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身續錄序

增補二孟小引

《反身錄》刊布問世矣,茲錄《二孟》之所待增者為一冊。蓋在昔丙寅之歲,敬綠此書,草稿初具,而學憲淝水許公索先生未布之書,時即以此請教,蓋意圖就正云耳。不意許公見而悅,謂自孟子揭「求放心」之旨,而千古學問之大要明,今先生以「反身」之旨,揭讀書綱領,其功上繼孟子,可以無愧。遂不謀而授梓行世,意良美矣。顧原本原屬敬參訂未詳之書,中間未符先生原意者實多,又《二孟錄》尚未竟,抑尤有待增補而未及增補,為可惜耳。寒士貧生,重翻無力,徒付慨歎,暇日乃綠《二孟》合入之條,另為一帙,藏之篋笥,自今當節口縮腹,冀量聚微貲,他日佐工而續梓焉·乃若全錄待正之刻,則自分終身徒抱鬱抑而已。外又有年來書答一冊,亦手錄成冊,以待他日補入全集云。

門生王心敬百拜識

反身續錄序

《反身錄》舊梓於學憲淝水許公。當時以許公急欲以「反身」之旨風示士林,使知讀書不徒在口耳之末,故不待其綠之完而遽以授梓,甚盛心也。然《二孟》缺然,尚非完書,海內同志惜之,茲芳、藻等僭不自量,校仇《二孟續錄》之條,附梓其後,共成八卷,以公同好。於戲!自聖學不明,學者誦讀《六經》、孔、孟之言,不過為資聞見、博富貴之階梯,論者以為經不燬於秦火,而燬於後儒之誦言忘味。得先生「反身」之說,而孔孟窮經致用之旨始明,則是有《六經》、孔、孟之言,必不可無先生之是說。若曰「反身」二字,不過理學先生家之常談,芳、藻等竊不敢許為知言

康熙壬午歲二月朔日,韓城門人賈締芳、程伊藻頓首拜誌

反身續錄

二曲先生口授 鄠縣門人王心敬錄

孟子上

梁惠王

七篇之書,言言痛快,豁人心目。君相由之,足以撥亂返治,旋乾轉坤;韋布由之,足以壁立萬仞,守先待後。當時目為迂闊,當時所以不洽;後世誦而弗由,何異「買櫝還珠」。

當時功利成風,人皆隨風而靡,此風不革,則致治無由。孟子目擊斯弊,故一承梁王之問,即極口力辟,急先務也。

此風要自上革,上不好利則源清,源頭一清,流無不清,上下俱清,自然民安國泰,世躋雍熙。若利源不清,比風不革,而欲民安國泰,世躋雍熙,是猶卻步而求前也。善乎,汲黯之對漢武曰:「陛下內多欲而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

汲黯之言,豈惟深中漢武之病,實中天下後世學人之通病。當其志學之初,非不浮慕往哲,欲做君子,然大半越做越假,多做不成,隻緣利心未清而內多欲也;雖嘗顧名思義,黽勉為義,而賓義主利,終是有為而為。為術愈工,則為病愈深,饒是遮蓋周密,到要緊時候,不覺本態發露,大喪生平隱微之所,自以為利者,究竟反成大不利。

「利」之一字,毒埒於鴆,鴆一入口便喪命,利一薰心便喪品。

論學於今日,不必談玄說妙,隻革去「利」心,便是真學;絕去「利」源,方是真品。否則徒飾皮毛,病根終在。

《集注》謂孟子「拔本塞源以救弊」,誠哉是言也!繼孟子而為「拔本塞源」之論者,莫暢於姚江王子,其言最為痛切,讀之真堪墮淚,吾人宜揭之座右,觸目警心。

「仁義」曷嘗不「利」,隻患人不「仁義」耳。天子仁義,則天下欽仰,天下欽仰,斯天下隆昌;卿大夫仁義,則朝野欽仰,朝野欽仰,斯爵位隆昌;士庶人仁義,則鄉縣欽仰,鄉縣欽仰,斯身家隆昌。同視惟利是躭、品汙望輕、人所羞齒者,果孰利而孰不利耶?

