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下
先進篇
禮樂為範身之具,教化之原,上非此無以淑風俗,下非此無以淑身心,無日可離,無時不用,顧所用何如耳。崇真尚簡,則風淳俗厚;喜浮好繁,則風靡俗澆。士君子不幸生當末季,欲力振頹風,返淳遠厚,寧質而野,毋華而文。
問:「在今日必如何方是『從先進』?」曰:祇不隨時套,便是「從先進」。
夫子陳、蔡之呃,諸賢相與追隨弗懈,事師之誠,嗜學之篤,並足千古,否則鮮不退心。
四科之記,皆一時從難之人,在諸賢固足不朽,實因此而益彰,所謂「不經一番寒徹骨,安得梅花噴鼻香」。
孔門以「德行」為本,「文學」為末,後世則專以文學為事,可以觀世變矣。
白後世專重「文學」,上以此律下,下以此應上;父師以此為教,子弟以此為學;朋友以此切磋,當事以比觀風;身非比無以發,家非此無以肥;咸知藉此為榮,誰知道德為重?或偶語及,便目為迂,根本由此壞矣。根本既壞,縱下筆立就千篇,字字清新警拔,徒增口耳之虛淡、紙上之贅疣,究何益於身心,何補於世道耶?然則文不可學乎?曰:亦看是何等之文。夫開來繼往,非文不傳;黼黼皇猷,非文不著;弘道統,立人極,非文不振。若斯之文,何可以不學?顧學之自有先後,必本立而後可從事也,否則即文古如班、馬,詩高如李、杜,亦不過為文人、詩人而已。昔人謂大丈夫一號為文人,斯無足觀,有味乎其言之也。
閔子處人倫之變,卒以孝著,與舜之「克諧以孝」何異?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不誠未有能動者也,閔子惟至誠惻怛,是以其母感化,回心易慮。人不幸而遭際後母,能以閔子為法,母非鐵石,安在其不可感動乎?萬一性與人殊,終不可化,亦當安命盡道,孝敬如初。家貧固顯孝子,家變尤顯孝子。
「南容三復白圭」,觸目警心,藉以謹言,言猶慮玷,況行乎?《家語》稱其「獨居思仁」,惟其「思仁」,所以謹言。然則人之肆於言者,由其心之無所存故也;使心有所存,則言不期謹而自謹,言一謹而行自顧共言矣,何玷之有?
昔人謂有道德者不多言,有信義者不多言,惟見夫輕人妄人多言耳。未有多言而不敗者也,故「默」之一藥,能療言之萬病。
幽明一理,能盡人道,則明無人非,幽無鬼責,以之事鬼事神,自然來格來歆。
問:先儒謂生死乃氣之聚散,氣聚而生,一死便都散了,無復有形象尚留於冥漠之內,然歟?曰:氣一散而便都與之俱散者,草木是也。蓋草木本無知覺,故氣散而與之俱散。人為萬物之靈,若一死而亦與之俱散,是人與草木無殊。靈隨氣滅,無鬼無神,則季路事鬼神之問,夫子宜答以無鬼,何以曰:「焉能事鬼?」而古今郊社之禮、六宗之里、五祀之修、王者之裕袷、士庶之蒸嘗,一切崇德報功之典、追遠之舉,皆虛費妄作,為不善於幽者,當無所忌矣。
生死一理,知生則知死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生者,造物之所始;死者,造物之所終。故生之必有死,猶晝之必有夜,自古及今,無一獲免。而所以生所以死之實,則不因生死為存亡,不隨氣機為聚散也。
氣有聚散,理無聚散,形有生死,性無加損,知此則知生知死。學至於知生知死,學其至矣大!
誠知性無加損,則知所以盡性,終日乾乾,攝情歸性,湛定純一,不隨境遷,晝如此,夜如此,生如此,自然死亦如此矣。一念萬年,死猶不死,此堯舜孔孟及歷代盡性至命者,知生知死之實際也。苟為不然,徒知何益?
