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文
祭少师朱恒岳公文
殷际中兴,鬼方滑夏。周当共和,淮夷鲠化。钺弓矢,天讨勿赦。召虎 甘盘,崛起其下。公蚤释褐,久为循吏。处处思之,岘山堕泪。藩宣蜀 岷,方安其位。变起仓卒,乃御魑魅。公之勋业,自在鼎彝。肱股既竭,身死边陲。古名将相,堪与齐驱。公之福德,则远过之。
成都一郡,死守睢阳。罗雀掘鼠,增垣浚隍。孤城失守,中丞被创。公也独异,不失封疆。蔺囚负固〔一〕,滇池 孟获。七纵七禽,视如几肉。武侯天威,南人慑服。公也独异,一战即服。充国屯田,瓯窭丰穰。用佐军输,蓘藨鞅掌。老将远谋,零稽颡。公也独异,不动公帑。水西倾巢,伏波 交趾。马革裹尸,男儿愿止。马援丧归,后车招訾。公也独异,不载薏苡。坐镇天南,安危所系。垂二十年,功存带砺。汾阳居之,不胜绮丽。公也独异,不畜声伎。
伏波 诸葛,功在剑南。峨嵋嵲屼,瞿塘深湛。蜀之二杰,得公而三。浙有留侯,青田 诚意。忠肃再造,新建禽伪。半壁龙川,谁立汉帜。三大功臣,得公而四。方藉匡襄,奠安社稷。扬我国威,施及蛮貊。
胡天不造,夺我忠贞。大星一陨,枥马皆惊。祁山不出,谁救苍生。减膳撤乐,哀动殿廷。吾辈悲思,匪为私戚。梁木其萎,为天下惜。才非吉甫,难书公绩。譬若蚊虻,以撼霹雳。公之功烈,如岳如嵩。公之遇合,非罴非熊。有志之士,愿拜下风。良金写像,世世祀公〔二〕。
【校】
〔一〕囚 文粃作“酋”。
〔二〕世世祀公 文粃下有“呜呼尚飨”。
【评】
少师故是千古伟人,宗老笔笔写出,然皆为实录。所云郭有道碑,当者与作者,皆无愧也。
祭外母刘太君文
岁崇祯戊寅夏四月,余外母刘太君病剧。其子倩张岱为之求医药,俱不疗;为之祷于社,祷于东岳之神,俱不见格。不幸于二十日诀而瞑,弥留五昼夜,而溘焉气尽。
岱躬视含殓,哀号痛裂,呜咽不能出一语。逮至十四日,是五月之九日矣,于是先一日,延僧至灵寝,礼水忏十二部,以资冥福。会薄治牲醪〔一〕,率女及外孙外孙女,为文以哭之,曰:
岱自痛别我母十有九年,而恃有我外母在,鞠育之犹母也,教训之犹母也。鞠育之而恐任余性,教训之而恐伤余意,其委曲而详慎之犹母也。至今日吾外母死,而岱之母道绝矣。则岱之母不幸死于十九年之前,而死于余外母之死日,是余母与外母交丧矣。故岱之痛外母,一如痛岱之母,而岱思苦筋骨以报外母至死,一如报岱之母。而今兹不能,则有五内痛裂,抱恨终天,一如思岱之母,哭岱之母而已。
吾外母虽生华屋,其生平丁骨肉之戚,抱零丁之苦,自为女,为妇,为媳,为母,为姑,未尝履一日之顺境,专一日之安闲,六十年来,计其开笑口者,指不能三四屈,而余皆其悲思揽涕之日矣。十六字余外父,二十七而遂称未亡人。事十一年积疴尪羸之夫,奉三十七年严厉琑屑之舅,抚三十三年髫遗腹之孤,其间苦情百出,如吞炭吮瘏,无可告语。而耳又重听,见人眉目气色,辄自揣摩忖度,至废寝食,其苦又百倍常人。外父殁后,所倚以为命者,上则生父王镜石先生及母王太君,下则一儿二女及二女倩而已。乃天不慭遗一老,镜石先生痛罹水阨,而王太君性极褊急,家人至难与言。余外母迎养十五年,百计将顺,而诟谇甘之,寻亦以病夺。而长女及女倩又相继夭折,骨肉零星,在十去五,其痛心何如!而不肖岱头颅如许,无尺寸竖立,食指百人,颇蒙母虑〔二〕。更有一事,其所朝夕凝盻者,愿得一孙,以下报宣武,乃麟定尚艰,愁眉勿展。则是终母之身,其忧勤辛苦,求似一监门老妪,骨肉团聚,子孙盈前者,尚不可得,矧望其他耶?今且终母之身,百苦备尝,而卒遘蛊疾,竟以苦死,其可伤孰甚耶?
外母性坚忍,待家人子侄,一以慈惠。昔为方伯公理家政,凡方伯公之诸弟若侄,有匮乏辄周其急,而缙绅先生之以孝友著者,必首推方伯公。自外母致家政,而庭除自无闲言。则其所以曲体尊人,加惠子侄,有所以助成之者,一妇人力也。素性笃孝,方伯公留心于竹头木屑,有陶晋公之风,凡其一楮一箑,决不敢轻以予人。曾忆余少时,偶见所藏黄慎轩墨迹甚富,余乞一帧,而母不之许,他可知已。见亲戚故旧,一以和煦迎之,使人皆饱德而去。故死之日,奔走哭者,无不尽哀,而至有言“自太孺人死,而此路从此可绝矣”。吾外母得此一言,其亦可以瞑矣。
嗟嗟!旁人有哭之哀者,不必其子与媳也;道路有称其贤者,不必其亲与戚也;空言有佩其德者,不必其施与积也。若岱则何以颂吾母哉?岱今则谓终母之身,其为女孝,为妇贞,为媳慎,为母辛,为姑惠,有数者,虽百苦备尝,亦可以含笑入地矣。然则生平丁骨肉之戚,抱零丁之苦,未始非天之所以玉成吾外母也。呜呼尚享!
【校】
〔一〕会 文粃作“届日”。
〔二〕蒙 文粃作“萦”。
【评】
“其痛心何如”:真可痛哭流涕,以妙手写真情,字字足引悲风。
韩昌黎祭十二郎文,至今乃有起而争霸者,情生文耶?文生情耶?至矣,吾无以言之矣!
祭秦一生文
崇祯戊寅八月二十日,秦子 一生以病暴死。越五日,其友人某等谋所以荐之,而属岱告其灵。盖一生无日不与岱游,一生一死,岱忽忽若有所失,举笔辄叹而起,以是不果。至九月三日,岱以事至西湖,既乏伴侣,独步堤上,见湖中山水,意色惨淡,殆为一生也。因为文以招之曰:
世间有绝无益于世界,绝无益于人身,而卒为世界人身所断不可少者,在天为月,在人为眉,在飞植则为草木花卉〔一〕,为燕鹂蜂蝶之属。若月之无关于天之生杀之数,眉之无关于人之视听之官,草花燕蝶无关于人之衣食之类,其无益于世界人身也明甚。而试思有花朝而无月夕,有美目而无灿眉,有蚕桑而无花鸟,犹之乎不成其为世界,不成其为面庞也。
余友秦一生家素封,鸥租橘俸,可比千户侯。而自奉极淡薄,家常无大故,则不杀雁凫,踽踽凉凉,一介不以与人,而又不鸣不跃,以闲散终其身。于世界实毫无所损益,尽人而知之也。乃一生性好山水声伎,丝竹管弦,樗蒱博弈,盘铃剧戏,种种无益之事顾好之,实未尝自具肴核,为一日溪山之游,亦未尝为一日声乐,以供知己纵饮。乃其所以自娱者,往往借他人歌舞之场插身入之。故凡越中守土、有司及豪贵,肆筵设席,或于胜地名园,或于僻居深巷,一生无日不以微服往观。至夜静灯残,酒阑客散,其于楹础之间,两目烂烂如岩下电者,非他人,必一生也。大率无事,日以为常,非大故,非外出,非甚疾病,虽水火勿之避,风雨勿之阻也。死之数日前,犹在某氏观剧,喃喃向余道之。濒死前一日,余期一生游寓山。至易箦之际,犹掷身数四〔二〕,口中呼“寓山、寓山”而死。一生从中道夭折,田宅子女,多未了事,凡所以萦其忧虑者,不可胜计,而独以寓山不到,抱恨而殁。此亦可以想其痴一往之致矣。
虽然,世人日寻于名利之中,如蛆唼粪,蝇逐膻,幢幢无已时,不知山水声伎为何物。一生既唾而贱之。而世更有粗豪卤莽,山水园亭,酒肉腥秽,声伎满前,顽钝不解。而一生以局外之人,闲情冷眼,领略其趣味,必酣足而归。则是他人之园亭,一生之别业也;他人之声伎,一生之家乐也;他人之供应奔走,一生之臧获奴隶也。一生生五十五年,十五年以前,以幼稚不解,四十年之风花雪月,无日无之。昔人所谓三万六千场〔三〕,一生所得,已一万四千有奇矣。真目厌绮丽,而耳厌笙歌,一生之奉其耳目,真亦不减王侯矣。
古者有山村人,从闽海归,说其所见海错,奇形异味,里人争来共其眼。今一生在夜台,其中亦有富贵而死,如所谓山水声伎不知为何物者,一生绎言之,争来其眼者,应亦不少。吾以此言解一生之忧愤〔四〕,一生必冁然而笑,畅饮此觞矣。呜呼尚飨!
