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石匮书自序
能为史者,能不为史者也,东坡是也。不能为史者,能为史者也,弇州是也。弇州高抬眼,阔开口,饱蘸笔,眼前腕下,实实有“非我作史,更有谁作”之见横据其胸中,史遂不能果作,而作不复能佳〔一〕。是皆其能为史之一念有以误之也。太史公其得意诸传,皆以无意得之,不苟袭一字,不轻下一笔,银钩铁勒,简炼之手,出以生涩。至其论赞,则淡淡数语,非颊上三毫,则睛中一画,墨汁斗许,亦将安所用之也?后世得此意者,惟东坡一人,而无奈其持之坚,拒之峻。欧阳文忠、王荆公力劝之不为动,其真有见于史之不易作,与史之不可作也。嗟嗟!东坡且犹不肯作,则后之作者,亦难乎其人矣。
余之作史,尚不能万一弇州,敢言东坡?第见有明一代〔二〕,国史失诬,家史失谀,野史失臆,故以二百八十二年总成一诬妄之世界。余家自太仆公以下,留心三世,聚书极多。余小子苟不稍事纂述,则茂先家藏三十余乘,亦且荡为冷烟,鞠为茂草矣。余自崇祯戊辰,遂泚笔此书,十有七年而遽遭国变,携其副本,屏迹深山,又研究十年,而甫能成帙。幸余不入仕版,既鲜恩仇,不顾世情,复无忌讳,事必求真,语必务确,五易其稿,九正其讹,稍有未核,宁阙勿书。故今所成书者,上际洪武,下讫天启,后皆阙之,以俟论定。余故不能为史,而不得不为其所不能为,固无所辞罪。然能为史而能不为史者,世尚不乏其人,余其执简俟之矣。
【校】
〔一〕而作 文粃下有“亦”。
〔二〕有明 文粃作“皇明”。
【评】
“余小子”三句:即此便不让史公。
超世之论,非真能史者,不能为此言。
一卷冰雪文序
鱼肉之物,见风日则易腐,入冰雪则不败,则冰雪之能寿物也。今年冰雪多,来年谷麦必茂,则冰雪之能生物也。盖人生无不藉此冰雪之气以生,而冰雪之气必待冰雪而有,则四时有几冰雪哉?若吾之所谓冰雪则异是。凡人遇旦昼则风日,而夜气则冰雪也;遇烦燥则风日,而清静则冰雪也;遇市朝则风日,而山林则冰雪也。冰雪之在人,如鱼之于水,龙之于石,日夜沐浴其中,特鱼与龙不之觉耳。
故知世间山川、云物、水火、草木、色声、香味,莫不有冰雪之气;其所以恣人挹取,受用之不尽者,莫深于诗文。盖诗文只此数字,出高人之手遂现空灵,一落凡夫俗子便成臭腐。此其间真有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特恨遇之者不能解,解之者不能说,即使其能解能说矣,与彼不知者说,彼仍不解,说亦奚为?故曰:诗文一道,作之者固难,识之者尤不易也。干将之铸剑于冶,与张华之辨剑于斗,雷焕之出剑于狱,识者之精神,实高出于作者之上。繇是推之,则剑之有光铓,与山之有空翠,气之有沆瀣,月之有烟霜,竹之有苍蒨,食味之有生鲜,古铜之有青绿,玉石之有胞浆,诗之有冰雪〔一〕,皆是物也。
苏长公曰:“子由近作栖贤僧堂记,读之惨凉〔二〕,觉崩崖飞瀑,逼人寒栗。”噫!此岂可与俗人道哉?笔墨之中,崖瀑何从来哉?
【校】
〔一〕诗之 文粃“诗”下有“文”。
〔二〕惨凉 文粃作“惨凛”。
【评】
无冰雪之气,成不得品,成不得诗文,宗老不惜一时拈出,能抢冰雪之气者,即不言亦自解之,彼俗人者即对此直以为不经耳。
张子说铃序
说何始乎?论语始也。说何止乎?论语止也。论语之后无论语,而象之者法言也。论语卒不可象,而止成其为法言者,亦法言也。何也?象者像也。方相氏虎目执戈以怖鬼,童子蒙虎皮以怖人,鬼与人卒不可怖,而方相氏、童子止自怖者,自怖然后谓可怖鬼,可怖人也。
余之为说也,则异于是。食龙肉,谓不若食猪肉之味为真也;貌鬼神,谓不若貌狗马之形为近也。余主何说哉?言天则天而已矣,言人则人而已矣,言物则物而已矣。余主何说哉?尝片脔而定其为猪肉,则其味不能变也;见寸鞹而呼其为狗马,则其形不能遁也。何论大小哉?亦得其真,得其近而已矣。大块风也,窍亦风也;又海水也,人之津液涎泪无不水也。
扬雄氏之言曰:“好说而不见诸仲尼〔一〕,说铃也。”铃亦何害于说哉?秦始皇振铎驱山,而山如鹿走。铃,铎属也。
【校】
〔一〕不见 法言 吾子作“不要”。
【评】
作解是创,然是真实近里,着己之说。
史阙序
春秋“夏五”〔一〕,阙文也,有所疑而阙之也。如疑,何不并“夏五”而阙之?阙矣,而又书“夏五”者,何居?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二〕。”书之义也,不书义也,不书而又书之,亦义也。故不书者,月之阙也;不书而书者,月之食也。月食而阙,其魄未始阙也,从魄而求之,则其全月见矣。
由唐言之,六月四日,语多隐微,月食而匿也。太宗令史官直书玄武门事,则月食而不匿也。食而匿,则更之道不存;食而不匿,则更之道存。不匿,则人得而指之,指则鼓,鼓则驰,驰则走。走者救也,救者更也。使太宗异日而悔焉,则更之道也;太宗不自悔,而使后人知鉴焉,亦更之道也。此史之所以重且要也。虽然,玄武门事,应匿者也,此而不匿,更无可匿者矣。余读唐野史,太宗好王右军书,出奇吊诡,如萧翼赚兰亭一事,史反不之载焉,岂以此事为不佳,故为尊者讳乎?抑见之不得其真乎?
余于是恨史之不赅也,为之上下古今,搜集异书,每于正史世纪之外,拾遗补阙。得一语焉,则全传为之生动;得一事焉,则全史为之活现〔三〕。苏子瞻灯下自顾见其颊影,使人就壁摸之〔四〕,不作眉目,见者皆失笑,知其为东坡,盖传神正在阿堵耳。余又尝读正史〔五〕,太宗之敬礼魏徵,备极形至。使后世之拙笔为之,累千百言不能尽者,只以“鹞死怀中”四字尽之,则是千百言阙,而四字不阙也。读史者由此四字求之,则书隙中有全史在焉,奚阙哉?
【校】
〔一〕春秋 文粃下有“书”。
〔二〕丘 文粃、史阙作“某”。
〔三〕活现 文粃作“生动”。
〔四〕摸之 按,苏轼传神记:“吾尝于灯下顾自见颊影,使人就壁模之。”摸、模通。
〔五〕正史 文粃、史阙均作“唐正史”。
【评】
“春秋夏五”二句:阙字是大头脑。
“太宗不自悔”三句:论极醒豁,世道人心所庇不浅,奇!
