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上

學而篇

《論語》一書,夫子之語錄也。開卷第一義首標「學」字,以為天下萬世倡。由是愚以之明,塞以之通,不肖以之賢,猶魚之於水,無一時一刻而可以離焉者也。離則人欲肆而天理滅,不可以為人矣。

夫學始於人心,關乎世運,洽亂否泰,咸由於茲。故為明善復初而學,則所存所發,莫非天理,處也有守,出也有為,生民蒙其利濟,而世運寧有不泰;為辭章名利而學,則所存所發,莫非人欲,處也無守,出也無為,生民毫無所賴,而世運寧有不否。是一心理欲消長之所由分,即生民休戚世道安危之所由分也。

果孜孜明善復初,力到功深,天機舒暢,不期悅而自悅。方以類聚,聲應氣求,研理則共相闡發,行義則交為切砥。進修既賴以不孤,塤吹簏和,為斯世扶綱常;轉相導引,為萬古存幾希。學脈又賴以光大,悠悠天壤,何樂如之!人之知不知,於此樂原無加損,夫何慍?慍則便是名根未斷,人欲猶雜,為己、為人之分,正在於此。故近名終喪己,無欲自通神。

因一士講「翠而時習」一章,太息曰:學非辭章記誦之謂也,所以存心復性,以盡乎人道之當然也。共用工之實,在證諸先覺,考諸古訓。尊所聞,行所知,而進修之序,散以為之本,靜以為之基。戒慎恐懼,涵養於未發之前;澄神定志,致審於方發之際。察非幾之萌動,炳理欲之相乘,懲忿窒欲,遏惡擴善,無所容乎人欲之私,而有以全夫天理之正。其見之外也:足容重,手容恭,頭容直,目容端,口容止,氣容肅,聲容靜,立容德;坐如屍,行如蟻;息有養,瞬有存,畫有為,宵有得,動靜有考程:皆所以制乎外以養其內也。內外交養,打成一片,始也勉強,久則自然。喜怒哀樂中節,視聽言動復禮,綱常倫理不虧,辭受取與不芍,造次顛沛一致,得失毀譽不動,生死患難如常,無入而不自得,如是則心存性復,不愧乎人道之宜,始可言學。

高彙旃云:馮子謂「效先覺之所為」,說「為」便不落空。曰:學,覺也,學以覺乎其固有,非覺先覺之固有也;然不效先覺之所為,則覺亦未易言也。先覺所為,如堯之「執中」、舜之「精一」、禹之「祗承」、陽之「以義制事,以禮制心」、文之「不聞亦式,不諫亦入」、武之「敬勝怠,義勝欲」、周公之「思兼」、孔手之「敏求」、顏之「愚」、曾之「魯」、元公之「主靜」、二程之「主敬」、朱子之「窮理致知」、象山之「先立乎其大」、陽明之「致良知」、甘泉之「隨處體認」,皆是也。學者誠效其所為,就資之所近而「時習」焉,則覺矣。始也,效先覺之所為而求覺;終也,覺吾心之固有而為己之所當為。若自始至終,事事效先覺之所為,是義襲於外也。是行仁義,非由仁義也,所為雖善,終屬外入,又安能左右逢源,以稱自得哉?

孔門論學,惟務求仁,而仁莫先於「孝弟」,此處不敦,便是不能盡人道,即非所以為人。有子比言,崇本尚賢,提出入無限良心,消卻人無限妄念,求仁莫近焉。禮記稱有若乎日之言似夫子,觀此可見。

《孝經》謂「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順天下,民用和睦,上下無怨」,體何閎深,用何廣大,而原本始於孝弟。又謂「愛親者不敢惡於人,敬親者不敢慢於人」,事親孝,故忠可以移於君;事兄悌,故順可以移於畏,即所謂「本立而道生」也。此「孝弟所以為仁之本與」!