梁王以「制勝雪恥」為問,孟子答以「修其孝弟忠信」、「可使執挺以撻秦楚堅甲利兵」,不惟當時乍聆之以為迂,在後世驟讀之,亦未有不以為迂者。然而非迂也。人心為制勝之本,人倫修明,忠義自奮,情所必然,無足疑者。天啟初,邊事告急,遠邇震恐,馮少墟先生時為副院,慨然曰:「此學術不明之禍也!」於是限日率同志、士紳立會講學,千言萬語,總之不出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及聖諭孝順父母、尊敬長上、和睦鄉里、教訓子孫、各安生理、毋作非為。「六言」,當人心崩潰之餘,賴比提撕,激發天下,當十萬師。使天下曉然知有君臣父子之倫,三綱之道明,而樽俎之容,威於折衝,亦孟子「修孝弟忠信」,「以撻秦楚堅甲利兵」之意也。或曰:「此何時也,而猶講學?」先生曰:「此何時也,而可不講學!講學者,正講明其父子君臣之義,提醒其忠君愛國之心,正今日要緊第一著也。」或又謂:「方今兵餉不足,不講兵餉而講學何也?」先生笑曰:「試看今日疆土之亡,果兵餉不足乎?抑人心不固乎?大家爭先逃走,以百萬兵餉,徒藉寇兵、齋盜糧,祇是少此一點忠義之心耳。若要提醒此忠義之心,不知當操何術?可見講學誠今日禦敵要著。」由先生斯說觀之,益知孟子之言非迂,而人倫之修,在所不容緩矣。

自《孟子》此章剖析「仁義與利」利害後,復以義、利分別舜、蹤,利非所尚,而仁義非迂,學者類能言之。顧義利公私之間,為端既微,而人心擩染之久,出義入利,勢又甚便,自非有「格物致知」之功,實造乎意誠心正之地,將有利心乘於不自覺,而仁義牽於不能自勝者。故清源拔本之要,在平日實下「居敬窮理」之功。然非有真師友、真識見,則或有毫厘之差,而流害或至千里之謬,故欲「居敬窮理」,又必以講學取友為急也。此理之相因,斷不可易者,乃今之學者,或以為學不必講,甚者以講學為詬病。噫!其亦不思而已。

觀移民移粟之術,不足以致民多,則知吾輩幫補湊泊之學,不足以「明明德」,學不務本,而以德之不明歸咎氣質,是猶王道之不行、「民不加多」而罪歲也。孟子曰:「王無罪歲,則天下之民至。」余亦曰:學無咎氣質,則德明矣。

惠王盡心於移民移粟,在當時亦費許多轉搬安插之術,孟子尚不許其盡心;後世為民父母行政,平日既無先事預防之圖,而臨荒又坐視其死而莫之救,甚者或益之以暴征橫斂,從而追之死亡盜賊之塗,吾不知清夜之間,果何以自安也耶?此又梁惠王之罪人矣!

荒政無奇策,皆不過權宜補救於什一耳;即行之盡善,僅足以救民之死,而不足以贍民之生。故聖賢言治,皆以平日力行王道為要。但在今日,時異勢殊,與古昔作用,必不能盡同。如孟子言王道之始,在重農事、明禁戒;王道之成,在制里田、教樹畜、興學校。今欲力行王道,唯重農、興學二事,今昔不異,其餘則不免於今昔異宜。古法既不能盡行,而王道又不可以苟且粗略而成。吾人讀書論世,正須從此反身,實究出一不乖於時、不悖於古的大經大法,使他日得位行道,不必盡襲成跡,而亦足使民養生喪死如古時;不必盡摹古法,而亦足使「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如古時,然後為通時變,善讀書也。不然,不達其意而徒古法之泥,縱於前人之言解得明、說得當,究成何濟?