【校】
〔一〕草木花卉 “卉”原脱,据文粃补。
〔二〕数四 文粃作“起数四”。
〔三〕三万六千场 文粃上有“百年”。
〔四〕忧愤 文粃作“幽愤”。
【评】
“因为文以招之”:至情人哀乐文字,其发也便与人异。
口中呼“寓山、寓山”而死:真可谓一往情深。
人固必具一格,文亦别具一格,是绝妙小传,屈龙门之笔为之。
祭义伶文
崇祯辛未,义伶夏汝开死,葬于越之敬亭山。明年寒食,其旧主张长公属其同侪王畹生、持酒一瓯,割羽牲一,至其陇,招其魂而祭之,并招其同葬之父凤川同食,谕之曰:
夏汝开,汝尚能辨余说话否邪?汝在越四年,汝以余为可倚,故携其父母、幼弟、幼妹共五人来。半年而父死,汝来泣,余典衣一袭以葬汝父。又一年,余从山东归,汝病剧,卧外厢不得见,阅七日而汝又死。汝苏人,父若子,不一年而皆死于兹土,皆我殓之,我葬之,亦奇矣,亦惨矣!汝为人跋扈而戆直,今死后,忘其为跋扈,而仅存其戆直。余安得不思之,不惜之?汝未死前,以弱妹质余四十金;汝死后,余念汝,旧所逋俱不问,仍备粮糈,买舟航,送汝母与汝弟若妹归故乡,使汝妹适良人。汝知耶,不知耶?汝母临别,言汝妹得所,当来收汝父子骸骨。今竟杳然,何耶?
余忆天下有无心之言,遂为奇谶。余四年前,纠集众优,选其尤者十人,各制小词,夏汝开曰:“羁人寒起,秋坟鬼语,阴壑鸣泉,孤舟泣嫠〔一〕。重重土绣声难发,钟出峡惊雷触石。石初裂,声崩决,狂风送怒涛,千层万叠,直至樯颠柁折方才歇。”见者可谓酷肖。今试读之,语语皆成谶矣,异哉!今汝同侪十人,逃者逃,叛者叛,强半不在。汝不幸而蚤死,亦幸而蚤死,反使汝为始终如一之人,岂天玉成汝为好人耶?
汝生前傅粉登场,弩眼张舌,喜笑鬼诨,观者绝倒,听者喷饭,无不交口赞夏汝开妙者,绮席华筵,至不得不以为乐。死之日,市人行道,儿童妇女无不叹惜,可谓荣矣。吾想越中多有名公巨卿,不死则人祈其速死,既死则人庆其已死,更有奄奄如泉下、未死常若其已死,既死反若其不死者,比比矣。夏汝开未死,越之人喜之赞之;既死,越之人叹之惜之,又有旧主且思之祭之。汝亦可以瞑目于地下矣。汝其收泪开怀,招若父同饮酒食肉,颓然醉焉。余有短歌一阕,汝其按拍而歌之。歌曰:
彼山之阿兮,汝可以嬉。白骨粼粼兮,青冢累累。凄风苦雨兮,群鬼聚语。疑汝父子兮,不辨汝乡语。见汝茕茕兮,或来欺汝。今见有人来祭兮,当不嗤汝为他乡之馁鬼。
【校】
〔一〕嫠 原作“婺”,误。苏轼赤壁赋:“泣孤舟之嫠妇。”
【评】
“汝尚能辨余说话否邪”:竟若与之对面,白话妙。
“汝为人”四句:不讳其短,复表其长。
“羁人寒起”四句:词亦寒气逼人。
“汝不幸而蚤死”四句:深于感慨之文。
小小伶人,一出椽笔,便令魂笑九泉,名留千古。
祭伯凝八弟文
康熙二年,岁在癸卯,九月一日乙丑,老兄岱以香烛楮镪、鸡黍清醑之奠,致祭亡弟御医大夫伯凝先生之灵,曰:
痛余八弟,乃遂遐升。余虽昆季,义犹友朋。兰摧玉折,实难为情。嗟余平昔,见两异人。唐氏 士雅,系出华亭;在吾於越,乃有伯凝。两人同病,五岁失明。性皆嗜学,扫净耳根。倩人诵读,倾耳以听。遂成博洽,心史腹经。胸有万卷,目无一丁。居常谈笑,博古通今。媿余两目,不如其盲。讵意师友,近在家庭。余更有幸,居于比邻。安乐患难,甘苦与分。始因母氏,变起雷霆。终得赋隧,先为遗羮。弟为郑伯,余也封人。常遭横逆,心负不平。握拳透爪,嚼齿穿龈。弟也渐离,余也荆卿。谈论典籍,学海书城。错分帝虎,讹辨淄 渑。余也公穀,弟也丘明。生平好洁,人称“水淫”。辋川缚帚,临邛涤巾。余也海岳,弟也云林。刀圭服食,济世好生。病者得药,为之体轻。余也坡老,弟也越人。少喜茗战,日铸驰名。雪芽空翠,瑞草兰馨。余也桑苎,弟也端明。量能豪饮,不较斗升。弦庵兄弟,为之却兵。余也王导,弟也刘伶。无所不备,德行才能。后来领袖,先辈典型。且也道貌,硕大丰盈。轮廓坚厚,两耳棱层。法应上寿,窃比老彭。如何奄忽,遂失人琴。河鱼作祟,误食参苓。溘焉朝露,速若风轮。余长吾弟,十有一龄。中散身后,拟托子孙〔一〕。奈何先我,梦奠两楹。眩然反袂,泪若河倾。生刍孺子,鸡黍巨卿。神其来享,进此兕觥。呜呼尚飨!
【校】
〔一〕拟托子孙 文粃作“拟托孙登”。
【评】
至情实事,以四字排韵叙之,此最为难。有伦有脊,勿漏勿滥。
祭祁文载文
癸丑八月十五日,祁文载先生解蜕而去,其友人陈箴言等,以月之二十六日,割羽牲一,从以果羞黄流,至其帏前而哭之,乃命张岱作赞飨之,词曰:
昔人谓香在未烟,茶在无味。盖以名香佳茗,一落气味,则其气味反觉无余矣。人如知此,则可以悟道,可以参禅。祁文载少年博学宏文,以五经拔贡,取两榜如拾芥。而文载固一代之才子也,而无才子气。庚辰释褐,令延平五年,而北变之后,遂解绂遄归。文载固三十余年之纱帽也,而无纱帽气。其居乡一循礼法,里中人有不公不法之事,刑罚甘受,而但求不使王彦方知之者。则文载又乡里中之道学人也,而无道学气。甲申三月,龙蜕鼎湖,文载削发披缁,坐破蒲团十有余载,而参叩精猛,丛林释子皆奉佛门龙象。则文载一付法之和尚也,而无和尚气。即诸小事言之,棋为国手,独步江南,而留心字艺,游戏词坛,教习梨园,有老优教师所不曾经见者。则文载真绝世之聪明智慧人也,而无聪明智慧气。淘洗湔涤,一切气味,不着分毫。窃谓世间慧业文人,成佛在前,生天在后者,屈指吾党,更无有第二人矣。
旧岁与岱偶谈禅理,阐扬佛法,真能使顽石点头。而为岱评阅金刚如是解,澈髓洞筋,更无疑义,弁首一序,机锋棒喝,横说竖说,乱堕天花。政与相订,禁足寓山,深究佛理,而今乃电光石火,一现即灭,何其闪我之奇,弃我之速也!
文载心同止水,眦决层云,举世间之功名富贵,死别生离,恩爱冤仇,子女玉帛,皆不足以入其胸次。而吾辈尚以世俗靡文,生刍絮酒,薤露哀词,以志悲痛〔一〕。文载以道眼观之,不足以当其一哂。而吾辈所深惜者,第以文载之猛力深心,入道如箭,使彼苍肯再加数年〔二〕,其精进不知几许,而今竟止此,可胜懊叹哉!以此二三老友,薄设羮芼,虽不成享,然犹是范 张之鸡黍也。伏望鉴临,一加七鬯。呜呼尚飨!
