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講語下
傳七章講語釋正心
此章釋正心。以明意已誠而心不可以不正。蓋心活物也旣有主宰。須有動作。旣有知覺。須有思慮。固非塊然寂滅無所運用者也。凡人應於事接於物也。喜怒憂懼。隨感而應。是乃心之用。非惟不能無。蓋亦不可無者也。但於事物之來。不能循乎自然而靜。而理之反爲其所繫。則毫忽之頃。必不免動乎其中。私爲主而理爲客。物爲內而心爲外。吾之所以處之者。或失之偏重。或失之固滯。四者之用。終非本體之正矣。惟當事至而應之。無與乎我。物去而忘之。不與之往。此心湛然。無有一事。酬酢萬變。各止其所。大小姸蚩。無不中節。終日爲之而未嘗爲之。怒乎可怒。怒而不遷。此心只平平耳。懼乎當懼。懼而不攝。此心只舒泰耳。喜好猝至。而此心則一乎凝定。患難當前。而此心則處之恬然。然後是心之用。始得其光明正大之體。而一毫偏蔽之私。不能査滓乎其中矣。是故此心不能常存。則此身便無主宰而思慮紛擾。莫之把握。尋常應接之際。忽忽爲外物所引去。至於聲色臭味之易見者。猶莫之知覺。身在乎此。心騖乎彼。百骸四肢。都無檢制。而腔然一軀殼耳。必也提掇惺惺。常加操存敬直之功。使天理恒明。群妄退聽。則心無不正而身可以修矣。
附王通判講語
此章。病在有所字。有所病根。又從不察來。註中察字。最緊要。蓋言喜怒憂懼。心之用也。視聽食息。身之運也。心以宰制此身。身以聽命此心。苟於此心之用而不能察。一至於有所焉。未來有所將迎。旣來有所偏主。旣往有所留滯。有所忿懥。則心爲忿懥所累。而不得其忿懥之正矣。有所恐懼。則心爲恐懼所累。而不得其恐懼之正矣。有所好樂。有所憂患。則心爲好樂憂患所累。而不得其好樂憂患之正矣。
夫心者。身之主也。不正則心馳於外而不存。神明之內無主宰。淵默之中失天君。目雖視。徒視以目而不視以心。將無以善天下之色矣。可得其視之正理乎。耳雖聽。徒聽以耳。而不聽以心。將無以善天下之聲矣。可得其聽之至理乎。口雖食。徒食以口。而不食以心。將無以善天下之味矣。可得其味之正理乎。推以至於動靜語默之間。出入起居之際。將無一得其理者。身豈可得以修哉。
不見不聞不知味。非眞無所見無所聞無所知。只是不得其當見當聞正味之理耳。
夫喜怒憂懼之失正。心之累也。而其弊乃流於身。視聽飮食之不檢。身之弊也。而其原乃起於心。此謂人之有身。不在於形體而在方寸。身之脩。不在應迹而在操存。經文言脩身以必先正心者。此之謂耳。則凡約其情。使合於中。矯其偏。使歸於正。以端出治之本。而裕齊治均平之化者。誠愼脩者所當先務歟。
傳八章講語釋脩身
夫意誠心正。則身不患其不修矣。然所謂心正而後身修者。亦非謂此心旣正則身不待修之而自修也。必也點檢詳審。不使小有偏處。然後身可得而修矣。故旣正其心。又不可不修其身也。其曰親愛賤惡畏敬哀矜敖惰五者。固亦常情之所必有。隨遇而應之。莫不各有當然之則。苟或因其所重而一有所向。則必墮於一隅而身不可修矣。蓋偏於所好。則此心蔽惑。不能如鑑之空。而不知其人之惡。偏於所惡。則此心阻隔。不能如衡之平。而不知其人之善。是其五者之施於人者。俱不得當於理。以至溺愛貪得。而終無以齊其家矣。故此章之指。欲使學者旣正其心。而於此又加察焉。苟能於所好而知其惡。於所惡而知其善。則己之所以施於人者。有以得其當然之則而身無不修矣。人之所以化乎我者。亦必有以知所勸戒而家可齊矣。章首旣歷言五者之偏。而下文又引諺以證之者。蓋五者之中。唯愛最爲難克而易偏。故旣首之以親愛。而又擧愛之一端。以言家之所以不齊者。所以擧重而見輕。深戒夫偏之爲害。而有以見欲齊其家者之不可不先修其身也。此章與上章。皆只言身心之病痛。而不復及於工夫者。蓋謹獨二字。旣爲誠意章之要。則由此而可以正心。由此而可以修身。以至推之於家國與天下。其要亦不出於斯而已矣。故程子曰。天德王道。其要只在謹獨。學者其亦知所勉哉。
