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是茧,层层叠叠,

爱是利剑,能够突破一切,

所有的离别,其实都是爱的考验,

为了破茧成蝶 。”

每天在阳光里栽栽花,种种草,

再不然养几只鸟玩玩,

这样的日子比做仙人都美。

其实我不羡慕富贵,也不羡慕荣华,

我只要一个安乐的家,如心的伴侣。

离别是一种情感,盼望又是一种情感;

爱子也是一种情感,恋夫又是一种情感;

叙会是一种情感,悲伤又是一种情感。

很多人不需要再见,

因为只是路过而已。

遗忘就是我们给彼此最好的纪念。

会过去的,就会过去的。

我们的痛苦,我们的悲伤,我们的负罪。

『一句我爱你,其实很容易

说出口,

但真要照顾一个人一辈子,

却需要太大的勇气。

爱藏在生活的一点一滴,

谁能说这不是爱? 』

我微笑。

在任何我难过或者快乐的时候,

我只剩下微笑。

那些美丽的小鱼,它们睡觉的时候也睁着眼睛。

不需要爱情,亦从不哭泣。

它们是我的榜样。

喜欢的就要拥有它,

不要害怕结果。

感情有时候只是一个人的事情。

和任何人无关。

爱,或者不爱,

——只能自行了断。

一 放肆地爱,坚定地活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徐志摩《再别康桥》

自述的几句话

唱戏是我最喜欢的一件事情,早几年学过几折昆曲,京戏我更爱看,却未曾正式学过。前年在北京,新月社一群朋友为闹新年逼着我扮演一出《闹学》,那当然是玩儿,也未曾请人身段,可是看的人和我自己都还感到一些趣味,由此我居然得到了会串戏的一个名气了,其实是可笑得很,不值一谈。这次上海妇女慰劳会几个人说起唱戏要我也凑合一天,一来是她们的盛意难却,二是慰劳北伐当得效劳,我就斗胆答应下来了。可是天下事情不临到自己亲身做是不会知道实际困难的;我现在才知道这种外行的狂妄是完全没有根据的,因为我一经正式练习,愈练愈觉着难,到现在我连跑龙套的都不敢轻视了。

演戏绝不是易事:一个字咬得不准,一个腔使得不圆,一只袖洒得不透,一步路走得不稳,就容易妨碍全剧的表现,演者自己的自信心,观众的信心,便受了不易弥补的打击,真难!我看读什么英文法文还比唱戏容易些呢!我心里十分地担忧,真不知道到那天我要怎样地出丑呢。我选定《思凡》和《汾河湾》两个戏,也有意思的。在我所拍过的几处昆曲中要算《思凡》的词句最美,它真能将一个被逼着出家的人的心理形容得淋漓尽致,一气呵成,情文相生,愈看愈觉得这真是一片颠扑不破的美文。它的一字一句都含有词藻,真太美了,却也因此表演起来更不容易,我看来只有徐老太太做得完美到无可再进的境界,我只能拜倒!她才是真功夫,才当得起表演艺术,像我这初学,简直不知道做出什么样子来呢。好在我的皮厚,管他三七二十一,来一下试试。

旧戏里好的真多。戏的原则是要有趣味、有波折,经济也是一个重要条件。

现在许多新戏失败的原因一来蓄意曲折而反浅薄,诚心写实而反不自然,词费更不必说,有人说白话不好,这我不知道。我承认我是一个旧脑筋,这次洪深先生本来想要我做《第二梦》,我不敢答应。因为我对于新戏更不敢随便地尝试,非要你全身精神都用上不可,我近来身体常病,所以我不敢多担任事情了。

