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暑假期与云、山、海

我是生长于山乡的人,自少就喜欢看云气的变动。朝朝暮暮的云气变动得不相同,有些好似像老人,像儿童,有些像船,像动物,如鸟如兽,如山谷,如楼台,霎时间,人的变成兽,也有兽的变成人,变成美人,变成种种的形态。

我于一九二一年到日本的别府——是一个温泉区,过了数个月的暑假生活,终日除了入温泉池之外,就独自个人在山阜中看云,观察鉴赏在天上各种云气的变动。当早晨时,雾气把山与人笼罩得一块,人与山也变成与云一气了。最好看的是晚间的红霞,满天满山放出千万样的光彩。

巴黎的织毡厂的出品,就是有些研究者,从天空研究出有四五千种不同的云色,从而在毛毯上照样织造成数千种不同的色彩,为染织工业上放出异样的美术品。

当然,云的变动是极快速的,尤其是在夕阳时。我曾与一位法国写实画家交谈,他说,有些时的夕阳写景是无法摹得真的。因为正在画出它的真景时,别一景又变成了,使你无法去追及的。

最近在广州的一晚间,天空忽现一条极大的虎尾,一节一节的极长的相衔接,市人聚观以为奇景,原来是一种卷云所变成的呵。

安得在暑假期,到山间,到海中,观察一切的云气?我曾在海船航行时,遇到大风雨,有云变动得如一条大龙,头在空中,尾在海上,如吸水,如吐雾一样的奇观。

我先前在欧洲十余年,每逢暑假,便到山地或海边去避暑。此中不但在避暑,而且得到种种有趣味的生活。

先来说山居吧。我生长于山乡,所以对于山特别有兴趣。山峦起伏不一,有山峰与陷谷,高的低的,突出与陷入的状态有种种不同。所以在早晨与晚间的日光反射,也表现出种种的不同,有阴影与阳光相间的,有纯一的阳光,也有复杂的阴影,这是无穷的图画,表现出山的色相。

最美时是明月当空,夜景的山貌与日间一比又格外美丽与伟大。夜间游山别有一种兴趣:一股清爽的空气凉入心脾。举目所见的山峦与陷谷比日间的都较伟大清鲜。日间的山光是迫人的,夜间的月光在山中是迷人的。迷眼模糊,辨不出天高山高,分不出谷深海深。在深林中,月光反射出各种形态,在青草地上又有一种格外的温柔。游客们在此坐躺,觉得比自己家中别有一种无穷大的环境与无穷尽的兴趣。

最美时是暴风雨的来临。那时的地动山摇,草木叫出强烈的呼声,呼号怒号,这是大自然的变幻,愈觉它的气象万千!

爬山,是一种最好的体操,也是无穷的趣味。记得我有一次爬一山屏,不觉滚落到地下有十余丈远,满身涂泥,所带食物也抛散在各地方。但再行爬上,这时的快乐真出喜外,山阜上是平地,有各种野果任你吃一顿饱,此时俯视山下与周围的山峦格外美丽;而在山峰上俯视下面又觉得高高在上,所谓“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了!

山居的生活是静穆的,但不是单调;是纯一的,但又是复杂;山泉可浴,尤可饮;自来美人多出于美山水的地方;西施是苎萝山人,明妃是出于“千山万壑的荆门”。我县的美妇人是出于山区的坪溪与凤凰。

至于海呢?海当然与山同样伟大,但别有一种壮观。当天气静明,海波不动,海天一色,这是一种的伟大。又当狂风鼓荡,波涛汹涌,又有一种的壮观。可是我个人说,我总觉得海比山为不如。同一好天气,海面在无限广大中,未免现出单调,不如山峰与深谷及四围山色表现出在单纯中而有复杂的气象。至于骤雨暴风来临时,海波的涌汹,在壮美中未免含有粗暴;反不如山在此时的暴怒冲动中,仍然具有含蓄镇静的雍容态度。

可是海景也有一种为山谷所不及,那些日夜不停留的潮落潮起的声音,比通常静穆的山谷,是生动,是变态,不停留的变动,是进化的象征,是生命的模型。若说山是静型的代表,那么,海是动型的代表了。

海水浴,当然是强健心神的最好药剂。凡神经刺激的应到山区去。但神经衰弱身体疲惫的,应到海边去休养。

有好些年份,我不能在暑假期到名山大川,在海边去过炎天消遣的生活了。写及此又想到先时的假期情况,未免有说不尽的怅惘!

