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看《太平春》,观众是几乎一句一彩。老太太们不时地嘴里“啧啧啧”地说“可怜可怜”。花轿中途掉包,轿门一开,新娘惊喜交集,和她的爱人四目直视,有些女性观众就忍不住轻声催促:“还不快点!”他们逃到小船上,又有个女人喃喃说:“快点划!快点划!”坐在我前面的一个人,大概他平常骂骂咧咧惯了的,看到快心之处,狂笑着连呼“操那娘”!老裁缝最后经过一番内心冲突,把反动派托他保管的财产交了出来,我又听见一个人说:“搞通了!搞通了!”末了一场,老裁缝在城隍庙看社戏喝彩,我从电影院散戏出来,已经走过两条马路了,还听见一个人在那里忘情地学老裁缝大声叫好。又听见一个穿蓝布解放装的人在那里批评:“这样教育性的题材,能够处理得这样风趣,倒是从来没有过的。”
我也从来没有这样感觉到与群众的心情合拍,真痛快极了,完全淹没在头两千人的泪与笑的洪流里。有一场气氛非常柔艳的戏,是小裁缝要写封家信,报告他将要结婚的消息。因为他不识字,这封信是由他的未婚妻代笔的。正在油灯下写信读信,忽然“有吏夜捉人”,砰砰砰敲起门来了,裁缝店的铺板门剧烈地震动着,那半截玻璃上映着的他们俩的惊恐的面影,也跟着动荡。我看到这里,虽然是坐在那样拥挤而炎热的戏院里,只觉得寒森森的一股冷气,从身上一直冷到头皮上。
这一类的恶霸强占民女的题材,本来很普通,它是有无数的民间故事作为背景的。桑弧在《太平春》里采取的手法,也具有一般民间艺术的特色,线条简单化,色调特别鲜明,不是严格的写实主义的,但是仍旧不减于它的真实性与亲切感。那浓厚的小城的空气,轿行门口贴着“文明花轿,新法贳器”的对联……那花轿的行列,以及城隍庙演社戏的沧桑……
我看到《大众电影》上桑弧写的一篇《关于太平春》,里面有这样两句:“我因为受了老解放区某一些优秀的年画的影响,企图在风格上造成一种又拙厚而又鲜艳的统一。”《太平春》确是使人联想到年画,那种大红大绿的画面,与健旺的气息。
我们中国的国画久已和现实脱节了;怎样和实生活取得联系,而仍旧能够保存我们的民族性,这问题好像一直无法解决。现在的年画终于打出一条路来了。年画的风格初次反映到电影上,也是一个划时代的作品。
*初载一九五〇年六月二十三日上海《亦报》,未收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