《汾河湾》确实是个好戏,静中有闹,俗不伤雅。离别是一种情感,盼望又是一种情感;爱子也是一种情感,恋夫又是一种情感;叙会是一种情感,悲伤又是一种情感。这些种种不同的情感,在《汾河湾》这出戏里,很自然地相互起伏,来龙去脉,日暗日丽,自有一种妙趣。但戏是好戏也得有本事人来做才能显出戏好,像我这样一个未入流的初学,也许连好戏多要叫我做成坏戏,又加天热,我又是个常病的人,真不知道身上穿了厚衣头上戴了许多东西受不受得住呢。没有法子,大着胆,老着脸皮,预备来出丑吧,只好请看戏的诸君包含点儿吧。

请看小兰芬的三天好戏

多谢梅先生的“鞠躬尽瘁”,和别的先生们的好意,我的小朋友小兰芬已然在上海颇有些声名。单就戏码说,她的地位已然进步了不少。此次承上海舞台主人同意特排她三晚拿手好戏,爱听小兰芬戏的可以好好地过一次瘾了。星期一是《玉春堂》,这戏她在北京唱得极讨好,到上海来还是初演。星期二《南天门》(和郭少华配的),星期三《六月雪带法场》,都是正路的好戏。

兰芬的好处,第一是规矩,不愧是从北京来的。论她的本领,喉音使腔以及念白做派,实在在坤角中已是很难能的了。只可怜她因为不认识人,又不会自动出来招呼,竟然在上海舞台埋没了一个多月。这回若不是梅生先生的急公好义,也许到了今天上海人还是没有注意到小兰芬这个人的。因此我颇有点感想,顺便说说。

女子职业是当代一个大问题,唱戏应分是一种极正当的职业。女子中不少有剧艺天才的人,但无如社会的成见非得把唱戏的地位看得极低微,倒像一个人唱了戏,不论男女,品格就不会高尚似的。从前呢,原有许多不知自爱的戏子(多半是男的),那是咎由自取不必说他,但我们却不能让这个成见生了根,从此看轻这门职业。今年上海各大舞台居然能做到男女合演,已然是一种进步。我们有许多朋友本来再也不要看女戏的,现在都不嫌了。非但不嫌,他们渐渐觉得戏里的女角儿,非得女人扮演,才能不失自然之之致。我敢预言在五十年以后,我们再也看不见梅兰芳、程砚秋一等人,旦角天然是应得女性担任,这是没有疑义的。

马艳云

挽近女子之以艺事称者,日有所闻,社会人士亦往往予以奖掖。贫家女子只有才慧者,得以琼然自秀,光彩一时,致可乐也。

海上自去年以来,名坤伶接踵而至,如荣丽娟、新艳秋、雪艳琴皆能独树一帜,与男优竞一日之长。北方名秀之蜚声于南中而未到者,则有马艳云、新艳秋姊妹。予迎之久,亦爱之深,切盼其早日北归,更为此间歌舞界大放光辉。梅生先生辑名优号,嘱为述马氏姊妹生年梗概,因为志略如左。

艳云、艳秋皆非科班出身,以家寒素,迨十四五习艺。先从金少梅配戏,初露面,即秀挺不凡。因复踵名师请益,更出演与琴雪芳同班,京中顾曲界稍稍赏识此髫龄之姊妹。逾年由哈尔滨归,艺益精进。艳云更奉瑶卿为师。瑶卿之纳女弟子以艳云为始韧。艳秋学谭,至力甚勤,亦豁然开朗,与孟小冬齐名。马氏姊妹近年来往来平津间,声誉日隆。艳云扮相之美,在坤伶中无处其右者。尤以天资聪颖,虽习艺期间不长,而造就之精深,非寻常所可比况。能戏至多,尤以瑶卿亲授《儿女英雄传》《樊江关》诸剧,得心应手,刚健妩媚,有是多也。

灰色的生活

三晚未曾睡着,今晨开眼就觉得昏头昏脑的,一点儿精神也没有。近年来常常失眠,睡不着时常会弄得神经发生变态,难怪我母亲当年因失眠而得神经病,因此送命;今天我自身也尝着这种味道,真是痛苦至极,没有尝过的人是绝对不会了解的。