五十一、适意事:建设

反抗就是力量,建设更是力量。所以反抗固然是适意,建设更是适意的事情。

当我在故园时,假如我每日能种植一株好草,一丛好花,我就满足。常想到那位罗马大皇帝,每晚中检点自己有无做一件好事。我想我也是这样的心情。

建设当然愈大愈多愈好。但各人的地位不同,只要肯去从最小最少的事物去建设,总比白白过日子为适意。

我当然不以我的故园为满足。我尚想把一切山地都建设起来,我曾经把力所能及的山间种上桉树与油桐了。那条我所筑的公路(1)两旁也种上了桉树,到今日都已成木,绿荫了。

建设,有时虽小,但其效用在后来或极大。我常痴心想,如我人能够发现一种有用的草,或培养了一种有用的果木与用木,这个人的功绩,当然比任何皇帝的功勋为大。因为无论哪一个皇帝的政令,效力只能影响于当时,或一些较远的日子就止了。至于一件有益的草茅或果本的发现,是给人类永久享用的。我于是曾用了许多力量想把龙眼、荔枝,变成无核,如无核葡萄一样,虽则事终无成,但我的志愿极为满意。我也曾用力研究一种根与别种根互相影响的结果。

若干年前,我在香港《循环日报》(2)曾发表了《三年富强中国策》。三年?或许有些夸张,但能照样做去,在极少年头,中国那时定能富强。我的大意是尽量利用人力开辟荒地与山利,这是一件。在人力集中时加以军事训练,这其二。每一千人以上的地方,就设有教育性的收音台站,这其三。这三件政策同时并进,包管我国人在极短时间内就可富强。这当然是就那时的国势而说。到今日我国又有一种实在的富强方法了。今就第一件政策说,以我们广东为例,照切实的测计说,每人平均可得数十亩山地,至于现在的耕地只得一亩多。以这样多的山地,如能用科学方法去开发,则人民可以得到极大的富裕,因为许多山地可以种农作物,不过数月间可以收获。许多山地可种果木,数年内也得收利。其余如油作物等收利也极速极大。

推而论之,华南诸省的山地如广东一样多,有的且更多。西北东北诸省的荒地与山地也是那么多。我们若能用人力与科学技术去开发,都可成为富裕的区域哪。

可惜我向来无大力量去建设,但在小的建设上,我也算做得多少了。我满心在建设中,我此后或许不能在物质上建设了,但我又想在思想上做些建设的工作。且看后来的成果如何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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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指饶平县的饶钱公路。南起钱东,北至原县城三饶,全长43公里。1934年,张竞生任广东省政府实业督办,组织完成了该项工程。

(2) 1874年创刊于香港,至1947年停刊。该报由近代报刊政论王韬创办,以“变法自强”为办报宗旨。

五十二、剃光头、裸睡与买古董

剃光头,把头发剃得干干净净,一毛不留,如和尚,如尼姑一样,真是痛快舒服万分,尤其是在这样炎热的天气。

剃光头,我在十余年前,在故园时,就想实行。因为爱人的反对而中止。到现在,我已实行几个年头了。觉得头脑在剃光后,比较清净明晰。

六根干净,一毛也拔,不亦快哉!康有为在他的《大同书》中也主张把身上所有毛发——当然连阴mao在内,全行剃去。我不知他所持的是什么理由,大概是受佛教的影响吧。

我今又来说一件适意的事情,就是在睡觉时,衣服脱得一干二净。山东人就有这样的好习惯。第一是俭约衣服,第二是合乎卫生,而在山东人说来,夜睡时尤觉温暖,此就冬天说,但山东人的被褥安排得紧紧贴身,所以在冬天裸睡,也不至于受寒。我们不能做到德国的裸体派与法国的自然派,日夜全行一丝不挂,但在自己的睡床中赤身而睡,并无妨碍社会的习惯与世俗的道德观吧。

