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

離婁

「行有不得」,果肯一味「反求諾己」,德業何患不進,人品何患不及古人?

「事親」不及曾子,是不孝其親;「守身」不若曾子,亦非所以孝其親。

「養志」、「養口體」,缺一非孝。若余則生而單寒,不惟缺於養志,並口體亦缺焉無以為養,無論酒肉非所敢望,即穀食亦不能常得,致吾親備極人世之艱危,未嘗一日溫飽,不孝之罪,上通於天矣。嗚呼!祭之豐不如養之薄也,殺牛而祭,不如雞豚之逮親存也,此子路有負粟之痛,而不孝如余,不敢以之自問者也,凡我同人,幸有親存者,當鑒予覆車,及時盡養,不至如余生為抱憾之人,死為抱憾之鬼,幸之幸也!

聞譽而欣,聞毀而戚,欣戚由於毀譽,乃好名者所為也;不欣不戚,方是真實為己。毀譽乃吾人生平大關,過得此關,才見學力。

「赤子之心」,未雜情識,純是天真。大人之所以與天地合德,祇是全此天真,不為情識所雜,不失赤子之初而已。吾人自能食能言以來,情識日雜,天真日鑿,記誦之勤,見聞之廣,不惟未嘗以之祛情識,而愈以滋情識;不惟未嘗以之全天真,而愈以鑿天真。騁私智,長巧偽,躭功利,騖聲名,借津仁義。「色取行違」,而赤子固有之良、本然之心,失而又失,愈不可問。耳、目、口、鼻雖與大人同,念、慮、言、動回與大人異,非小人而何?

聖賢千言萬語,無非欲人不失其赤子之心;吾人千講萬講,亦無非求不失赤子之心。故必屏緣息慮,一切放下,內不牽於情感,外不紛於物誘。泯知見,忘人我,令胸中空空洞洞,了無一塵;良知良能,一如赤子有生之初,返本還原,才算造詣。

學須「自得」,自得則如掘井及泉,時出而無窮。若專靠聞見擇識以為得,縱日日得所未得,得盡古今義理,總是從外而入;得之他人,非由內而出,得之自己,雨集溝盈,涸可立待。

自得由於深造,而深造須是以道。道非方法之謂,乃率性之謂也。深造而不從心性上用功,不從心性入微處著力,做盡功夫,終是門外輥,竭盡精力,終是煮空鐺,究何有得耶?

斯道非悠忽淺嘗者所可幾,須是動作食息,念茲在茲,如雞抱卵,如龍養珠,用志不紛,乃凝於神。靜存動察,助忘交屏,不為情遷,不隨境移,力到功深,豁然頓契。性靈虛明洞徹,言動悉協天則,比方是「左右逢原」,比方是「深造自得」。

識自方能自得,務敦大原,方能左右逢原。若舍自而義襲於外,昧原而惟流是趨,硜硜成規,循跡摹仿,土木衣冠,血脈安在?

學問能約不能約,祇看為學之初所博若何耳。是故為身心性命而博,則詳說可以歸約;為增廣知識而博,縱詳說何關於約?

肯為身心性命而博,則凡有補於身心性命之人,無不谘叩,有補於身心性命之書,無不綜核,惟恐墮於一偏,不能洞徹身心性命之全。故四通八達,不執一隅之見,遍訂互證,諄懇詳說,務期至當歸一,斯用功方有著落,身心性命方有歸宿。若止欲廣見聞以儲詩文材料,知人之所不知,以資談柄,此是雜學非「博學」,其說雖詳,徒掉唇舌,北轅南轍,入於陷阱而無歸宿,可哀也已!

問「約」。曰:說在無說處,方知道在心,非約而何?

無聲無臭,此本體之約也;「敬」之一字,聖學所以成始而成終,此工夫之約也。知其約而約之,以求詣乎其實,斯博不徒博,說不徒說。

人人有「幾希」,庶民何以「去之」,不學故也。君子知學,故「存之」以為庶民表率,在一鄉則淑一鄉,在一國則淑一國,在天下則淑天下。以己之存,以存庶民之去,自淑淑人,而後世道人心有所賴。

問:「君子存之」不過自存,安能存人之去?曰:在上則勞來匡直,多方鼓舞,以存其去;在下則倡道講學,多方誘掖,以存其去。若僅自存獨善而不能善世,世亦何貴有君子?

