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计划出版浪漫派丛书
我从杭州回到上海不久,就被那位友人刘某(1)所看重,看我可以利用,为他向那时住越南一个中央要员做“牵线人”。可以说他对我“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并允借我数百元为往法国旅费,我因感谢他的盛情,遂写一信为他向那个要员说项。同时,我又得到一位友人介绍,得与“世界书局”订立合约,约定我为这个书局每月译述十万字,每月可先行支领二百元的版税。我每月遂留一百元为褚氏母子在上海的生活费,余一百元为我法国的费用。同时又得到刘某旅费的资助,我再度到巴黎去了。一百元每月的生活费在巴黎那时是不能住在法人中等家庭的,我遂在近郊,住在中国友人的一间旧式老屋,同时合同本国人自炊中国饭菜。初时,我就完成那本卢梭《忏悔录》译文。这书前几段已在美的书店时译出。今把全本译出,又因这书的后文于我国人无大兴趣,遂删去了不少。这书出版后也盛行一时。其后我陆续译出法国大文豪如雨果等的一些小册子,共凑成一部“浪漫派丛书”。在此,我又当把我素所关怀,要译述“世界名著”的计划经过,再行叙述一番。当时的广东省政府主席为陈铭枢,他是我陆军小学的同学。但因那时全国政府中人对我的恶感,况且他是学佛的,所以我想无论如何他对我总是无好感。殊不知当我到法国不久,就得到他送我五百元旅费,使我先前的怀虑完全解除了。我遂向他条陈我要译述世界名著的计划,大意是由广东省政府发出十万元(那时的广东纸币约合七万元光洋),由我在法国聘请数位中国学者共同译述——从天文、地理、物理、化学、生物与社会学,以及哲学、艺术与技术等,共出二三百本译文,每本约数万字,统由省政府与大书局合约出版。我附说这是“通俗本”,文字浅显,书价便宜,普通人都买得起与看得懂的。可是此中含有高深的哲理与有趣的艺术性,在专家与智识界也可作为参考书。我大胆向他保证,在三数年后,省政府所得版税(版权由省府所有),当可把先前所出资金全数捞回。他接我条陈后,极表同意。在复信中,他为我写出几项条件,嘱我照办,由他提出省务会上通过。
你们想,我得到陈君这样信件后,高兴的程度可说上入云霄了!我一面复信,一面就约请当时在法国游学的大学教授共同工作。那间预备为译述的楼屋,也已问好价格了。我满心满意在等待寄款一到就开办了。
我对于译述人的待遇是这样的:他们先支一笔工资,自己不但够生活,而且可维持家费,表面上由他出名。以后所得版税例如以百分之十五说:百分之十由政府收,百分之五便由译者享得。这样译述人既可得名誉,又可得终身的版税,自然他们极为乐意了。我这个计划,乃在竞争当时上海各大书店如商务、中华等的编译所的制度。因为它们对译述人只看作一种临时雇用性质,限定他们每日要译出若干字,给他一定人工钱。他们对译述的书籍上,既不准用自己名字,又不能得到版税,所以译述人难感兴趣与难负责任。商务印书馆那时的编译所,坐椅中设一“时计表”,要人坐若干久,照“时计表”计算译述的时间。试想这样机械的工作,怎样能使人出好心思呢?
二、世界著名妓院玻璃宫
至于我的计划,只要译述人每月能交到若干文字就好。他可以随兴趣而工作。遇到不高兴时,可以游逛休暇数天,遇到高兴时,可以全夜提笔。这样当然可以由其精神做出一些好文笔来。况且书上用他名,他就负起责任。如译得好,他也可收得较多的版税。这样为自己的名与利起见,哪有不认真工作的道理?在这时候,巴黎有一大书局正在出版那部通俗本的各种科学哲学及艺术书籍,共出了二三百本,都由各门专家写出的。这些书虽然通俗本,但学理上所含蓄的又极高深。我极喜欢购读,而且极得益处。我就想将其中选择出来译出,这对于我国文化上定可得到极大的利益。我今就来举一例子:当张君劢随梁启超到巴黎时,问我学哲学的方法,我就向他说先把这部丛书勤习一番。他因为不从科学常识入手,以致后来附从杜里舒(2)的玄学了。在我们这个旧时代的人,因为先前学校的教育不好,对于近代的科学常识,茫无所知,以致做人做事都向唯心派、玄学派走,结果信神鬼,信命运,闹到一塌糊涂。当科学与玄学论战时代,张君劢为首那班玄学鬼,便足证明我们介绍科学常识的世界名著为极迫切的工作的。
此外集中一班学者在外国译述,比在中国有许多不同的效果。因为在外国免受家庭的烦扰,可得专心从事于学问。又参考书多,遇疑难时,可得质证。且有许多专家,可以访问指导。在我那时,以为我们的编译所,既得地利,又得人事,包管成绩是极好的。
可惜“老天不从人愿”!这场计划终归消灭。当我信到广州时,陈铭枢兄落职。省府方面的资助不能实现。他只好由自己所有的帮助我一万余元。我得此时,个人经济固然绰裕,但我的世界名著的译述计划,当然不能由个人努力所能成功,只好叹惜命运不济罢了。
我因法国法郎汇价日行提高,先前每元国币可汇法郎十五枚,今跌到仅五枚。我的生活费虽要维持最低的限度也不可能,正想整装归国时候,忽得陈兄一笔私人的助款,使我得到继续在法国住,且搬到一个法人家庭去住,遂致生出一点风流的事件来了。
这回初到法国时,我仍然保守了在上海时那样正派。记得同船有几位中国阔人到欧洲游历。他们到巴黎时,要我这个老居法国者介绍到一妓院去寻乐,我就带他们到最著名的“玻璃宫”。此中妓女是自由制的,即普通女子愿意的,自己到这地方去消遣,并非是固定的、被强迫的妓女可比。当我们到时,其中尚有一位黑种女子呢。他们各择一个对手,后问我也应寻一个。我推辞不要,他们愿代出资,强要我做,我只好选一个。但我始终与她谈天,未曾发生肉体的关系。他们事后出来时,有一女子疲劳万分,因对手的是一军官,在旅行一个月久,这位军官定然是养精蓄锐,临阵大发其战斗力,使他的对手不能抵挡。也可看见我国武官的精锐,并不低下于法国军人呢!