以前我最爱写日记,我觉得一个人每天有不同的动作,两样思想,能每天记下来等几年后再拿出来看看,自己会忘记是自己写的,好像看别人写的小说一般。所以当年我同志摩总是一人记一本。可是自从他过世后,我就从来没有记一天,因为我感觉到无所可记,心灵麻木,生活刻板,每天除了睡,吃饭,吃烟,再加上生病之外,简直别无一事。十几年来如一日,我是如同枯木一般,老是一天一天地消沉,连自己都不知道哪天才能复活起来。一直到今年交过春,我也好像随了春的暖意,身体日见健康起来了。已经快半年没有生过病了,这是十年来第一次的好现象。因此我也好比久困的蛟蛇,身心慢慢地活动起来了,预备等手痛一好就立刻多画一点画,多写一点东西。这几天常常想拿笔写,想借笔来一泄十几年的忧闷,可是一想起医生叫我不许写的话,我就立刻没有勇气了。今天我是觉得手已经不太痛了,所以试一试,哪知写了没有几个字,手又有点痛起来了。想写的东西只好让它在心里再安睡几天,等我完全好了再请出来吧。我只希望从今天起我可以丢却以前死灰色的生活而走进光明活泼的环境,再多留一点不死的东西。

我的照片

真奇怪!我前些日看见《飘》上有一张照片,悬十万元的赏,让大家猜是谁,结果居然有大半的人猜是我,这真使我惊奇,难道真的,我自己也不认识我自己了么?虽然说老少不能相比,可是看眼耳鼻的样子总不会改的吧!况且我自己对我自己的装饰,我总不会忘记的,我的头发从来没有这样梳过,尤其是对于侧面的照片,我是很少照的,所以我看来看去,想来想去,我可以决定她不是我!

秋翁写的一篇文字更使我奇讶!他是见过我的,认识我的,怎么也会说是我呢!还说有照片为证,这真叫我糊涂死了,有机会我一定想着问他要来看;他的盛意我是非常感谢的,我这十几年来可算是像坐关似的一样静,我简直是不出大门一步,难得有要紧的事出去一次,一年也没有几次,一天到晚只是在家静养,只有老朋友来看我,我是没有会看人家的时候,多蒙许多人倒常常观念着我的生活,使我十分安慰。一个艺人的生活,在这个年头,能糊里糊涂地一天天往下过,就算不错,要怎样享受是办不到的,所以我也相当的安慰,我不苛求,我也不需要别人金钱上的扶助,我只是量入而出,过着一种平等的日子,荣华富贵的日子,绝不是像我这种不幸的人应该有的,所以我很安静地忍受着现在的环境。人生本是梦,梦长与梦短而已,还不是一样地一天天过去。等待着一旦梦醒,好与坏还不是一样!

关于我的照片,我是没有一张不记得的,除非是别人在我不留心的时候偷着拍去的,其余的我都有数目的,在北京照的有很多好的,可是我到上海的时候已经快没有了,在上海我根本没有照过几次,所照的也都是大张的美术照片,所以在《飘》登的那一张,我可以很清楚地记得,那并不是我。

现在虽然已经老了,可是我想一个人老少的分别,只不过在胖瘦,或是皮肤生了皱纹,至于眉眼的大小等,大约不会改到完全不一样的成分,这是我的理想,不知对不对。我想今年我也许可以有转机,好像有了一点健康的机会了,等天气和暖一点的时候,我一定要去照一张现在的我看看,不知道照出来成何样子,因为我已经有二十年不拍照了,到那时候,我一定会让大家看看,让关怀着我的人看看,二十年后的我是一个什么样子,让看过二十年前的我的照片的人,再看一看现在的我——对照一下,一个不同时代的女人,分别是怎样的?