問:古法既不可盡復,王道又不可粗略苟且而成,今欲行之,何施而可?曰:擇吏、重農、輕放、禁暴,其始乎;明禮、正學、興賢,其成乎。得其人則法行,非其人則法廢,責實效、慎保舉,此擇吏之要也。農者,國之本、民之命,勸相有術,而後地無遺利,審其土宜,通其有無,如水利其最要矣;次如種樹、種蔬、種藥之法,必詳必備,則生眾而民富國足矣:比重農之要也。稅斂無藝,則吏緣為奸,究之上之所入無幾,而民之受害無窮,非時不征,額外有禁,則民力寬然有餘矣,「百姓足,君孰與不足」?此輕斂之要也。汙吏漁民,豪強兼並,奸胥網利,有一於此,皆為民蠹,此禁暴之要也。夫如是,則吾民養生喪死無憾矣,養生喪死無憾,此王道之始也。禮不明則體統陵,體統陵則民志惑。民志惑者,僭奢之端、禍亂之原也。自君後以至庶人,自祭享以至日用飲食,白宮室以至車服器用,貴賤有章,隆殺有等,崇樸尚雅,黜浮去靡,如是則上下志定,而用度節約,民有餘財,國無乏用,而天災人害可無虞矣,此明禮主要也。學術者,人心風尚所關,人才所由出也,無所統一,斯小辯起而害道矣。明孔孟之大義,距異謁之邪說,無妄分門戶,以壞吾道之大全,無徒徇皮膚,以戕聖學之血脈,可大可久,「無黨無偏」,此正學之要也。有治人,無治法,治以賢始,即以賢終,然無所待而興者,其惟聖人乎?其餘則皆俟乎上之振作鼓舞矣,而興學校其首也。其法則《禮記》之說詳,而前朝王文成之說,更為精明可用。慎師儒其次也,其法則宋明道先生上神宗之謊為至要而可行。精選舉、嚴考成,又其次也,其說則《周禮》與《戴記》之言備矣。以至宗族勳戚之學必嚴,武弁侍衛之教必詳,則《大學衍義補》之所條陳,可斟酌而采取矣。教化明則學術端而人心正,人心正則人才蒸蒸然出而不窮,人才眾而天下有不久安長治者乎?此興賢之要也。如是則頒白不負戴,而黎民不饑寒,此王道之成也。人君誠以是道實心行之,公卿大夫誠以是道實心奉行之,吾見三代之治,可復見今日也。若夫井田封建之宜興宜廢,則存乎時與人,區區執一偏之說,以為必宜復、必不可復者,皆非至當之論也。

觀仁民在先去其害民,可見養心,在先去其害心。

獸相食且人惡之,為其同類相殘也。吾輩同師堯舜,同學孔孟,或以意氣不合而排擠心生,或以學術不契而譏貶妄加。又或不論學脈之真偽偏全,迎合時好,假衛道之公名,為趨時邀名之藉,詆斥正學,訕譏先賢,此真以人食人也,心忍於率獸食人矣。吾黨戒之。

《施仁章》不為孫吳出奇制勝之術,而實為強國雪恥之大本,大本乃謂之經。後世言兵者不此之論,而徒以孫吳權謀變詐之術為經,失其旨矣。故今之《七書》,謂為兵家權謀術數可也,不可以為經。

或問:孟子受梁惠王卑禮厚幣之聘,久處於梁,何以一見新君而恝然即去?先生曰:敬者德之聚,言者心之表。襄王初政,任大投艱,見賓師而容貌辭氣,慢易粗率如此,則其他可知;德器如此,其不足以有為可知矣。不足有為而久留,是干澤也,焉有君子而干澤者乎?比與不受齊萬鍾百鎰同義,未可議也。言畢,因顧心敬曰:容貌辭氣,豈細故哉?詩云:「抑抑威儀,維德之隅。」又曰:「無易由言,無曰苟矣。」

王道本於不忍,聖學本於無欲。外不忍而官治,是雜霸之道,而非王道也;外無欲而言學,是支離之學,而非聖學也。

民有恒產,然後可望其有恒心。故明君將欲興學校以教民,必先有以制民之產;所以然者,衣食足然後可望其知禮義也。後世言治者,動曰「興學校」,卻全不講為民制恒產,不知恒產不制,而責民以恒心,是猶役餒夫負重,驅贏馬致遠,縱勉強一時,究之半途而廢耳。此即以古先聖王教民之法教之,尚不可望其一道德而同風俗,況以後世苟且具文嘗試,而可望其治禮義哉?王道既湮,不特後世無行先王之道者,即求一知治本者,與之言先王之道,亦不可得,可歎也夫!

莊暴

「以小事大」為「畏天」,「以大事小」為「樂天」。今之學者,一無所知能,而傲然自大於先生長者之前,其悖天甚矣!

「樂天」者保天下,學者亦須有此襟度,然後可云萬物一體之學。

或問:如何養此大勇?曰:明於「天地之性人為貴」之義,而學聚問辨、寬居仁行,則「集義」而生矣。

或問:古者什一而取,國用而外,如何得有留餘,以常施補助之仁?曰:古人凡事皆為民起見,公田之入,以三十年之通制國用,量入為出。故三年必有一年之餘,九年必有三年之餘。《詩》曰『我取其陳,食我農人』,言節以制用,大田之入,常留陳以食農民也。曰:今之社倉,得古之意否?曰:古以貢之官者賜之民,社倉以責之民者之民。古者食民,則並其本而給之,社倉則不惟收其本,而並斂其利,其意已與春秋補助、取陳食農之義,天地懸隔矣。且其散之無法,則囷竭廩虛,而遇凶無以用;主之非人,則奸猾邀利,而貧民無實惠,又豈得與古者取陳補不足、助不給之美意良法同乎?曰:常平何如?曰:其意善矣,然非得賢者主之,適成聚斂病民耳。為今之計,古法既不能遽復,必也社倉而兼濟以常平,以常平備儲畜,而使豐凶有備,以社倉歲賑貸,而使農耕有藉。更為之慎擇有司,嚴立條格,以杜胥吏舞文侵漁、富豪乘時射利、奸猾冒名妄食之弊。如是,則民有實惠,而國家亦可賴以無水旱之憂,雖不能無愧於古,亦庶乎善於今之法矣。

