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下
離宴
「不以仁政,不能平洽天下」,可見人主有志「平治天下」,須是力行仁政。如果力行仁政,要在取法先王,凡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經大法,古今咸宜,確可通行者,奉以為準;有宜於古而不宜於今者,不妨斟酌損益,期適時務。規模既定,蚤作夜思,心二帝、三王之心,行二帝、三王政之,勵精圖治,終始不變,如是而民不被澤,世不雍熙,吾不信也。
後世人主言及法二帝、三王,輒逡巡畏縮不敢企,殊不思二帝、三王亦不過一人耳。顏淵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夫顏氏子以閭巷微布衣,尚不肯讓舜,況人主居二帝、三王之位,禦二帝、三王所禦之天下,反不能法二帝、三王所行之仁政,登寶山而空回,一微布衣不若,於心甘乎?
法二帝、三王,端治本以立大綱;漢唐宋明經國之制,亦不妨節取其長,隨時補偏救弊,以詳致治之目。綱目具舉,萃歷代之美,以為己美,其於平治天下也何有?
法非膠柱鼓瑟,如新莽之王田效古、荊公之新法動依《周禮》也,「神而明之」,「與時消息」,中竅中會,務協機宜,方為善法。
堯舜必藉仁政以平治天下,而究其所為政者,皆自一念不忍之心,推而達之,則是仁政者治天下之規矩六律;而仁心者,又仁政之規矩六律也。心得其養,仁政自沛然而出,《康誥》所謂「保赤誠求而不中不遠」者也。故王者必以正心為第一義,而人臣事君,必以陳善閉邪為恭敬。
講至「城郭不完」節,先生曰:湯武行仁,以七十里、百里而王,其季也皆以富有天下而亡,以至漢唐隋宋莫不皆然,可見聖賢之言,信而有徵。讀孟子此言者,切毋以為迂而忽之。
城郭甲兵之不完不多,田野貨財之不辟不治,此皮膚之病;無禮無學而賊民興,則病在膏盲矣。聖賢論事,如秦越人治病,直洞徹人五髒,故其論洽,不憂其標末,而特探其本原。區區摹擬古方者,何足以知之?
責難陳善,不特事君宜爾,即事師交友亦然。
不以堯舜自期者,是謂薄於自待;不以堯舜望君者,是謂薄於待君;然究之薄待君者,正其薄於自待。故孟子處處以堯舜三代望時君,正其以唐虞三代人物自處也。
孟子曰:「欲為君盡君道,欲為臣盡臣道,二者皆法堯舜而已。」余亦曰:欲為人盡人道,亦法孔孟而已。孟子曰:「不以堯之所以治民者治民,賊民者也;不以舜之所以事堯者事君,賊君者也。」余亦曰:不以孔孟之所以修身者自修,自賊者也。循此則聖賢,悖此則狂愚,出此入彼,一念罔克之間而已,吾輩須自奮自立。
道無中立之處,非仁則不仁,似若易辨,然學術不明之日久矣,非真有「體認天理」之功,以造乎織仁定性之域,恐亦未易辨於毫厘疑似之間,故程門以「體認天理」為要訣也。
祖父之惡,非子孫之孝慈所能改,則知子孫之善,亦非祖父之不善所能掩。鯀圮族而禹不失為聖,仲弓父賤行惡,而不失為賢人,固在自立何如耳。
孔孟千萬世宗,為達禮樂之原者,孔子論禮樂在玉帛鍾鼓之表,孟子論禮樂在事親從兄之間,則禮樂之意可知矣。後世論禮樂者,區區於節文度數之末,葭灰黍粒之餘,真是癡人說夢。
一日講至「先聖後聖揆一」,先生曰:豈特聖人同一揆,吾輩此心此理,亦與先聖同也。又豈特吾輩,即凡民知能之良,亦與先聖同。特吾輩不自信,不能自成自道,自失其權度耳。
因民之所利而利,則上不費而及人廣,故君子但平其政,使民皆自為利,而不必其出於己,是所謂「不費之惠」也。方今旱災為虐,救時之急務,莫如勸農民急興水利,比伊尹救旱之政也。竊聞當事者皇皇議所以賑備之策,而未知使之興自然之水利,以自為利,嗚呼!惠則惠矣,及人能幾何哉?
學問有本原,則源泉混混,放乎四海;苟為無本,涸可立待:可見為學當「先立乎其大」者。
「庶民去之」,庶民自去之也;「君子存之」,君子自存之也。若其所以去者存者,則初不因庶民君子而為去存,知此則知時有今古,人有智愚,而此道未嘗不流行天地之間。
「由仁義」,是從性上起用;「行仁義」,則情識用事矣。此誠偽之分,非安勉之別。後世學術,大率皆是情識用事,其與凡民恣情縱欲者,雖有清濁之分,其為害道而戕性,一也。
知之真,自然行之當,舜有明物察倫之真識,故能為「由仁義行」之實行。今時學者無「致知」之功,其有志者,不過摹仿其近似者,以緣飾於事為之末。初非有真識見,安得有真踐履,故終其身在仁義之中,而終其身在仁義之外。此《大學》之序,先於「致知」,而《中庸》之要,在於「明善」也。雖然學絕道喪之餘,非有真師友相與講切,縱日鑽研探賾,亦終歸於妄見而已,故少墟先生以「講學」為學者第一務也。
文王惠鮮懷保,尚「視民如傷」,其在後世,更當何如?誕登道岸,尚「望道未見」,其在我輩,更當何如?