“读史者”三句:不独史,经亦然。能具此千百老眼,方可作史,张子真史才也。
奇字问序
夫尔雅不识“”“”,字书不见“”“”,字学之难穷也,自古记之矣。余内手扪心,胸中贮有几字,敢学扬子云乃来玄亭问字也〔一〕?然余尝见人读书,及自读书,目数行下,奇字历落,不究训诂,混入眼中,若可解,若不可解,如人忙中吃饭,泥沙与饽同咽,胾骼与饽同啜者多矣。有旁观者,摘一二字诘之,始茫然不能置对。如或不问,则终身安之无忤也。
余不能博闻洽记,近取左 国 史记 两汉 文选 庄 列 韩 管诸书,在人耳目前者,聊摘其一二奇字解释之,以自问问人,颇有奥义。犹之天台 雁宕 五泄 洞岩,近在鞋靸下,天下人裹粮宿舂,千里来游。问之山下里人、鲐背苍耈,多有不至者,咫尺松楸,茫然如云雾,亦是大可笑事。又有如越人食彭蜞桀步,稚子狎弄,而山东人见之,以为鲨虎,无不惊走。举以告越人,越人亦第笑之而已。余所辑字义,有如彭蜞桀步之类,人见之而惊者,存以待人之问。又有如天台 雁宕,人问及而余之不知者,存以自问〔二〕,以待人之问。故名之曰奇字问焉。虽然,余以为奇,而人且耳而目之者久矣。渔者握鳣,妇人拾蚕,则是其所见不同也。以此嘲余,余不任受。
【校】
〔一〕问字也 文粃作“之问邪”。
〔二〕存以自问 文粃“存”上有“亦”。
【评】
“有旁观者”三句:此痛病也,特为下一针砭。
“在人耳目前者”四句:从来极爽快莫过于此。
“渔者握鳣”二句:韵语悠悠。
大有补于读书之文。篇中语语不放正字,却又语语见奇。
老饕集序
世有神农氏,而天下鸟兽、虫鱼、草木之滋味始出。盖咸酸苦辣,着口即知,至若鸡味酸、羊味辣、牛酪与栗之味咸,非圣人不能辨也。中古之世,知味惟孔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精细二字,已得饮食之微。至熟食,则概之“失饪不食”;蔬食,则概之“不时不食”。四言者,食经也,亦即养生论也。孔子之后,分门立户,何曾有单〔一〕,韦巨源有食经,段文昌有食宪章五十卷,虞悰有食方十卷〔二〕,谢讽有食史十卷,孟蜀有食典百卷。煎熬燔炙,杂以膟膫膻芗,食之本味尽失。于今之大官法膳,纯用蔗霜,乱其正味,则彼矫强造作,罪且与生吞活剥者等矣。后来解事,止有东坡老饕赋与猪肉颂,清馋领略,口口流涎,但知有“熟”之一字,则思过半矣。嗣后宋末道学盛行,不欲以口腹累性命,此道置之不讲,民间遂有“东坡茶”“撮泡肉”之诮。循至元人之茹毛饮血,则几不火食矣。我明兴至宣庙〔三〕,始知有饮食器血之事。语云:“三代仕宦,着衣吃饭。”世虽概论平民,要之帝王家法,亦不能外也。
余大父与武林 涵所 包先生、贞父 黄先生为饮食社,讲求正味,著饔史四卷,然多取尊生八笺,犹不失椒姜葱渫,用大官炮法。余多不喜,因为搜辑订正之。穷措大亦何能有加先辈,第水辨渑 淄,鹅分苍、白,食鸡而知其栖恒半露,吃肉而识其炊有劳薪,一往深情,余何多让,遂取其书而铨次之。割归于正,味取其鲜,一切矫揉泡炙之制不存焉。虽无食史、食典之博洽精腆,精骑三千,亦足以胜彼羸师十万矣。鼎味一脔,则在尝之者之舌下讨取消息也。
【校】
〔一〕有单 文粃作“有食单”。
〔二〕虞悰 原作“虞宗”,从文粃改。
〔三〕我明兴 原作“我兴”,据文粃补“明”字。
【评】
“嗣后宋末道学盛行”三句:窃以道学辈几亦茹毛饮血。
饮食之微,必为原始要终,殆关及性命而后已,乃为不愧作者。
四书遇序
六经、四子,自有注脚,而十去其五六矣;自有诠解,而去其八九矣。故先辈有言,六经有解不如无解,完完全全几句好白文,却被训诂讲章说得零星破碎,岂不重可惜哉?余幼遵大父教,不读朱注。凡看经书,未尝敢以各家注疏横据胸中,正襟危坐,朗诵白文数十余过,其意义忽然有省。间有不能强解者,无意无义,贮之胸中,或一年,或二年,或读他书,或听人议论,或见山川、云物、鸟兽、虫鱼,触目惊心,忽于此书有悟,取而出之〔一〕,名曰四书遇。盖“遇”之云者,谓不于其家,不于其寓,直于途次之中邂逅遇之也。
古人见道旁蛇斗而悟草书,见公孙大娘舞剑器而笔法大进,盖真有以遇之也〔二〕。古人精思静悟,钻研已久,而石火电光,忽然灼露,其机神摄合,政不知从何处着想也。举子十年攻苦,于风檐寸晷之中构成七艺,而主司以醉梦之余,忽然相投,如磁引铁,如珀摄刍,相悦以解,直欲以全副精神注之。其所遇之奥窍,真有不可得而自解者矣。推而究之,色、声、香、味、触、法中间无不有遇之〔三〕。一窍特留,以待深心明眼之人,邂逅相遇,遂成莫逆耳。
余遭乱离两载,东奔西走,身无长物,委弃无余,独于此书,收之箧底,不遗只字。曾记苏长公 儋耳渡海,遇飓风,舟几覆,自谓易解与论语解未行世,虽遇险必济。然则余书之遇知己,与不遇盗贼水火,均之一遇也,遇其可易言哉?
【校】
〔一〕取而出之 文粃作“取而书之”。
〔二〕盖真有以遇之也 四书遇钞稿本自序无“真”字。
〔三〕法 原作“发”,据文粃改。
【评】
“色、声、香、味、触、法”句:予尝谓书之奥妙,不在实字,而在虚字,且每在无字处,读此序敢云遇之。
此可作读书眼,然可为上智说法,中人以下格格不相闻矣。
昌谷集解序
长吉诗自可解,有解长吉者,而长吉遂不可解矣。刘须溪以不解解之,所谓吴质懒态,月露无情,此深解长吉者也。吴西泉亦以不解解之,每一诗下,第笺注其字义出处,而随人之所造以自解,此亦深解长吉者也。有此二人,而余可不复置解矣。乃余之解长吉也〔一〕,解解长吉者也。凡人有病则药之,药之不投,则更用药以解药。所谓救药也。药救药,药复救救药,至于不可救药,而病者真死矣。故余之解,非解病也,解药也。夫药亦有数等,庸医杀人,着手即死者无问矣。乃有以偏锋劫剂,活人什三,杀人什七者;有以大方脉、官料药,堂堂正正,而手到病除者;乃有草泽医人,名不出于里,而以丹方草头药,起人于死者;乃有不用刀圭,不用针砭,而第吸其夜半沆瀣之气,而使其自愈者。疗之之法不同,而用以疗病则一。至病一愈,而药与不药等。等不一之药,皆可勿用矣,安用救药哉?
故徐青藤 董日铸用劫药者也,吴西泉用官料药者也,刘须溪则不用药者也。若余则何居?余则远谢雷公,不问岐伯,服参术多,则用山药萝菔汁解之,服生熟多〔二〕,则用大黄芒硝解之。道听途说,为一日草泽医人,而病已霍然除矣。故曰:余之解,非解病也,解药也。
【校】
〔一〕乃余之解 文粃“解”下有“非解”。
〔二〕服生熟 文粃“熟”下有“地”。
【评】
“药救药”四句:惜诸太医不及见此,真是为此辈发一大慈悲,又不独为解诗者下剂也。
此是深解长吉者也,便可存,若解天地间。
梦忆序
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为野人。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窒不敢与接。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然瓶粟屡罄,不能举火,始知首阳二老,直头饿死,不食周粟,还是后人妆点语也。饥饿之余,好弄笔墨。因思昔人生长王 谢,颇事豪华,今日罹此果报:以笠报颅,以蒉报踵,仇簪履也;以衲报裘,以苎报,仇轻暖也;以藿报肉,以粝报,仇甘旨也;以荐报床,以石报枕,仇温柔也;以绳报枢,以瓮报牖,仇爽垲也;以烟报目,以粪报鼻,仇香艳也;以途报足,以囊报肩,仇舆从也。种种罪案,从种种果报中见之。
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旅蚁穴,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不次岁月,异年谱也;不分门类,别志林也。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
昔有西陵脚夫,为人担酒,失足破其瓮,念无以偿,痴坐伫想曰:“得是梦便好。”一寒士乡试中式,方赴鹿鸣宴,恍然犹意非真,自啮其臂曰:“莫是梦否?”一梦耳,惟恐其非梦,又惟恐其是梦,其为痴人则一也。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又是一番梦呓。因叹慧业文人,名心难化,政如邯郸梦断,漏尽钟鸣,卢生遗表,犹思摹榻二王,以流传后世。则其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
【评】
“种种罪案”二句:都是真语,以奇恣出之,如径寸明珠走跳几案间。
“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妙语解颐。
此皆张子悟后之文。梦忆一书,予曾细读,初令人惊,继令人怠,忽忽不自得,妙哉难言之矣!是不可不急为耑刻,以棒喝世人。
合采牌序
太史公曰:“凡编户之民,富相什则卑下之,伯则畏惮之,千则役,万则仆,物之理也。”古人以钱之名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故易其名曰赋,曰禄,曰饷。天子千里之外曰采,采者,采其美物以为贡,犹赋也。诸侯在天子之县内曰采,有地以处其子孙亦曰采。名不一,其实皆谷也,饭食之谓也。周封建多采胜〔一〕,秦无采则亡。采在下,无以合之,则齐桓、晋文起矣。列国有采,而分析之,则主父偃之谋也。繇是而亮采服采,好官不过多得采耳。充类至义之尽,窃亦采也,盗亦采也,鹰虎豹繇此其选也。然则奚为而不禁?曰:小役大,弱役强,斯二者天也。皋陶曰:“载采采。”微哉,之哉,庶哉!