講至「從流下而忘反乙四句,先生愴然而歎曰:今之學者,不講於敦本務實之學,而役役於辭賦詩文之場,甚者馳逐乎富貴聲華之域,窮年卒歲,敝精疲神而不知反,吾不知謂之何?小子戒之!

好貨好色,齊王以為病,孟子不惟不以為病,而且進之於王;蓋王道初不外乎人情,七情之發,即聖人不能無,但在得其正、得其公耳。「同民」則得其正而公矣,其於好也何病?後世儒者不達此義,卻遷就其說,謂孟子欲行其道,姑借比引進時君,為信用之機,審如是,是枉道而徇人矣,尚何道之行哉?大抵後世遊談無根之說多類此。

五官、百體、倫物、日用,此吾輩之四境也,一有不治,即為負天地生我之意,與受托而負友、受任而負君同罪。吾輩戒諸。

用賢固在用察,然用察亦非易事。鏡必先明,而後妍媸無能逃其鑒;不然,將有以賢為不賢,以不賢為賢者矣。故人君以「居敬窮理」,稽古親賢為奉務。

為室必求大木,琢玉必使玉人。為治而不務求賢,為學而不務得師,愚亦甚矣。

為政不在地之大小,為學豈限於資之敏鈍;行仁則百里可王,力行則愚柔強明。安燕所以安天下之兵,息機所以靜吾心之妄,異事一理,學者能於此反身而體驗之,其於學也,思過半矣。

公孫丑

聖學明於宋而光於明,其在今日,可謂「王道蕩蕩」,「王道平平」矣。有志者誠能遵而由之,當不待窮搜若素,而會極歸極,信所謂事半功倍也。吾輩當自奮,無自棄。

告子有志心學,隻為不達心體,故差入硬把捉一途去。今之學者茫不知心為何物,見先達言「主靜」亦主靜,至有輕視一切倫理為繁文瑣節,而冥目跏坐於暗室屋漏之中,以為道即在是者,不知此與告子何異?

「至大至剛」,孟子分明將「浩然之氣」形容矣;而先曰「難言」,蓋「難言」非謙辭也,即其言者,特於不可形容中姑強形容之耳。然則吾輩讀古人書,須默會於意言之表,然後見古人立言之心。

「養氣」以「集義」為功,須要明得何者為「義」,如何為「集」,然後可望其生「浩然之」。今之言「集義」者,吾見其義襲而取耳,所以資談柄則有餘,當大任則不足。

工夫不離本體,識得本體,然後可言工夫。今人不識本體,開口言「勿忘」、「勿助」,不知早巳入「助」、「忘」也。以病為藥,宜其服藥而病轉增也。

「助」、「忘」異病而同根,此等病從標末上偏救之,終於撲東生西,須用拔本塞源之劑。

問:如何謂之「善言德行」?曰:青、齊之士善言海,秦、蜀之人善言山,凡夫閱歷身處之久者,其言之也倍親,故仁義之人,其言藹如。顏、閔有德之人,其言德行也,不啻數家珍、辨一二,自一一於血脈上,說得親切的當,所謂「有德者必有言也」。

問:孟子「願學孔手」,先生何所願?曰:願竊比於我孟子而已。見禮知政,聞樂知德,學者必有此識見,然後可以論世知人。

見禮知政,聞樂知德,此非精義入神者不能。今人無精義入神之功,而好以成跡雌黃古人,多見其不知量也。

「仁」、「榮」,不必大國之畏,然後見其榮,即其同心而俯仰無愧,榮也何如?不仁之辱,不必受侮而後見其辱,即其自反而「怍心汗背」,其辱也何如?

見孺子入井,而怵惕惻隱心生,孺子豈必親於我哉?吾心生機之發,於此自不能已耳。夫「仁者,人也」,親親為大,今人於骨肉之間,往往視如路人,或至視如讎敵,其為滅絕天性,自梏生機甚矣!