不过在我看来,若是女人能有永远好的环境,自己好好地保养,她的青春是不大容易就消失的。精神上的安慰和环境的好坏,是能给人一个不同的收获的。

我近年来对于自己的修饰上是早已不关心的了,在家的时候简直连镜子都不大照,也懒得照,好看又怎样?不好看又有什么?我还感觉到美貌给女人永远带来坏运气,难得是幸福的,还是平平常常的也许还可以过一个平平常常的安逸的日子,有了美貌常会不知不觉地同你带来许多意外的麻烦的,不知我的感觉对不对?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了,文立要我写稿子,我是久不动笔了,可巧为《飘》上的照片事有所感,所以随便乱涂了几句,也算了一件心事。

至于最近的照片,只有等我去拍了再刊登了。

哭摩

我深信世界上怕没有可以描写得出我现在心中如何悲痛的一支笔,不要说我自己这支轻易也不能动的一支。可是除此我更无可以泄我满怀伤怨的心的机会了,我希望摩的灵魂也来帮我一帮,苍天给我这一霹雳直打得我满身麻木得连哭都哭不出,浑身只是一阵阵的麻木。几日的昏沉直到今天才醒过来,知道你是真的与我永别了。摩!漫说是你,就怕是苍天也不能知道我现在心中是如何的疼痛,如何的悲伤!从前听人说起“心痛”我老笑他们虚伪,我想人的心怎会觉得痛,这不过说说好听而已,谁知道我今天才真的尝着这一阵阵心中绞痛似的味儿了。你知道吗?曾记得当初我只要稍有不适即有你声声的在旁慰问,咳,如今我即使是痛死,也再没有你来低声下气的慰问了。摩,你是不是真的忍心永远的抛弃我了?你从前不是说你我最后的呼吸也须要连在一起才不负你我相爱之情吗?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是要飞去呢?直到如今我还是不信你真的是飞了,我还是在这儿天天盼着你回来陪我呢。你快点将未了的事办一下,来同我一同去到云外去优游去罢,你不要一个人在外逍遥,忘记了闺中还有我等着呢!

这不是做梦吗?生龙活虎似的你倒先我而去,留着一个病恹恹的我单独与这满是荆棘的前途来奋斗。志摩,这不是太惨了吗?我还留恋些什么?可是回头看看我那苍苍白发的老娘,我不由一阵阵只是心酸,也不敢再羡你的清闲爱你的优游了。我再哪有这勇气,去看她这个垂死的人而与你双双飞进这云天里去围绕着灿烂的明星跳跃,忘却人间有忧愁有痛苦像只没有牵挂的梅花鸟。这类的清福怕我还没有缘去享受!我知道我在尘世间的罪还未满,尚有许多的痛苦与罪孽还等着我去忍受呢。我现在唯一的希望是你倘能在一个深沉的黑夜里,静静凄凄地放轻了脚步走到我的枕边,给我些无声的私语,让我在梦魂中知道你!我的大大是回家来探望你那忘不了你的爱来了,那时间,我决不张皇!你不要慌,没人会来惊扰我们的。多少你总得让我再见一见你那可爱的脸,我才有勇气往下过这寂寞的岁月。你来吧,摩!我在等着你呢。

事到如今我一点也不怨,怨谁好?恨谁好?你我五年的相聚只是幻影,不怪你忍心去,只怪我无福留;我是太薄命了,十年来受尽千般的精神痛苦,万样的心灵摧残,直将我这颗心打得破碎得不可收拾,今天才真变了死灰的了,也再不会出怎样的光彩了。好在人生的刺激与柔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过了。现在又受到了人生最可怕的死别。不死也不免是朵憔悴的花瓣,再见不着阳光晒也不见甘露漫了。从此我再不能知道世间有我的笑声了。