【校】
〔一〕悲痛 文粃作“悲恸”。
〔二〕再加 文粃作“再假”。
【评】
“无才子气”、“无纱帽气”、“无道学气”、“无和尚气”、“无聪明智慧气”:五段写文载一生履历,妙在含吐隐跃之间。
不蹈空,不着迹,文载其犹龙乎。
公祭张亦寓文
吾辈之获交于张亦寓也〔一〕。交之总角者,克见亦寓之豪放;交之少壮者,克见亦寓之繁华;交之暮年者,克见亦寓之高旷。至其百折不回之性,一往不挠之气,则自少至壮而老〔二〕,实未尝纤毫少变也。
亦寓当日,五陵年少,裘马翩翩,名噪文坛,声施芹沼,雕龙绣虎,不受樊笼。王季重先生欲致之门下,百计诱之,冠雄鸡,佩猳豚,抗拒多年,方请委贽。时人以谑庵之得亦寓,比之孔门之得仲由。此时缔盟者,止吾辈数人,未能广及。殆亦寓壮盛,贾生入洛,望重辟雍,声伎满前,宾朋满座,倾酒如泉,挥金似土,拨阮弹筝,以昼卜夜。被放归里,时时凝碧,日日梨园,演剧征歌,缠头撒缦。此时结交颇盛,珠履三千,今存无几。亦寓晚年,淡然入道,蒯履布袍,闭门却扫,橘虐茶淫,诗魔书蠧。宿习未除,则教数童子,按拍清讴,选声叶律,韵辨中州,咬钉嚼铁。一时兴至,握管沉吟,雨竹风兰,淋漓泼墨。然过自矜贵,不妄与人,造门请见者,稍不当意,即举手楗户,匿不见人,以是庭无杂客,门可张罗。
由今追昔,凡豪放、繁华、高旷之事,石火电光,过眼即灭,独其性气,则始终如一,不肯模棱。凡遇侪辈,或其性之所喜,即遢伎衰童,蠢僧村老,煮茗焚香,剧谈终日不以为厌;或其性所不喜,即王公大人,轩冕冠盖,亦寓科头箕踞,白眼相向,旁若无人。盖亦寓具用世大才,生不逢辰,贫病相寻,赍志以老。其胸中真有一段不可磨灭之气,巨鱼失水,老骥伏枥之悲,不能如祢衡之挝鼓,灌夫之骂座,范亚父之撞破玉斗,曹孟德之击碎唾壶,徒阨塞终身,胸怀莫吐,以致磊块郁结,安得不昏昏闷闷,鲠咽以死也?呜呼痛哉!
兹以二七,吾辈知交,以鸡黍一提,抚棺痛哭,李白夜台,恐未必有故人之酒也。唯神有知,举杯釂此。
【校】
〔一〕“吾辈”句 文粃下有“有交之总角者,有交之少壮者,有交之暮年者”。
〔二〕而老 文粃作“自壮至老”。
【评】
“王季重先生欲致之门下”六句:闻王文成之龙溪亦然。
亦寓固可重,然经宗老之笔,愈为增重。
祭周戬伯文
昔虞翻放弃海南,恨无交际,思以青蝇为吊客,谓天下有一知己,亦足无恨。余独邀天之幸,凡生平所遇,常多知己。余好举业,则有黄贞父 陆景邺二先生,马巽青 赵驯虎为时艺知己;余好古作,则有王谑庵年祖、倪鸿宝、陈木叔为古文知己;余好游览,则有刘同人 祁世培为山水知己;余好诗词,则有王予庵、王白岳、张毅孺为诗学知己;余好书画,则有陈章侯 姚简叔为字画知己;余好填词,则有袁箨庵 祁止祥为曲学知己;余好作史,则有黄石斋 李研斋为史学知己;余好参禅,则有祁文载 具和尚为禅学知己。至如周戬伯先生,则无艺不精,无事不妙。与之为制义,则才同冯 许;与之为古文,则笔过欧 苏;与之匿迹商山,则衣冠甪里;与之怡情剧戏,则顾曲周郎;与之编纂史记,则一出一入,字挟风霜;与之唱和诗词,则一吟一咏,声出金石;与之摹仿书法,则细楷麻姑,抄书盈箧;与之参研禅理,则提撕谑笑,各出机锋。得吾戬伯一人,则数十人之精华,皆备于一人之身。而虞翻交籍,不求多人,思得天下一人以为知己,亦足无恨,殆吾戬伯一人之谓也。
余与戬伯结发为知己,相与共笔砚者六十三载,婆娑二老,形影相怜。政欲偷生以娱迟岁,今乃一旦洒然舍我遽去,兄既玉碎,弟尚瓦全。回首思之,有何趣味?乃不自遄死,犹然视息人世,亦孙子荆所谓乃使若辈存,而令此人死也。兄去弥月,弟贫无可将意,止携絮酒生刍,走向灵,亦如王茂弘之哭卫洗马,曰叔宝“风流名士,海内所瞻,可修薄祭,以敦旧好”云耳。弟有哀些,缕不尽,抚棺号痛,以当驴鸣。兄其鉴之。
【评】
“无艺不精”二句:一人兼长,总写错落,甚妙。
读之动知己之感。余与戬伯,既为老友,又为至戚,前在几前,一痛欲绝,今见此文,更竭吾泪。
公祭张噩仍文
呜呼!吾张噩仍先生之仙逝也〔一〕,凡在知交者,或惜乡党中失一善士,或惜世法中少一通人,或惜文坛中折一名宿,或惜风雅中缺一韵友,或惜朋侪中殂一任侠。凡所以悼惜噩仍者,譬如画竹,皆得其一节矣。吾辈忝在久要,窃谓其知之尚未尽也。
噩仍为思溪先生之文孙,其积德累仁不止一世。而思翁之功行在因果,噩仍之功行在名教,如于公之有阴德,而子孙济美,自当高大其门。噩仍谦和柔婉,未尝以一语忤人,而胸中月旦,洞若观火。即其会稽修志,一出一入,字挟风霜,不肯稍为曲笔,如褚裒之外无臧否,而皮里自有阳秋。噩仍蜚声黉序,食于二十人中者四十余年。人称其举子业,而不知其下帷稽古,博览群书,所作诗文,真足颉颃古人,如李谧之拥书万卷,而不肯以枵腹欺人。噩仍精于音律,其所著三剧,皆写其胸中郁勃。而见有梨园子弟歌喉清隽,必鉴赏精详,盘旋不去,如公瑾之按拍审音,而半字差讹,必得周郎之一顾。噩仍少年豪放,狎客满门,挥金如土,而后乃澹然入道,闭户自精,厌弃繁华,一归约啬,鸥租橘税,不失素封。如武攸绪之清净寡欲,耕桑谋野,而尝自逍遥于岩壑。是以吾辈之得交噩仍者,钦其道义如松柏之有心,挹其丰采如竹箭之有筠,读其诗文如云霞之有色,聆其词曲如金玉之有音,羡其风韵如芝兰之有气,念其交情如醇醪之有味。盖噩仍生平,百美具备,足以系人之思者,不知凡几。乃更多材多艺,诊脉则仓公 扁鹊,刀圭所及,能以良药起生。相地则郭璞 青田,杖履所至,能以粒粟择葬。且复怡情丝竹,适意花鸟,放怀风月,寄傲烟霞。文章声气之士,既加结纳,博徒卖浆之辈,亦所包容。哲人云亡,人皆痛惜。先生去后,求一真诚君子、博雅通儒,以为越中翘楚者,其谁为之继乎?
兹以二七,凡我同人,车过腹痛,薄具羮芼,用伸哀悃。惟神鉴之,为展七鬯。
【校】
〔一〕吾张噩仍 文粃“吾”上有“自”。
【评】
“如于公”、“如褚裒”、“如李谧”、“如公谨”、“如武攸绪”诸句:历引古人,俱极确切。
“是以吾辈之得交噩仍者”七句:只是腹笥便便,冲口出来,都成藻采。
“且复”四句:绝不虚谀,都是实录。
人藉文以不朽。
公祭祁夫人文
眉公曰:“丈夫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此语殊为未确。愚谓丈夫有德,而不见其德,方为大才;女子有才,而不露其才,方为大德。先辈祁止祥先生,经济文章,琴棋书画,皆臻神妙。与人接见,言语简涩,粥粥若一无所能。而临事当场,才堪八面,实备诸德,而不屑以一德见长,非其海涵地负,才大使然乎?复闻其夫人冯太君者,清静寡欲,长斋绣佛,阃外之事,毫不与闻,人皆称其盛德,而吾独称其大才。
夫人生丈夫子二,生道蕴女五。一子才如长吉,召赋玉楼;一子英迈出群,亭亭玉立。非夫人之画荻丸熊,焉能有此令嗣乎?五女颖敏知书,才高柳絮,施鞶结缡,皆适阀阅大家,非夫人之胎教身仪,焉克有此淑女乎?劝夫力学,篆刻雕虫,文成龙虎,掇取高魁,非夫人之警鸡断织,焉克有此佳耦乎?盖夫人之才大如许,决不肯稍露其才,而使人止钦其德,渊渟岳峙,蕴蓄高深。
且古之大露其才者,莫如谢太傅 刘夫人,常帏诸婢在前作伎,太傅见辄下帏曰:“恐伤盛德。”刘夫人之才大矣,而多此嫉妒。先生有周郎之癖,声伎满前,夫人未尝顾而一问。且有如夫人者数院,家政一委贤能,与先生相敬如宾,无一言交谪。则先生之风流旷达,皆夫人有以玉成之也。太傅在东山,兄弟已有富贵者,翕集家门,倾动人物。刘夫人常曰:“大丈夫不当如此乎?”太傅捉鼻曰:“正恐不免。”刘夫人之才大矣,而多此艳羡。先生兄弟皆显要,而夫人视之淡如,虽服瑜珈〔一〕,无异荆布。近且先生黄冠道服,散诞逍遥,齐眉相守,同至耄耋,并不以簪缨轩冕一动其心。则先生之持重高尚,又皆夫人有以辅相之也。夫人具此才德,不特为一家之母范,实且为通国之女师;不特为行地之神仙,兼且为度世之古佛。盖以慧业文人之妇,成佛生天,皆其分内之事,如夫人者真可以洒然解蜕〔二〕,一无所憾者矣。
凡我戚属,一聆讣音,痛失仪型,共挽薤露。敬陈沼芷,用荐灵。
【校】
〔一〕瑜珈 文粃作“珈瑜”。
〔二〕解蜕 文粃作“蜕解”。
【评】
“眉公曰”三句:力翻前人成言,必须具此凿开混沌手段。
“一无所憾者矣”:夫人而无妒忌艳羡之心,自然胸中解脱,不挂一丝。
祭夫人文,当以此为第一。
张子作琴操,非以解嘲也,志耻也。曷耻之?耻为长者也,耻为赤子也。使虞 芮之人见之曰:“吾所争,周人所耻也。”
天下士操
鲁仲连解邯郸围作
鲁连一言,邯郸围解。旁观者曰:“何藉鲁连?邯郸自解。”邯郸人则曰:“罪惟鲁连,欲解则解。”
从井救人操
井有人焉,其从之也,痴莫痴于宰予。作从井救人操。
谁则挤之,乃堕于窟。我则援之,乃捽其发。既登于筏,问谁捽发。“余实捽发,余罪当杀。”“尔既捽余之发,尔则偿余之簪与袜。”
中山狼操
东郭先生匿中山狼,绐猎者去,狼磨牙欲食之,悔而有作。
“吁嗟狼兮,尔乃食予,予不尔救,尔将食谁?”狼曰:“余饥,所见惟食,不问恩仇,不择肥瘠。”“狼兮,终忍食余兮,终忍食余兮,狼兮。”
脊令操
秦府僚属,劝秦王世民行周公之事,伏兵玄武门,射杀建成元吉。魏徵伤之作。
脊令在原,缯弋在地。兄为弟来,弟绐兄去。弟则自去,以兄予鸷。吁嗟乎鸷!吁嗟乎弟!