【校】
〔一〕周封建多 文粃下有“则”。
【评】
“采”字发出许大议论,便可与柳柳州封建论并为用世之文。
陶庵肘后方序
泰昌改元冬十一月,先大夫病伤寒,诸名医咸集,竞以销导药投之,勺水不入口者,旬有八日矣。气喘舌短,须着手即折,诸医却走,势在垂尽,子女绕床泣。老医吴竹庭者迟迟至,诊脉已,却坐而笑。余曰:“奈何?”竹庭呼余至厅事,附耳曰:“病至万死,尔能万死尔父,或得不死。”余曰:“何说也?”竹庭曰:“余医法奇,人不识,集天下医人具不识。尔不视若父为万死,余不医;余不视若父为万死,余亦不医。”余曰:“医亦死,不医亦死,不医死,不若医而死也。”竹庭曰:“信然。房中止留病人,侍人出,若亦出。若止备地黄一二十觔〔一〕,清河参一二觔,水火药铛一二事。予自携苍头一人司火,假我以一昼夜弗余问。”余洒泪而出,药饵水火俱备。竹庭先用熟地黄一两煮汁灌之。眼稍合,竹庭喜曰:“是矣!”遂以大铜锅煮熟地黄五六觔,一昼夜啜尽之,齁齁睡去。竹庭呼余入视,惊喜。竹庭曰:“未也,肠胃燥结,积食不得出。”又服地黄五六觔,曰:“可矣!”遂服大黄下之,及下,皆肥鹅肉生吞不化者。盖半月前先大夫啖鹅半只,又啖雪数升压之,肉不化,亦不败。泻后,疲几脱。竹庭曰:“无害。”又以大锅煮参觔许,亦一昼夜啜尽之,眼能左右视。竹庭曰:“痰来矣!”先大夫翘首起,呕痰数盆,稠如缣帛,牵扯不断。余曰:“奈何?”竹庭曰:“无别法,亦即以熟地黄治之。”仍煮地黄五六觔灌之,痰立止。又一日,竹庭附耳曰:“神且归舍,防之。”余兄弟环坐床笫,至丙夜,先大夫忽然起立,握拳乱筑人,若具数百觔勇士力者,逮至五鼓,即省人事矣。一时竹庭之名不减扁鹊。
曾记竹庭与余说:一日,梦中喧嚷杂沓,说上帝宴天医。多人赴宴,竹庭与焉。及在席,衣冠者三四人,而内多缁衣黄冠、乞儿贫子、鹑衣百结、提囊负笈之辈。盖草泽医人,其以丹方草头药活人为多,故天宴亦多此辈也。余家向有大父所集方书二卷,葆生叔所集丹方一卷。余闻竹庭言,遂有意丹方草头药〔二〕。凡见父老长者、高僧羽士,辄卑心请问,及目击诸病人有服药得奇效者,辄登记之。积三十余年,遂得四卷,收之傒囊,邂逅旅次,出以救人,抵掌称快。因忆欧阳文忠公语,人有乘船遇风,惊悸而得疾者,取多年拖牙为长年手汗所渍处,刮末服之而愈。良医用药多以意造。若吴竹庭之疗吾先大夫,匠意而出,不拘古方,与草泽医人用草头药者,亦复何异?盖竹扇止汗,破盖断疟,此中实有至理,殆未易一二为俗人道也。
【校】
〔一〕若止备 文粃“备”下有“熟”。
〔二〕“余家”四句 语序与文粃不同,文粃“余家”二句在后,“余闻”二句在前。
【评】
“余医法奇”三句:绝奇而不为人所识,何止医也,予言至此便堕泪。
便是太史公扁鹊仓公传。
桃源历序
天下何在无历?自古无历者,惟桃花源一村。人以无历,故无汉无魏 晋;以无历,故见生树生,见死获死,有寒暑而无冬夏,有稼穑而无春秋;以无历,故无岁时伏腊之扰,无王税催科之苦。鸡犬桑麻,桃花流水,其乐何似?桃源以外之人,惟多此一历,其事千万,其苦千万,其感慨悲泣千万,乃欲以此历历我桃源,则桃源之人亦不幸甚矣。
虽然,余之作历也,则异于是。余读四民月令有曰:“河射角,堪夜作;犁星没,水生骨。”又曰:“蜻蛉鸣,衣裘成;蟋蟀鸣,懒妇惊。”无事玑璇,推开灰葭,仍以星出虫吟,推人耕织。不存年号,无魏 晋也;不立甲子,无壶官也。春蚕秋熟,岁序依然,木落草荣,时令不失。桃源人见之曰:“是历也,非以历历桃源,仍以桃源历历历也。无历而有历,历亦何害桃源哉?”作桃源历。
【评】
得此历正以存一统之历矣,宜急看此历。
纪年诗序
毅孺方有明诗存之选,盖欲选明诗以存明诗也,乃先自选其诗,欲自选其诗,则又先自存其诗。因取甲子以来诸诗编年记之,遂尔成帙。诸诗存矣,然则何以待之?毅孺又辄自丹铅甲乙弹谪之,一笔不阿,一笔不苟。是盖以选选存,则亦不外乎以存存选矣。
毅孺发未燥,辄以全力为诗,受知于王季重、倪鸿宝两先生,迭相酬和,诗亦辄不得自苟。故毅孺诸诗,其深心厚力,真有出两先生之上者。无论知己,即有投溷之仇,亦决不忍轻弃。毅孺即不欲自存其诗,不得也。虽然,毅孺岂苟存哉?