附王通判講語
通章。重在脩身上說。而家之不齊。於言外見之。首二節。總是言身之不脩。末節是反言以見身之當脩。惟身有不脩。此家所以不齊也。以好惡貫到底上章忿懥。四者何以屬心。彼乃以心應物時事。此五者何以屬身。此乃以身接物時事。
謂夫齊家者。宜自家求之足矣。經文乃謂齊家在脩身者。蓋家非自爲之家也。身所儀刑也。身非自爲之身也。家所視效也。故人之一身。莫大於好惡。而人之處家。亦不外於好惡。好惡不偏而身爲之脩。則勸懲有道而家由之齊矣。常人狃於一偏之情。而不察其當然之則。於其所親愛而偏。於其所賤惡而偏。於其所畏敬而偏。於其所哀矜而偏。於其所敖惰而偏。夫偏於親愛畏敬哀矜。是見可好而不見可惡。偏於賤惡敖惰。是見可惡而不見可好。故好而知惡。好得其正而不偏。惡而知美。惡得其正而不偏。此其人情之所發。各當於理。惟意誠心正而德無不明者能之。天下誠鮮其人矣。
此不必稽之聖賢之言。卽諺之言。亦有可繹思者。知子宜莫如父。諺言子之惡而父莫知。知苗莫若農。諺言苗之碩而農莫知。一則蔽於溺愛之私。一則蔽於貪得之私。然則世之偏好偏惡者。豈獨父於子農於苗乎哉。所謂好而知惡。惡而知美者。天下誠鮮其人矣。人情之偏。一至於此。是則脩身之功未至。何以善則於一家而使之齊耶。
夫好惡徇於一偏。則吾之所以自處者。已不得其理矣。是謂身不脩也。以之處家。必無以勝其親愛比昵之私。又豈能使一家之長幼內外。各得其分而歸於齊哉。欲齊家者。誠不可不公好惡以脩身矣。
傳九章釋齊家治國
天下之事。未有不自邇而及遠。由親而逮疏。故欲其敎之施于國者。必先自其家始。不敎其家而能敎其國者。無是理也。蓋家之有父母。有兄長。有子弟僕隷。猶國之有君有長有衆。其所以孝於親。悌於長。慈於卑幼。亦猶國之事君事長使衆也。孝悌慈三者。行之家則爲齊其家。推之國則爲治其國。家國雖殊。而其所以齊之治之之理則一也。是以善爲家者。修其身而敎可行於家矣。善爲國者。不出家而敎已成於國矣。觀下文康誥之言。則其所以保其民者。亦當由保赤子推之也。夫赤子之生也。飢而啼則乳之。寒而啼則衣之。蓋其慈愛之至。出於誠。故能得其所欲如此。此固天理之自然。而非有待於勉強而學之也。苟能推是心而擴充之。則國之所以使衆之道。初不外此。其所以推孝而事君。推悌而事長者。亦何以有異哉。至於一家仁而一國興仁。則是仁之自家而國也。一家讓而一國興讓。則是讓之自家而國也。反是而貪戾。則僨亂隨之矣。不能正家。如正國何。雖然。源不潔而欲流之淸。不可也。表不正而欲影之直。不可也。風行而草偃。上好則下甚。堯舜之民。比屋可封。桀紂之民。比屋可誅者。非天之所賦然也。亦由其以身帥之。而仁暴之效異也。苟或己方不仁而欲民之爲仁。己方爲暴而欲民之不暴。則民必不從矣。故於此又推本而極言之。欲其先務諸己。後責於人。己爲善而責人之爲善。己無惡而責人之去惡。則民之從之也。不期然而然矣。章末又三引詩。以致其意焉。夫宜家人宜兄弟。儀不忒而後。可以敎國人而民法之也。其所以自邇而及遠。由親而逮疏者。益深切矣。此治國之所以在齊其家者也。