「巧言令色」,不務本也,故「鮮仁」。容貌辭氣,德之符也,苟非根心,便是作偽,作偽則心喪。

色莊見於應接,「巧言」則不止應接。凡著書立言,苟不本於躬行心得之餘,縱闡盡道妙,可法叮傳,俱是「巧言」,俱是鸚鵡。

曾手之「三省」,亦惟就日用應感易忽者,日一檢點耳。若謂整日念念省此,則是念念止係於此,此外無復用心矣,恐其不然。

賢如曾子,猶「日三省若在吾人,資本中下,尤非曾子可比,千破萬綻,其所當省者,豈止於此。故必每日不論有事無事,自省此中能空淨不染乎?安閑恬定乎?脫灑無滯乎?視聽言動能復禮乎?喜怒哀樂能中節乎?綱常倫理能不虧乎?辭受取與能當可乎?飲食男女能不苟乎?富貴貧賤能一視乎?得失毀譽能不動乎?造次顛沛能一致乎?生死利害能不懼乎?習氣俗念能消除乎?自察自審,務要無入而不自得,才是學問實際,否則便是自欺。

入孝出弟,謹信愛聚,親敬好人,此人道之要、立身行己之奉、弟子口用職分而教弟子者之先務也。今之教者,不過督以口耳章句、屬對作文,朝夕之所啟迪而鼓舞者,惟是博名媒利之技。蒙養弗端,童習而長安之,以致固有之良,日封口閉,名利之念,漸萌漸熾。誦讀之勤、文藝之工,適足以長仿遂非、率意恣情。今須力反其弊,教子弟務遵比章從事,輔以《孝經》、《小學》,《童蒙須知》、《四禮翼》,令其出入言勁,是則是效,盡其節目之詳。大本既立,夫然後肄習詩書藝業,則教不淩臘,庶成人有德,小子有造矣。

學,所以敦倫也。倫苟弗敦,縱背誦五車,文工一世,徒增口耳之虛談,紙上之贅疣,在流浴雖曰吾學,吾必謂之未學;倫紀誠敦,實行過人,在流俗雎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

問:學在敦倫固矣,然敦倫可遂不學乎?曰:學以學夫敦倫、而敦倫乃所以為學也。舍倫而言學,則其學為口耳章句之學、富貴利達之學,失其所以學;敦倫而不學,雖或至性過人,未必情文兼至,盡善盡美。是故好賢而不學,則無知人之明,所好未必賢,而真賢未必好;即所好果賢而無學以濟之,色病未易識破,心地未易廓清,未必篤「緇衣」之好,奮「思齊」之勇。事親而不學,無由知力之當竭;即知竭力而無學以濟之,唯竭力以養其口體,未必先意承志,根心生色。假令怡怡祗奉,愛散無歉,而不竭其力於聖賢德業,行道顯親,亦未得為能竭。事君而不學,無由知身之當致;即知致身而無學以濟之,則不學無術,不足以匡君定國;康濟時艱,雖鞠躬盡瘁,孜孜奉公,臨難殉節,不有其身,然而無補於洽亂安危,亦未得為能致。交友而不學,則昧於慎擇,易蹈「比匪」之傷;即所交得人而無學以濟之,亦未必言其所當言,而信其所當信。甚矣,學之不可已也,學之何如?亦惟兢兢於數者之間,以求至乎其極,表裹克盡,巨細罔歉而已。曰:如是則吳氏之言,亦不為無見。曰:吳氏固為有見,而以之致疑子夏,實未達。子夏口氣,蓋抑揚其語,正所以折衷學問之實,令人知學之所以為學,在此而不在彼,所重在此,所學即在此。自此說出,而天下後世人人曉然知所從事,不致誤以口耳辭章之未了生平,其有補於綱常名教非,真學者之清夜鍾也,何流弊之可言,亦何至於廢學?

自後世豪傑不興,正學不明,學者終身皇皇。亦知「敏事」,,亦知「慎言」,亦知「隆師親友」,志非不篤,功非不密,用心非不專且虛,而卒不可與入聖賢之道者,其所從事者非君子之學也,以其為安與飽計也。故吾人今日之學,先要清楚此念,辨個必為君子之志。此志誠立,而後所敏為君子之敏,原是敏吾性命不容已之事,而初非有要於功利;慎為君子之慎,原是慎吾樞機,躬恐不逮之言,而要非有心於三緘;「就有道而正」,原是正吾學術不容不辨之實,而初非有意於聲氣。夫然而所學始為道誼之學,所好始為正大之好,其人始為君子之人。