经过了许多的波折与艰难才达到了结合的日子,你我那时快乐直忘记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也忘记了世界上有“忧愁”二字,快活的日子过得与飞一般快,谁知道不久我们又走进忧城。病魔不断地来缠着我。它带着一切的烦恼,许多的痛苦,那时间我身体上受到了不可语的沉痛,你精神上也无端的沉入忧闷。我知道你见我病身呻吟,转侧床笫,你心坎里有说不出的怜惜,满肠中有无限的伤感。你曾慰我,我却无从使你再有安逸的日子。摩,你为我荒废了你的诗意,失却了你的文兴,受着一般人的笑骂,我也只是在旁默然自恨,再没有法子使你像从前的欢笑。谁知你不顾一切的还是成天的安慰我,叫我不要因为生些病就看得前途只是黑暗,有你永远在我身边不要再怕一切无谓的闲论。我就听着你静心平气的养,只盼着天可怜我们几年的奋斗,给我们一个安逸的将来。谁知道如今一切都是幻影,我们的梦再也不能实现了,早知有今日,何必当初你用尽心血地将我抚养呢?让我前年病死了,不是痛快得多吗?你常说天无绝人之路,守着好了,哪知天竟绝人如此,哪里还有我平坦走着的道儿?这不是命吗?还说什么?摩,不是我到今天还在怨你,你爱我,你不该轻身,我为你坐飞机吵闹不知几次,你还是忘了我的一切的叮咛,瞒着我独自地飞上天去了。

完了,完了,从此我再也听不到你那叽咕小语了,我心里的悲痛你知道吗?我的破碎的心留着你来补呢,你知道吗?唉,你的灵魂也有时归来见我吗?那天晚上我在朦胧中见着你往我身边跑,只是那一霎眼的就不见了,等我跳着、叫着你,也再不见一些模糊的影子了。咳,你叫我从此怎样度此孤单的日月呢?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响,苍天如何给我这样残酷的刑罚呢!从此我再不信有天道,有人心;我恨这世界,我恨天,恨地,我一切都恨。我恨他们为什么抢了我的你去,生生的将我们两颗碰在一起的心离了开去,从此叫我无处去摸我那一半热血未干的心。你看,我这一半还是不断地流着鲜红的血,流得满身只成了个血人。这伤痕除了那一半的心血来补,还有什么法子不叫它不滴滴的直流呢?痛死了有谁知道?终有一天流完了血自己就枯萎了。若是有时候你清风一阵的吹回来,见着我成天为你滴血的一颗心,不知道又要如何的怜惜、如何的张皇呢。我知道你又看着两个小猫似眼珠儿乱叫乱叫着。我希望你叫高声些,让我好听得见,你知道我现在只是一阵阵糊涂,有时人家大声地叫着我,我还是东张西望不知声音是何处来的呢。大大,若是我正在接近着梦边,你也不要怕扰了我的梦魂,像平常似的不敢惊动我,你知道我再不会骂你了,就是你扰我不睡,我也不敢再怨了,因为我只要再能得到你一次的扰,我就可以责问他们因何骗我说你不再回来,让他们看着我的摩还是丢不了我,乖乖的又回来陪伴着我了。这一回我可一定紧紧的搂抱你,再不能叫你飞出我的怀抱了。天呀!可怜我,再让你回来一次吧!我没有得罪你,为什么罚我呢?摩!我这儿叫你呢,我喉咙里叫得直要冒血了,你难道还没有听见吗?直叫到铁树开花,枯木发声我还是忍心等着,你一天不回来,我一天的叫,等着我哪天没有了气我才甘心地丢开这唯一的希望。

你这一走不单是碎了我的心,也收了不少朋友伤感的痛泪。这一下真使人们感觉到人世的可怕、世道的险恶,没有多少日子竟会将一个最纯白、最天真不可多见的人收了去,与人世永诀。在你也许到了天堂,在那儿还一样过你的欢乐的日子,可是你将我从此就断送了。你以前不是说要我清风似的常在你的左右吗?好,现在倒是你先化了一阵清风飞去天边了。我盼你有时也吹回来帮着我做些未了的事,只要你有耐心的话,最好是等着我将人世的事办完了同着你一同化风飞去,让朋友们永远只听见我们的风声而不见我们的人影,在黑暗里我们好永远逍遥自在的飞舞。