附王通判講語
通章關鍵。總在不出家而成敎於國一句。重修身上孝者以下四節。俱發明此句。第五節。通捲上文而結之。意已完矣。復引三詩。非於所論之外。更有發明。亦非取彼之文。證此之義。蓋取其嗟嘆詠歌。使人諷詠而得之於心耳。首節講君子不出家。二句且勿露家國一理。下三句。正原其理之一也。
所謂治國必先之以齊家者。蓋身脩則家可敎而後國可治。苟身不脩而家已不可敎。顧能推以敎國者。無是理也。故君子之治國。不出於脩身敎家之道。自可以成敎於國。此豈君子強可家國而一之哉。亦以其理之同耳。彼孝以事親。君子修子道以敎家也。然國之有君。猶家之有親。以之事君而愛同焉。孝之外。無復事君之道矣。弟以事長。君子修弟道以敎家也。然國之有長。猶家之有兄。以之事長。敬同焉。弟之外。無復事長之道矣。慈以撫幼。君子修父道以敎家也。然國之有衆。猶家之有幼。以之使衆而仁同焉。慈之外。無復使衆之道矣。夫家國惟一理。此所以不出家而敎可成於國也。
斯道也豈假於強爲哉。康誥曰。如保赤子。蓋言母之相通於子者。必也本吾心而誠以求之。雖不能悉中其子之欲。亦不至於大相遠矣。此固養子之道。得之於良知良能者。豈有學養子而後嫁者哉。觀慈幼之理。不暇強爲。而孝弟可知矣。在識其端而推廣之耳。今以敎成於國之效言之。君子修吾仁以敎家。使一家仁。一國之人。皆起而爲仁。而仁之敎成於國矣。修吾讓以敎家。使一家讓。一國之人皆起而爲讓。而讓之敎成於國。向使一人貪戾而不仁不讓。則無以敎家。而國隨而亂。夫仁讓由於一家。作亂始於一人。其機如此。此正謂一言之失。足以僨事。一人之正。足以定國也。一言且僨事。況一人貪戾。豈不足以致亂乎。觀其機而敎成於國之效。必然矣。
嘗觀唐虞夏商之治亂。見之矣。堯舜唐虞。一人也。以仁帥天下。而民從其仁。唐虞之國。定矣。桀紂夏商。一人也。以暴帥天下。而民亦從其暴。夏商之國。亂矣。豈民之性。仁於唐虞。而不仁於夏商哉。蓋惟從其所好耳。苟所令者。堯舜之仁。而所好者。桀紂之暴。誰其從之。是故君子必有善於身。而可以敎家。然後可出令以責人之善。無惡於身。而足以敎家。然後可出令以正人之惡。此乃恕之道。民之所由喩也。向使以桀紂之君待其身。而欲以堯舜之民責之人。所藏乎身不恕。欲以是而能喩民從。無是理也。
合而觀之。道之行於我者。通於國而理不假於強爲。敎之成於國者。始於家而機必本於身修。此可見國之道。不外於家。故欲治國者。不當求治於國。而在修身以齊其家者也。
是意也。詩人已先詠之矣。桃夭之詩曰。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夫閨門。國之範也。君子能修身以宜家人。然後可以敎國人。而桃夭。其風化之首矣。蓼蕭之詩曰。宜兄宜弟。夫兄弟。國之式也。君子能修身以宜兄弟。然後可以敎國人。而蓼蕭。其王道之始矣。鳲鳩之詩曰。其儀不忒。正是四國。夫一身之儀。國之則也。君子能修身敎家。足爲一家父子兄弟之法。然後民法之。而國之爲父子兄弟者定。鳲鳩。其王敎之四達矣。由三詩觀之。國之治。不始於國。而在修身以齊其家。所謂治國在齊其家者。其理悉著於諷詠之間矣。有齊治之責者。三復於詩。則所以修身敎家者。豈容易哉。
傳十章講語。釋治國平天下。