惟志不在安飽,其品格始定;志不在安飽,於道誼始專;處不為安飽之圖,則出必不為肥家之計。如此方為君子,否則便是小人。

王曾鄉會試並殿試皆居首,賀者謂曰:「士子連登三元,一生吃著不盡。」曾正色答曰:「曾乎生志不在溫飽。」其後立朝不苟,事業卓然。今人生平志在溫飽,是以居官多苟,事業無聞,甚至播惡遣臭,子孫蒙羞諱言,不敢認以為祖。故人品定於所志,事業本乎生平。

吾入學非為人。人之知不知,原於己無損,故不以此為患,惟是人不易知,知人實難。我若不能窮理知人,則監衡昏味,賢否莫辨,是非混淆,交人則不能親賢而遠佞,用人則不能進賢而屏好。在一己關乎學術,在朝廷關乎洽亂,雖欲不患,得乎?

正直君子易知,邪曲小人難知。蓋正直君子光明洞達,心事如青天白日,人所易見;邪曲小人則文詐藏奸,跡似情非,令人難覺,若張趟諸公之於秦檜是已。張趙初以張邦昌之僭位,膾不附會,及與同朝共事,又見共事事克辦,交稱其賢,以為才似文若,以致階以進用;卒之禍天下而賊生靈,貽害無窮,諸公實不得辭其責。由此觀之,人固未易知,而知人實不易也,故不容「不患」,患則講究有素,患則慎之於初。

為政篇

「為政以德」者,是以實心行實政,如以《關雎》、《麟趾》之意,行《周官》之法是也。夫豈高拱深宮,民自化哉!《注》內「無為而治」,要善看。

清心寡欲以正身,正身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此「無為而天下歸之—也。

「思無邪」之旨,非孔子拈出以示人,不幾使三百篇之《詩》,將與後世徐、庾、沈、宋之詩,同類而並觀也哉!

知一部《詩經》祇一「思無邪」,則知《六經》皆所以存天理也。

《六經》皆古聖賢救世之言,凡一字一句,無非為後人身心性命而設。今人祇當文字讀去,不體認古人立言命意之旨,所以白首窮經,而究無益於自己身心性命也。即如《詩》之為教,原是教人法其所宜法,而戒其所宜戒,為善去惡,思不至於有邪耳,故日「詩以道性情」。若徒誦其篇章之多,善無所勸,而惡無所懲,則是養性情者,反有以累性情矣。

學問全在心上用功,矩上操存。學焉而不在心上用工,便失之浮泛;用工而不在矩上操存,便無所持循。「心不腧矩」,雖在力到功深之後,而其志期於「不腧矩」,實在命意發端之初。譬之射然,學射之初,固不能中的,若志不在的,亦將何憑發矢?惟其志期中的,則習射之久,庶幾一一中的。夫子一十五志學—,即志此「不渝矩」之學;「三十而立」,是大立小不奪,是非無以搖也;「四十而不惑」,是吾心固有之理,見之透而無復有疑也;「五十而知天命」,乃心與理融,洞然於心所自出之原也;「六十耳順」,則聲人心通,人之言語、物之鳴音接於耳者,無不觸其機而豁然契於心也;「七十從心,不腧矩」,任心而勁,自不越乎範圍。「不識不知,順帝之則」,絕無意必固我之私心即矩,而矩即心,義精仁熟,學成而志遂矣。

人人有是心,心心有是矩,夫子不過先得人心之同然耳。然人雖同有是心,而人多不肯「志學」,即號為「有志於學」者,又多舍心言學,稍知求心者,又往往舍矩言心,惑也久矣!

此章真夫子一生年譜也。自進學次第,絕口不及官閥履歷、事業刪述,可見聖人一生所重,惟在於學,所學惟在於心,他非所與焉。蓋內重則外自輕,所性不存故也。由此以觀,吾人亦可以知所從事矣。事業係乎所遇,量而後入,著述生於明備之後,無煩再贅,夫何容心焉!

子有身而「父母惟其疾之憂」,子心已不堪自問,若不能自謹而或有以致疾,則不孝之罪,愈無以自解矣。故恒居須體父母之心,節飲食,寡嗜欲,慎起居,凡百自愛,必不使不謹不調,上貽親憂。

父母所憂,不僅在饑寒勞役之失調,屍德不加進,業不加修,遺正狎邪,交非其人,疏於檢身,言行有疵,莫非是疾。知得是疾,謹得此身,始慰得父母,始不愧孝子。否則,縱身不天劄,而辱身失行,播惡遺具,不幾貽父母之大憂哉?

