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文章之顯晦,係世道消長。遇其時則化於今,不遇時則傳諸後,遇者恒少而不遇者恒多。文如子長、子雲,可謂大鳴千古,而猶以不遇憂,至欲藏之名山,以俟後世知己,文人之用心良苦矣。遇時固難,傳後之難又如是耶?
我宣廟勵精文治,作新人才,道德文章之士彬彬輩出,前後數十年間,名家大集次第剞劂,猗歟盛哉!
《芝峯集》者,故吏曹判書李公潤卿著也。芝峯少耽書,於古文辭,無不工,而尤長於詩。公退,杜門謝事,沈潛書史。或栖遑州郡,或斂迹郊扉,一室蕭然,吟灑不倦。凡遇憂愁困戹、不平無聊,一以詩遣。雖屢遭禍機,終始自靖,完名保哲,超然於文罔之外。
逮際昌期,位望隆顯,而居寵若驚,不以爲榮,以簡制煩,以靜制動,本源澄澈,微瀾不起。以故發之於詩者,一味沖澹,無繁音、無促節,其聲鏗而平,其氣婉而章。每一讀之,宛然想見其人。傳曰「詩可以觀」,不其然乎?
其文發於六經,根於性理,如菽粟、如蒭豢,絶無浮華僻澁之態。至如務實十二條萬言封事,陳說國體,切中時病,眞是中興第一箚。公雖靜坐譚詩,若無意於世務,而精神文采之發爲經綸事業者乃如是。
噫!公之在世也,公之詩已播於天下,安南、流球之使,亦聞公名。旣沒而公之籍,益大行於國中,不啻家傳而戶誦。若公,可謂能化今而能傳後者也。然則公之著述,只是詩若文耶?余觀公《學誡》及《自新箴》,則可見公晩年工夫專在學問上,文章特其餘事耳。吁其可敬也!
崇禎甲戌春日,大匡輔國崇祿大夫、行判中樞府事李廷龜聖徵書。
自維始省事,每聞前輩諸公論當世第一流人,必稱芝峯李公,恒擧其字曰:「某甫,金玉其人也。」維固稔聞而心識之。
旣而遭罹否運,世道交喪,雖號稱名士大夫者,亦多隨流變化,或刓方爲圓,或染貞爲黷。而賢者不幸,往往觸兇燄、罥禍罔,顚連危阸者有之。惟芝峯公恬穆自守,危遜適宜,凡世之滋垢,固不得以毫毛浼公,卽機辟罻羅,亦無自而加諸公。
維時屛處田野,每高公之趣操,而竊嚮往焉。及今上踐阼,徵庸耆喆,而公登朝通顯,爲淸流儀範。維亦幸聯武朝列,時時獲私於公。公不以晩進見鄙,輒爲之傾倒,揚搉理義,品騭藝文,以至古今世務,靡所不講。維於是,益服公邃學博識,測之而彌深,酌焉而不竭。蓋古所謂「大雅君子」,華藻之美,特其土苴耳。居久之,進拜冢宰,凜凜有台鼎之望,而公遽卽世矣。
公少而嗜學,於書無所不觀,於文詞無所不工,而尤深於詩。其爲詩,常疾世俗佻儇噭噪之習,必以唐諸名家爲法則。故其聲調諧協,色澤朗潤,有金石之韻、圭璋之質焉。文亦主於雅馴,不作近代僻澁語。玄軒申相公嘗稱公詩,「神而化之」;五山車天輅、南窓金玄成亦以爲「格高語妙,句圓意活,優入盛唐閫域」,其見重於藝苑如此云。
傳曰:「德成而上,藝成而下。」夫文章亦藝也,世固有飾羽而畫,以梔蠟自售者矣。惟深於天機者不然,意發而後詞見焉,質立而後文施焉,美在其中而暢於外。故曰「詩可以觀」,若公之爲者是已。不如是,何足以列於立言而稱不朽哉!
公旣沒,諸子以公家集授剞劂,而徵弁卷之文。昔蘇長公於歐陽文忠、張文定,皆有知己之感,故序其集,而詞致深篤。維之不佞,誠無所比數,獨於公,積二十年景慕之私,終見知於暮途,區區感慨于中者,自謂不後古人。故不辭而爲之序。
崇禎癸酉中冬,奮忠贊謨立紀靖社功臣、正憲大夫、新豐君張維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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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峯李先生,恬靜守中,硏究墳籍,平居門絶雜賓,賓客亦罕贄刺。以植之孤陋晩進,雖幸一再登龍,亦未敢奉款承誨,以窺剞劂之玅。戊辰入都,幸復陞堂質疑,始蒙先生示以所論述《類說》十冊,且命植題跋其後。植敬諾而退,未及卒業,而先生遽捐館。嗚呼慟哉!