此章。論治國平天下之道。故於章首申言孝悌慈。以明上行下效之速。是乃絜矩之道。而卽所謂明明德於天下者也。蓋人之與我。同有是心。千萬人之心。卽一人之心也。我心所欲。人亦欲之。我心所惡。人亦惡之。故我欲老其老。而必使他人皆如我之事親。則人亦因其所同有而興於孝。我欲長其長。而必使他人皆如我之事長。則人亦因其所同有而興於弟。我欲恤其幼。而必使他人皆如我之使衆。則人亦因其所同有而興於慈。是以君子必當推己度物。擧此加彼。所求乎臣以事君。而不以己之所不欲於上者使於下。所求乎朋友先施之。而不以己之所不願於後者加於前。凡吾之所不欲。亦不以施於人。至於物我無間。彼此如一。大小長短。各得其分。無有餘不足之處。則天下之匹夫匹婦。皆當得其所而遂其願矣。是卽絜矩之道。而爲此章之大指。其下提出能絜矩與不能絜矩之得失。以推明好惡義理之別。以己之所好。度民之好。民所好者。吾亦好之。而使之常得其好以己之所惡度民之惡民所惡者吾亦惡之而使之常去其惡。愛出於誠。彼己不隔。則下之視上。必愛之如父母矣。是則能絜矩之效也。若或居億兆之上。履具瞻之位。而民無所觀感。政徇乎私僻。則必至顚喪其位。殄滅其身矣。是則不能絜矩之禍也能絜矩。則民愛其上。而以之得衆。以之得國。以之配上帝。不能絜矩。則民怨乎下。而以之失衆。以之失國。以之爲天下戮矣。是可見天命之去留。判於人心之向背。人心之向背。繫乎君德之修否。君德之修否。又在於能絜矩與不能絜矩之分。人君苟能明其明德。以爲之本。則治國平天下。在此中矣。得丘民之心。而奄有萬方。則斯可謂有人有土矣。因天地之利。而取民有制。則斯可謂有財有用矣。然財雖國家之所必用而不可無者。若不知以德爲本。而乃至以外爲內。則未有不爭民施奪而民必散矣。蓋財者。利也。利之所在。人所同好者也。天地之生財有限。人心之趨利無窮。上或取之多。則下必取之少。我欲專其利。則民必失其利。此自然之勢也。若不能絜矩。不知本末。恣己徇慾。暴斂橫征。則上之人旣欲利其國。而卿大夫又欲利其家。士庶人又欲利其身。上下交征。不奪不饜矣。故惟知聚財。而不知所以散財。則百姓不足。君誰與足而民必不從矣。上旣以非道取人之貨。則下亦以非道思有以奪之。雖有鹿臺瓊林之富。而終是悖出之具。適足以資倒戈之衆。起蹴飯之怨矣。可不戒哉。是則以財用而明能絜矩與不能者之得失也。其下又引康誥之書。申言天命人心之得失。在於善不善。而以承上章得衆失衆之義焉。其丁寧反覆之旨。切矣。善人。國家之元氣。愛親。人道之大倫。不寶善人則國必亡矣。雖有白珩。無所用其寶。不知愛親。則人紀絶矣。雖有君位。將無以自容。是可見寶不在於金玉。而寶在於善人。寶不在於得國。而寶在於仁親。王孫圉。楚之一大夫。舅犯。霸者之佐耳。猶能外末內本。知所輕重。不以寶視寶。而所寶者惟善人。不以國爲寶。而所寶者惟愛親。一言之善。足以重楚存晉。人君可不監戒于此哉。此兩節。承上章財用之說。而起下文用人之端。其引秦誓以下。則又專就用人言。申明好惡公私之極。蓋好善惡惡。人性之本然。固不待於強爲。而惟其於絜矩之道。或有能不能。故或有誠於好善者。或有不誠於好善者。好善則利及於子孫。不好善則害流於後世。有人於此。其爲人也。誠一而善良。人之有才。我能容之。則天下有才之人。皆當各盡其能。而天下之才。皆其才也。人之彥聖。我能好之。則天下有德之人。皆當各得其所。而天下之德。皆其德也。是乃君子而好善者也。又有人於此。其爲人也便佞而猜嫉。人之有才。不能容焉。則天下有才之人。皆當莫售其技。