問:斯說蓋就性功純一者言,若在未嘗從事性功之人,其知生知死奈何?曰:此在各人心術何如耳。誠知人之生也本直,生而不罔,斯死而無歉,生能儕仰無愧,死則浩然天壤,生時正大光明於天下,死自正大光明於後世,若關壯戮、司馬光、文天祥、海剛諸人是也。
問:此就心術正大、行履無咎者言,下此則奈何?曰:下此則蚩蚩而生,昧昧而死,生而茫然,死而惘然。生既不能俯仰無愧,浩然坦然於世上,屬演之時,檢點生平,黯然消沮,自貽伊戚於地下,存不順而沒不寧,何痛如之,蚤知如此,何至於此!此季路之所以問死,而學者之所以不可不知也。蓋加終方肯善始,知死方肯善生;知死期不可豫定,則必兢兢思所以自治,惟恐今日心思言動違理,而無以善始善生,便非他日所以善終而善死。生時慎了又慎,免得死時悔了又悔。昔人謂「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余則謂生時不努力,死時徒傷悲。
問:「屢空」果室之空匱耶?抑心之空虛也?曰:「簞瓢陋巷」,室之空匱何待言,「屢空」遠是說心之空虛。心惟空虛,是以近道;惟其近道,故不以空匱勁其心。亦惟「屢空」而未至於常空,如夫子之「空空」,是以未連一問。若以「屢空」為空匱,不但同門如曾子之七日不火食、歌聲若金石,原憲之踵決,子夏之肘露,可以稱「屢空」、稱「庶乎」,後世狷介之士,亦有居無卓錐、食無隔宿而恬坦白若者,亦可以稱「屢空」稱「庶乎」矣!先儒所以解「空」為空匱,深駁「空虛無物」之說者,蓋恐學人墮於禪寂,不得不為之防。誠能明物察倫,深造自得,空豁其心,內外兩忘,而惺惺不昧,有體有用,不至操失其柄,體用俱空,庶不負先儒防微苦心。
夫子「空空」絕四,顏子「屢空」,其庶乎!
古人務實,平居不望人知;如或知之,即有以副其知。今人務名,平居多望人知,及其知之,不過知共章句文藝耳;若求實用,則何以哉?束手而已。雖未必人人如是,而習俗移人,蓋亦多矣,吾人可不勉哉!
孔門諸賢,兵、農、禮樂,大以成大,小以成小,平居各有以自信;今吾人平居,其所自信者何在?兵耶?農耶?禮樂耶?三者咸兼耶?僅有其一耶?抑超然於世務之外,瀟灑自得,志在石隱耶?如忐非石隱,便應將經世事宜,實實體究,務求有用;一旦見知於世,庶有以自效,使斯世見儒者作用,斯民被儒者膏澤,方不枉讀書一場。若祇尋章摘句,以文字求知,章句之外,凡生民之休戚、兵賦之機宜、禮樂之修廢、風化之淳漓,漠不關心,一登仕途,所學非所用,所用非所學,無惑乎國家不得收養士之效,生民不得蒙至治之澤也。
三子學有實際,故其實效,無不可以預信。後世自章句之外,茫無實際,故見之於用,多鮮實效。平居視三子若不足心服,及一當事任,則霄壤不侔,然後知空疏之習,無當於實用也多矣。
經世之業,平居盡學之有素,及一當事任,猶多不能中察中會,盡協機宜,苟未嘗學之有素,而欲望其臨時有所建樹,不亦謬乎?殷浩以蒼生自負,房館以將略知名,一出猶成敗局,況平居諳練不及二人乎,故當盤錯、應倉猝,全在乎居所學有素,非區區恃聰明旋安排者之所能幾也。然明體方能適用,未有體未立而可以驟及於用;若體未立而驟及用世之業,猶未立而先學走,鮮有不仆。故必先自治而後治人,蓋能治心,方能治天下國家。
曾點素位而行,不作未來之想,悠然自得,心上何等乾淨,氣象何等從容。有曾點之胸次,而兼三子之長,德與才始全,斯出與處,無往不可,而後天下之事,無不可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