让肥操
后汉赵孝,天下乱,人相食。弟礼为贼所得,孝闻之,诣贼曰:“弟久饥羸瘦,不如孝肥,请之。”
兄认肥,贼噉余,余心则娱。兄认肥,弟朵颐,不知其所为。弟曰:“兄既认肥,可以弟噉,而变其言曰癯。”
就烹操
韩信使郦食其说齐,下之。蒯彻曰:“郦生伏轼掉三寸舌,下齐七十余城,将军为将数岁,反不如一竖儒之功乎?”信袭破齐,齐王烹食其而走。
三寸舌,下齐城。竖儒之功洵可惊,何不杀之夺其名。后被云梦之缚,而信自悔曰〔一〕:“狡兔尽,走狗烹。”
【校】
〔一〕而信自悔 文粃作“而信始自悔”。
完卵操
孔北海被收,顾谓使者曰:“冀罪止于身,二儿可得全否?”儿曰:“大人岂见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含沙下石者,非其父执,则其祖执也。
不相识,难入室。覆我巢而破我卵者,皆我之父执。呜呼!我曰父执,彼语人曰:“我与若父,本不相识。”
投杼操
曾子处费,有人与曾子同名族者而杀人。人告曾子母曰:“曾参杀人。”曾子之母曰:“吾子不杀人。”织自若。有顷焉,人又曰:“曾参杀人”。其母尚织自若也。顷之,一人又告之曰:“曾参杀人。”其母惧,投杼逾墙而走。
昔曾子,作孝经,而玄云聚于北极。苍苍者天,惟孝能格。奈何曾参杀人,而母犹信之不及,吾终以母之信之不及也〔一〕,而尚谓是曾参之凉德。
【校】
〔一〕终以 原无“以”,据文粃补。
吾舌尚存操
张仪从楚相饮,楚相亡璧,疑张仪,笞掠之。其妻曰:“子毋读书游说,安得此辱乎?”仪指其口曰:“视吾舌尚在否?”其妻笑曰:“舌自在也。”仪曰:“足矣!”
纵横舌,不敢吼。楚相笞,不敢走。负剑忍辱〔一〕,斤斤自守。珍重张仪,无非自爱其舌也,故以一丸泥封其口。
【校】
〔一〕负剑 文粃作“负创”。
豆操
范雎受魏齐辱,为须贾所卖也。雎相秦,贾入见,膝行谢罪。雎乃大供具,请诸侯宾客,置豆其前,而马食之。
故交也,而先下之石;绨袍也,而先裹之箦;宾客也,而置莝豆其侧。呜呼噫嘻!此即卖友之须贾也。马若知之,不与同食。
张子好义,受人反噬。时阴雨,坐梅花书屋,愤懑不平,腹胀几裂,因作琴操十首,援琴歌之,觉鲠闷之气,拂拂从十指出去也。庚辰闰三月〔一〕,琴张记事。
【校】
〔一〕闰三月 文粃作“闰正月”,是。
【评】
总评:有操自不可无十,识字田夫读之,亦立发,亦堕泪,亦解颐。
附燕客和操
伯子有不平之鸣〔一〕,栖志徽弦,乃作琴操,恐世无知其心者,因目其昆弟,弟亦援琴而和之。
【校】
〔一〕伯子 文粃作“张子”。
天下士操
排难兮解纷,薄卿相兮重鸿名。谈言微中兮全危城〔一〕,连兮连兮挥其金。挥其金兮世多负心,多负心兮是以有戒心。
【校】
〔一〕谈言微中 原无“言”,据文粃补。
从井救人操
井中处矣,生则蛙兮,死则泥矣。谁则出之?出反噬之。以怨报德,虑有德色。
中山狼操
吁嗟先生兮!狼兮尔何救之?既全其躯,当果其腹。大恩不报,不如杀之。狼兮而何救之?吁嗟先生兮!
脊令操
武公杀兄,睿圣称之。周公杀弟,元圣颂之。六月四日,语多隐微。成王败贼,史能饰词。
让肥操
昆季让肥,义能感贼。贼尚能感,彼何人斯。彼何人斯,无所感之。
就烹操
郦生既烹,走狗亦死。卖彼郦生,归功于己。信无死道,死于此。
完卵操
面谄背诟,谁则不负?乐其倾巢,尚焉翼覆?不恤其友,遑恤友后?
投杼操
繄谁信目,咸以耳讹。言三至兮惑其母,曾参杀人市有虎。
吾舌尚存操
秦相印,楚相璧。孰者重,乃遭掠。不捉鼻,且折舌〔一〕。富贵逼人,尚有齿颊。
【校】
〔一〕折舌 文粃作“扪舌”。
豆操
折胁拉齿兮,何有于故交?裹箦加溺兮,何有于绨袍?马食而终贳汝兮,毋污吾之佩刀。
伯氏变北鄙杀伐之音,为挥弦送鸿之概。伯氏绿绮,其干羽欤?弟亦转,当整槊矣。勿谓虚无人,隐然敌国在也。寒香子记。
杂著
张灯致语
崇祯庚辰岁闰正月,越士民公约重张五夜灯者。
伏以两逢元正,岁成闰于摄提之辰;再值孟陬,天假人以闲暇之月。春秋传详纪二百四十二年事,春王正月,孔子未得重书;开封府更放十七、十八两夜灯〔一〕,乾德五年,宋祖犹烦钦赐。今兹闰正月者,三生奇遘,何幸今日而当场;百岁难逢,须效古人而秉烛。
况吾大越,蓬莱福地,宛委洞天。大江以东,民皆安堵;遵海而北,水不扬波。含哺嘻兮,共乐太平之世界;重译至者,皆言中国有圣人。千百国来朝,白雉之陈无算;十三年于此〔二〕,黄耇之说有征。乐圣衔杯,宜纵饮屠苏之酒;较书分火,应暂彻太乙之藜〔三〕。
前此元宵,竟因雪妒,天但知点缀丰年;后来灯夕,欲与月期,人不可蹉跎胜事。六鳌山立,祗说飞来东武,使鸡犬不惊;百兽宫悬〔四〕,毋曰下守海澨,唯鱼鳖是见。笙箫括地,竹椽出自柯亭;花艳盈街〔五〕,禊帖携来兰渚。士女潮涌,撼动蠡城;车马雷殷,唤醒龙屿。况时逢丰穰,呼庚呼癸,一岁自兆重登;且科际辰年,为龙为光,两榜必征双首。莫轻此五夜之乐,眼望何时;试问那百年之人,躬逢几次?敢期同志,勿负良宵;敬藉赫,喧传口号。
【校】
〔一〕放 原脱,据文粃补。
〔二〕于此 文粃、陶庵梦忆 闰元宵均作“于兹”。
〔三〕彻 文粃作“辙”,陶庵梦忆 闰元宵作“辍”。
〔四〕宫 陶庵梦忆 闰元宵作“室”。
〔五〕艳 文粃、陶庵梦忆 闰元宵均作“草”。
【评】
事原凑趣,文固巧合。
疏通市河呈子
崇祯七年十二月
为城市命河,急宜开导,恳乞天台,立赐疏通,以复水利,以弭火灾事。窃见府城南利植门至北昌安门,市河一带,中分两县,直达三江。口吸万壑千溪,由肠胃腹心,而脉归尾闾;足履九宫八卦,合丙丁壬癸,而位济坎离。是以舟楫一通,则城野交利;生克既合,则火患永除。奈河当市廛之冲,户列编民之杂,刍芥积若投鞭,尘垢多如囊土。通城隧道,忽作泥封;分壤界河,几同茅塞。以致乡村不便趋市,颇多负戴之劳;遂使闾市常罹火灾,竟无灌溉之利。某等居皆近市,利害切肤,急则呼天,哀号同口。
幸遇天台,加意民灾,留心水利。祈即敕更事耆老,内举功正数人,兼使募好义富民,乐助钱粮多许。即日兴工,浃旬卒役,方瞻经始,顿还旧观。况今闸工既竣,理纬方能合经;且迩回禄屡灾,克火先须储水。凿斯池也,教民七年而戎事备;冬则役之,岁十二月而舆梁成。弭灾兴利,福国奠民。两邑齐心,千门翘首。为此激切上呈。
【评】
越当事皆宜书一通于座右。
课儿读
一战不胜,当思裹甲复来;再则弗售,何惜抱荆三献。淮阴胯,岂可屈而不伸;张仪舌,喜得端然还在。要投俗眼,必多买胭脂;若爱细腰,须先忍饥饿。今落魄甫经半载,遂荒废已越三冬。只欲攀安,仅同走卒;但知御李,便属舆人。挟刺通名,半是题门凡鸟;随行逐队,全为学步驽骀。君子为朋,谈剑论文,素心人可与共晨夕;小人有母,坐荐截髲〔一〕,无米妇难以作居停。慎勿滥交,止求益友,唤回,叱退懒龙。焚倦目于秦坑,出薪须猛;囚酒星于天狱,下钥加严。吞刀既用刮肠,饮炭复思涤胃。须记取,那张黄榜,原不是绝世稀奇;尝想着,这领蓝皮,怎好作终身结果?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平日弗用功,自到临期悔。针能定向,必要指南;射可中钩,无妨败北。故抑奇才,涂抹不取,欧文忠还中刘幾;仍将落卷,誊录无差,陆宣公终售韩愈。秦 祖龙之屡摇铁铎,决要移山;精卫鸟之急吐泥沙,猛思填海。阶前立雪,尚是虚文;座右书铭,方为实意。
【校】
〔一〕坐 文粃作“剉”。
【评】
“要投俗眼”四句:罄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为言。
“焚倦目”四句:选义按部,考辞就班,抱景者咸叩,怀响者毕弹。
“少壮不努力”四句:语语是家常白话,妙!