悉怛太子析骨还父,析肉还母,弃其骨肉,政是存其父母。佛菩萨于自己一身无不割弃,方能出其手眼,割弃众生,割弃诸天王、修罗、饿鬼、畜生,取其所为骨肉者,屠裂而搜剔之。骨之无损于父者,始堪还父;肉之无损于母者,始堪还母。其不堪还父母者,即不堪饲饿鬼,喂畜生。地狱生天,判于一瞬,是无中立,无等待也。毅孺佞佛乎?见经则捧,遇佛则拜,有存佛,无选佛也。
【评】
首三句:能选人诗,方可自选其诗。
“毅孺又辄自丹铅”三句:敢自选其诗,遂好选人诗。
入宗老手,随地便出人之解,要是性地灵澈,笔立躨跜,文中乌获也。毅孺纪年诗,予亦有叙,未敢望此,然在予则有以言毅孺也。
茶史序
周又新先生每啜茶,辄道白门 闵汶水,尝曰:“恨不令宗子见。”一日,汶水至越,访又新先生,携茶具,急至予舍。余时在武林,不值,后归,甚懊丧。
戊寅,余至白门,甫登岸,即往桃叶渡访汶水。时日晡矣。余至汶水家,汶水亦他出,余坐久。余意汶水一少年好事者,及至,则瞿瞿一老子,与余叙款曲,愕愕如野鹿不可接。方欲纵谈,而老子忽起曰:“余杖忘某所,去取杖。”起席,竟去。
余曰:“今日岂可空去?”待其返。更定矣,老子返〔一〕,睨余曰:“客尚在耶?客尚在何为者?”余曰:“周又老尝道闵先生精饮事,愿借余沥以解渴思。”汶水喜,即自起当炉,茶旋煮,速如风雨。导至一室,幽窗净几,荆溪壶及成 宣窑瓷瓯十余具,皆精绝。灯下视茶色,与瓷瓯大别,而香气逼人,余叫绝〔二〕。余问老子曰:“此茶何产?”老子曰:“阆苑茶也。”余再啜之,曰:“莫绐余,是阆苑制法,而味不似。”老子昵笑曰:“客知是何产?”余再啜之,曰:“何其似甚也。”老子吐舌曰:“奇!奇!”余问水曰:“何水?”老子曰:“惠水。”余又曰:“莫绐余,惠水至此千里,岂有水之圭角毫芒不动,生磊若是乎?”老子曰:“不复敢隐,舍间取水,必俟惠山人静,夜分涸其井,淘洗数次,至黎明,涓流初满,载以大瓮,藉以文石。舟非风则勿行,水体不劳,水性不熟,故与他泉特异。”又吐舌曰:“奇!奇!”言未毕,老子自去,少顷,持一壶〔三〕,满斟余曰:“客啜此。”余曰:“香扑烈,味甚浑厚〔四〕,此春茶也〔五〕。向瀹者,的是秋采。”老子大笑曰:“余年七十,精饮事五十余年,未尝见客之赏鉴若此之精也,五十年知己,无出客右。岂周又老谆谆向余道山阴有张宗老者,得非客乎?”余又大笑,遂相好如生平欢,饮啜无虚日。
因出余茶史细细论定,劂之以授好事者,使世知茶理之微如此,人毋得浪言茗战也〔六〕。
【校】
〔一〕返 原脱,据文粃补。
〔二〕“灯下”四句 原无,据文粃、陶庵梦忆 闵老子茶补。
〔三〕持 原脱,据文粃、陶庵梦忆 闵老子茶补。
〔四〕味甚 原作“甚味”,据文粃、陶庵梦忆 闵老子茶改。
〔五〕也 文粃作“耶”。
〔六〕茗战 文粃作“吃茶”。
【评】
曾读杜于王(王当作皇)茶喜序,亦清远。
越绝诗小序
忠臣义士多见于国破家亡之际,如敲石出火,一闪即灭。人主不急起收之,则火种绝矣。我太祖高皇帝于元末忠义如余阙、福寿、李黼之辈,宝恤之不啻如祥麟威凤。积薪厝火,其焰立见。革除之际,已食其报矣。成祖灭灶扬灰,火星已尽。而吾烈皇帝身殉社稷,光焰烛天。天下忠臣烈士闻风起义者,踵顶相籍,譬犹阳燧,对日取火,火自日出,不薪不灯,不木不石,盖其所取种者大也。某以蜀人住越,得之闻见者二十六人,何况天下之大乎?
昔田常作乱,移兵伐鲁。而孔子以鲁为坟墓所处,命子贡一出,本欲存鲁,遂至乱齐、强晋、破吴而霸越。越人既霸,因有越绝一书。然则“越绝”者,越之所以不绝也。当绝不绝,越亦尚有人哉。
【评】
首句“忠臣义士”:岁寒知松柏之后雕。
奇快之论,鼓吹节义。
水浒牌序
余友陈章候,才足掞天,笔能泣鬼。昌谷道上,婢囊呕血之诗;兰渚寺中,僧秘开花之字。兼之力开画苑,遂能目无古人。有索必酬,无求不与。既蠲郭恕先之癖,喜周贾耘老之贫。画水浒四十人,为孔嘉八口计,因使宋江兄弟〔一〕,复睹汉官威仪。伯益考著山海遗经〔二〕,兽毨鸟,皆拾为千古奇文;吴道子画地狱变相,青面獠牙,尽化作一团清气。收掌付双荷叶,能月继三石米,致二斛酒,不妨持赠;珍重如柳河东,必日灌蔷薇露,薰玉蕤香,方许改观〔三〕。非敢阿私,愿公同好。
【校】
〔一〕因 陶庵梦忆 水浒牌作“遂”。
〔二〕遗 原脱,据陶庵梦忆 水浒牌补。
〔三〕方许改观 陶庵梦忆 水浒牌作“方许解观”。
【评】
鬼斧神工,琢出金玉之章,不必掷地,已闻大声铮铮。
补孤山种梅序
盖闻地有高人,品格与山川并重;亭遗古迹,梅花偕姓氏俱香。名流虽以代迁,胜事自须人补。在昔孤山逸老〔一〕,高洁韵同秋水,孤清操比寒梅。疏影横斜,远映西湖清浅;暗香浮动,长陪夜月黄昏。今乃人去山空,依然水流花放。瑶葩洒雪,乱点冢上苔痕;玉树迷烟,恍堕林间鹤羽。
兹来韵友,欲步先贤,补种千梅,重开孤屿〔二〕。凌寒三友,蚤结九里松篁;破腊一枝,远谢六桥桃柳。伫想水边半树,点缀冰花;待披雪后横枝,低昂铁干。美人来自林下,高士卧于山中。白石苍厓,拟筑草亭招素鹤;浓山淡水,闲锄明月种梅花。有志竟成,无约不践。将与罗浮争艳,还期庾岭分香。实为林处士之功臣,亦是苏东坡之胜友。吾辈常劳梦想,应有宿缘。哦曲江诗,便见孤芳风韵;读广平赋,尚思铁石心肠。共策灞水之驴,且向叚桥踏雪;遥期漆园之蝶〔三〕,群来林墓寻梅。莫负佳期,用追芳躅。
【校】
〔一〕昔 原脱,据文粃、西湖梦寻 孤山补。
〔二〕开 西湖梦寻 孤山作“修”。
〔三〕期 西湖梦寻 孤山作“瞻”。
【评】
“白石苍厓”四句:真四六圣手。
既挹清韵,又领异香。
赠沈歌叙序
天下柔莫如水,及其结为层冰,则坚不可犯。天下糯莫如秫,及其酿为酽酒,则猛不可咽〔一〕。若世间之刚柔相错〔二〕,与人心之强弱迭更,真有不可测识者。
吾友沈素先弱不胜衣,见人呐呐似不能言者,及其临大事,当大难,则其坚操劲节,侃侃不挠,固刀斧所不能劘,三军所不能夺矣。国变之后,寂寞一楼,足不履地,其忠愤不减文山,第不遭柴市之惨耳。人琴俱亡,颇劳梦寐。今乃见其嗣君歌叙,婉恋柔顺,屏气循墙,律身谦谨,大有父风。而朋侪邻里,有称其肝肠如火,侠气如云,不可一世者。余之不信歌叙,亦犹昔日之不信素先也。然余闻其一事,要非人所能为者。歌叙与倪文正公次公子封比闾而居〔三〕。子封以时疫暴死,贫不能殓,凡衣衾棺椁,皆歌叙为之惨淡经营,卒能成礼。此时尚有奴婢妻孥,共为襄事。不及一月,子封之配郑院君相继死,奴婢逃散,四壁徒存,仅一幼子,长号尸侧。歌叙不忍坐视,破家竭力,为措棺衾。时方溽暑,停阁数日,骨肉零落,不堪举手。独歌叙一人,与藐孤一子,昏暗一灯,举其靡烂之尸,庄严入殓。盖棺之后,伴其孤儿相守数月〔四〕,阴风凄惨,于血肉臭腐中蹲踞盘旋〔五〕,毫无秽忌。此一段侠肠高义,即求之古人中,亦不可多得者矣。