而野有遺賢矣。人之彥聖。俾不通焉。則天下有德之人。皆當遯世無悔。而君子明夷矣。是乃小人而無忌憚者也。人君能絜矩而用前一人則治。不能絜矩而用後一人則亂。夫孰不知用君子而治。用小人而亂哉。治固人所欲也。亂固人所惡也。而古今天下。率不免見誤於讒佞。使一小人進而衆君子莫能用。是無他。蔽於私而不得其好惡之正也。惟仁人之心一。純乎天理之公。故愛以天下。惡以天下。苟有媢疾之人。則必擯斥之。不使善人蒙其害。而又痛絶之。不使小民被其毒。其所以禁伏兇人。安保黎民者至矣。仁人之施其利。博哉。如或不然。見賢則知所當愛。而惟其愛之之誠。有所未盡。故見之而不能擧。雖擧而不能先。見不善則知所當惡。而惟其惡之之誠。有所未盡。故見之而不能去。雖去而不能遠。是乃知所愛惡。而未盡其愛惡之道者也。知所愛惡者。本然之心也。不能盡其道者。私欲蔽之也。其爲害。終至於優游姑息。莫能卞別。君子雖或見用。而日益疏外。小人雖或小却。而得以攀附。畢竟郭公之亡國而後已。可勝惜哉。至於陷溺迷惑。失其常性。善者人所同好。而此獨惡之。惡者人所同惡。而此獨好之。拂戾乖僻。常反於人。則是乃不仁之甚者。其不免於亡身喪國也宜矣。若夫所謂忠信驕泰者。是又摠結上文得失之義。而申言能絜矩與不能絜矩之得失。蓋得衆失衆。在於善與不善。而忠信乃得善之道。驕泰乃失衆之道。忠信則能絜矩。而天理之所以存也。驕泰則不能絜矩。而天理之所以亡也。其下則再言理財之道。蓋食者。民之天而政之先也。爲國者。固不可一日廢其講也。其所以損上益下。崇本節用者。自有正路。民知力本。野無遊食之氓。則生之可謂衆矣。使民以時。不擾三農之功。則爲之可以疾矣。此乃養財之源。而民之財所以足也。官無素飡。朝絶瘝宂之濫。則食者可以寡矣。制節謹度。恒戒侈用之弊。則用之可以舒矣。此乃節財之道。而國之財所以裕也。夫如是則不傷財不害民而食恒足矣。是以仁者。不私其有。以公其財於天下。故財散而人自歸之。此所謂不求利而自無不利也。不仁者。惟貨是圖。而專其利於一身。故財殖而禍先祟焉。此所謂求利未得而害已隨之者也。惟其如是。故上之人。苟能有愛人之心。而發政施仁。制民之產。則下之人。必能先義後利而忠乎上矣。下旣忠乎上。則天下之事。自能成遂。寧有義而後其君者乎。事旣能遂。則家國安平。府庫之財。可長保矣。是乃爲善之利也。其引孟獻子之說者。蓋言與民爭利之非。而申戒厲民聚財之禍。繼之曰。寧畜盜竊之臣而亡己之財。不忍畜聚斂之臣而剝民之生。是卽絜矩之義也。自古人君之不務絜矩而務乎財用者。皆由於聚斂之小人。如用聚斂之小人。則凡所以頭會箕斂。失人心而干天怒者。無所不至。雖有智者。亦無以善其後矣。此則兼言理財用人之道。而益致戒乎君子小人之卞。義利理欲之分。蓋至此而國家治亂之由。人心向背之幾。係焉。故此章之義。務在能絜矩以平天下。而於用人則與民同好惡。於聚財則不專其利。皆所以推廣絜矩之意也。能如是。則明德明於天下而天下平矣。
附王通判講語
通章分作五段看。首二節。論平治在絜矩而求其義。凡好惡用人理財。皆包括在內矣。樂只三節。統論好惡公私之得失。先愼乎德八節。卽理財以明好惡公私之得失。秦誓五節。卽用人以明好惡公私之得失。末五節。雖言理財得失。而用人亦在其中。戒務財用之小人。不可使爲國家分明。亦是說用人無非推廣絜矩之意也。通章以絜矩爲綱。以用人理財爲目。以好惡貫凡好惡之公與得。便是絜矩。好惡之私與失。便是不能絜矩。
首二節