“秦 祖龙”四句: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
沉舟破釜之言,不特气豪,兼能骨劲,只今蒿蔚之门,凤毛麟定,翙翙般般,故知家学渊源。
颂
孝友颂
世有伟人,必敦伦理。爱物仁民,施由亲始。所读何书?孝经曲礼。所习何仪?操杖捧几。何以为养?鱼鲊鹿乳。何以为欢?舞斑设醴。茅容烹雌,惟供甘旨。黄香扇枕,为亲销暑。宗族称孝,书之敦史。赫赫具瞻,高山仰止。道德之庐,麟会此。自古神仙,无不孝弟。敬进兕觥,祝公高齿。
【评】
“自古神仙”二句:千里结穴。
义方颂
瞻彼古人,必获麟趾。安石有言,吾自教子。重傅尊师,佳肴甘醴。夜聚心镫,晨飞笔蕊。货与王家,学成文武。鹗荐连登,鹏程怒起。推恩所生,龙章诰紫。小宋云兴,莒公山峙。黉序蜚声,豸冠可俟。奕奕文孙,鸣珂佩玘。玉树芝兰,森森阶址。艺苑所钦,文中龙虎。克继书香,皆公福祉。方识顽仙,不宿峦雉。
令德颂
翳我福人,必有令德。凡在乡邦,受其世泽。昆季姻亲,解衣推食。贫户监门,疗饥拯溺。救拔颠危,衽席金革。笃好缁衣,授餐授室。放雀放麑,不纲不弋。错节盘根,芟除荆棘。乐善好施,国人矜式。乃产凤毛,金玉其质。允文允武,簪缨采笔。夺锦虎闱,传胪北极。鲲化眉山,先辙后轼。甲第绵绵,遐龄千亿。
【评】
“放雀放麑”四句:此处说贤,子孙都从积德上来,乃推本之论,不是艳羡格言。
洪才颂
于维巨公,才华雄杰。典剧理繁,力能振刷。陶侃勤俭,竹头木屑。刘晏精详,租庸盐铁。公佐鹾台,纲引透彻。有弊亟除,有冤必雪。排难解纷,灶商胥悦。于公高门,公侯奕叶。速营菟裘,归老於越。种秫柴桑,唯事曲糵。漉酒接,陶陶饮歠。满腹精神,自臻耄耋。儿正黑头,应建节钺。百岁称觞,巍巍阀阅。
【评】
“陶侃勤俭”六句:组织之工,曾有一字杜撰否?
“满腹精神”二句:括许多祝词。
箕畴五福
粤稽洪范,禹锡自天。向用五福,惟寿为先。康宁骈集,好德是绵。老人矍铄,南极星躔。色同赤芍,丹合青莲。年登八百,桃熟三千。青衣鸟使,召赴仙筵。甜如崖蜜,有枣如拳。凉同冰雪,有藕如船。言念君子,崧岳齐年。
南山万寿
菊水有杞,南山有枸。根似龙蛇,干同错绣。饮泉而甘,莫不眉寿。服食飞升,无容仙授。黄精天姥,丹砂勾漏。振振麟趾,兰葩芝茂。腹饱珠玑,胸藏篆籀。尔有福田,子孙耕耨。尔有利薮,子孙搜狩。乐只君子,保艾尔后。
华封三祝
华封三祝,富寿多男。闻之悚息,尧亦辞焉。多男多惧,授职则安。多富多事,分任则闲。寿虽忍辱,遗世登仙。安期为友,师则偓佺。朝游沧海,暮宿桑田。取麟作脯,驱鹿驾。化舃为凫,掷米成丹。嘉乐君子,三祝斯全。
【评】
“闻之悚息”二句:偏有闲情暇笔。
天保九如
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百川方至,日升月恒。松柏并茂,南山以增。受天百禄,遐福骈臻。齐眉举案,相对如宾。青藜照读,纺绩同灯。有女择配,玉润冰清。文孙燕翼,祖武是绳。岂弟君子,无不尔承。
寿周霞城八十
香山九老,洛社耆英。硕德长者,必享遐龄。旌阳初任,两袖风清。后车所载,薏苡轻身。洒然解绂,五斗腰伸。居乡朴茂,不露簪缨。祁公 杜衍,傀儡盘铃。蝇头细楷,著书满。申公待聘,安车蒲轮。帝思黄发,召修老更。杖朝有日,三寿作朋。问年几许,窃比老彭。
词
远阁新晴
蝶恋花为祁世培作
山水精神莺燕喜,好似乾坤,又做乾坤起。柳濯疏眉松刺齿〔一〕,如人新浴弹冠始。涩日遮藏羞欲死,一抹轻烟,横截青山趾。如画秋江多仗纸〔二〕,远峰一角余皆水。
【校】
〔一〕松 原脱,据文粃补。
〔二〕如 原脱,据文粃补。
【评】
语多远韵,何用定周 柳。
通台夕照
西望柯亭真怪绝,万叠螺青,团簇多层折。古壑苍崖如老耋,招提辟咡成童孽。收拾残山藏绣,霞湿瘢痕,坟起丹邱血。孔雀惊飞收不迭,疏羽片片留金屑〔一〕。
【校】
〔一〕羽 文粃作“翎”。
【评】
语气奇。
清泉沁月
月与清泉居处角〔一〕,何事幽人,忽与泉通着。闻道江声精草格,江声不与书同作。说向庸人徒啸噱,汲水倾来,那见连金魄。试思吴刚将月琢〔二〕,月华片片成飞瀑。
【校】
〔一〕角 文粃作“各”。
〔二〕试思 文粃作“试使”。
【评】
奇思怪致,词中别调。
峭石冷云
一片奔云来此驻,雪湿冰团,弱翼难飞去。剥藓镌名多受记,平泉草木皆登志。思在襄阳袍袖住,芒 砀云深,个里藏刘季。喜得佳朋常觅至,愚公谷口观云气。
【评】
字字新,用意乃至此。
小径松涛
步到寒林声谡谡,龛 赭潮生,喷礴来山麓。卧听檐前风雨速,秋涛八月惊枚叔。入寺知微呼笔墨,奋袂如风,汹汹能崩屋。四壁烟云倾百斛,江声入手成飞蹴。
【评】
奇响触人。
虚堂竹雨
如奉秋声军令急〔一〕,宣诏周昌〔二〕,口作期期吃。疾走含枚风雨集,千人步履争呼吸。更似冰丝清欲泣,着意吟揉,手重弦声涩。宛在潇 湘波上立,琵琶怨洒千行湿。
【校】
〔一〕如奉 “奉”文粃作“听”。
〔二〕宣诏 “宣”原脱,据文粃补。
【评】
语皆奇肖。
平畴麦浪
昔日东坡思栗里,良穗怀新,写尽澄心纸。今见平畴如绿绮,翻来白浪潮头起。野老豚蹄心更侈,篝满瓯窭,奢愿还无已。处处军输如吸髓,敢云畎亩忘庚癸。
【评】
亦韵亦厚。
曲沼荷香
冯谧虽招玄武辱〔一〕,几个知章,消得山阴曲。剪叶为桐封晋叔,若耶带砺分符箓。鸡帻传更香气簇,露掌仙人,叶上浮轻玉。叶底田田鱼凫宿〔二〕,翠氤为廓香为国。
【校】
〔一〕虽招 文粃作“曾招”。
〔二〕叶底 文粃作“叶低”。
林寺钟声〔一〕
嶰谷寒灰寸管定,林寺松筠,自有黄钟应。十六椽头枕上听,耳根更比中郎净。钟到深山声更劲,大地山河,响彻凭谁证。铜澡盆中宫徵正,洛钟知奉铜山令。
【校】
〔一〕林寺 文粃作“柯寺”。按,柯指绍兴 柯桥。
镜湖帆影
山似芙蓉青百叠,隔住林峦,穿度轻如蝶。树底疏疏时闪灭,依稀深浅湘裙折。伫立高冈随宛折,剡水归帆,犹带山阴雪。遮在人家林外堞,墙头又露他山缺。
长堤杨柳
但是长堤杨柳胜,遭际隋炀,赐与隋 杨姓。千树桃花相掩映,官家殿脚宝装靓〔一〕。脂粉六桥淘洗净,移植柴桑,便得柴桑性。斗酒双柑长往听,阴阴黄鸟呼陶令。
【校】
〔一〕宝 文粃作“宫”。
【评】
“赐与隋 杨姓”:专有此神句。
“斗酒双柑”二句:雅韵沁人。
古岸芙蓉
闻道芙蓉能走獭,多剪柔条,都向池边插。叶底离披藏睡鸭,崖前红蓼连蒲箑。吹老蕖荷黄褪甲,独自轻盈,卿自为卿法。秋水澄澄清似峡,倒垂花影鱼吞呷。
隔浦菱歌
画舫笙簧顷刻过,只有菱歌,不拾人间唾。口既如簧眼似簸〔一〕,几回看得兴亡破。至此乾坤方觉大,这艇清讴,那艇能追和。剥了红菱三四个,侏儒不受宫厨饿。