忆昔素先与王予安交厚,后予安以事相累,素先为其被逮落狱,略无怨词。盖素先生平极敦友谊,素先与予安,友也,故生死以之;若歌叙之与倪氏,邻也,亦生死以之。则歌叙之意气肝胆,较之素先,又变本而加厉矣。以此推之,其居常而克敦孝义,其用世而必效忠贞,余于歌叙尤有厚望焉。嗟夫!素先墓木已拱矣,其以予言告之墓前,博其九泉一笑。
【校】
〔一〕咽 文粃作“当”。
〔二〕若 文粃作“盖”。
〔三〕文正 文粃作“文贞”,明史、石匮书后集本传均作“文正”。
〔四〕孤儿 文粃作“幼子”。
〔五〕蹲 文粃作“蹯”。
【评】
“天下柔莫如水”六句:眼前道理,说得透快。
“盖素先生平”六句:作法缜密。
扬人之美,必溯所自,此学问渊源处。
印汇书品序
代周元亮
会稽 胡兰渚,为冏乡 璞完先生之文孙。少年博洽,家有赐书,留心字学,更精篆刻,其铁笔之妙,实出文三桥、何雪渔之上。而近刻印汇书品,凡古今人之精于字学者,人赠一印,以存其姓氏。盖以其沉酣学海,考核精详,有功于金石者,亦即以金石报之也。近世俗工,字皆杜撰,不足与语。
余因忆王太史之评唐寅、周臣画,谓二人稍落一笔,其妍丑立见。或问臣画何以不如伯虎,太史曰:“但少伯虎胸中数千卷书耳。”今兰渚之与俗工,其妍丑相去,确确由此。呵嘱诸人其再读十年书,方可与兰渚语痛痒也。
余酷好印章,亦曾深加考究,咄咄兰渚〔一〕,幸勿以门外汉目之。
【校】
〔一〕兰渚 文粃作“元亮”。
【评】
“但少伯虎胸中数千卷书耳”:何事可胸中无书,只恐诸人读十年也无用。
数言便可可。
又序
图书一道,真为越绝,而求之四方,继古人而兴起者,亦罕见其人。何者?盖此道不传于俗工贱艺,而必传于才士文人。篆法藐远,寻其奥窍,非得之汲冢周书,必传之辟雍石鼓〔一〕。此兰渚所以不汇印薮,而直汇书品也。
兰渚为世家子,金简玉字,既发宛委之藏;而鸟迹虫书,复穷书契之始。乃作印汇书品一卷,以上接图书正统。盖其搜狩于训纂、韵会诸书,吸其精华,以永金石,自非俗工所到。
昔王仁裕梦人剖其肠胃,以西江水涤之,见江中砂石皆成篆籀。则是仁裕胸中之篆籀,尚梦幻于砂石,而兰渚胸中之篆籀,且永寿之金玉也。实恨古人不及见我。
【校】
〔一〕必传之 文粃作“必得之”。
【评】
“则是仁裕胸中之篆籀”四句:因篆籀二字生出无限文情,真是腕有慧斧。
得宗子叙,又是兰渚增一卷篆籀文。
雁字诗小序
余友赵我法,诗名噪天下,近偶家居,以雁字诗三十首见示。余读之再三,口张而不能噏,曰:“兄诗大长。”我法瞠目睨我曰:“诗长哦,老诗坛而曰长哦。”予曰:“嘻!长可易言耶?孔子七十,武公九十,时时皆有个‘长’字在。李 杜之诗,亦偶然至是,亦世之学诗者,不能至是,乃奉为李 杜之诗。若再加以李 杜之年,再加以李 杜之学,其所造宁止李 杜哉?余少而学诗,迨壮迨老,三十以前,下笔千言,集如风雨;逾数年,而才气无所用之;逾数年,而学问无所用之;再逾数年,而性情亦无所用之;目下意色沮丧,终日不成一字。而兄与弟同学,既绝去诸累,而复能下笔千言,集如风雨,较弟更进哉〔一〕。由是观之,兄之长且无限,则弟之长兄之长亦且无限,奈何以弟为非人,乃比为荆卿之鲁 勾践哉?弇州曰:‘李沧溟死,予诗文未免信笔。’而王谑庵少刻及幼草,后作痒言,而人谓之不及幼草。则是弇州、谑庵两先生才名如许,一至晚年,后人论定,决不肯以‘长’之一字妄以媚之也。咄咄!我法其再瞠目视我〔二〕。”
【校】
〔一〕较弟 文粃下有“不”。
〔二〕视我 文粃作“睨我”。
【评】
吾辈宜以此铭诸座右。
大易用序
夫易者,圣人用世之书也。后之读易者,亦思用易,而卒不得易之用者,其所蒙蔽者有三:一曰卜筮,二曰训诂,三曰制科。夫卜筮以象数为主,举天下之事物,皆归之象数;训诂以道理为主,举天下之事物皆归之道理;制科以时务为主,举天下之事物皆归之时务。盲人摸象,得耳者谓象如簸箕,得牙者谓象如槊,得鼻者谓象如杵,随摸所名,都非真象。则易之不为世用也,亦已久矣。
余少读易,为制科所蛊惑者半世矣。今年已六十有六,复究心易理,始知天下之用咸备于易。如屯如蒙如讼如师如旅如遁,一卦之用,圣人皆以全副精神注之,曲折细微,曾无罅漏,顺此者方为吉祥,悖此者即为患祸。因见古之人虽不学易,其见于行事者,必有一端之合,任圣贤之聪明睿知,奸雄之机械变诈,总不能出易之外也。故知易之道全矣,而不可以全用。人虽至圣,若文王、箕子之流,仅守其一卦,复于一卦之中守一爻,以终其身足矣。非其余者,圣人不足以知之,时有所不能,势有所不可也。故古之成大事者,必审于时势之当然,又察夫己之所履,于是得其一说而执之,可以无患。凡卦之德,虽处极凶,至于险而不至于杀,至于危而不至于亡;其至于杀与亡者,每不在于守,而在于变。故易之为用,不可以不变,而又不可以不善变。何也?鹰化为鸠,鸠化为鹰,此以天时变者也;鹬渡汶则死,橘过淮为枳,此以地气变者也。田鼠之为,腐草之为萤,刺猬之为蝶,变蠢冥而为文物,此善变者也。雉入大水为蜃,雀入大水为蛤,燕与蟹入山溪而为石,变飞动而为潜植,此不善变者也。善变者,乘几构会,得之足以成大功;不善变者,背理伤道,失之足以致大祸。用易而不善于变易,亦无贵于用易者矣。
故尝就学易者而深究之。执之失二,谬也,杂也;变之失一,反也。谬者失时,杂者失势,反者失几。李膺 范滂处蒙而执同人,孔融处坎而执离,刁刘处小畜而执中孚:所谓谬也。苻坚处刚行柔,乾、坤紊矣;嵇康内文外污,离、遁乱矣;霍光当难忘安〔一〕,否 泰睯矣:所谓杂也。宋武德在师,急于受命,变而为革;唐德宗志在震,三藩一决,变而为需:所谓反也。
呜呼!成败之不可以论人也固矣,审夫易之为用又岂无说乎?能成天下之务者,愚不可也,智不可也,愚则不知其所操,而智者必亟亟乎屡更其道,且以为穷则变,变则通焉〔二〕。夫易如药也,能生人,亦能杀人。不知其病,数易其方,几何而不死哉?
【校】
〔一〕忘安 文粃作“道安”。
〔二〕“且以为”二句 原无,据文粃补。
【评】
“盲人摸象”六句:刻画。
“总不能出易之外也”:易原无所不备,人虽不用易,必有合于易者,正见易之所以大。
“每不在于守”二句:王辅嗣见及此否?精绝!奇绝!