倡道講學,使人人回心易慮,以存一世之「幾希」;後先相承,學業不斷,以存萬古之「幾希」。

名節至大,守身當如白玉,一有玷汙,舉生平而盡棄之,何異「西子之蒙不潔」?慎之,慎之!

人貴自新。惡人肯自新,惡人可為善人;小人肯自新,小人可為君子。蚤迷而晚悟,昨非而今是,孰能禦之?

人性本來無事,知人性本來無事,方是知性;能行乎其「所無事」。方是率性。靜而無事,不起爐作灶,「廓然大公」;動而無事,不擬議安排,「物來順應」。如是則事不累心,心不累事,恒若太虛,毫無沾滯,即此是性,即此是聖。

道原為了心。一事係心,心便不了;心苟無事,一了百了。

道德淵篤志性學,一日與同門徐良甫早飯,忽恍然驚曰:「異哉!」良甫問狀,知其有覺。既而楊敬仲見德淵,德淵曰:「某今於日用應酬,都無一事。」吾人亦能如德淵之「都無一事」,則幾矣。

人有涵養沒涵養,居恒無所見,唯意外遭逢橫逆之來,果能動心忍性,一味自反,坦不與校,方算有涵養。

人生遭際不同,意外之侮,莫非鍛鏈身心之助,於此錯過,便是「困而不學」。

君子惟其有終身之憂,是以砥德礪行,德成品立,終身有結果。吾人非無所憂,然所憂不過目前家計,及一時遭際,初何嘗念及終身,以故不砥德、不礪行,悠悠度日,終身無結果。若肯念及終身,雖欲不憂得乎?憂之如何,上之縱不能如舜,次亦不失為正人君子,必不肯悠悠虛度、碌碌無成以終其身。

萬章

伊尹躬耕,惟道是樂。「祿之以天下,弗顧;係馬千駟,弗視」,何等胸次!「一介不取」,何等操持!此方是真樂道。吾人居恒非不談道,非不自謂「樂道」,不知胸中果超然無欲,爵然無滓,於凡非道之物,略無少動乎?取嚴一介,不肯少苟乎?若此處不慎,而曰「樂道」,道可知矣。旨哉!少虛先生之詩有云:「人生取與要分明,少不分明百事傾。一介莫言些小事,古今因此重阿衡。」

問:先覺所覺者何道?曰:覺其所固有,乃降衷之實、秉彝之良也。覺則天下一家,萬物一體,號呼世夢,共登覺路,共覺其固有,全其固有,不失降衷之實,不愧為人之名,而後先覺之責始塞。

「天之生斯民也,使先覺覺後覺」,故先覺之覺後覺,實代天宣化,寅亮天工。若自覺而置斯世斯民於度外,不以之覺人,便是曠天工。

問「天工固不可曠,然必有伊尹之遇,而後得以斯道覺斯民,否則不尊不信,不信民弗從」。曰:祇患不覺,果能自覺覺人,遇不遇非所論也。王心齋,一鹽丁耳,偶有悟於聖賢之學,即以先覺自任,挺身號召,隨機開導,萬眾咸集,人人意滿,雖皂隸臧獲,莫不歡若大夢之得醒,初曷嘗藉名位?羅近溪生平刻意覺人,孜孜若不及,晚年猶攜及門走安成,下劍江,趨兩浙,遊金陵,所在提撕,竭唇吻而不倦,老將至而不知,亦曷嘗有伊尹之遇耶?

古者一夫百畝,外有公田以急公,不按畝輸稅,故上農夫可食九人。後世一夫縱有百畝,供稅雜徭,及門戶冗耗之餘,能食幾何?