【校】
〔一〕簧 文粃作“箕”。
【评】
别有奇致,又别有冷致。
孤村渔火
何必微萤量数斛,遇夜嬉游,囊火燃山谷。怎比渔灯千万簇,星星照出田畴绿。疑是天河成反复,遍野疏星,连住招摇宿。此际神槎乘博陆,支机石冷空杼柚。
【评】
遍野疏星:如画。
三山霁雪
雪晴光如缺列,闪烁凝睛,入眼翻成瞥。一幅鹅绫无缁涅,条条水道如轨辙。山入秋湖皆小垤,滋蔓难图,迢递如瓜瓞。余到洛伽心胆裂,银狮蹴起潮头雪。
【评】
上阕:爽气袭人。
百雉朝霞
远阁晨曦窗外紫,雉堞依稀,望见龙山趾。塔影双尖云外峙,吴门白练多如齿。截断红尘三十里,烟火城中,远隔蒹葭水。城内居民垤内蚁,颙颙蠢动蚕筐里。
念奴娇
丁亥中秋寓项里作
雨余乍霁,见重云堆垛,天无罅隙。一阵风来光透处,露出半空鸾翮。凉洌无翳〔一〕,玲珑晶沁,人在玻璃国。空明如水,阶前藻荇历历。叹我家国飘流,水萍山鸟,到处皆成客。对影婆娑回首问,何夕可方今夕?想起当年,虎丘胜会,真足销魂魄。生公台上,几声冰裂危石。
【校】
〔一〕凉 文粃作“凛”。
【评】
总评:读诸词,既有冰车铁马之声,仍得行云流水之致,宗老得手处,全在鞭驱古典,供我奇思怪笔,故其声调自成一家,不似柳学士唱“晓风残月”。
文集补遗
琅嬛诗集自序
余少喜文长,遂学文长诗,因中郎喜文长诗,而并学喜文长之中郎诗。文长、中郎以前无学也。后喜钟 谭诗,复欲学钟 谭诗,而鹿鹿无暇,伯敬、友夏虽好之,而未及学也。张毅孺好钟 谭者也,以钟 谭手眼选明诗,遂以钟 谭手眼选余之好钟 谭而不及学钟 谭之明诗,其去取故有在也。
张毅孺言余诗酷似文长,以其似文长者姑置之,而选及余之稍似钟 谭者。余乃始自悔,举向所为似文长者悉烧之,而涤骨刮肠,非钟 谭则一字不敢置笔。刻苦十年,乃问所为学钟 谭者,又复不似。盖语出胞胎,即略有改移,亦不过头面,而求其骨格,则仍一文长也。余于是知人之诗文如天生草木花卉,其色之红黄、瓣之疏密,如印板一一印出,无纤毫稍错。世人即以他木接之,虽形状少异,其大致不能尽改也。余既取其似文长者而烧之矣,今又取其稍似钟 谭而终似文长者又烧之,则余诗无不当烧者矣。余今乃大悟,简余所欲烧而不及烧者悉存之,得若干首,钞付儿辈,使儿辈知其父少年亦曾学诗,亦曾学文长之诗,亦曾烧诗之似文长者,而今又复存其似文长之诗。存其似者,则存其似文长之宗子;存其似之者,则并存其宗子所似之文长矣。宗子存而文长不得存,宗子 文长存而烧文长,文长之毅孺,亦不得不存矣。
向年余老友吴系曾梦文长,说余是其后身,此来专为收其佚稿。及余选佚稿,而其所刻诸诗,实不及文长以前所刻之诗,则是文长生前已遂不及文长矣。今日举不及文长之文长,乃欲以笼络不必学文长而似文长之宗子,则宗子肯复受哉?古人曰:“我与我周旋久,则宁学我。”
甲午八月望日,陶庵老人 张岱书于快园之渴旦庐。
钞稿本张子诗粃
古今义烈传自序
天下有绝不相干之事,一念愤激,握拳攘臂,揽若同仇,虽在路人,遽欲与之同日死者。余见此辈,必甚壮之。故每涉览所至,凡见义士侠徒,感触时事,身丁患难,余惟恐杀之者下石不重,煎之者出薪不猛。何者?天下事不痛则不快,不痛极则不快极。强弩溃痈,利锥拔刺,鲠闷臃肿,横决无余,立地一刀,郁积尽化,人间天上,何快如之!
苏子瞻无病而多蓄药,不饮而多酿酒,尝曰:“病者得药,吾为之体轻;饮者困于酒,吾为之酣适。”余于节义之士,窃亦为然。当其负气慷慨,肉视虎狼,冰顾汤镬,余读书至此,为之颊赤耳热,眦裂发指。如羁人寒起,颤栗无措;如病夫酸嚏,泪汗交流。自谓与王处仲之歌“老骥”而击碎唾壶,苏子美之读汉书而满举大白,一往深情,余无多让。
因忆少时读水浒传,宋江为宋室一大盗侠,少有折挫,辄为之扼腕懊惜,与官兵截杀,惟恐水浒之人不获全胜。一至从征大辽,手足零落,惨然悲悼,不忍终卷。宋江,盗也,何爱护之若是?无他,为忠义两字所挑激也。夏间,余偶令小傒演魏珰剧,聚观者数万人。酖杀裕妃,杖杀万燝,人人愤(悒),弩目相视。至颜佩韦击杀缇骑,人声喧拥,汹汹崩屋,有跳且舞者,大井旅店,勾摄珰魂,抚掌颠狂,楹柱几折。可见忠义一线不死于人心。田横五百人皆为义死,岂五百人不混杂一不肖哉?一人创而死义,四百九十九人不得不死于创义之人,如谓为田将军而死,又其第二念矣。听郑声而思淫,听鼓鼙而思勇,情以境移,人缘物感,无怪其然也。
余自史乘旁及稗官,手自钞集,得四百余人,系以论赞,传之劂剞,使得同志如余者,快读一过,为之裂眦,犹余裂眦,为之抚掌,犹余抚掌。亦自附子瞻之蓄药酿酒,不以为人,专以自为意也。
龙飞崇祯戊辰鞠月,会稽外 史宗子 张岱读书于寿芝楼,秉烛撰此。
明 崇祯刻本古今义烈传
於越三不朽图赞序
在昔帝赉良弼,即以图像求贤,而汉桓帝征姜肱不至,遂命画工图其形状。古人以向慕之诚致,思一见其面而不可得,则像之使人瞻仰者,从来尚矣。是以后之瀛洲、麟阁、云台、凌烟,以至香山九老、西园雅集、兰亭修禊,无不珍重图形以传后世。使后之人一见其状貌,遂无汉武帝不得与司马相如同时之恨,亦快事也。
余少好纂述国朝典故,见吾越大老之立德、立功、立言以三不朽垂世者,多有其人,追想仪容,不胜仰慕。遂与野公 徐子沿门祈请,恳其遗像,汇成一集,以寿枣梨,供之塾堂,朝夕礼拜,开卷晤对。见理学诸公则惟恐自愧衾影,见忠孝诸公则惟恐有忝伦常,见勋业诸公则惟恐毫无建树,见文艺诸公则惟恐莫名寸长。以此愧厉久之,震慑精神,严惮丰采,寤寐之地如或遇之,其奋发兴起,必有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矣。
予不幸遭时变,禀承家训,恪守师资,一时景仰前贤,谂知不朽者其名,而不可得而共睹者其像,乃与同志为登门求像之举。诸贤裔鉴其诚,而慨然许之,或千里而惠寄一像,或数载而未获一图,积月累时,遂完斯帙,夫岂直一手足之烈哉?至若是书是像之垂示无穷,而终于不朽,则所望于后之读是书者。岁在上章涒滩仲秋,古剑老人识。
清 光绪刻本明於越三不朽名贤图赞
琯朗乞巧录序
世界之光明者曰日月火,人之光明者曰智曰慧。世之误用智者,能杀人,亦能自杀,故道德家言,畏智如畏刃。余谓世人但当用慧,不当用智,何也?慧之于人惟用活着,不用杀着。水穷山尽,忽睹桃源;九曲羊肠,顿开蜀峡。此其胸际真有万斛走盘之珠,藉此灵明,出以应世。谈言微中,片语可以解纷;窍会相投,即时可以排难。磁之引铁,珀之摄刍,其遇合盖不可测识也。
或曰:所言信矣,但书中所载,哲人智士,盘根错节,迎刃即解,荆棘藤萝,掉臂即脱,光明正大,无复何言。第于末简,奸人吊诡与灯谜拆字亦复记之,毋乃太滥乎?