「有四端而自謂不能,謂之自賊;謂其君不能,謂之賊君」。今人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皆與堯舜同,與孔孟同,與周程張朱同,而往往謂堯舜不可至,孔孟不可學,周程張朱不可企,吾不知人將謂我何?其亦不思而已。

「恥」之一字,人品、心術、善惡、生死之關。孟子曰:「不恥不若人,何若人有。」為人君而有恥,則必恥不為堯舜,恥不為堯舜,則必為堯舜矣;為人臣而有恥,則必恥不為禹、稷、皋、夔,恥不為禹、稷、皋、夔,則必學禹、稷、皋,夔矣;為學而有恥,則必恥不為孔、孟、周、程,恥不為孔、孟、周、程,則必為孔、孟、周、程矣。故有恥則為賢為聖而無不足,一無恥則為愚、為罔、為小人而有餘,恥之所關大矣哉!

天時

古之學者,君就則見,君召則不往見,非是自高其身分,道固如是耳。今之仕進者,囚首跣足,求進乎有司之門,以僥幸於不可必之知遇。嗚呼,其視古之學者,抑何不相侔也!

士必有恥,而後可望其服道德、建功業。故古之時,在上者遇士以禮,以作興其羞惡之心,士亦以道自重,以無虧其羞惡之實,是以居上有功業,在下有禮義。後世場屋待士之法,上之所以求之者,既非所以重之,下之所以自獻者,亦不知所以自重,習以成風,皆莫知反。嗚乎!若生子罔不在厥初生,士之始進如此,則其平日之服習乎道德可知矣。既不知道德,尚何望其建功立勳,以無負於朝廷之任使哉?噫,弊也甚矣。

不受百鎰、不受萬鍾,非其義一毫不以假借,如孟子者,始可謂財上分明。名節者,衛道之藩籬;辭受者,立身之大節。學者談仁義、服道德,必須有此操守,然後學為真學,品為真品。

孟子論周公之過,不諱其過,而卻於其中指出無過之實,如孟子者,才可謂之論世知人,才可謂之「觀過知仁」。今人論人,不原其心而惟跡之泥,往往於無過中吹毛求疵,其亦異於孟子矣!

古人論人,往往於有過中求無過,今人論人,往往於無過中求有過;古人好成人之美,今人好成人之惡:今古人品、心術之懸絕如此,可歎!可歎!

改過是美事,人卻不喜為;文過是不美事,人卻喜為之:真是不知好歹。

滕文公

人性皆善,吾之性即堯舜之性,故曰「道一」,曰「有為亦若是」,曰「堯舜可為」。此實理實事,今人卻以為孟子故意引進人為善,非真「人皆可為堯舜」也。此等議論見識,不惟不信聖賢,自小其身分,亦且甚壞人心術學問。某見此等,必深辨而痛辟之。

「三年之喪,自天子達於庶人,三代共之」。自漢文不學,臨終遺令短喪,以日易月,後世相沿,遂成故事。晉武雖復,而未純復。唯魏孝文毅然不顧盈廷之議,一如古制,與滕君可謂異世同揆,余每讀其批答廷臣之言,未嘗不為之墮淚。

「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後世喪制,往往以日易月,獨不思父母當時鞠育顧復、懷抱提攜之恩,亦嘗以日易月否?

《禮》「三年之喪」:三年之內,「齊疏之服,飦粥之食」,不禦內,不露齒,不群立,不旅行,不飲酒茹葷,恒處苫茨。後世士庶名為居三年之喪,然多不過衣白三年而已矣。夫居喪而止於衣白,即三十年不難,矧三年乎?

「設為庠序學校以教之」,今庠序未嘗不設,學校各處皆有,而教安在哉,不但立身行己之道、濟世安民之務,夢想所不及,即章句文藝之末習、登堂畫卯之故事,亦寥寥無聞。士不皆才,豈士之罪?興言及此,可為太息。

井田之行,古今紛如聚訟,有一輩人謂必可復,有一輩人謂必不可復。夫大冬之可為大夏,萌芽之可為合抱,安在井田之必不可復於後世?然大冬之不能遽為大夏,萌芽之不能遽為合抱,又安在井田之能遽行於今日?兩家各執一偏,而不能相通,宜其牴牾而不合也。即如三代而後,授田之制,唐為近古,然實是緣周隋遺制而緣飾之,以成其制。今謂井田之必不可復,何以於王制久湮之後而唐獨能行之?今謂井田之可以遽復,何以於留心均田之周世宗而終未能行?大率古法無必可復,亦無必不可復,亦視乎其時與人耳。學者論古不時之思,而區區執可不可以為說者,是皆遊談無根之說,非定論也。

人者天地之心,萬物之靈,必能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繼絕學而開太平,乃為「大人之事」,否則終不免於小人之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