我今又来说起一件故事吧。当我在上海美的书店时,一日一位法国警官看我的名片后,他说你是张竞生,是主张男女在街上裸身而行吗?我说并无这样的主张,若有,岂不受你们警察一网捞尽么?彼此只好相视而笑。我那时在杂志上,确有主张女子解放束奶的恶风俗,放开自然的奶部,组织一班有觉悟的女子这样大胸膛到街上游行以示风范。(1)

几年来我在无聊中,又有一种消遣适意的方法,就是购买极便宜而又适用的古董。我的茶盘、笔架、洗墨池、插笔筒,都是古董的,每件不过值二三毫钱,与买市上的瓷器尚要比较便宜,但在我的兴趣上享用无穷。即如以那笔筒的图画说,那样美丽的蓝色中有一书案,倚了一位古装的书呆子,神情与我个人的恍惚相同。我爱他,爱上这样古董不值二三毫子的书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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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见张竞生《大奶复兴》,原载1927年7月《新文化》第1卷第5期。

五十三、室内旅行与研究

先前我看了一本外国文写“室内旅行”,此中详情,到今日我已完全忘记了。今我另拟一个旅行法又加上一个研究法,请读者多多指教吧。

当我三十年前在北大时,我计划每年逢暑期,定要到外国去旅行一次,头一年我到日本去。第二年,我想到澳洲,因为护照发得过缓,我改去哈尔滨。哈尔滨当然不是外国,但极具有苏联风味,我住在那时俄罗斯城的旅馆,其中有许多俄人往还。这个暑期消磨于松花江边的野水浴,也算过了一段快乐的假日,以后因经济与人事的缠绕,就不能实现逢暑期到外国旅行的计划了。

到了今日,我把我的室内当作小世界。且幸屋四周有许多大树荫,我的东窗在日光初升时,便有四射的光芒,明月也照入卧榻之下。这些使我室与大自然联合为一气。假若我安置一个“地球仪”,我转动了它从东到西,从日本到英国,恍似我先前环历地球一周同样的情景,假若我要过轮船与火车的瘾吗?我就开动了小孩们所购的玩具,放在面盆水中,也发现轧轧的轮船机器声音。我在墙上所挂的图画中,见到一处处的风景、一列列的建筑物、一些些的伟大人物,好似我到各地去与这班人访问,领略其伟论一样。在斗室内,做牛角尖的旋转,见了盆栽的小橘株、玫瑰丛,好似如在广大的柑区与花园一样,见了金鱼缸好似临了大湖池。这些由小见大,由近推远,从微到著,因此及彼,在一小室内,自可描想、梦想、幻想、痴想到种种色色的宇宙事物去呢。

室内旅行,总是一种幻想,但室内研究,乃是极实在的事情。一切科学,都须经过室内的试验后,始成为事实的应用。假如我要研究一种工业机件,我就把它做成小模型,放在桌上随时考究,这样定可得到相当的效果。我最喜爱的是植物,就在室内安置许多的盆栽,如柑橘,如各种花卉、各种香草之类。潮州有盆栽的龙眼株,把这个自然的伟大树干,变成为极小的株型,生下累累的龙眼可有数斤之多,在盆中玩赏后,我又把它们放种在故园中,变成为普通的大树,产生许多好味道的龙眼。香菇是极好的食品,若把它们的花粉放在特别装置的小盆钵内,就可长成为各种极美丽的香菇,可玩可食。番茄苗经过无性或有性的杂交与接枝后,养成盆栽,就可变成各种新型的番茄,既可供玩赏,又可为食用。总之无论何种植物,都可为盆栽。从盆栽中去研究它们的生长,变种与成熟。这些比在植物园场的培养,更可得到切实的效果。因为在室内时时刻刻在眼前的盆栽,得到周密的照顾关怀,比放在自然场地中较为亲切。所以凡植物家要做切实的研究,都要做室内盆栽的工作。例如金橘一物,自从植物家从我国山野中得到野种后,到今日已成为世界最著名的盆栽物品了。

在室内也可以养育许多动物。广州如北京一样,有一些人宝贵各种笼鸟。早晨,主人手携笼鸟集合于特定的茶室内,许多笼鸟中有些是以善唱见重的,有些是以毛羽美丽擅长的,有些又以能斗著名的。可惜这班养鸟人,只会玩鸟,而不会从此研究鸟性呵。