三、彼此全身都酥软
这次的妓女价,每回“打炮”(不是全夜),要一百法郎。事后大饮香槟,妓院的酒要比外间贵几倍。又要出打赏钱,一共花费了好多,真是无谓之至。又要注意有花柳病,贪一时的性乐而受这些的祸害。人间何必有此种地狱制度呢?可是旅客们是无法可得正常的性乐呵。我也担心这班嫖客可有花柳病的遗患。但鸨母们极力担保她们的“女宾”是断无此病,反怕嫖客去传染她们的,所以她们事后都经过一番严格的消毒呢。
在这“玻璃宫”内,有一特别的纪念物,即在一间小厅中,设有一张四面转动的大坐椅。据鸨母说,这是前某国皇帝到此嫖妓时所用的大椅(也就是在此椅与妓女做事的),以后永久留为纪念椅,也是她们作为招牌吧。是真还是假?以一国大皇帝,到巴黎妓院去嫖娼,这是在东方人无法可了解的。但此中必有一些事迹,然后她们才得借词号召。或许该皇帝不过偶然来此参观参观,就被她们所利用了。可见一班要人的行动要十分留心,以免为人借为口实的。可是话又说过来,就极可靠的历史考证:满清末期的同治皇帝常到北京八大胡同嫖妓,他的死是因梅毒的,不过在正史上假造为痘病罢了。
我搬到法人那间的“人家客店”去住时,适有同乡人前十九路军的军官与一秘书来学习飞机,要我介绍到法国人家去住。我就介绍到一家一位老妇人出租的房间。她有一女儿是担任公家卫生工作的。这位女准医生,年纪廿余岁,稍为肥胖,貌仅中人,但稍聪明。也如通常法女一样极活泼,善于修饰,当然也讲究卫生,又善于表情,金丝发,蓝眼睛,笑口常开,一种温柔令人喜悦,随时引诱人不得不去亲近。不久,我们彼此就发生感情,普通社会的感情吧。但一日她告诉我那位介绍的军官要为她买一件时装,在法国女儿的目中,自然见出那军官的内心了。可是她坚决辞绝,使我由是更看重她。那位军官身体极魁梧,相貌也尚不错,可惜他不会说法国话,不能表示出他的情感。在我呢,当然是先前久住法国,说话表情都比他好,所以结果他失败而我得胜了。
记起我们初次的定情,是极有浪漫性的。我们彼此均住在巴黎近郊叫做“玫瑰区”的。那日午后我们约同到巴黎跳舞厅,彼此心中自然明白不免于“那个”了。我是不会跳舞的,可是她极活跃,在她与法人多次跳舞后,我们就大食晚餐,葡萄酒在法国极便宜。况且当此际,彼此眉目传情,都要一醉才休,纵不会醉,也要装醉了。酒后又饮了极厚的咖啡,更加了欲情的刺激。当我们上那一个醉迷的客店房间中,彼此全身已酥软了。当她脱下内裤时,我极注视她下身无毛,她笑说你们东方人是喜欢光滑的,所以她就用药水拭去了(欧洲有一种药水如牙膏一样,只要涂上,用水洗去,毛就脱下的)。销魂当此际!我感觉得她全身是洁白光滑的,她虽不是处女,但在光滑处的感触,比有处女膜的阻碍,更觉万倍舒畅了。
此后,我每星期六,总在她家晚餐,也就在她家过夜。她房内是照东方土耳其安排的,满睡床中都是各种颜色与式样的大靠枕。在这些大靠枕中,颠鸾倒凤,确是别具一种滋味。
四、人天携手两无期
她的母亲怎样对付我这个东方的情郎呢?她照法国习俗一样,并不以她女儿的行为为奇怪。不过她极怕她女儿跟我到中国的。所以时常在我们中间说些中国的坏话。这也难怪的,因为她只靠女儿为安慰。她有去世的丈夫身后家族养恤金,在经济上足以自给。但她尚要有儿女的情感为安慰哪。实则她未免过虑了。我终不想带回法国情妇到中国,因为那时候我尚有褚女士的萦恋。在她的女儿呢,她也知我们是不能终生相爱的;只求眼前的,有时间性的真情爱也就满足了。