所謂平天下在治其國者。亦有見於心之同而已。上能老吾之老。以孝敎家。國人亦觀感而興起於孝。上能長吾之長。以弟敎家。國人亦觀感而興起於弟。上能恤吾之孤。以慈敎家。國人亦不悖而興起於慈。觀此而國人之心。不異于家矣。天下之心。獨異于國乎。是以平天下。君子必有絜矩之道以處之。推心之所欲。以度人心之所同。欲裁成有方。使天下各遂其孝弟慈之願。而截然其均。平斯已矣。絜矩之義何如。人之所處。不能無上下前後左右者。其勢也。而不能無惡于上下前後左右者。其心也。反之於心。而上下前後左右之所施。不能無惡于己。則亦推之以心。而上下前後左右之所惡。不使復加於人。夫我旣不施其所惡。則人自各得其所欲。上下四方。均齊方正。而無不均之嘆矣。所謂絜矩之道蓋如此。以此而平天下。則興起於孝弟慈者。又豈有一夫之不獲哉。
樂只君子三節
是道也施之好惡。達之理財用人。而一得一失。固治亂之所由係者。嘗觀南山有臺之詩曰。樂只君子。民之父母。君子何以謂民之父母也。民心有好惡。惟父母能體之。君子絜矩而好其所好。惡其所惡。則上以民之心爲心。保其民如保赤子。民必以君之心爲心。尊其君猶愛其父母矣。此好惡能絜矩之得也。節南山之詩曰。節彼南山。維石巖巖。赫赫師尹。民具爾瞻。蓋言有國者。民所瞻仰。好惡不可不愼也。苟不能絜矩。而辟於所好。辟於所惡。則禍及天下。怨歸一人。爲天下之大僇矣。惡在其爲民父母耶。此好惡不能絜矩之失也。一好惡也公之則得。私之則失如此。顧人所召何如耳。文王之詩曰。殷之未喪師。克配上帝。儀監於殷。峻命不易。蓋言殷之先王。有道而得衆心。則能得國而配上帝也。非所謂好惡之能絜矩而爲天下戮者乎。有天下者鑑此。則所以絜矩而與民同欲者自不能已矣。
是故君子先愼乎德八節
夫絜矩之道。固在於公好惡。然國之大務。莫重於財貨。此正人心好惡所係。尤不可以不絜矩也。是故君子知有國之不可不愼。而愼之將奚先哉。先愼乎德而已。德本明通也。吾謹之而先之格致。以啓其端。德本公溥也。吾謹之而先之誠正。以踐其實。愼德則能有德。而絜矩之本立矣。由是民歸於德。有人矣而無分民者。亦無分土。不有土乎。由是任土作貢。有財矣而周乎利者。亦周乎用。不有用乎。夫以愼德爲先而有人有土有財有用。如此之德。固運治之樞。治國平天下之本也。本則當內也。若財。不過平治之末務耳。末則當外也。苟或以德爲外而不謹之。以財爲內而欲專之。將見利風一倡。民皆趨起而爭奪矣。非爭鬪其民而施以劫奪之敎乎。如是而民亦不可保矣。吾知外本內末。而財聚於上。則民皆離心于下。苟能愼德而財散於下。則民皆歸心于上。財聚而民不散者。有是理耶。然民之旣散。財亦有不得而終聚者。是故言以悖理出者。亦以悖理而入。正猶財貨以悖理入者。亦以悖理而出。觀諸詞命而務爲財計者。可懼矣。又況天之視聽在民乎。康誥有曰。惟命不于常。蓋言天下有愼德之君。而能絜矩以公財貨者。善也。善則有人有土。得人心而得此天命矣。若不善。則財聚民散。失人心而失此天命矣。信乎天命無常。而欲祈天永命者。毋徒以外本內末爲也。嘗觀楚書曰。楚國不以白珩爲寶。惟以觀射父,左史倚相二善人爲寶。又觀諸舅犯曰。亡人不以得國爲寶。而以哀痛盡愛親之道爲寶。則所謂不外本內末者。兩見於霸國矣。況行王道者。其可外本內末而不知絜矩哉。
八節皆就財貨。論絜矩之道。外本內末三節。對先愼節看。上是能絜矩之得。此不能絜矩之失也。財聚節重上句。財散只是不聚斂而專之于上。民聚只是不離散耳。言悖節上二句。起下二句康誥。結上五節之意。得命失命。就上文民聚民散看出來。楚書二節。上是輕財重賢。下是輕國重親。