五十四、夜之美

早晨起来,睡眼蒙眬,不觉又过了一夜了。人生若干年月就被一夜一夜里减去了一半时间。至于幼孩及醉生梦死的,睡时比醒时更占了三分之一至二分之一时间,这真是太不值得,太花费人生的可爱时间了。

夜里比日间别有一种天地,一种风景,一种感觉与情怀。

任你怎样习惯的一个地方、一个角落、一条街巷、一间屋宇,若你到夜里,在光景扑朔,在月光星辰迷离之下,便觉别有一种现象比日间所见的大不相同。所谓美人,在灯光之下,愈显现她的佳妙。在日间,在光天白日之下,无论怎样美丽,总不免显现一些缺点,一些瑕疵。一在夜里,就把小瑕疵通通掩住,美丽处便都表现出来了。戏剧演员,在日间不如在夜间表演得出色,便是这个道理。

我曾通夜不睡,在夜里二三点钟时,出到街上,觉出日间行惯的街巷别有一现象。登越秀山,低小的山坡,显现出逶迤的婉转。到达了中山纪念堂时,它在建筑上本是中等的伟大,但在夜景看去,似乎是极伟大的建筑物,上接云霄,中与越秀山连成一气,似乎是纪念堂的面积扩大到天上,到山中去了。

夜景实在比日气为优越,那种静穆,那种微妙到不可形容的是天籁。在万籁俱寂中,便有一种灵敏的籁声在你心头,在你脑中微微颤动,当你能在深夜里徜徉于广大的场地,最好能去登山涉水,越岭渡坡,你就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妙感觉。那时,你不是你,你是与所接触的事物并合为一气,往后又与大自然合为一体了。

人最好是时不时有机会在夜间到野外去,睁开眼睛,定下心情,领略大自然的风光,扩大自己狭小的形骸,放松了自家的心怀。

最难过的,是有些人在床上睁开眼睛不能睡,去“辗转反侧”愈要睡愈不得,弄得神魂颠倒,噩梦袭击,若能起床,如不能到郊外去遨游,至少也在街头上行一下子,保你别有一种兴趣,一种情怀带回到你床中。

五十五、笑与哭的艺术

近多年来,有些杂志上的图画都是笑容可掬:两位首领举杯互祝时的面容,一些工人农人们在车间与田间,学生们,游客们,都是表现出一团的欢乐。这真是笑的世界,快乐的世界!

美的笑法,是一种内心愉快的自然表现:此中有哄堂大笑的,也有温柔的媚态。在男人呢,是英雄笑——哄堂的大笑与豪杰的笑法——轻快豪爽的笑音。女人呢?却是那些文静温柔的笑法,有时也可来些贵妃醉酒时的娇娜!总之,无论男女都不可学习那些狡猾奸诈的笑法,使人惹起了不舒服的感觉。

可是在许多笑中,自然免不了有些是伪装,笑得不自然,引起人厌恶。我少年时读到小说中所描写的“鸬鹚笑”时,不知它是什么的笑法。后来听了那个房主妇的笑声,使我再记起这个黑鸟儿的喜态;它是狡猾笑,奸滑笑,格磔的喉音、朦胧的鼻音、尖刻的舌音,集合起来成了一种似笑非笑的鸬鹚笑法呵!

笑总是比哭好。可是,哭也有它的伟大与痛快。我永久记得那晚在南京寻我儿不着时那约一点钟的大哭,得以发泄我心中无限的悲怀。又那晚闻得我妻在乡间逝去的消息时使我全夜伏在越秀山大哭的惨状,而也使我发泄心中无穷的愤气。天下有些事是非哭不可的;这是笑不得的时候,只好付诸痛哭一场罢了!

哭与笑一样,有真的也有假的。旧时北京有些大出丧,就雇了长于假哭的人凑热闹,她们哭得有声有容与合韵。呵!前满洲慈禧就是这样一个擅长假哭的女子,到后来竟得了满酋的宠爱而成为皇后了。可是我们要同情的是真哭,不是假哭。要哭如孟姜女,使长城崩坏,不是如潘金莲一样的干号!