我真不明白你我在佛经上是怎样一种因果,既有缘相聚又因何中途分散,难道说这也有一定的定数吗?记得我在北平的时候,那时还没有认识你,我是成天的过着那忍泪假笑的生活。我对人老含着一片至诚纯白的心而结果反遭不少人的讥诮,竟可以说没有一个人能明白我,能看透我的。一个人遭着不可语的痛苦,当然地不由生出厌世之心,所以我一天天地只是藏起了我的真实的心,而拿一个虚伪的心来对付这混浊的社会,也不再希望有人来能真真的认识我、明白我,甘心愿意从此自相摧残的快快了此残生,谁知道就在那时候会遇见了你,真如同在黑暗里见着了一线光明,遂死的人又兑了一口气,生命从此转了一个方向。摩摩,你的明白我,真算是透彻极了,你好像是成天钻在我的心房里似的,直到现在还只是你一个人是真还懂得我的。我记得我每遭人辱骂的时候你老是百般的安慰我,使我不得不对你生出一种不可喻的感觉。我老说,有你,我还怕谁骂;你也常说,只要我明白你,你的人是我一个人的,你又为什么要去顾虑别人的批评呢?所以我哪怕成天受着病魔的缠绕也再不敢有所怨恨的了。我只是对你满心的歉意,因为我们理想中的生活全被我的病魔来打破,连累着你成天也过那愁闷的日子。可是两年来我从来未见你有一些怨恨,也不见你因此对我稍有冷淡之意。也难怪文伯要说,你对我的爱是“come and true”的了。我只怨我真是无以对你,这,我只好报之于将来了。

我现在不顾一切往着这满是荆棘的道路上走去,去寻一点真实的发展,你不是常怨我跟你几年没有受着一些你的诗意的陶熔吗?我也实在惭愧,真也辜负你一片至诚的心了,我本来一百个放心,以为有你永久在我身边,还怕将来没有一个成功吗?谁知现在我只得独自奋斗,再不能得你一些相助了,可是我若能单独撞出一条光明的大路也不负你爱我的心了,愿你的灵魂在冥冥中给我一点勇气,让我在这生命的道上不感受到孤立的恐慌。我现在很决心的答应你从此再不张着眼睛做梦,躺在床上乱讲,病魔也得最后与它决斗一下,不是它生便是我倒,我一定做一个你一向希望我所能成的一种人。我决心做人,我决心做一点认真的事业,虽然我头顶只见乌云,地下满是黑影,可是我还记得你常说“受苦的人没有悲观的权力”。一个人决不能让悲观的慢性病侵蚀人的精神,让厌世的恶质染黑人的血液。我此后决不再病(你非暗中保护不可),我只叫我的心从此麻木,不再问世界有恋,人们有欢娱。我早打我的心,我的灵魂去追随你的左右,像一朵水莲花拥扶着你往白云深处去缭绕,决不回头偷看尘间的作为,留下我的躯壳同生命来奋斗。到战胜的那一天,我盼你带着悠悠的乐声从一团彩云里脚踏莲花瓣来接我同去永久的相守,过我们理想中的岁月。

一转眼,你已经离开了我一个多月了,在这段时间我也不知道是怎样过来的,朋友们跑来安慰我,我也不知道是说什么好。虽然决心不生病,谁知(它)一直到现在也没有离开过我一天。摩摩,我虽然下了天大的决心,想与你争一口气,可是叫我怎生受得了每天每时悲念你的一阵阵心肺的绞痛。到现在有时想哭,眼泪干得流不出一点;要叫,喉中疼得不出声。虽然他们成天的逼我喝一碗碗的苦水,也难以补得我心头的悲痛,怕的是我恹恹的病体再受不了那岁月的摧残。我的爱,你叫我怎样忍受没有你在我身边的孤单?你那幽默的灵魂为什么这些日子也不给我一些声响?我晚间有时也叫了他们走开,房间不让有一点声音,盼你在人静时给我一些声响,叫我知道你的灵魂是常常环绕着我,也好叫我在茫茫前途感觉到一点生趣,不然怕死也难以支持下去了。摩!大大!求你显一显灵吧,你难道忍心真的从此不再同我说一句话了吗?不要这样的苛酷了吧!你看,我这孤单一人影从此怎样去撞这艰难的世界?难道你看了不心痛吗?你爱我的心还存在吗?你为什么不响?大!你真的不响了吗?

