时,大概是取着拜访先生的意义来的!房主人就是穿马靴那个孩子的父亲。

“我三姐来啦! ”过一刻那孩子又打门。

我一点也不能认识她,她说她在学校时每天差不多都看见我,不管在操场或是礼堂。我的名字她还记得很熟。

“也不过三年,就忘得这样厉害……你在哪一班? ”我问。

“第九班。”

“第九班,和郭小娴一班吗?郭小娴每天打球,我倒认识她。”

“对啦!我也打篮球。”

但无论如何我也想不起她来,坐在我对面的简直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面孔。

“那个时候,你十几岁呢? ”

“十五岁吧!”

“你太小啊,学校里多半是不注意小同学们的,”我想了一下,我笑了。

她卷皱的头发,挂胭脂的嘴,比我好像还大一点,因为回忆完全把我带回往昔的境地去。其实我是二十二岁了,比起她来,怕是已经老了,尤其是在蜡烛光里,假若有镜子让我照一下,我一定残败得比三十岁更老。

“三姐!你老师来啦。”

“我去学俄文。”她弟弟在外边一叫她,她就站起来说。

很爽快,完全是少女风度,长身材,细腰,闪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