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冶篇
士君子立身行己,固不可取媚於世,為浮沈苟免之計,然亦不可戾世取禍,須權衡於身世之間,既不失身,又不戾世,始為無弊。南宮適謹於言行,能處治亂而咸宜,此正儒者持身善世之蓍蔡。
放言放行,在下則觸嫌招忌,在位則賈恐益讎,此謝靈運、李卓吾所以為世大戮而卒不免也。
成德固不可專靠師友,然能自己立志,又益之良朋明師,將愈嚴憚切磋,以成其德,故昔人謂「孤居而無與共證,獨處而無與共商」,士之悲也。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人苟立志進德,尚且借鑒於不賢,況日與賢人君子處乎?此古人所以尋師訪友,不論貴賤遠近也。
不必淫詞詭辨而後為「佞」,祇心口一不相應,正人君子早巳窺其中之不誠而惡之矣。徒取快於一時,而遂見惡於君子,赤何為也哉?
聖門高弟如顏之愚、參之魯、雍之筒,俱是渾厚醇樸氣象;蓋其平日皆斂華就實,故其征之容貌辭氣之間者,無非有道之符。吾人有志斯道,第一先要恭默。
學不信心,終非實學;仕不信心,經綸無本。成己而後能成物,自治而後可洽人,開於斯自謂「未能信」,此正是審己量力不自欺處。後世仕者,未嘗成己而便言成物,未嘗自治而輒思治人,既無天德,鳥睹所謂王道?
問:成己自治有素,可謂「信」乎?曰:即真能戍己自治有餘,而洽體果盡諳乎?時務果盡識乎?經濟大業果一一蘊之有素、中竅中會、勁協機宜乎?於此稍信不及,打不過,又豈可冒昧以從事乎?故必量而後入,庶寡過;若入而後量,則取辱多矣。曰:「斯」字先儒或解作「逝者如斯夫」之「斯」,蓋指妙道精義而言,今乃直指修己治人言,何也,曰:妙道精義,不外修己治人;離了修己治人,何處更見妙道精義?況夫子方使開仕,開若舍卻可仕不可仕不言,而忽旁及其他,此後世攏侗啞謎野狐禪所為,曾謂敦謹如開而乃爾乎?夫惟於修己治人之道,自謂未信,自覺心上打不過,所以超於天下後世昧於自知,而惟以苟位為榮者,正在於此。使天下後世,人人如開之自審自量,則處不徒處,出不徒出,而世道生民,成有賴矣。
斯道非穎悟過人,則不足以承受。在昔聖門,固不乏學務躬修行誼淳篤之士,然聰明特達可以大受者,顏孔而外,實莫如賜。故夫子屬望特殷,恐其恃聰明而不能自反,倚聞見而昧於自得。「多學而識之」之詰,「予欲無言、之訓,所以覺之者屢矣。又舉如愚之間以相質,蓋欲其鞭辟著裹,黜聰墮明,而務有以自得也。賜乃區區較量於所知之多寡,徒在聞見上比方,抑末矣。顧人多苦不自知,賜既曉然有以自知,欽然遜共弗如,即此一念虛心,便是入道之機,夫子是以迎其機而進之曰:「弗如也!吾與女弗如也。」殆與非也一貫之語,同一啟迪,此正夫子循循善誘處。
陽之折服同,徒折服其知解,豈知舊之所以為回,非徒知解也。潛心性命,學敦大原,一徹盡徹,故明無不照。賜則惟事見聞,學昧大原,其「聞一知二」乃聰明用事,推測之知,典悟後之知,自不可同日而語。不但「聞一知二」弗如舊,即聞一知百知千,總是門外之見,終不切己,亦豈得如同也耶?是故學惟敦本之為要,敦本則知解盡忘,心如太虛,無知而無不知,一以貫之矣。
正大光明、堅強不屈之謂「剛」,乃天德也;全此德者,「常伸於萬物之上」,凡富貴、貧賤、威武、患難,一切毀譽利害,舉無足以動其心。欲則種種世情係戀,不能割絕,生來剛大之氣,盡為所撓。心術既不光明,遇事鮮所執持,無論氣質懦弱者,多屈於物,即素負血氣之強者,亦不能不動於利害之私也。故從來「剛者」必無欲,欲則必不剛,一毫假借不得。
人惟有欲則不剛,不剛則不能直內而方外,故聖賢之學,以無欲為主,以寡欲為功。龍為有欲,則為人制;人惟有欲,則為物屈。古人不以三公易其介,是為真剛。
聖雖學作兮,所貴者資剛,則英毅振迅,人道有其資。否則志氣易於散漫,工夫作輟無常。