笑与哭不单是个人上真情感所表现,而且在社会上起了大作用,即是喜剧与悲剧。

近代人如柏格森发表了一本叫做《笑》的书。他是唯心派哲学家,认笑是出于机械的、不自然的一种动作而引起人发笑的事情,这是对于笑的研究褊狭局部的看法。又有尼采,也是著名的唯心派哲学家,他研究悲剧的起源是由于“酒神”所滥觞。这个研究也是不完全的,笑与哭都是人心中一种感情的表现。人生不单只有笑而且也有哭。儿童出胎时就呱呱,过数日后又能发现笑容。在生、老、病、死、苦种种过程中,人生不是笑便是哭,不是处于乐境,便是陷于苦况。集合了、体验了个人悲观的情态,典型化了这些情感的表现,于是而有喜剧与悲剧的创立。所谓喜剧,乃是由于笑的成分的集合,而把它们艺术化起来以能逗起人发笑,感得愉快为主。所谓悲剧,则是集合了哭的成分,而把它们艺术化起来以能引起痛哭流涕为主。喜剧可以法国莫里哀所著的为代表,悲剧则以英国莎士比亚为翘楚,但大端上,是他们善于把社会笑与哭的资料集合起来与艺术化、典型化罢了。

究之人生笑与哭总是一气联系起来。人生的乐趣,就在笑与哭中糅杂一气,而终于在苦中挣扎,以求多得些幸福为奋斗的目标。伟大的艺术创造者,就在于善能混合了喜剧与悲剧为一气呵成,而使读者能在喜剧中看出悲哀,在悲剧中看出欢情。

笑呵!哭呵!人生究竟就是这两个剧里的主人翁!

五十六、节育

三十余年前,当山格夫人(1)到北京宣传节育时,我当时为北大教授,因留学法国许久,濡染于节育的风气甚深,所以我极力介绍她的主张。结果呢?因为宣传不深入,对于群众说,发生效力甚少。富人对此,当然满不在乎,仅仅有些知识分子受了影响,但效果也极微末。当我过上海时,被汪精卫(在他叛国之前)请饭,见他的子女满屋。他不好意思地对我说:“我也是赞成节育的,但结果竟是这样呵!”我想这个节育的宣传,所以发生效力不大的缘故:第一是节育用的药料器具不易便利买到;第二是女子方面尚未觉悟,虽则男方要节育,但须靠女方的帮助,否则,就无法达到目的。就我个人说,当时与一女子同居数年(说不上是爱人),幸而仅生了一个小孩(2)。及我四十岁后再娶,因在乡间学农,一连就生了五个孩子(3),始觉得多了。

近闻有些人已注意到节育有需要的提议了。我极赞成这个提议,而希望它能见诸实行。

在我国从前,多生子女的苦痛,实在有笔难描。女子与男子一样,在今日都应为社会服务,漫无节制地多生子女无异于使母亲变成生殖的机器。有觉悟的女子,对此节育问题,更比男子有急切的要求。

最近读到朱德将军的《母亲的回忆》一文,其中说及:“母亲一共生了十三个儿女。因为家境贫穷,无法全部养活,只留下八个,以后再生下的被迫溺死了。这在母亲心里是多么惨痛悲哀,和无可奈何的事呵!母亲把八个孩子一手养成大人,可是她的时间大半被家务和耕种占去了,没法多照顾孩子,只好让孩子们在地里爬着。”这是旧社会许多可怜的母亲与小孩的写照。

我希望使大家得到必需的节育常识,容易得到便利的节育药料与器具。我希望个人方面的确有需要时,就当去实行节育;尤其是当节省肉欲而多去享受夫妻间的精神生活。我又希望社会上多多去注意讨论节育的问题。

* * *

(1) 玛格丽特·桑格(Margaret Sanger,1879—1966),又译桑格夫人、珊格尔夫人等。美国著名的生育节制专家,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两度来华宣传节育思想,引发中国思想界的热烈反响。