余曰:不然。智与慧止争纤芥,汉高之伤胸扪足,昭烈之闻雷失筯,帝王之睿虑哲谋,与奸雄狡狯之机械变诈,实与同源,第视人用之何如耳。一饴也,伯夷见之,谓可以养老,盗跖见之,谓可以饫户枢。发念既殊,其以应用,自不同也。
余生来愚拙,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凡见人有智慧之事,智慧之言,心窃慕之,不能效法。曾闻人言,牛女星旁,有一星名琯朗,男子于冬夜祀之,得好智慧。故作乞巧一编,朝夕弦诵,以祈琯朗。倘得邀惠慧星,启我愚蒙,稍窥万一,以济时艰,虽不能传灯钻锐,以大展光明,囊萤映雪,藉彼微茫闪烁,以掩映读书,徼幸多多矣。
庚申菊月,八十四老人古剑 张岱书于琅嬛福地。
手稿本琯朗乞巧录
快园道古小序
张子僦居快园,暑月日晡,乘凉石桥,与儿辈放言,多及先世旧事,命儿辈退即书之。岁久成帙,因为分门,凡二十类,总名之曰快园道古。盖老人喃喃喜谈往事,如陶石梁先生所记喃喃录者,无非盛德之事与盛德之言,绝不及嘻笑怒骂,殊觉厌人。后生小子见者如端冕而听古乐,则惟恐卧去。若予所道者,非坚人之志节则不道,非发人之聪明则不道,非益人之神智则不道,非动人之鉴戒则不道,非广人之识见则不道。入理既精,仍通嘻笑,谈言微中,不禁诙谐。余与石梁先生出口虽异,其存心则未始不同也。
世间极正经极庄严之事,无过忠孝二者。而东方曼倩偏以滑稽进谏,老莱子偏以戏彩承欢,在君亲之侧,尚不废谐谑,而况不在君亲之侧乎?则是世之听庄言法语,而过耳即厌者,孰若其听诙谐谑笑而刺心不忘?余盖欲于诙谐谑笑之中,窃取其庄言法语之意,而使后生小子听之者忘倦也。故饴一也,伯夷见之,谓可以养老;盗跖见之,谓可以饫户枢。二三子听余言而能善用之,则黄叶止啼,未必非小儿之良药矣。岁乙未九月哉生明日,陶庵老人书于龙山之渴旦庐。
浙江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六年版快园道古
南镇祈梦疏
爰自混沌谱中,别开天地;华胥国里,早见春秋。梦两楹,梦赤舃,至人不无;梦蕉鹿,梦轩冕,痴人敢说。惟其无想无因,未尝梦乘车入鼠穴,捣齑噉铁杵;非其先知先觉,何以将得位梦棺器,得财梦秽矢?正在恍惚之交,俨若神明之赐。某也躨跜偃潴,轩翥樊笼。顾影自怜,将谁以告?为人所玩,吾何以堪?一鸣惊人,赤壁鹤邪?局促辕下,南柯蚁耶?得时则驾,渭水熊耶?半榻蘧除,漆园蝶耶?神其诏我,或寝或吪;我得先知,何从何去。择此一阳之始,以祈六梦之正。功名志急,欲搔首而问天;祈祷心坚,故举头以抢地。轩辕氏圆梦鼎湖,已知一字而有一验;李卫公上书西岳,可云三问而三不灵。肃此以闻,惟神垂鉴。
清 乾隆刻本陶庵梦忆
上鲁王疏
臣岱谨启:为监国伊始,万目具瞻,恳祈立斩弑君卖国第一罪臣,以谢天下,以鼓军心事。
臣闻舜受尧禅,诛四凶而天下咸服;孔子相鲁,诛少正卯而鲁国大治。在彼盛时,犹藉风励,况当天翻地覆之时,星移宿易之际。世惟悖逆反常,人皆顽钝无耻。反身事仇,视为故套;系颈降贼,奉作法门。士风至此,扫地尽矣。倘不痛加惩创,则此不痛不痒之世界,灭亡无日矣,安问中兴,安问恢复哉?吾主上应天顺人,起而监国,太祖高皇帝之血食,一日未斩,历代帝王之衣冠文物,一日未绝,皆系于主上之一人。此时犹不上律尧 舜,下法汤 武,立奋乾刚,蚤除妖孽,则主上且为太祖高皇帝之罪人,区区臣下,又不足道已。
臣见贼臣马士英者,鬼为蓝面,肉是腰刀,借兵权为公论,妄称定策元勋,以紊序为私恩,遂欲门生天子,倾酒为池,悬肉为林,即此是致君之术。弥天太保,遍地司空,何在非货殖之门。半壁江山,白呆呆送与北骑;一鞭残角,黑魆魆走出南京。
当其提兵凤 泗也,闯贼犯都,思宗殉难,君父临危,按兵不救。如汉高追项羽失利,与韩信 彭越,期会不至,然汉高尚在固陵,而先帝竟死社稷,较之韩 彭,其坐视更恶。及其迎立弘光也,永 定二王,存亡未卜,桂 惠 端三王,讣报未闻,徒以军中欲立福王一语,遂市私恩,擅行册立。如李辅国遮留太子,以自取富贵,然肃宗尚受父命于灵武,而士英止恃兵变于陈桥,较之辅国,其专擅尤横。其后北骑之渡江也,留都根本重地,高皇帝之陵寝在焉,拥兵十万,一日不守,徒收拾辎重,鼠窜狼奔。如伯嚭之多携宝玩,雪渡钱塘,然伯嚭之去,尚为吴主行成,而士英之走,止为一家保命,较之伯嚭其机诈更深。其后左兵之南下也,良玉上疏,以清除君侧为名。士英胆落,尽以江南之雄兵猛将,悉驻芜关,上流控御,史可法血书请救,置若罔闻。如卢杞之坚拒怀光,恐其面驾,然卢杞止失军心,而士英竟覆社稷,较之卢杞,其败坏尤烈。其后弘光之被陷也,新主嗣统,伫望中兴。士英兵权自握,政柄自操,从不讲战守之事,止知上贪黩之谋,酒色逢君,门户固党。及后事败,理合从亡,乃士英犹拥兵卫三千,携妾媵臧获、歌儿舞女二百余人,金珠宝玩锦绣纨绮数千余杠,独不能携带弘光一人一骑。使其进退无门,卒陷死地。如飞廉之助纣为虐,卒致死亡,然飞廉终为纣而死于海隅,士英弃弘光而逍遥外郡,较之飞廉,其狡猾更凶。其后沿途之逃窜也,士英调黔兵入卫,意欲办走贵阳,凡所过州县,需索供应,鞭挞居民,有闭门不纳者,辄架大炮攻打,城破蹂躏,燔劫一空。如公孙述之乘乱草窃,欲据蜀自雄,然述犹保郡自守,而英乃纵兵卤掠,较之公孙述,其叛逆尤著。
以士英之惨刻,士英之奸诡,士英之凶暴,士英之叛逆,万死犹不足赎,而世之切齿士英者,以其卖国欺君,窃比为今之秦桧。臣谓士英何如人,乃敢上拟秦桧耶?夫秦桧辅佐高宗,主持和议,不闻以高宗性命白送与金人,而南宋六朝一百五十二年天下,以和议缓其亡者,为功不小。今试责士英以澶渊一日之盟,士英其能之乎?如士英者,徒事贪淫,不思恢复,有韩侂胄之嗜欲,而无其志气;有意偷安,不能留恋,有贾似道之荒淫,而无其福德;自立城府,斥逐言官,有李林甫之蒙蔽,而无其智谋。等而下之,即欲取法于卑卑三相,尚且不能,乃欲颉颃秦桧耶?