中秋夜感

并不是我一提笔就离不开志摩,就是手里的笔也不等我想就先抢着往下溜了,尤其是在这秋夜!窗外秋风卷着落叶,沙沙的幽声打入我的耳朵,更使我忘不了月夜的回忆、眼前的寂寥。本来是他带我认识了笔的神秘,使我感觉到这一支笔的确是人的一个唯一的良伴:它可以泄你满腹的忧怨,又可以将不能说的、不能告人的话诉给纸笔,吐一口胸中的积闷。所以古人常说不穷做不出好诗,不怨写不出好文。的确,回味这两句话,不知有多少深意。我没有遇见摩的时候,我是一点也不知道走这条路,怨恨的时候只知道拿了一支香烟满屋子转,再不然就蒙着被头暗自饮泣。自从他教我写日记,我才知道这支笔可以代表一切,从此我有了吐气的法子了。可是近来的几年,我反而不敢亲近这支笔,怕的是又要使神经有灵性,脑子里有感想。岁数一年年的长,人生的一切也一年年的看得多,可是越看越糊涂。这幻妙的人生真使人难说难看,所以简直的给它一个不想不看最好。

前天看摩的自剖,真有趣!只有他想得出这样离奇的写法,还可以将自己剖得清清楚楚。虽然我也想同样的剖一剖自己,可是苦于无枝无杆可剖了。连我自己都说不出我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只觉得留着的不过是有形无实的一个躯壳而已。活着不过是多享受一天天物质上的应得,多看一点新奇古怪的戏闻。我只觉人生的可怕,简直今天不知道明天又有什么变化;过一天好像是捡着一天似的,谁又能预料哪一天是最后的一天呢?生与死的距离是更短在咫尺了!只要看志摩!他不是已经死了快十年了吗?在这几年中,我敢说他的影像一天天在人们的脑中模糊起来了,再过上几年不是完全消灭了吗?谁不是一样?我们溜到人世间也不过是打一转儿,转得好与歹的不同而已,除了几个留下著作的也许还可以多让人们纪念几年,其余的还不是同镜中的幻影一样?所以我有时候自己老是呆想:也许志摩没有死。生离与死别时候的影像在谁都是永远切记在心头的;在那生与死交迫的时候是会有不同的可怕的样子,使人难舍难忘的。可是他的死来得太奇特,太匆忙!那最后的一忽儿会一个人都没有看见;不要说我,怕也有别人会同样的不相信的。所以我老以为他还是在一个没有人迹的地方等着呢!也许会有他再出来的一天的。他现在停留的地方虽然我们看不见,可是我一定相信也是跟我们现在所处的一样,又是一个世界而已;那一面的样子,虽然常有离奇的说法,异样的想象,只可恨没有人能前往游历一次,而带一点新奇的事回来。不过一样事我可以断定,志摩虽然说离了躯壳,他的灵魂是永远不会消灭的。我知道他一定时常在我们身旁打转,看着我们还是在这儿做梦似的混,暗笑我们的痴呆呢!不然在这样明亮的中秋月下,他不知道又要给我们多少好的诗料呢!