(2) 张竞生与褚松雪生的大儿子张应杰。

(3) 张竞生与第三任妻子黄冠南生育了五个孩子,分别是张超、张彪、张晓、张优和张友。

五十七、红颜与美眼法

近与我前所介绍提倡内极拳的陈秋洗先生细谈之后,他尚有一个红颜与美眼的方法。即是用双手掌,一向两颊摩擦,二向颈方及两耳边摩擦,三向头发内摩擦,四向两眉上方摩擦,五向眼下部周围摩擦。在摩擦前,两掌须先行摩擦到发烧气。在上所说的五方面各摩擦二三十次,每日至少实行一次可使面色晕红,眼神漂亮,耳听好而头发茂盛。这些是在做内极拳手续后的补助方法。

陈先生说,他前往桂林住在艇中有二三年,眼见艇妇们也如普通妇人,搓粉抹脂,使面部上有许多斑点。经过他的指导后,即是用上所说的面部五种手续摩擦后,不但斑点消灭,而且她们得到红颜(面皮有光彩)与美眼(眼神清亮,且眼皮下,虽在老年也无皱纹)。

谁人不要红颜呢?谁不要红颜常驻呢?一双剪水的秋波,谁不要呢?请照所说的方法有恒心地、长久地做去。这不过是举手之劳,无论何时何人都可做得到。

现就来信的反映,各方对于内极拳感兴趣,这是常情的要求,健康的取得是人人所需要的,我们已把来信个别地答复了。但此中最重要的手续,须特别提起注意是:

(一)要有恒心。每日照常做去,这样到一个时候就有功效。有些人以为做了几日不见效果就灰心放下,这是不应该的。

(二)内极拳的深呼吸与各种动作都须行“暗力”,即是由脑力带领身内的暗力,外面似极安详地做去,底里则身内力量做极大发挥。

(三)除这样动作外,尚须动力于洗澡,不间冬夏,如先摩擦全身发热,后用冷水浴更好。否则也要用温水最少每日一次。

(四)要注意饮食上的卫生。即是不多饮酒,不多食鱼肉,而多用菜蔬与水果及黄糖的食品。

(五)要紧是在求精神上的愉快:每日能开口大笑几回更佳。要乐观不要悲观;要向前看自己及祖国前途的光明,不要留恋于先前的快乐与顾虑眼前的不如意。

说到最重要的深呼吸方法,以我的了解,不但在静坐时行之,即在走路时,在卧下时,也须履行。我最觉得有益的是在越秀山散步时,面对太阳光,行深呼吸法,好似整个身体把太阳光吸入五脏内去一样,这是相传的狐狸精修炼的法术呵!至于用两掌摩擦头与面部,是猫子通常的洗面法,何以人而不如猫吗?写此以博读者开口做几次大笑吧。

五十八、接吻的艺术

我眼前一本《接吻的艺术》是GT女士译述的。此中原文尚有些趣味,但译笔上不大好,尤其是那些诗句的原意都失去真义了。还不如把我个人所体验的接吻艺术来谈一谈吧。

这真可惜,我国人对于接吻或偶一行之,但并未讲究与普通实行。我个人就是在中国生活了二十二岁,又曾被家长强迫娶了老婆,但不知接吻是怎样一回事。及到了巴黎,才看见了法国人的风尚,渐渐觉得接吻是人生的一种艺术,一种极有乐趣的事情。

说到我在巴黎学习接吻的经过,是极有趣味的。我初到巴黎住在一位教授的家庭,那家兼收一些学生住客。那时,有一位女士从法国北方来花都学图案。她身材窈窕,衣服朴素,表情上极纯洁与老实的。因为同住同食,自然彼此亲热起来,她对我最注意的是在“鉴赏”我的小脚。实则在中国人说,我的脚是普通,并不会怎样“小”,但在他们法国人看来,我的脚是比他们的格外小了。或因这位女士已有中国女子缠脚观念,所以见得我的脚特别感兴趣,常向我说:“我最喜看你那只小脚呵!”我由此引动起对她的情感,不过友人的情感,并未有进一步的要求。我也曾请她几次到咖啡店饮咖啡,她极少饮酒。有一次从咖啡店归寓时她回房内正在看书,房门是开的,我就用轻轻的小脚步入她房内,在她柔软的金丝发上深深地行一热烈的接吻礼。她转回头见是我就极严肃地站起来用极惨淡的状态对我说:“这是头一次,希望也是最末次,你对我这样的行为吧!我来此巴黎时,我父在与我送别时,严重地嘱咐我到这地来,是少女的危险地带,极望我不至于堕落。”她说时声泪俱下,“我永久保存这个父亲的志愿,我宣誓不致为男子所引诱的。”