德非剛則不能進,己非剛則不能克,品非剛則不能樹,名節非剛則不能全。擔當世道,非剛則不能任;頂天立地事業,非剛則不能做,做亦難成。苟非其人,道不虛行,故必純乎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始為庶幾。
文章、性道,本一非二;文章所以闡性道,性道所以煥文章。若文章無關於性道,是後世雕蟲末技,泛語浮說,夫豈「夫子之文章」。性道不見之文章,則性道無由闡明,不可謂「夫子之言性與天道」。故太子之文章,即夫子闡明性道之言,言日皆文,則言言皆道,日用平常,莫非性天。特學人資有迷悟,白生分別,迷則文章是文章,性道是性道;悟則文章即性道,性道即文章,一而二,二而一也。然則子貢之說非耶?曰:子貢蓋至是而有悟矣,此悟後反言以歎美,亦猶「高堅前後」之喟也。
「未行而恐有聞」,子路急行之心,真是惟日不足,所以得到「升堂」地位。吾人平日非熱所聞,往往徒聞而未嘗見諸行,即行而未必如是之急,玩因循,孤負時日,讀至此不覺忸怩。
子路喜聞過,固學人百世之師;而其勇於行,尤學人百世之師也。惜乎躬行有餘,而終欠真知,是以言勁出處,多有遺憾。故知行不可偏廢,若理有未窮,知有未至,往往以冥行當躬行,則賊德害義多矣,此又不可不知也。
雍也篇
「居敬」,則終日戰兢自持,小心嚴翼,湛然純一,惺惺不昧,清明在躬,氣志如神。見之於行,自精明整暇,凝重不苟,事事有定裁,卻事事不瑣繁、不操切,敦大成裕,端拱致治信「居筒」,則率意任質,漫無檢束,內外脫略,身心俱荒。一身不能自治,況治民乎?
學,所以約情而復性也。後世則以記誦聞見為「學」。以誦習勤、聞見博為「好學」。若然,則孔手承哀公之間,便當以博學篤志之子夏、多聞多識之手貢對,夫何舍二子而推靜默如愚之顏氏為耶?即推顏氏,何不推其誦習如何勤劬,聞見如何淵博,而乃以「不遷」、「不貳」為好學之實?可見學苟不在性情上用功,則學非其學。性情上苟不得力,縱夙夜孜孜,博極群籍,多材多藝,兼有聚長,終不可謂之「好學」。
顏孟而後,學能涵養本原、性情得力,莫如明道先生;蓋資稟既異,而充養有道,純粹如精金,溫潤如良玉,寬而有制,和而不流。其言曰:「七情之發,惟怒為甚。能於怒時遽忘其怒,其於道思過半矣。」薛敬軒亦云:「氣真是難養,余克治用力久矣,而忽有暴發者,可不勉哉!二十年治一『怒』字,尚未消磨得盡,以是知『克己』最難。」吳康齋所著《日錄》,則專以戒怒懲忿為言,有曰:「去歲童子失鴨,不覺怒甚。今歲復失鴨,雖當下不能無怒,然較之去歲則微,旋即忘懷,此必又透一關矣。」謝上蔡患喜怒,日消磨令盡,而內自省察,大患乃在「矜」,瘍克之。與程子別一年來見,問所學,對曰:「惟去得一『矜』字。」曰:「何謂也?」上蔡曰:「懷固蔽自欺之心,長虛驕自大之氣,皆此之由。」以上四先生,皆實實在性情上用功,此方是「學」,此方是「好學」,雖中間用功有難易,得力有淺深,而好其所當好、學其所當學則一也。
顏子「克復」之後,俯仰無作,故胸次悠然有以自樂,不因貧困少改其常,此天趣也。周子每令二程尋孔顏之樂,尋此趣也。善乎,王心齋之歌有曰:「人心本自樂,自將私欲縛。私欲一萌時,良知還自覺。一覺便消除,此心依舊樂。樂是樂此學,學是學此樂。」
問:學者固貴有以自樂,然家貧親老,甘旨無供,亦豈能樂?曰:貧莫貧於「簞瓢陋巷」,夫不有顏路在耶?而顏子無營無欲,恬然安之,所謂以善養,不以祿養也。
「道」乃人生日用當由之道,夫子不過為之指迷析歧,示人以知所向往耳,非舉己所獨有,而強人以所本無也。蓋人人有是心,心心具是理。心不昧理,是謂「明道」;動不違理,是謂「行道」則道之為道,反己自是,欲之即至,非從外獲,又何「力」之可言?求也不察,誤認為夫子之道,故諉以「力之不足」;若知原是自具,原是日用之所不容已,則力豈有「不足」?又豈逡巡委靡以「自畫」陽氣發處,金石亦透,精神一到,何事不成,況求諸己耶?