秦誓曰。若有一介臣五節。
絜矩之道。豈獨財貨然哉。至於用人。尤有不可苟者。秦誓曰。若有一介臣語。其外斷斷誠一。若無他技可稱其心。則休休然坦夷平易。而於天下之物。無不包何如其容也。是故人有以技鳴者。則視人之有。無以異于己之有。人有以彥聖稱者。則好之自心。有甚於口之所言。寔能容天下之有才有德者矣。以斯人而用於國。則群賢效用。必能保我子孫於靈長。而黎民蒙澤。亦庶幾有利矣哉。若彼小人。見人之有技。媢嫉而惡之。視若己有之者不同。見人之彥聖。沮抑之。使不得通。視中心好之者不同。是不容天下之有才有德者矣。以斯人而用於國。則善類沮抑。必不能保子孫與黎民。亦曰危殆矣哉。以此觀之。有容之臣。所當好也。媢嫉之臣。所當惡也。惟仁人。至公無私。故於媢嫉者放流之。逬諸四夷之遠。使不得同居中國。夫妨賢者旣在所惡。則容賢者必在所好矣。此正所謂唯仁人爲能愛人能惡人而能盡其道也。此非好惡公之極而能絜矩者乎。若夫見有容之賢而不能擧。擧而不能先。是以輕忽怠易之心。待休休有容之士。其嫚孰甚焉。見媢嫉之不賢而不能退。退而不能遠。是以忠厚長者之道。待媢嫉多忌之人。其過孰諉焉。此非知好惡而未盡絜矩之道者乎。若彼媢嫉之人。人心之所共惡而反好之。休休之人。人心之所共好而反惡之。是謂拂人好善惡惡之性而失民之心。失民心則失天命。而大僇之禍不免矣。此非好惡私之極而不能絜矩者乎。合而觀之。君子處父母具瞻之位。其所以修己治人者。有絜矩之大道焉。是道之得失。何以乎。亦曰以誠而已。使以誠存心而忠焉信焉。則盡己者必能推己。循物者必能體物。大道於此得矣。使或以僞存心而驕焉泰焉。則循己者必以人從己。縱欲者必以欲病人。大道於此失矣。大道得則得衆得國。得天命在於此。大道失則失衆失國。失天命在於此。欲絜矩以公好惡者。當求之此心矣。
五節。是就好惡中提出用人以明絜矩之道。秦誓節。是擧可好可惡之人。下三節。方是好惡斷斷無他技。作一句。讀在外面看。乃不逞才能之貌。休休一氣。說如此容。正形容心之休休。放流節。惟字不可忽。註至公無私。當入在首句仁人內。下文只引孔子成語證之。二能字。要在仁字裏面生出來。見賢節。重不能先不能遠。上須一氣。緊緊說下。註中知好惡。故曰君子。未能盡愛惡之道。故曰未仁。上文所引有臺,節南山二詩。止說得好惡之公私。故秦誓至此。又引用人一事。申言好惡公私之極。大道指好惡能絜矩說。君子是治人者。治人離不得修己。故註兼言修己忠信句。繳上仁者能好惡人說。驕泰句。繳上不仁者拂人之性說。忠信驕泰。推高一層。皆以心言。只是一念好惡之誠僞也。始言國之得失。存乎民心。繼言命之得失。存乎大道。此言大道之得失。存乎吾心。故語益加切。
生財有大道五節
此下復申前理財用人。以廣絜矩之意。夫理財絜矩。固與民同好惡。而不至於起爭端矣。然財利者。國家經費之所係。豈能一一而廢之乎。亦以其生財者。自有正大之道。而無用於聚斂之私爲耳。蓋天下之財。以生而蕃。以食而耗也。必驅天下之民而歸之農。生之者旣衆矣。然食之不可衆也。又必簡天下之賢而受之祿食之。欲其寡焉。天下之財。以爲而充。以用而竭也。必寬其力役。而不妨乎耕作之期。爲之者旣疾矣。然用之不可疾也。又必量入爲出而不濫。夫經用之費用之。欲其舒焉。夫惟生之衆而爲之疾也。則有以開財之源。惟食之寡而用之舒也。