農,一也,而有上中下之分,勤惰之分也。然勤惰雖在民,而所以鼓勤警惰,則在牧民之人。牧民者誠舉牧民職業,加意小民生計,勞來勸相,則下者未始不可中,而中者未始不可上,何常之有?蓋古者鄉設酂長,趨人赴功,教之稼穡,歲時誡令,重本務也。自農官不設,農政不講,地利人工,始不能盡。須是仿會典老人勸督之意,每鄉擇老成勤力、精於農事者,立於農長,俾專督農。牧民者仍按時躬親省耕,以驗勤惰,以申鼓舞。種植之道,雖各有所宜,大約不出「糞多苗稀,熟耕勤耨,壅本有法,去冗無差」四語,此人所盡知,若夫因時制宜,曲盡其法,則未必人人盡知也。其詳莫備於《農政全書》,撮其簡易易行,同《水利書》及《泰西水法》,酌取刊布鄉社,揭之通衢,令人人共見共聞,庶知所從事,地無遺利。

誦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然誦其詩,讀其書,徒知其人可乎?知古人所處之不同,即思以身設處其地,能如古人隨意以盡其道乎?否則徒知人論世,論之而一一允當,亦不過史家評斷之常,竅與自己日用何補?

一介不苟之操,萬物皆備之量,此伊尹之所以為聖也。周子所謂「志伊尹之志」者,此志而已。

孔子進以禮,退以義,此窮理、盡性、至命之極則,區區循跡仿象者,不足以幾此。

古人友德,今人友富貴利達而已,可歎!可歎!

告子

「心之所同然者,理也,義也」。東海、西海、南海、北海,千百世之上,千百世之下,無不同者,理義同也。若舍理義而言心,則心為無矩之心,不是狂率恣肆,便是昏冥虛無。故聖狂之分,吾儒異端之分,全在於此。必也循理蹈義,而不為欲所蔽,斯俯仰無怍,而中心之悅無涯。

聖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而為聖,我不循聖心之所同然而為愚,同然而乃不然,此之謂「自棄」。

吾人居恒窮理義、講理義,當其窮之而透、講之而明,亦豈無悅心之時?然不過隨悅隨已,曷嘗實體於心而以之養心,猶芻豢實入於口而以之養口耶?義理自義理,吾心自吾心,你東我西,仍舊祇是個常人。

「理義」,吾心所自有,非從語言文字而得,日用平常,心上安處便是。「格物」格比也,「博文」博此也,「惟精」惟此也,「惟一」此也,一而不失,便是「允執厥中」。

「理義」固所自有,要在中心自盡,戒欺求慊,內省無惡,方得快活,方是真悅。若祇要體面上好看,共見共聞處不差,此是有為而然,非當然而然,的然而然,非闇然而然;終不是自心安然,算不得千古同然。須是自信自樂,可對上帝。

「牛山之木」因近郊而被伐,以故「若彼濯濯」。學人苟欲修身養心,宜先離俗遠囂;若果養得十分凝定,然後說得纖塵不染。

居恒讀《孟子》,至《牛山之木》章,不覺太息,慨吾人從幼知誘物化,其為斧斤何限?弱冠以後,知識日增,則思慮日紛,不計利便籌名,「旦旦而伐之」,重以「旦晝所為」,固有之良,愈不可問。哀莫大於心死,而形死次之。「梏之反覆」,心已死矣,縱所營皆遂,亦不過是鬼窟裏作活計,自絕於天,何足道也!倘能清夜捫心,忽爾猛省,所謂「再回頭是百年人」,豈不快哉!

問:「操則存」,然則操之之法何如?曰:其敬乎?敬則中恒惺惺,即比便是心存。

學者苟真實用力「操存」,久則自覺身心爽泰。當其未與物接,必有湛然虛明時,即從此收攝保任,勿致汨昧,馴至常虛常明,浩然無涯。所謂「夜深人復靜,此境共誰言」,樂莫樂於比。孔子曰「樂在其中」,顏曰「不改其樂」,皆是此等景況也。

知所欲有甚於生者,而不苟生,千古如生;知所惡有甚於死者,而不怕死,死猶不死。

「乞人不屑」,此是乞人一時浩氣,一時之不失本心虛;吾人辭受取予,能如乞人比際心,期何下氣喪心之有?