宗老天资既高,学问更足。大易用序现身说法,语语透顶,用易用世,无乎不可。集中极奇极正者,无过此文也。
诗韵确序
诗之有韵,以沈约为宗,而沈尚简严,用不多字。后渐广之,江河日下,几不识孰为沈韵矣。吾想一韵之中,只有数字可用,余皆奇险幽僻、诗中屏弃不用者,多可删去。总之用险韵决无好诗,查韵府必多累句。昔人因险韵难和,倡韵脚诸书〔一〕,小部如升庵韵藻、韵府群玉、五车韵瑞,穷酸寒俭,既不足观。大部如先大父韵山,多至数千余卷,册籍浩繁,等身数倍。踵而上之,更有永乐大典一书。胡仪部 青莲先生尊人,曾典禁中书库,携出三十余本,一韵中之一字,犹不尽焉。世宗盖一便殿,以藏此书,堆砌几满。烈皇帝时,廷议再抄一部,计费十万余金,遂寝其议。一卷韵书,做出如许大事业,书囊宁有底哉?
余尝论诗之一道,途径甚狭,不特篇中韵脚甚少,即句中字法亦甚少。唐人妙句天生,只有一字,得之者便妙,失之者便不妙。如贾阆仙用“推”、“敲”二字〔二〕,大费沈吟,然“推”、“敲”之外,更无有第三字为之陪伴。则诗道之精严,亦概可见矣。然则余所删定之韵,岂独简便可入傒囊,即以练篇练句〔三〕,造诣成李 杜大家,亦宁有出此数字也哉!
【校】
〔一〕倡 文粃下有“为”。
〔二〕贾阆仙 文粃“阆”作“浪”。
〔三〕即以 文粃下有“之”。
【评】
韵固确,论尤确。
历书眼序
轩辕氏命大挠探五行之情,占斗纲所建作甲子。而诹日者与推命者必相辅而行,而后二者之说始得无蔽。何者?纣以甲子亡,武王以甲子兴〔一〕,诹日者语塞矣。救之者曰:“武王命喜甲子,而纣恶甲子。”则诹日之说可以长世。长平坑卒,未闻共犯三刑;南阳贵士,岂必俱当六合。推命者语塞矣。救之者曰:“长平出师,适遇往亡;南阳应选,刚临煞贡。”则推命之说可以长世。互相穷则互相遁,互相遁则互相救,互相救则互相解,盖诹日与推命之说,合则双美,离则两伤。故天下之人,言及星学,验者什之三,不验者什之七,避凶趋吉,实亦疑信相半焉。
余则断之曰:“禄命之学,固深奥难测;诹日之说,则亦不可难诬〔二〕。”余尝取其小者,以概其大者。绝气可以缠足,伏断可以截乳,四绝可以断疟,九空可以绝产。小既有验,大亦可征。语曰:“阴阳家使人拘而可畏。”考其应验,毫忽不爽,人言可畏,诚哉其可畏也!此书径寸,藏之行囊,旺相孤虚,灿若指掌,吉凶悔吝〔三〕,皎若列眉。昔人有身压墙下,犹问今日可动土与否,则其信历书,本欲重性命。今性命在顷刻,而犹问历书,是又律学中之尾生者已矣。
【校】
〔一〕“纣以”二句 文粃“甲子”下有“日”。
〔二〕难诬 文粃作“尽诬”。
〔三〕悔吝 文粃作“晦吝”。
【评】
诹日者可藉以立说。
皇华考序
昔越裳氏重译而来献白雉,使者迷其归路。周公作指南车,命使者载之,期年而至其国。此在大海茫茫,犹借指南为向导〔一〕,则海道得以不迷。今水陆舟车,虽总在中国之内,若无路程舆考记其道里短长,古驿庄亭志其州县交界,亦犹之大海茫茫,渺无津逮矣。后汉 光武,自将以征隗嚣,迷路不敢入。马援于帝前聚米为山谷,开示众军所从道径〔二〕,往来分析,昭然可晓。帝喜曰:“贼在吾目中矣!”可见按图索籍,山溪道路,一目了然,则进退攻取,披掌可睹。此皇华考之所以继舆图而作也。
今天下盗贼蜂起,道途隔绝,譬如洪水横行,怀山襄陵,大浸滔天,将神州汩没。安得神禹复出,辟除开导,使河 洛 江 淮各循故道,则昔人所云南人归南,北人归北,薮泽既清,烽烟尽熄,则四方兵气皆消为日月光矣。此时版图画一,途路分明,毋使越裳之人迷其疆界。则此书与周室之指南车无以异矣!
【校】
〔一〕“犹借”句文粃“借”作“藉”,“为”下有“之”。
〔二〕开示 “文粃”作“明示”。
【评】
“可见按图索籍”六句:每事都说到极透处,故妙。
“安得神禹复出”八句:无限感慨,形于笔墨之中。
夜航船序
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盖村夫俗子,其学问皆预先备办,如瀛洲十八学士,云台二十八将之类,稍差其姓名,辄掩口笑之。彼盖不知十八学士、二十八将虽失记其姓名,实无害于学问文理,而反谓错落一人,则可耻孰甚。故道听途说,只办口头数十个名氏,便为博学才子矣。
余因想吾越〔一〕,惟余姚风俗,后生小子无不读书,及至二十无成,然后习为手艺。故凡百工贱业,其性理 纲鉴,皆全部烂熟,偶问及一事,则人名、官爵、年号、地方,枚举之未尝少错。学问之富,真是两脚书厨,而其无益于文理考校,与彼目不识丁之人无以异也。或曰:“信如此言,则古人姓名,总不必记忆矣。”余曰:“不然。姓名有不关于文理,不记不妨,如八元、八恺、厨、俊、顾、及之类是也;有关于文理者,不可不记,如四岳、三老、臧穀、徐夫人之类是也。”
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卷足而寝〔二〕。僧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是两个人〔三〕?”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 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人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余所记载,皆眼前极肤极浅之事,吾辈且记取,但勿使僧人伸脚则亦已矣〔四〕。故即命其名曰夜航船。
【校】
〔一〕吾越 文粃、夜航船作“吾八越”。
〔二〕卷足而寝 文粃作“蜷足而睡”。
〔三〕是两个人 文粃、夜航船无“是”。
〔四〕亦 文粃、夜航船作“可”。
【评】
首二句:解出“夜航船”三字,趣甚,雅甚。
此亦小品中之佳者,坡公每每有之。
白岳山人虎史序
凡古之作史者,以记人也。其所记之人,必成其为人者也。不然,则不成其为人者也,故不可以不记也。白岳山人之作虎史,以记虎也。其所记之虎,又皆不成其为虎者也;不成其为虎,又甚于其为虎者也,尤不可以不记也。
夫虎有虎道。鬥穀於菟,则虎之仁也;荆溪除暴,则虎之义也;拔刺馈膰,则虎之礼也;虎北渡河,则虎之智也;夜出晓归,则虎之信也。凡此皆虎之所以成其为虎者也。若夫不成其为虎,则贪而似狼也,淫而似猱也,媚而似狐也,巧而似猩也,险而似猬也,残而似猰也。此虎不似虎而反似诸兽者也。虎不似虎而反似诸兽,则虎不足以为耻也。何也?虎亦兽也。今之为虎者则不然。似狼而不见其贪也,似猱而不见其淫也,似狐而不见其媚也,似猩而不见其巧也,似猬而不见其险也,似猰而不见其残也。为虎而不露其为虎,与为诸兽而不露其为诸兽,则虎而人者也。人而虎与虎而人,均足耻也。
人而虎者,山人以虎治之;虎而人者,山人以人治之。以人治之,故史之也。史之者何?仿朱子纲目之例,大书特书其为虎,发明纂注其为虎,使不得隐匿而闪藏之也。若夫字挟秋严,笔蓄霜断,其间发奸摘伏,疑鬼疑神,使虎果有石渠、柱下,吾必以白岳山人为虎之董狐。
【评】
首二句:以记人引起立议,蕴括寓意,幽沉。
“若夫不成其为虎”八句:酷类子书。
愚作虎史,胸中原有不记之虎,不可不记之虎,予胸中不可不记之人也。而张子又别有一队不可记之虎,与不可记之人,文人之笔舌,铦矣哉!