「視民如傷」如文王,然後可謂真愛民。「望道未見」如文王,然後可謂真望道。無文王之心之志,而曰「我愛民我望道」,吾不信也。
端人取友必端,此自是實理;然以唐堯之時而鯀兜列朝,伊川之賢而邢恕為友,人之所遇,亦有幸不幸耳。必執此以論,亦恐有無邊受屈人矣。
孟子論「自反」,以舜法天下,傳後世,而我不能為可憂,此蓋是較量於舜、我之間;舜如彼,為聖人,而我乃如此,為鄉人,有不容不愧且憂耳,非是為不能法天下、傳後世而憂也。此是為己為人之辨,不可不知。
鄉願人皆稱為原人,而孟子獨惡之;匡章人稱其不孝,而孟子不失其禮貌。聖賢取人,真如伯樂相馬,獨鑒於牝牡驪黃之外。後世學者,貴耳賤目,如史斷史評之類,往往隨人口吻,雌黃古今人物,不知屈了多少人心。我輩論人,要當以聖賢為法。
告子
自「義外」之說倡,不特霸術假借之弊由於此,即佛、老虛寂之弊,亦由於比。其在今日,不特佛、老矣,即吾儒循跡摹象之學,亦由於此。憂在彼者,孟子力辨之;憂在此者,責不在吾輩而誰責?
仁義「非由外鑠」,孟子分明為人指破。近世乃有號為大儒,而其學不免枝枝葉葉尋諸外,其顛倒甚矣!
抱璧而索諸途,則人必以為愚;仁義禮智,自有而自外之,可憐也夫!
心之理義,凡民與聖人同;而凡民甘心遜美於聖人者,祇是不知吾心真理義之所在耳。然則象山先生指示本心,陽明倡明「良知」,是直將個個人心仲尼還各人,真於人有起死回生之功,而陋儒徒以影響近似之疑,指摘不已,真自賊其心者也。
象山先生每教人常誦《旅獒》及「牛山之木」以下數章,此言深有味。專則精。即種樹、學弈,可悟學道。
心者,身之主。有心則有身,無心則無身。人莫不知愛其身,而不知愛其心,真所謂不知類也。故善愛身者,護心如護眼,使纖毫塵渣不得入其中,而為清明之障,則天君泰然,百體從令矣。
當此學術不明之日,世人如何便解得辨體之大小貴賤?須是得有志者,共講明心性之學,以指迷導惑乃可。良貴有無味之味,祇是逐馳聲利人,精神馳騖,不知嘗耳。
三子不同道而趨歸於仁,可見聖賢立身行己,自有一段真血脈流貫其間,區區形跡皮毛之間,不足以盡之。必以形跡論人,則不足以知人;必以形跡自為,則必歸於義襲,而不足以成己。
為學而矜才能、較勝負、計效驗、論多寡,是亦今之良臣、古之民賊之類,吾輦須切己自反。
艱難拂鬱,天之所以成我,古之聖賢豪傑,莫不從此成德達材。吾輩遇逆難境界,非怨天尤人,則頹偷苟且,豈不負上天「玉我」之意。
處困而怨天尤人固不可,偷安苟且亦不可,須是從這裏尋條正路,八字著腳,平坦坦行,將來直巍巍打出去,才是大丈夫、真豪傑。
盡心
「盡心」由於「知性」,「知性」乃能「知天」。今人誰解「知性」?既不「知性」,如何能「盡心」、「知天」?故必須是有學問思辨行之功,而又得真師友乃可。
「夭壽不二」,是真將生死夭壽浮雲同視,非「窮理盡性以至於命」者不能。陽明先生以為此困勉之事,下學之功,失之矣。
「誠身」之樂,孔孟而後,宋明三五人耳,他人紛紛之說,總如射覆。「反身而誠」,則行著習察矣。
或問:如何謂之「以佚道使民」、「以生道殺民」?曰:「以佚道使民」,謂以所以佚之者使之;「以生道殺民」,謂以所以生之者殺之。郎如而今吾省大旱,當事者能教之開渠穿井,興水利以灌麥豆,是即「以佚道使民」也。其或不率,則嚴刑以懲,是即「以生道殺民」也。
「廓然大公,物來順應」,則過化存神,而上下與天地同流矣。
居深山,與木石、鹿豕遊處,而無憎無惡;聞善言,見善行,若決江河而莫能禦。由前為無物,由後為無我。《易》曰:「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艮卦彖》意,非舜莫能當之。
學者能辨三樂「王天下不存」之義,則孔顏之樂,可類推矣。
「唯聖人,然後可以踐形」,不曰「盡性」,而曰「踐形」,見得人即道德,到聖人田地,亦隻成無虧此七尺之軀耳。可見未至於聖人者,不免負天地生身之義。
「堯舜之知而不遍物」,此說惟知《大學》「先後」、「本末」之義者知之,世之以名物象數為學者,不足以語此。孟子後,象山先生深達其旨,故其論學常發此義。
秦漢而後,「民馬貴」之義,時君世主罕知其理,故往往虐用其民,而不足以祈天永命也。
講至「見知聞知」,先生顧心敬而命之曰:道統之在天地,猶脈理之在人身,脈調而身泰,脈滯而身病。主持世道、救正人心者,責不在聖君賢相,即在吾儒。顧前乎此者,經訓蕪於異說,學術淆於意見,自非「上智」之姿,竭終身探討之力,未易與「精一」、「一貫」之傳。方今《六籍》大明,學術歸一,前有孔孟為之宗盟,後有宋明諸儒為之羽翼,其視古昔時,易而逕直,不啻萬萬其勢。吾輩苟奮然自立,雖去聖雲遠,見知無從,而由其著述,可以會其精神,緣其行履,可以得其心性,真所謂適康莊而由坦途,一指顧而會極歸極矣。顏淵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張子曰:「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吾輩賴天之靈,得為男子,且知向學為儒者,須頂天立地做一場,乃不愧上天誕畀之意。悠悠天壤,誰當負荷,小子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