「學問」二字,人多誤認,往往以聞見記誦為學問,以聞見博、記誦廣為有學問,故有聞見甚博、記誦甚廣,而仁義弗由、德業未成者,求諸耳目,而不求諸心故也。

「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此千古學問斷案,千古學問指南也。故學問而不如此,學問之謂何?

「放心」不一。放於名、放於利、放於聲色、放於詩酒、放於博弈、放於閑談、放於驕矜,固是放;即數者無一焉,而內多遊思、外多惰氣,虛明寂定之體,一有昏昧滲漏,亦是放:雖清濁不同,其為放則一。

問:「求之」之要?曰:要在識得真心,能識真心,自然不放,即放亦易覺。曰:如何方是真心?曰:惺惺不昧,天然一念是也。一切放下,方是不放;雜念不起,則正念自存;存則居仁由義,動無不減。放之則彌六合,卷之則退藏於密,操縱如意,「允執厥中」。

「從其大體為大人,從其小體為小人」。吾儕試捫心自想,居恒果何所從?從大體耶?從小體耶?若中心不能自主,動輒惟小體是從,耳之所聞、目之所見、口之所言、鼻之所嗅,心即隨之,而不思自檢,從欲惟危,自墮於小人之歸而不自知。然則必何如而後可免於小人之歸?曰:在乎審所從而已。誠時省時慎,惟大體是從,耳不妄聽、目不妄視、口不妄言、鼻不妄嗅,自奮自振,自作主宰,以神君形,以大統小,役耳目口鼻,而不為耳目口鼻所役,何引何奪之有?

「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此孟子吃緊為人示以敦大原、立大本處。象山先生平日自勵勵人,得力全在於此,此學問真血脈也。當時有譏先生者曰:「除了『先立乎其大』,再無本領。」先生笑應曰:「誠然。」

時時喚醒此心,務要虛明寂定,湛然瑩然,內不著一物,外不隨物轉,方是敦大原、立大本。「先立乎其大者」,能先立乎其大學問,方有血脈,方是大本領。若舍本趨末,靠耳目外索,支離葛藤,惟訓詁是躭,學無所本,便是無本領。即自謂學尚實踐,非托空言,然實踐而不「先立乎其大者」,則其踐為踐跡,為義襲,譬諸土木被文繡,血脈安在?

孟子以「修天爵,要人爵」為「惑之甚」,今則並修天爵以要人爵者,亦不可多得,愈趨愈下,言之愈令人太息。

「修天爵,以要人爵」,有為而為,固君子之所深恥;然中人以下,果肯有為而為仁義忠信,樂善不倦,則立身猶略有本末。既得人爵,必瞻前慮後,略顧名義,不至十分決裂,猶勝於起初便不修天爵多矣。昔人所謂:「好名而勉於為善,豈不勝於不好名而肆於為惡乎?然則孟子謂「亦終必亡」者何?曰:謂夫既得人爵而棄其天爵,利令智昏,變其故態,人怒鬼嗔,不亡何待?即僥幸克終,不亡於其身,亦必傾覆於其子孫。

君子之所為,眾人固不識也;眾人若識,則亦眾人而已,又何以為君子乎?故吾人平日立身行己,惟求信心,循理蹈義,為其所當為斯已耳,眾人識與不識,非所計也。

勞、苦、飢、寒、空乏、拂亂,一切困心衡慮、徵色發聲之遇,莫非砥礪增益之助,歷觀古來學道修德之士,未有不如此而能有成者也。今夫美珠探於海底,良玉鑿自深山,凡至貴之物,俱從艱險而得,況道德為貴中之尤貴者乎?故艱難成德,殷憂啟聖,所從來矣,有志者決不於此錯過。