「君子儒」大而通,「小人儒」拘而滯。子夏陘陘自律,規模殊欠宏遠,故夫子因其病而藥之。
「君子懦」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小人儒」則反是。
古之學者「為己」,「君子儒」也;今之學者「為人」,「小人儒」也。「君子儒」喻於義,「小人儒」喻於利。「君子儒」實心實行,「小人儒」色取行遵。
「儒」字從「人」從「需」,言為人所需也。道德為人所需,則式其儀範,振聾覺嘖,朗人心之長夜;經濟為人所需,則賴其匡定,拯溺亨屯,翊世運於熙隆:二者為宇宙之元氣,生人之命脈,乃所必需,而一日不可無焉者也。然道德而不見之經濟,則有體無用,迂闊而遠於事情;經濟而不本於道德,則有用無體,苟且而雜乎功利:各居一偏,終非全儒。譬之身然,或頭目具而乏四肢,或四肢具而缺頭目,尚得為完人乎?故必頭目四肢備而後為完人,道德經濟備而後為全儒。如是則窮可以儀表人群,達則兼善天下,或窮或達,均有補於世道,為斯人所必需,夫是之謂「儒」,夫是之謂「君子」。
僧有禪宗、有應付,道有全真、有應付,儒有理學、有應付,咸一門而兩分之,內外之分也。噫,讀儒書,冠儒冠,置身於儒林,既以儒自命,乃甘以應付儒結局生平乎,然則必何如而後可?曰:孔手對哀公儒服之間,《儒行篇》載之詳矣。誠自振自奮,自拔於流俗而允蹈之,便是真儒、大儒、「君子儒」,否則終是俗儒、應付儒、「小人儒」,而猶居之不疑,自以為儒,「儒」且如是耶?亦足羞矣!
滅明「行不由徑」,步趨不苟,則居恒持身端方,事事不苟,可知「非公事」不見邑宰,尤見其守身之嚴,宜其起邑宰之敬,而見推於聖門也。故士人平日須絕跡公庭,即遇公事,苟非萬不容已,亦不可輕往。寧使訝其不來,勿使厭其不去,品斯立矣,品立而後可以言學也。
滅明之賢,惟子遊識得。得此一人,尊禮推重,獎一勵百,以端一方之風化,此致治之機也。昔陸象山至臨川訪惕思謙,思謙因言風俗不美,象山曰:「司、監、守、令,乃風俗之宗主,祇如判院在此,無祇為位高爵重、旗旄導前、騎卒擁後者是崇是敬。陋巷茅茨之間,有忠信篤敬好學之士,不以其微賤而知崇敬之,則風俗庶幾可同矣。」姚善守蘇州,聞郡人王賓狷介有守,敦延不至,乃屏醜從,微服造見;賓次日詣府,望大門致謝而去,終不進大門。善又聞韓弈名,欲因賓致弈,弈終不往。一日,善詢知弈在楞伽山,亟往訪之,弈遽泛小舟入太湖去。善歎曰:「韓先生名可得而聞,身終不可得而見也。」
馮異戰勝有功,他將皆爭自言功,異獨屏身樹下,寂無所言。曹彬平江南,得一國境土,辟地數千里,使在他將,必露布以聞,盛敘戰績,彬惟進奏通報於朝曰:「奉敕勾當江南公事回。」此皆不自矜伐,與之反可謂異世而同風矣。彼武夫且然,矧學者乎?故道德、經濟、文章、氣節,或四者有一,或兼有其長,而胸中道德、文章、經濟、氣節之見,苟一毫消熔未盡,便是「伐」;伐則有累湛然虛明之體,其為心害不淺。上蔡先生省克數年,去得一「矜」字,程子稱其「切問近思之學者」,此也。
人「由道」則盡人道,「不由」則失共所以為人之實,醉生夢死,與物奚異?
當下便是,無煩擬議,自然而然,非由勉強,所謂「直」也。乍聞而怵惕,睹骸而生泚,良知良能,隨感而應,非「直」而何?聖之所以聖,賢之所以賢,如斯而已矣。本分之外,不加毫末,一有安排,便失其「直」;展轉曲撓,厚自誣罔,是自喪本面,自梏生機,雖生猶死,可哀孰甚!
「上」是甚麽?能知其所謂上,斯上矣。
向上一著,自非穎悟絕倫,力到功深,則未易承當。驟而語之,沈厚者反以滋惑,俊爽者遍以滋狂,故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苟非其人,道不虛行。
夫子答樊遲之問,切中天下後世人心之通病,「務義」、「後獲」之語,乃知者、仁者之實功。
孝弟忠信,禮義廉恥,一有玷缺,便非士,「觚哉,觚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