实则,我此时对这位女士,只可说是初次学习接吻的风俗,并未有涉及其他的念头。就我个人说,我到外国二年后,才觉出法国女子的可爱与其他的要求,这也如食他们的特味乳酪一样,初始只觉得臭味,须到一二年后,始觉出它们的香芳。我此时到巴黎只有数个月,对于法国女人仍然有些格格不相入,故我对这位女士以后又同住数个月,终是保存了普通的友谊。

我的第二次接吻,是在法国海边,对那位为我后来的情人施行的。这次不是在她颊上与金丝发上亲吻,而是在她的口中,在她的唇中极热烈的亲吻。那是“灵的接吻”,是接吻中达到艺术上的境界了。

以后的亲吻,不只是在唇间,在口中,而是在舌与舌的缠绕中!当我与爱人在伦敦时我须要用我舌与她舌互相纠缠中,长久不停地互相亲吻到好事毕后始休,到此灵肉一致得到满足。亲吻,成果始是达到最高峰。

五十九、我变成儿童了

我幸而又不幸地不能如老博士浮士德一变而成为浪荡的青年去引诱美丽的少女;我不幸而又幸地,一变成为天真烂漫的大时代的儿童。

五年前,我来广州入南大时(1),这学校对我们的口号是:“甘当小学生,甘做小勤务员。”我在此校八个月的学习,一直到今日对于新哲学仍然如“小学生”一样的在温习功课。我有低龄数小孩,又合了同居的小孩数人,共七八位,从十多岁到四五岁成为一群,每日和他们到越秀山或北秀湖玩耍。在这一群中,我不知不觉地也变成他们一气,乐得过了一些时间的儿童生活了。

诚如歌德所说:“唯有群众与小孩们,才能做出一番伟大的事业!”我们这一群小孩所做的也有一些特出:在沙土中玩耍到满身灰尘,面上脏到如鬼脸一样。有一次,我在山窝看书,他们在山头对住一株只有数尺高的梓树仔,因这树身在中间有一凸起与凹下的裂痕,好似一个人的面孔。他们就认它是“小地主”,对它嬉笑怒骂,彼此拿起石头把树的周围打得糜烂不堪。在他们大叫大喊之下,我闻声赶到,但见这株可怜的娇稚树仔,已流下许多香芬的津液。虽则它不致死去,但已经受了极厉害的摧残了。

在和这些小孩出外玩耍时,最有趣味是拉野屎。一日我在离开他们稍远处看书,听他们在山窝内毫无音息,我即时奔赴,见他们正在集体拉野屎。我一时被牵动,也蹲下去照样做,觉得即时恢复先前小孩时期在山野间放大便的自然快乐。在城市的小房间内拉屎,又脏又臭,哪能与在山野间清风温日之下随放随散了的臭气相比较。我幸而得有机会,能与小孩们同去山野间拉野屎。拉后,我们便把土盖上屎堆去。有时小孩们纸少,就用眼前摘取的桉叶当大便纸,又香又嫩,可说“物尽其用”了。

与小孩们游山后,各采了种种野花满握,归来放在花瓶。但愿野花插满头,不问侬归处,我不幸不能常时变成儿童的本性,但竭力仿效他们的无思无虑,天真烂漫,随时尽兴,随事消遣。他们那种蓬蓬勃勃的生气,鼓起我将衰未衰的心灵。我极愿如他们那样终日不停的生活法,思想法,想入非非的、大胆、敢作敢为的生活法。不错,诚如歌德所说,唯有小孩与群众,始能做出伟大的事业。我们的万里长城是由群众筑成的。眼看我们这班小孩在一堆沙中,筑成一条条的道路,一处处的山丘与沟渠。他们所建筑的,也是那些具体而微的伟大工程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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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51年,张竞生按上级安排到广州南方大学政治研究部学习八个月,结业后被分配到省农林厅任技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