盡心

「不著」、「不察」,只欠一覺。覺則即行即著、即習即察,日用尋常,率性而行,莫非天良,莫非道妙;不覺則行為冥行,習為冒習,終身雖由,無異魚游江湖,不知腹中水即是江湖水,此之謂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善乎!吳幼清之言曰:「夫所謂聖人之學,以能全天之所以與我者耳。」天之所以與我者,德性是也,是為仁義禮知之根株,是為形質氣血之主宰。舍此而他求,雖行如司馬文正,才如諸葛武侯,亦不免行不著、習不察,況止於訓詁之精、講說之密,如北溪之陳,雙峰之饒,於記誦詞章之學,相去何能以寸哉!聖學大明於宋,而踵其後者乃如此,可歎已!

吾人果以道義為重,自然惟道義是樂,囂囂自得,人知與不知,窮達自不介意。窮則善身,自不失義;達則善世,自不離道。然說時易,允蹈難,反而自思,平生果道義是重,囂囂自得否?果窮不失己,達不失望否?

窮不失己、介潔有守者,猶能;達不失望,非才足有為者,不能。殷浩未達時,人擬之管、葛,咸曰:「深源不出,其如蒼生何!」厥後深源既出,其如蒼生何?甚矣,民不失望之難也!故學貴實際。

有待而興,已是凡民;待而不興,「民斯為下」。豪傑豈是天生,不過一念自奮,能奮則凡民即為豪傑。世有文王,則當奮然思齊;世無文王,不妨自我作古。

聖賢雖往,而聖賢遺書,未嘗不流布天壤,乃束書不觀,觀亦不奮,是凡民不若矣。想是性與人殊,天原未嘗賦以知覺,以故漠同木石。

識得「所性」,「大行不加」,「窮居不損」,自素位而行,不願乎其外。「所性」豈惟「大行不加」、「窮居不損」,即生死亦然。

「不學不慮」之「良」,乃人生本面,學焉而悟此,猶水有源、樹有根、人有脈;學焉而昧此,猶水無源、樹無根、人無脈。孟子論學,言言痛切,而「良知」二字,尤為單傳直指,作聖真脈。先「知」「能」並言,後「知愛」、「知敬」。單言「知」而不言「能」者,蓋「知」為本體「能」乃本體作用,猶知府、知州、知縣,苟真「知」之,則「能」在其中矣。後陽明先生以此明宗,當士習支離蔽錮之餘,得比提唱,聖學真脈,復大明於世,人始知鞭辟著裏,反之一念之隱,自識性靈,自見本面,日用之間,炯然煥然,無不快然自以為得。向也求之千萬里之隔,至是反諸己而裕如矣。鳳麓姚公遇友以陽明為詬病,公曰:「何病?」曰:「惡其『良知』之說也。」公曰:「世以聖人為天授,不可學久矣。自『良知』之說出,乃知人人固有之,即庸夫小童,皆可反求以入道,此萬世功也,子何病?」其友豁然有省。

「良知」人所固有,而人多不知其固有,孟子為之點破,陽明先生不過從而申明之耳。若以「良知」為偏為非,是以孟子為偏為非、自己性靈為偏為非矣。自己不認自己,惑也甚矣!

問:學須主敬窮理,存養省察,方中正無弊,單致「良知」,恐有滲漏?曰:識得「良知」,則主敬窮理、存養省察方有著落,調理脈息,保養元氣,其與治病於標者,自不可同日而語。否則主敬是誰主敬?窮理是誰窮理?存甚,養甚?誰省,誰察?

自性本體原無為,原無欲,「無為其所不為,無欲其所不欲」,復其原來本體,才算工夫。

居恒祇「無為其所不為,無欲其所不欲」,便是真聖學,道德在此,人品在此,何用他求?