今先生之胤二斯文,方梓行先稿抄本若干卷,而以先生嘗所命於《類說》者申之。植旣不敏于疇昔,迨無以副先生勤敎是懼,其於斯集,宜不忘一言之效。顧鉅公序述備矣,如植亦何容噍說?
抑惟念人雖至巧,不能左畫方而右畫圓。古今文章家,固多兼苞衆體矣。然而長於文者,詩亦類文;專於詩者,文或類詩。豈非同工異曲爲尤難哉?
今先生績學旣富,文體咸備,蔚然爲一代大家,而乃其詩,簡古淸絶,出入三唐,雖累韻疊篇,而終不失調格。此誠古人之所稀有者,倘非恬靜硏究之效歟?
讀是集者,幸以余言求之,則庶爲模楷之一助云爾。
崇禎甲戌立春日,德水後人李植謹書。
萬曆壬午,余與芝老而同蓮榜,相遇於璧水。目其容,粹而豐;叩其中所有,其出未已;其與物接,未見其苟異,而神采灑然有不可狎者。余之憃愚,雖不能爲役於公,而顧其相契之深,非道路然諾之比。
未幾而仕於朝,得尾英游,方見事業之偉,聲光赫著,而時運中否,群賢奔迸,光霽一違,寒暑已屢閱矣。大陽朝昇,陰霾劃開;弓旌四出,善類朋來。如余無庸,亦幸而望九霞飛佩於星象之表。
卯申之暇,得公閑居著作,焚瓊蕤而讀之,其詩古雅,其文淵深。獻規則詞意懇惻,不違告君之體;論理則旨趣精深,多先儒之所未發。不覺喟然而歎,肅然而敬,賓賓然有執禮門下之願。
嗚呼!芝峯已矣,斯文喪矣。安得文章學問之復有如斯人者哉!旣而又自慰之曰:「芝峯雖歿,而其文之在世者,如日星乎天,則其所不亡者固自若也。」
文者,德之華、行之表也。玉蘊於山,土木晶潤,世豈有外德行而能文章者哉?芝峯嘗曰:「士之所貴者德,而文者乃其末也。」因其言而讀其文,則可知公學力之至,自得者深,其發之而爲文者,亦無非仁義之言也。而若其用之而未究,則君子謂之有命焉。而況其二子之賢,承家學而負世道之責,向之所未究於用者,其有待而發耶?
二君繡其先稿于梓,謂余嘗遇知於公,請書一言於後。念余不謹於語嘿之節,屢以言而忤於時。公嘗憂之而微諷之,凡所剪拂而成就之者,一出忱意。感舊兩行之淚、酬恩一寸之心,有不可以文拙而辭者,輒誦所聞於公者,下一轉語。異時有良史者,想未必無取於斯言也。
若公出處大節,已悉於諸公之品題,此不著。
崇禎癸酉長至日,興陽後人李埈識。
《芝峯先生集》成,其嗣聖求氏謂翊聖以一言相斯役,非其人、非其任,惡有所效?
然竊嘗有所聞矣:「持之恬、處之靜,修之潔、守之確,知幾介石,難進易退,當於古賢中求之。學問之超詣、識度之簡遠,自有不可及者,而才分極高,論詩甚古,成於心而裁於法,其至者殆將雁行於開、天諸子。其爲古文詞,絶無蹈襲馳驟之語,根極理道,精練雅馴,成一家言,要之經世而垂後者。」此吾先子之言也。
吾先子與先生,束髮定交,合志同方,塤篪不足以喩其和,止水不足以喩其淡,而進退信絀,白首無差,至於名位始卒,亦略相符。今而兩家之籍,竝懸於國中,後死之感,爲如何哉?
噫!先生晩歲,誌吾先子之墓,殆絶筆也。翊聖每讀之,不覺涕涔淫下也。昔程叔子謂門人曰「後之欲知我事行者,須考伯氏之狀」,言其道同也。則讀吾先子之誌,亦可以知先生矣。調合則尙友千古,知希則垂竢百世,而生平賞音,互爲定論,而世不得疑其夸,吁亦盛矣!
先生名跡,自有當世能言之者,只掇從家庭所聞知者以識之。
崇禎六年歲舍癸酉南至,平山申翊聖謹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