博浪椎传奇序
老 庄之学,一变而为申 韩,再变而为孙 吴,三变而为苏 张,四变而为荆 聂。太史公曰:“凡此辈虽极惨礉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而老子深远矣。”“深远”二字,乃老子一生藏身妙用。而无奈申 韩以后,其意渐趋渐薄〔一〕,其术愈变愈浅,其于用世,日处危险,后且不可救药矣。
张子房从忠孝起家,其于申 韩之流本欲自异〔二〕,而博浪一椎,误堕荆 聂,则其学问浅薄,如何克为帝者之师?故黄石老人爱之惜之,乃向圯上教之也。余曾见轶书,张良为老人纳履,老人曰:“孺子可教。”良曰:“愿闻也。”老人曰:“两眉致其美于人,而人卒不以眉为功,眉无事也。孺子居功,其以眉乎?两手致其伤于人,而人卒不以手为怨,手无心也。孺子处怨,其以手乎?”张良怃然为问曰:“敬受教。”只此数语,已将张子房一生之功业心术倾囊道破。子房得此数语,真如画龙点睛,从此飞腾变化,莫可测识者矣。
余宗兄公琬深得此意,故以博浪椎谱为传奇,总以见子房用气而卒能不为气用,取其深情远识,以提醒英雄豪杰,为功大矣。余向作怒蛙,纯以气性用事,遇越王或在所凭式,遇子房则必望之而却走矣。余故留此一卷床头,以当黄石素书。
【校】
〔一〕其意 文粃下有“气”。
〔二〕本欲自异 文粃作“本领有异”。
【评】
“两眉致其美于人”二句:居功以眉,是老子深远中无事。
“两手致其伤于人”二句:处怨以手,是老子深远中无心。
鸠柴奇觚记序
东坡曰:“木有瘿,物之病也。瘿为人所弃,则木以病全其身。”而朱羲人刊山伐谷,必罗致之,以为饮器,则是木反为瘿累矣。夫人亦有瘿,籧篨戚施,骫骳跖盭,悬疣蹩躃之辈,为世间废人。乃有人焉,因材而器,使之筑垣司火,挫针治〔一〕,鼓播精,舍短就长,反得其用。亦犹之裁取木瘿,使为器具,即轮囷磊块,无不称奇。是虽病以累人,瘿以累木,而人反藉其病,就其瘿,以得其用。则瘿仍无害,病亦何妨,而为之制器用人者,不反受其累乎?
虽然,余友濮仲谦,雕刻妙天下。其所制剔帚麈柄,筯瓶笔斗,非树根盘结,则竹节支离,略施斧斤,遂成奇器,所享价几与金银争重。则人固可以重瘿,而瘿亦可以重人矣。彼仲谦一假手之劳,其所制器,置之商彝周鼎,宣铜汉玉间,而毫无愧色。倘不加物色,而一入樵夫之手,不过地炉中一榾柮火已耳,岂不重可惜哉?故予不奇觚,而奇朱羲人与周 陈二子制觚之人。
【校】
〔一〕 原作“”,形近而误,据文粃改。按,庄子 人间世:“挫针治,足以糊口;鼓播精,足以食十人。”
【评】
“即轮囷磊块”二句:此所以天下无弃物。
笔亦离奇。
一卷冰雪文后序
余选一卷冰雪文,而何以附有诗也?余想诗自毛诗为经,古风为典,四字即是碑铭,长短无非训誓。摩诘佞佛,世谓诗禅;工部避兵,人传诗史。由是言之,诗在唐朝,用以取士,唐诗之妙,已登峰造极。而若论其旁引曲出,则唐虞之典谟,三王之诰训,汉 魏之乐府,晋之清谈,宋之理学,元之词曲,明之八股,与夫战国之纵横,六朝之华赡,史 汉之博洽,诸子之荒唐,无不包于诗之下已〔一〕。则诗也,而千古之文章备于是矣。
至于余所选文,独取冰雪。而今复以冰雪选诗者,盖文之冰雪,在骨在神,故古人以玉喻骨,以秋水喻神,已尽其旨。若夫诗,则筋节脉络,四肢百骸,非以冰雪之气沐浴其外,灌溉其中,则其诗必不佳。是以古人评诗,言老言灵,言隽言古,言浑言厚,言苍蒨,言烟云,言芒角,皆是物也。特恨世无解人,其光华不得遽发耳。
昔张公凤翼,刻文选纂注,一士夫诘之曰:“既云文选,何故有诗?”张曰:“昭明太子所集,于仆何与?”曰:“昭明太子安在?”张曰:“已死。”曰:“既死不必究也〔二〕。”张曰:“便不死,亦难究。”曰:“何故”?张曰:“他读得书多。”余藉斯语,亦以解嘲,故仍题之曰一卷冰雪文。
【校】
〔一〕下已 文粃作“一道”。
〔二〕也 文粃作“他”。
【评】
“是以古人评诗”八句:此堪与绚烂之极乃归平淡语并传。
放眼放胆,痛快出之,绝无一字依傍。
廉书小序
王白岳先生所著廉书,书同晒腹,秩过等身,博奥极矣。乃反其名曰“廉”,则其愿益奢,其心益猛矣。何者?学海无边,书囊无底,世间书怎读得尽?只要读书之人,眼明手辣,心细胆粗。眼明则巧于掇拾,手辣则易于剪裁,心细则精于分别,胆粗则决于去留。
先生浏览群书,博中求约,如烧丹抱朴,止取九转灵砂;煮海张生,但索百朋宝母。烹天得渣,炼道取髓,四库五车,收拾略尽。然余尝检阅廉书,偶取一二事,考之六帖、天中、说郛、秘笈、稗海、韵山等书,凡属隐僻,遗漏实多。盖先生以俊俏眼,从书隙中偶然觑着,几笔勾勒,其书法、章法、句法、字法,与人各别,遂成异书。丹头入手,自然点铁成金;珠母在怀,何待燃犀见宝。以是知烧丹煮海,不在水火铅汞,止在燃锅爇鼎之人。苟非其人,即聚炭怀山,积薪襄陵,究成何益哉?
先生胸藏记事之珠,笔握开山之斧。参寥言:“坡老牙颊间别有一副炉鞴,他人断不能学。”昔欧阳公在翰林时,与同院出游,有奔马毙犬。公曰:“试书其事。”一曰:“有犬卧于通衢,逸马足而杀之。”一曰:“有马逸于街衢,犬遭之毙。”公曰:“使子修史,万卷不足矣。”曰:“内翰云何?”公曰:“逸马杀犬于道。”诸人皆服。他人记事,连篇累牍所不能尽者,先生以数语赅之,烦言缕所不能断者〔一〕,先生以数字了之,故曰廉也。他人之廉,以大能取小之谓廉;先生之廉,以小能统大之谓廉也。阳羡口中,吐奇不尽;邯郸枕里,变幻无穷。冷协律以一瓯水能藏其七尺之躯,至碎拾屑〔二〕,片片皆应;宋景濂能于一粒米中,写“孝弟忠信礼义廉耻”八字,点画分明。皆廉之类也。则廉岂易为也哉?