「人之有德慧術知者,恒存乎疢疾」,誠哉是言也!疢疾固不止於病疾,而病疾之攖,亦莫非進德之機、入道之緣。蔣道林先生〈【諱信】〉嘗抱羸疾,及病甚,噦血危矣,乃謝卻醫藥,默坐澄心,常逢晝夜,不就枕席。一日,忽香津滿頰,一片虛白,炯炯見前,冷然有省之間,而沉屙已溘然去體矣。嘗曰:「信初讀《魯論》及關、洛諸書,頗見得『萬物一體』是聖學立根處,未敢自信;直到三十二三歲,因病去寺中靜坐,將怕死與戀老母的念頭一齊斷卻,如此者半年餘,一旦忽覺此心洞然,宇宙渾屬一身,呼吸痛癢,全無間隔,乃信得明道所謂『廓然大公無內外』是如此,『自身與萬物平等看』是如此,參之《六經》,無處不合。向來靜坐,雖亦有湛然時節,祇是個光景,這聖學立根處,豈能容易信得及,須是自得。」又嘗自謂:「生平學問,多自貧病中得之。」

率性而行,便是「踐形」;行不率性,便被形踐。「踐形」,則目視耳聽、手持足行莫非天性用事,動不違則;形踐,則目視耳聽、手持足行莫非形色用事,動輒違則。

問:必何如而後可以「踐形」?曰:在識性。識性方能率性,「大立則小不能奪」。根心生色,面盎背,「施於四體,四體不言而喻」,動容周旋,即性即天。

學以「養心」為本。「養心」以「寡欲」為要,以無欲為至,欲不止於聲色臭味安佚,凡人情逆順、世路險夷,以及窮通得喪、毀譽壽夭,一有所動,皆欲也,皆足以累心。累寡則心存,累盡則心清,心清則虛明公溥,耳目口鼻雖與人同,而視聽言動渾是天理。安身立命、超凡入聖之實,其在斯乎?

戰國時邪說勝而正道微,孟子救之之策,不過曰「君子反經而已矣」。在今日虛文勝而實事衰,其救之之策,亦祇在「反經而已矣」。先反之一念之隱以澄其源,次反之「四端」以濬其流,視聽言動務反而復禮,綱常倫理務反而盡道,出處進退務反而當可,辭受取予務反而合宜,使萬古不易之常經不虧,則大經立矣。出而在上,以之經綸天下,一以實行率人,鼓舞獎勸,多方振德,人自感化興起,咸知實行為榮,不實行為辱,如是則道德可一,而風俗可同;處而在下,一以實行倡人,轉相開導,染擂薰陶,人漸知所向往,漸思敦本尚實,恥事虛文,如是則學術可正,而風氣可淳:此今日救弊之第一著也。

《四書》乃萬古不易之常經,日用常行,而不可違焉者也。吾人口誦而身違,書自書,我自我,是謂叛經;講了又講,解了又解,徒誇精鬥奧,藉以標名,是謂侮經。士為庶民之首,經先不正,庶民何由而興乎?先自作慝,何望他人之無邪慝耶,然「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從今淬礪,維新是圖,反之於身,日用常行,以為庶民榜樣,民實有心,難道不是欽是慕,觀感興起,「庶民興,斯無邪慝矣」。

人之所以為人,止是一心,七篇之書反覆開導,無非欲人求心。孟氏而後,學知求心,若象山之「先立乎其大」、陽明之「致良知」,簡易直截,令人當下直得心要,可為千古一快。而末流承傳不能無弊,往往略工夫而談本體,舍下學而務上達,不失之空疏杜撰鮮實用,則失之恍忽虛寂雜於禪。程子言「涵養須用敬,進學在致知」,朱子約之為「主敬窮理」,以軌一學者,使人知行並進,深得孔門「博約」家法。而其末流之弊,高者做工夫而昧本體,事現在而忘源頭;卑者沒溺於文義,葛藤於論說,辨門戶同異而已。吾人生乎其後,當鑒偏救弊,舍短取長,以孔手為宗,以孟氏為導,以程朱陸王為輔,「先立其大」、」致良知」以明本體,「居敬窮理」、「涵養省察」以做工夫,既不失之支離,又不墮於空寂,內外兼詣,下學上達,一以貫之矣。

學術之有程朱,有陸王,猶車之有左輪,有右輪,缺一不可,尊一辟一皆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