说到诗,我不牢骚,实在是不能不说。自从他走后,这几年来我最注意到而使我失望的就是他所最爱的诗好像一天天的在那儿消灭了,作诗的人们好像没有他在时那样热闹了。也许是他一走带去了人们不少的诗意;更可以说提起作诗就免不了使人怀念他的本人,增加无限离情,就像我似的一提笔就更感到死别的惨痛。不过我也不敢说一定,或许是我看见得少,尤其是在目前枯槁的海边上,更不容易产出什么新进的诗人。可是这种感觉不仅属于我个人,有几个朋友也有这同样的论调。这实在是一件可憾的事!他若是在也要感觉到痛心的。所以那天我睡不着的时候,来回的想:走的,我当然没有法子拉回来;可是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想法子引起诗人们的诗兴才好,不然志摩的灵魂一定也要在那儿着急的。只要看他在的时候,每一次见着一好诗,他是多么高兴的唱读;有天才的,他是怎样的引导着他们走进诗门;要是有一次发现一个新的诗人,他一定跳跃得连饭都可以少吃一顿。他一生所爱的唯有诗,他常叫我做,劝我学。“只要你随便写,其余的都留着我来改。哪一个初学者不是大胆的涂?谁又能一写就成了绝句?只要随时随地,见着什么而有所感,就立刻写下来,不就慢慢的会了?”这几句话是我三天两头儿听见的。虽然他起足了劲儿,可是我始终没有学过一次,这也是使他灰心的。现在我想着他的话,好像见着他那活跃的样子,而同时又觉得新出品又那样少,所以我也大胆的来诌两句。说实话,这也不能算是诗,更不成什么格;教我的人,虽然我敢说离着我不远,可是我听不到他的教导,更不用说与我改削了,只能算一时所感觉着的随便写了下来就是。我不是要臭美,我只想抛砖引玉:也许有人见到我的苦心,不想写的也不忍不写两句,以慰多年见不到的老诗人,至少让他的灵魂也再快乐一次。不然像我那样的诗不要说没有表的可能性,简直包花生米都嫌它不够格儿呢!

而秋叶就是在实行我那想头的第一首。

牡丹与绿叶

望眼欲穿的刘大师画展在二十一日可以实现了,这是我们值得欣赏的一个画展。中国的画家能在同时中西画都画得好,只有刘大师一人了。他开始是只偏重西画,他的西画不但是中国人所欣赏,在欧洲也博得不少西洋画家的钦佩。我记得当年志摩还写过一篇很长的文章,讲欧洲画家们怎样认识与赞美大师的画呢!后来他回国后又尽心研究中国画,他私人收集了不少有名的古画,件件都是精品。因为他有天赋的聪明,所以不久他就深得其中奥妙;画出来的画又古雅又浑厚,气魄逼人,自有一种说不出伟大的味儿。我是一个后学,我不敢随便批评,乱讲好坏,好在自有公论。

我只感觉到一点,就是我们大师的为人,实在是在画家之中不可多得的人才;他不仅是关在门内死画,他同时还有外交家与政治家的才能,他对外能做人所不敢做的,能讲人所不敢讲的。就像在南洋群岛失守时,日本人寻着他的时候,他能用很镇静的态度来对付,用他的口才战胜,讲得日本人不敢拿他随便安排。他在静默之中显出强硬,绝不软化,所以后来日本人反而对他尊敬低头。在没有办法之中只好很客气的拿飞机送他回上海;这种态度是真值得令人钦佩的。

还有他做起事来,不怕困难,不惧外来的打击,他要做就非做成不可,具有伟大的创造性。为艺术他不惜任何牺牲,像美专能有今日的成就,他不知道费了多少精神与金钱;有时还要忍受外界的非议,可是他一切都能不顾,不问,始终坚决的用他那一贯的作风来做到底;所以才有今天的成功。最近他对国画进步得更惊人,这次的画展一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好画,同时还有他太太的作品!这是最难得的事情,她虽然是久居在南洋,受过高深的西学,可是她对中国的国学是一直爱好的;尤其写字,她每天早晨一定要写几篇字之后才做别的事情。所以她的字写得很有功夫,秀丽而古朴,有男子气魄,真是不可多得的精品。有时海粟画了得意的好画再加上太太一篇长题,真是牡丹与绿叶更显得精彩。我是不敢多讲,不过听得他夫妇有此盛事,所以糊乱的涂几句来预祝他们,并告海上爱好艺术的同志们,不要错过了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