潜逃至浙,更复无耻。见太后则假太后以垂帘,见潞王则尊潞王以监国,见浙抚则借浙抚为鸠巢,见方营则倚方营为兔窟。东奔西走,不能相容,直待杭州已失,犹思蒙面屈膝投诚。不意外邦反存正论,谓弘光奸辅,欲捕杀之。士英始狼狈而走,奄至东阳,已一月余矣。今闻主上监国天台,不思魑魅,难见禹鼎,复颜甲而来,希图攀附。夫以南都旧臣,朝见监国新主,趋跄殿陛,束身请罪,则亦已矣。乃复带马骑数百余人,驻匝清溪渡口,上表请朝,候旨定夺,俨然董卓、曹操,伏兵道左,劫主迁都之状,盖其目中尚知有人否耶?
臣谓子婴继统,尚能族斩赵高;建文逊位,犹自手诛辉寿。彼庸君孱主至国破家亡之际,犹能回光返照,雪恨报仇,况我主上睿谟监国,圣政伊始,宁容此败坏决裂之臣,玷辱朝宁乎?臣中怀义愤,素尚侠烈,手握虎臣之椎,腰佩施全之剑,愿吾主上假臣一旅之师,先至清溪,立斩奸佞,生祭弘光,敢借天下第一之罪人,以点缀主上中兴第一之美政。风声所至,军民必勇跃鼓舞,勇气百倍,传首北鄙,有不震竦詟服,退舍避之者,请斩臣头以殉可也。
上海古籍出版社二〇〇八年影印本石匮书后集
寓山铭
有序
会稽如东武诸山,皆从海外飞来,悬蹲孤峙,乱落镜湖水际,寓山其一也。山在柯亭之左,赭深青老,虽好奇如王 谢,都以鞵靸下失之。至今日得世培居士开垦之,而山面始出;梳剔之,而山骨始灵;布以楼榭,而山态始妍;潴以池沼,而山影始活。数美具,有寓山之名,自今其不朽矣。吾语居士曰:“吾侪幸生也晚,使在千百年以前,镜湖未浚,怪山未来,柯山与曹山未事斧凿,越中山水未免寂寞。今诸胜毕备,而吾侪始生,山川未为无意,而嗣今以后,境缘人造,陵谷迭开,如寓山者又不知其凡几,吾侪之胜缘,其尚可概量乎?虽然,山以‘寓’名,尚有去志。”余因手扪萝薜,勒石铭之,异日在琅琊海中,倘复过此,则松间旧题仿佛,可以把臂,此山应不嗔余为生客也。铭曰:
依希昔日,夕中风雨。顷刻移来,海立沙起。蝘伏千年,草木蒙蔽。今日何期,胜缘始至。橐解云封,肌分石理。蜃阁霞兴,亭台绣峙。厥名曰寓,志在东武。今或久留,珍重贤主。
【评】
“虽好奇”句:古来山水机缘亦往往如此。(王业洵评,下同。)
“吾侪”句:妙论!使今人堪傲古人,虽然寓山主人又作太古亭何也?岂将为古人解嘲耶?
“今或”二句:“久留”两字,铭者托意良远,一则见久留可不称寓,一则见久留亦是寓,身世得失之感何独山川?嗟乎,此李秃翁之所以称“流寓客子”也!
“铭曰”:五经惟吾戴记载卫 孔俚之铭。铭者所以勒勋镌功,登于彝鼎,其体重以严,其旨贞以固。山既名寓,正须以重、严、贞、固镇之。
又评铭文:质而韵,质而幽,铭语出坡公得意。有此贤主,寓山不寓矣。
明 崇祯刻本寓山志
龙喷池铭
蹴醒骊龙,如寐斯揭。不避逆鳞,抉其鲠噎。潴蓄澄泓,煦湿濡沫。夜静水寒,颔珠如月。风雷逼之,扬鬐鼓鬣。
清 乾隆刻本陶庵梦忆
与金乳生
走访仁兄不遇,怅甚!旧年蒙许弟草花种,弟不敢多望,祈分剪秋纱、雁来黄、老少年数本,使弟阶前秋色红黄烂然,皆出自尊赐也。临楮拳拳。弟张岱顿首。尚乳生社兄金太史。倘有奇本,不妨多惠几种,尤感盛情。
上海图书馆藏明代尺牍
会稽县志凡例
一、史书禹崩于会稽,又书少康封无余于於越,以祀禹墓。少康之世,去禹未远,始祖王陵,岂容少溷?杨升庵所据者,谓蜀中掘地得古碑,有李白所书“禹穴”二字。按蜀之石纽乡,禹所生地,其所谓禹穴者,乃生禹之穴,非葬禹之穴也。太史公“上会稽,探禹穴”,是连属语。升庵故作剖裂,以恣舌辨,此皆文人谬执己见,以乱古典,悉应删去,不必存疑。
一、古会稽郡所辖最广。今以闽论,则福州为闽越,以浙论,则温、衢为东瓯,其他皆郡地也。合江南之苏、松、常、镇,则所谓会稽郡者,今且为府二十。朱买臣以吴人出守会稽,汉武帝曰:“子今衣绣归故乡矣!”建治姑苏,后世不考。或传买臣为越人,且以太公望覆水事附会之,而会稽一邑则有覆盆、仰盆并香桥等地。香桥之说,则以买臣还乡名香桥也,不知香桥在梅园衕侧,陆放翁种梅,行人多于桥上闻香,故名之。世俗尽附买臣,则陋甚矣!如此类者,并加订正。
一、会稽与山阴,其界止一水,故邑之人互置产弗问,互讼狱弗问,互考校弗问。且郡城为八邑之人所聚,多迁居焉。其姓之最著者,余姚之孙之王之吕之姜,上虞之徐之倪之李,嵊县之商,皆登山阴、会稽之版籍久矣。然孙忠烈、王新建、吕文安、姜宗伯、徐中丞、徐少司马、李忠丞、倪文正、商冢宰志在山 会者,未尝不志之原籍,比入府志,咸归一焉。
一、会稽东有娥江,北有大海,南有杉木、驻日、嶀山诸岭,恃为天险,而西界山阴,并皆平壤。考之晋书、五代史、保越录,凡险隘之处,俱知保守,而独于山阴平壤漠不关心。近濒海无事,而小盗反在萑苻近地,则戍守巡逻可不加之意乎?马援曰:“臣历井陉之险,忧马蹶,执辔甚恭,幸而无失;比至平路,放辔自逸,俄而颠越。”此言虽小,可以喻大。
一、陵谷虽未变迁,而山川显晦亦有其时。城中向传八山,而八山之内既失蛾眉,八山之外复遗黄琢。水经注之失记补陀,犹可委之海外,今且近在城郭,岂可听其迷失乎?悉为表出,以补缺遗。
一、两浙之赋役,自甲首钱行,富者立破,其家贫者,至不有妻子。庞御史尽为裁革,制一条鞭法,以苏民生,至今百有余年。然日久弊生,而今之最苦,则在包役。人包役,则踵事增华,变本加厉,犹夫僦载者恐轴之折,而轴其上以为备,而不知加轴之趣轴折也。当事者痛除此弊,则赋役自清。
一、物产遍天下,而独于是地书某物某物者,非表异也。凡物有天造,有地宜,有人巧。陶宴之肉芝,了溪之禹余粮,从天也;日铸之茶,兵坑之笋,罗纹之莎角,瓦窑之银鱼,临山之瓜,道墟之李之橘,从地也;会稽之纱罗之竹箭,陶堰之火笼之团扇之皮箧,从人也。今茶笋依然,焙煮非法;瓜果犹是,栽植失宜。则物产与风俗皆趋于衰也。於戏!北弓燕毳,越镈秦炉,亦存其名,焉可也?
一、甲第科名,至艳事也。黄榜一出,深山穷谷无不传其姓氏,而身殁之后,烟销影灭,一榜之中,除立德、立功、立言之人,则鲜有传于身后者矣,树立其可缓哉?韩昌黎而后并不闻有衮,以此知人贵自立,甲第科名可艳而不可恃也。
一、越中古迹,其在稽邑者,峋嵝之碑,雷门之鼓,王右军之墨池、题扇桥、笔飞楼,禹陵之窆石、梅梁与金简玉字之书,曹娥之虀臼碑,欧冶之铸剑,灶见之遗文,固未可尽信。至如土城山 西施歌舞之足迹,龙瑞宫 钱镠拖船之山坳,其为荒唐之言尤甚矣。有人于此挝雷门之鼓,而必求其声,闻伊 洛荒禹庙之田,而必待其象耕鸟耘,其不为人所窃笑乎?姑存之,无尽信可也。
一、所谓三不朽者,今之人有言未必有德,有德未必有功,有功未必有言。前之修志者,凡属名公巨卿,得其片楮以为鸿宝,所载诗文间多庸陋。今或去其皮毛,存其威沈,若今之诗文足以光郡县者,未能遍为搜辑,盖有所俟也。
清 康熙会稽县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