暑期一到,我们就到法人迪美兄弟著名医生所办的“自然派”(Le Naturisme)在地中海那个“日出岛”(3)(这个“自然派”有二个岛为根据地,另一个是离巴黎不远在赛纳河(4)的一小岛。关于这个“自然派”的学说与实在的工作,我将另有一章上去介绍(5))去。这个岛的风景真是美丽,它的名字叫做“日出”,可见它放那万丈的光芒了。加入这个会社的男女、小孩全身赤裸裸。成年男子在性部上只携一小块三角布;女的除此外,又加上奶罩,余外也都是赤裸裸的。所食只是菜蔬与水果,不准食肉与鱼,不准饮酒吸烟。每日在大海旁游泳,赛艇。复在旷野做各种体操。我们就住在该会所建的一间矮板屋,极狭小的,除睡床外别无他物。这个生活使我们在城居惯习之人,觉得别有一种天地,而享受了世人所未梦想到的乐趣。
男女性交,通常在黑暗的睡房中举行,这不过是满足自然的冲动,男女仅是一种“传种的机器”罢了,这样性交,纵有肉体的快乐,自然说不到有精神上和艺术上的兴趣。可怜的这样男女们!我今就来供给他们一个大自然的吧。
当我们在这个岛时,我们偶然有性交,就在山区中,或在暗僻的海岸间。花明柳暗处,便是洞房。风声浪声,即是洞房花烛时的音乐。天上的云霞,月亮与星光,就是张灯与挂彩。野花软草满地做床褥,我们在这样环境下的拥抱,觉得不单是二人的身体,而是整个大自然都被拥抱在我们胸怀中了。我们的性欲发泄时,不单是向对方个人去销魂,而觉得是向整个大自然中去发泄。故男女结合的真实快乐,不但在肉体,而且在心灵,精神与肉体的合一。此中更广大的意义,不但在二人的孤独,而且是与环境,与大自然相合为一。故男女性交当在野外,在大自然中举行。大滑头吴稚晖说野外拉屎,是极痛快的事。彼自然不能知道在野外性交,更是极痛快的事呵!当我一想及在“日出岛”时与情妇奥赛的性行为,虽则我们在此岛的时间不过一个多月,但已领略到天长地久无穷期的兴趣了。
时光催人,秋季已到。我们遂回归巴黎,但我已屡次得到在上海褚女士的信札,说她近才看到我前在《新文化》月刊所骂她那篇《恨》的文字,势非再与我分离不可。词句坚决,竟气淘淘然,并说如我不即行归国,她就要把小孩放在孤儿院,只身独自远飏了。我接信后,心如火烧,复信求她原谅,她表示毫不退让。我只好从速回上海去,领我儿归饶平家园。归国后,我和远在万里外的情妇仍常通讯。她呼我名为Kishi,乃缩减竞生二音而成者。这与英文“亲吻”的声音相似。若译为潮州音则为“气死”吧,这可见她的慧心一斑了。及一年后,她来信说近由她弟在伦敦介绍一位英国友人在她家住,意在结为夫妇。她说经过一番考验,其人可靠,决意与他结合。我因为免致扰乱他们的喜事,遂决定不再与她通讯。这一段风流故事,到今日已隔了二十余年的时间,仍然时时萦绕了我的心头。今日写及此时,我先前的快乐,好似如在眼前一样的活现。但愿彼此心灵中有真爱情,又何必朝朝暮暮相追随!可是她照相的倩影,永久保存在我的案头。兹抄苏曼殊诗一首(6),聊以表出我的哀情吧。
珍重嫦娥白玉姿,人天携手两无期。
遗珠有恨终归海,睹物思人更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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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指刘侯武。
(2) 杜里舒(Hans Driesch,1867—1941),德国哲学家。1922年至1923年应邀来华讲学,其讲演稿由张君劢、瞿世英等翻译整理,并出版了《杜里舒演讲录》。
(3) 位于法国地中海的小岛Île du Levant,面积约数十平方公里。
(4) 今译塞纳河,法国第二大河,流经巴黎市中心。
(5) 此文并未写完,相关内容可参见《食经》《新食经》
(6) 苏曼殊《东居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