則有以節財之流。由是財之入無窮而其出有限。一歲之生。常不盡於一歲之食。一歲之爲。常不盡於一歲之用。足國足民之道。皆在此矣。斯則順民情欲惡之端。而上下咸賴。體王道公平之制而樂利無私。此天下之計也。萬世之計也。而其道莫有大焉者矣。又奚必以外本內末爲哉。然是道也。豈可以易能哉。惟愼德之仁人。格物致知。而本末之辨以明。誠意正心而內外之原以審。將見以一人而養天下者。自以天下而奉一人。有土有人。可以當父母之任也。得衆得國。可以勝配帝之責也。非以財發身而爲能絜矩之得者乎。彼不仁者。不以一人利天下。惟以天下利一人。則身蒙大僇而峻命不保矣。非以身發財而爲不能絜矩之失者乎。一得一失之間。君子當辨之早矣。夫身之榮辱。由於財之聚散。要之身之發者。卒亦未嘗無財也。蓋君以愛民爲仁。民以急君爲義。而仁又義之倡也。君不仁而民不義者有之矣。如爲君者。輕徭薄賦。旣好仁以愛其下。則爲民者。必輸悃效忠。自好義以報其上。上下感應之機。有必然者。若曰上好仁而下不好義者。豈有是理哉。故君有事而爲之終者。義也。下旣好義。則視君之事。猶己之事。凡爲君而生之。以足其食。爲君而爲之。以足其用者。皆代君有終矣。好義而事不終者有之乎。君有財而民爲守者義也。下旣好義。則視君之財。猶己之財。凡入之府庫以待食。輸之府庫以待用者。皆與君共守矣。好義而財非其財者有之乎。夫仁者。散天下之財。而卒享天下之財如此。若不仁者。以身發財。非惟身不可保。而財亦非其有矣。然則利其可專也哉。然以財發身。固仁者好仁之心。亦由所用之得其人耳。嘗觀獻子有言曰。鷄豚者。民之所養以爲利也。旣以蓄馬乘而食君之祿。則不當復察鷄豚。以奪民之利焉。牛羊。亦民之所養以爲利也。旣以伐氷而家有厚祿矣。則不當復蓄牛羊以奪民之利焉。至於百乘之家。祿之尤厚者也。不當蓄聚斂之臣。與其有聚斂之臣。剝民之財而民被其害。寧有盜臣。竊己之財而禍不及民。蓋聚斂之臣與盜臣。均非國家之所宜有。而仁者之心。舍己爲民。故寧有此而無有彼也。夫察鷄豚。蓄牛羊。蓄聚斂之臣。皆利也。而獻子鄙焉。不察鷄豚。不蓄牛羊。不蓄聚斂之臣。皆義也。而獻子取焉。此其言豈徒謂夫食祿之當然哉。正謂有國者不可專利于己。而以貨財傷天下之公。當公其利於民。而以大道通天下之志。由其所不察而達之。一無所察焉。由其所不蓄而達之。一無所蓄焉。斯則爲天下之利也。萬世之利也。何必殖利以自私哉。仁者以財發身。蓋有見於此矣。且行義未嘗不利。若專於求利。則利未得而害已隨之。故爲國家之長而務財用之私者。未必其君之過。皆由興利之小人。倡爲豐財富國之說以導之也。彼小人者。以聚斂爲長策。以掊克爲善謀。若使之治國家。則民就窮而斂愈急。必至於離下民之心。傷天地之和。天災人禍。雜然竝至。當是時也。不惟小人救之而無及。雖有休休之大臣。大道之君子以繼其後。而勢不可爲。亦將無如之何矣。夫用小人而有無及之禍如此。此所謂有國者不可以小人聚斂之利爲利而啓菑害之源。惟當以大道生財之義爲利而收發身之效也。是觀理財之失者。由於用失其人。則理財之得者。可知矣。欲絜矩以理財者。蓋審於此哉。要而言之。絜矩者。平天下之要道也。理財用人者。絜矩之大端也。能絜矩則能理財用人。能理財用人。則親賢樂利。各得其所。以凡興起於孝弟慈者。自無不均之嘆矣。經文所謂平天下在治其國者。寧復有餘蘊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