【校】
〔一〕断 文粃作“晰”。
〔二〕至碎拾屑 文粃作“至瓯碎拾屑”。
【评】
“眼明手辣”二句:八字是著书秘诀。
廉书借陶庵为予表白,不然书帖浩繁,有友人诮我为贪书,予无以应。
萧邱谵述小序
熊岩叔氏之作谵述也,如东坡之作志林,弇州之作外纪。举生平知己隆遇戚属恩私,罔不一一志之。每一展卷,如游旧境,如逢故人,悲喜交集。即余少时见大父之珍惜叔氏,锦褓绣镼,负剑辟咡,宛在目前。洵异书也。
家文恭生二子一女〔一〕,长则余大父学使公,次则季祖廷尉公,祖姑则居幼。祖姑生而颖异,才识不亚二兄,人称之女博士,适范大夫 青城公,得子最晚。叔氏年方舞象,二舅皆老,见叔氏必置诸怀抱,煦妪教育,口授塾书。犹记叔氏童子试时,中尊让木 彭师录置高等。大父携之往谢,中尊奇其表,谓大父曰:“此子灼然玉质,酷似其舅,殆何无忌一流人也。”大父笑而颔之。彭师藻鉴,今果不爽。骏发之后,初李南康,再尉广信,揆文旧武,治行为天下第一。而鼎革之际,更能保护善类,周旋名宿,凡豫章之文人才士,无不出汤镬而衽席之。
盖叔氏禀性谦和,制行醇谨,昼卜羮墙,夜卜衾影,其所出言,皆鼎彝金玉,未尝一字苟且。乃于是书,独诡其名曰谵述,殊为不伦。余见而笑曰:“嘻!此叔氏之呓也,非叔氏之谵也。”盖呓与谵异,呓者,醉梦之余,凡有深恩宿怨,鲠闷在胸,咄嗟嚄唶,乃以魇呓出之,是名曰呓。谵者,非梦非幻,疑鬼疑神,若图谶,若镜听,若童谣,人所奉为蓍蔡,以卜休咎,是名曰谵。今叔氏所述〔二〕,满腔忠爱,郁郁芊芊,发于笔墨之间,仍是格言正论,其于谵义奚取?第详其语意〔三〕,或有如东坡之眷念子由,至欲再世复为兄弟;汉武之情深伉俪,犹思环珮,再见夫人;顾况之抱痛西河,尚想轮回,仍为子嗣。吾叔氏之谵,其亦有类是者乎?孔子志在东周,而辄叹“甚矣吾衰!不复梦见周公”。此孔子之呓语也,而自后人视之,其即以斯言为孔子之谵语也亦可。
【校】
〔一〕家文恭 文粃作“家宫谕文恭”。
〔二〕今叔氏 文粃作“今观叔氏”。
〔三〕详其语意 原作“详语其意”,据文粃改。
【评】
“每一展卷”四句:亲知灼见,叙得情文真挚。
“此子灼然玉质”三句:或详或略,累累贯珠,具见史有三长。
“盖呓与谵异”:文思至此,真可谓沉词怫说,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撄缴而堕层云之峻。
叙事之文,易入板腐,得谵呓一段,便能剔实为松,方见作手。
孙忠烈公世乘序
概观古今死忠义与立功业之臣,大略务名者什之七,务实者什之三。务名者,出于意气,其发扬尚浅;务实者,本之性情,其蕴酿甚深。某尝以宸濠之叛观之,因变故而立功业者,王文成、伍吉安是也。伍吉安务名,而王文成则务实。遭变故而死忠义者,孙忠烈、许忠节是也。许忠节则务名,而孙忠烈则务实。夫实岂易言哉?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者,以实也。李广口呐呐不能吐,而亡之日,无识不识哀者,以实也。黄宪、郭林宗无功名事业文章于世,而天下颂之,后世信之者,以实也。
忠烈公知宸濠必变,不敢摘伏发奸,实意实心,早防预备。实结民心,则缓征宽役;实剪羽翼,则捕盗除凶;实防要害,则筑城浚隍;实置声援,则设板选锐〔一〕;实备挽输,则编船储粮。公盖缜密绸缪,不露声色。日后除残戡乱,非公预为之计,则斩使者不能斩,守城者不能守,集兵者不能集,挽饷者不能挽,起义者不能起,擒王者不能擒,总计平濠勋绩,皆本于忠烈公一人之性情。后当临难,公蚤知必有此事,亦持重端严,从容就义。许忠节公呼公骂贼,公只侃侃正言,伸明大义,不以声音笑貌之末,乱我靖恭坚忍之心。天无二日,民无二王,以此八字留之天壤,直与日月争光,可令狐狸貒貉遂能噉尽之乎?于是知公惟一实。实则可以格豚鱼,可以伏豺虎,可以动天地,可以泣鬼神。务名者,天以名报,书绩旂常,勒名钟鼎,施之后世,斯亦已矣。务实者,天以实报,子孙繁衍,科第连绵,传忠传孝,允文允武。今观公之云礽五世〔二〕,后且玉树盈阶,方兴未艾,天之酬报忠贞,何其蕴隆若此耶?
昔范尧夫属东坡序文正公集,东坡曰:“轼总角时闻范公名,即疑为天人,焉敢妄加论著?第得挂名文字中,自附门下士之末,则深幸矣。”今中翰君属某序世乘,忠烈公固属天人,而某视东坡,犹虫臂之与麟定,尤为惭恧。第东坡之颂文正公以一诚,某之颂忠烈公以一实。此皆发千古确论,余小子亦何敢多让焉。
【校】
〔一〕板 文粃作“官”。
〔二〕云礽五世 文粃下有“玉燕投怀,克肖河东三凤;白毛绳武,不亚荀氏八龙”。
【评】
说出忠烈公心事,磊磊落落,自当含笑九泉,较之范文正文集序尚无此慷爽。
柱铭钞自序
昔人未有以柱对传者,传之自文长始。昔人未有以柱对传而刻之文集者,刻之自余刻文长之逸稿始。自逸稿刻柱对,而越之文人竞作柱对。然越之文人之竞作柱对,未作时,先有一文长横据于其胸中,既作时,又有一文长遮盖于其面上。故用学问者多失之板实,用俚语者多失之轻佻,文人之学文长者,实多为文长所误。然学文长而全学文长之恶套者,则文长又为学文长者所误。
余故学文长而不及文长,今又不敢复学文长,则伥伥乎其何适从耶?我越中崛强,断不学文长一字者,惟鸿宝 倪太史,而倪太史之柱对有妙过文长者。而寥寥数对,惜其不及文长之多。则余之学文长而不及文长者,又何取乎?其多过文长耶?乃友人不以宗子为不及文长,而欲效宗子之刻文长,每取文长以夸称宗子。余自知地步远甚,其比拟故不得其伦,即使予果似文长,乃使人曰文长之后复有文长,则又何贵于有宗子也?余且无面目见鸿宝太史,何况后之文人。
【评】
“断不学文长一字者”:此是为我者也,不必为文长也。
“则又何贵于有宗子也”:宁学我。
西湖梦寻序
余生不辰,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实未尝一日别余也。
前甲午、丁酉,两至西湖,如涌金门,商氏之楼外楼,祁氏之偶居,钱氏、余氏之别墅,及余家之寄园,一带湖庄,仅存瓦砾。则是余梦中所有者,反为西湖所无。及至断桥一望,凡昔日之歌楼舞榭、弱柳夭桃〔一〕,如洪水淹没,百不存一矣。余乃急急走避,谓余为西湖而来,今所见若此,反不若保吾梦中之西湖为得计也〔二〕。
因想余梦与李供奉异,供奉之梦天姥也,如神女名姝,梦所未见,其梦也幻。余之梦西湖也,如家园眷属,梦所故有,其梦也真。今余僦居他氏,已二十二载〔三〕,梦中犹在故居。旧役小傒,今已白头,梦中仍是总角。夙习未除,故态难脱。而今而后,余但向蝶庵岑寂,蘧榻纡徐,惟吾旧梦是保,一派西湖景色,犹端然未动也。儿曹诘问,偶为言之,总是梦中说梦,非魇即呓也〔四〕。
余犹山中人,归自海上,盛称海错之美,乡人竞来共舐其眼。嗟嗟!金齑瑶柱,过舌即空,则舐眼亦何救其馋哉?第作梦寻七十二则,留之后世,以作西湖之影。
【校】
〔一〕歌楼舞榭、弱柳夭桃 西湖梦寻 自序作“弱柳夭桃、歌楼舞榭”。
〔二〕反不若保吾梦中之西湖为得计也 西湖梦寻 自序作“反不若保吾梦中之西湖,尚得完全无恙也”。
〔三〕二十二载 西湖梦寻 自序作“二十三载”。
〔四〕非魇即呓也 以下文字与西湖梦寻 自序不同,录如下:“因作梦寻七十二则,留之后世,以作西湖之影。余犹山中人,归自海上,盛称海错之美,乡人竞来共舐其眼。嗟嗟!金齑瑶柱,过舌即空,则舐眼亦何救其馋哉?岁辛亥七月既望,古剑蝶庵老人张岱题。”
【评】
都是张子悟后语,非说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