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看到《皇冠》十二月号连载的拙著《对照记》(中),文内自诩沉默寡言而“言必有中”。这一段原文是:
“事实是我从来没脱出那‘尴尬的年龄’(the awkward age),不会待人接物,不会说话。话虽不多,‘夫人不言,言必有’失。”
本来末了没引语号,只是
“夫人不言,言必有失。”
宋淇教授看了原稿来信说“夫人”会被误认为自称夫人太太。我回信说我本来也担心不清楚,加上引语号,表明是引四书上这句名言,只更动一个字,就绝对不会误会了。不料函札往返讨论了半天,刊出后赫然返璞归真成为:
“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自嘲变成自吹自捧,尤其是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说话往往不得当,说我木讷还不服,大言不惭令人齿冷。
上一期刊出的还有地名张家浜改为张家滨,当是因为“兵”“宾”同声,以为我嫌“滨”字笔画太多,独创一个简体字“浜”代替它。
“浜”这俗字音“邦”,大概是指江边或海边的水潭。上海人称Pidgin English为“洋泾浜”英文——洋人雇用的中国跑街仆役自成一家的英语,如“赶快”称chop-chop,“午餐”称“剔芬”(tiffin),后者且为当地外侨采用。我小时候一直听见我父亲说“剔芬”,直到十几岁才知道英文“午餐”是“冷吃”(lunch)不是“剔芬”。“芬”想必就是“饭”,“剔”不知道是中国何地方言。这一种语言是五口通商以来或更早的十八世纪广州十三行时代就逐渐形成的,还有葡萄牙话的痕迹。
英文名言有“编辑之痒”(editorial itch)这名词。编辑手痒,似比“七年之痒”还更普遍,中外皆然。当然“浜”改“滨”,“言必有失”改“言必有中”不过是尽责的编者看着眼生就觉得不妥,也许礼貌地归之于笔误,径予改正。在我却是偶有佳句,得而复失,就像心口戳了一刀。明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何况白纸黑字,读者先有了个印象,再辨正也晚了。
*初载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二十八日《联合报》副刊,未收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