人子不能謹身修行,以貽父母憂,是必病狂喪心之人。不然獨非人子,寧獨無心,何忍縱欲敗度,喪身辱宗,重戾父母之心耶?

為人父母者,惟子疾是憂,吾不知今之為人子者,亦曾憂父母之疾如父母之憂己者乎?

「不敬」,非必形之聲色言辭,祇一念不誠,便是「不敬。」嗟乎!親恩罔極,為子者竭終身之心力而報之,尚恐其多遺憾,亦何忍以一時之不謹,致自陷於養父母如養犬馬,蹈此大不孝之罪也耶?吾人須謹之又謹。

子於父母,無所解於其心者也。誰無「明發」之懷,孰無「劬勞」之報,然或敬養兼隆,而乏怡恰婉順之實,致父母心弗安而意弗愉,承歡之謂何?古今咸稱老萊之孝,以其愛親肫摯,情見乎色,常得父母之歡心故也。今吾人雖不可襲其跡,不可不心其心,有其心斯有其色,吾父母自心安意愉。夫是之謂承歡膝下,夫是之謂根心真孝。

服勞奉養,古人尚不以為孝,若並服勞奉養而有遺憾,罪通於天矣!

「問孝」四章,乃事親金鏡,吾人欲盡子職,宜大書侍右,觸目警心,仍不時向執饋之婦宣說,使知所戒。

大凡聰明白用者,必不足以人道,顏子唯其「如愚」,所以能於仁不逮。

大聰明似愚,愚而不愚;小聰明不愚,不愚而愚。大聰明黜聰墮明,知解盡忘,本心既空,受教有其地;小聰明矜聰恃明,知解糾纏,心體末空,人道無其幾。同之「如愚」,正回之聰明絕人,受教有地,人道有機處;夫子不容不喜,不容不言,言之不容不久,乃可以言而言也。言苟當可,雖千言不為多;言未當可,即一言亦為多。此夫子所以於同「終日言」,於賜「欲無言」也。蓋同之聽言而悟,超語言文字之外;賜之聽言而識,囿語言文字之中。悟超言外,因言可以悟道;識囿言中,則因言反有以障道。

言在無言處,方知道在心。賜若悟此,則亦「默識心融」,施於四體,四體不言而喻,便是「亦足以發」,又何患小子無述?

「顏如愚」,所以具體夫子之道;「曾惟魯」,所以卒傳夫子之道。吾人如果有志於道,須「希顏之愚,為曾之魯」,庶有入機。明道先生坐如泥塑,庶幾顏子。

吾人生二千載之下,不獲親炙顏子,玩「不違如愚」一語,恍若睹其遺像,不覺口耳盡喪,心形俱肅,然後知平日之所以喋喋論辨、孜孜發明者,特淺乎小慧,道聽途說,視頻之潛體默會、不言而喻,賢不肖之相去何啻天淵!此「不愚」正所以為愚也。

「先行其言而後從之」,在當日為子貢頂門铖,在今日為吾人對症藥也,猛然一省,請事斯語。知得「先行後言」是君子,則知能言而行不逮者為小人矣。

一友語及《君子周而不比章》,因告之曰:君子視萬物猶一體,故愛無不溥,無所為而為也。印時而有好有惡,而好惡一出於公,好善固是愛,惡惡亦是愛,蓋侯明撻記,無非欲其並生於天地間,而不至長為棄人也。小人非無所愛,而所愛惟徇一己之私,有所為而為也:同己則狎昵親密,綢繆汲引;異己則秦越相視,陰肆排詆,必使之無所容而後已。是故有君子之愛,則福及群生,人人得所,而朝野有賴;有小人之愛,則朋比作祟,黨同伐異,而禍延人國。漢唐宋明君子小人之周比,其已然之效,蓋可見矣。君子小人,達而在上如此,其在下也亦然:君子居鄉,則愛溥一鄉,而一鄉蒙其庥;小人居鄉,則阿其所好,而一鄉被其蠹。有為無為,公私異同,始於一心之微,闊乎世道之大,吾人不可不研幾而致審也。否則昧天理之公,而流於人欲之私,處人接物將有愧於君子,同於小人而不自覺者矣!

古者道德一而風俗同,師無異指,學無異術,無希闊遼絕、玄妙可喜之論滑淚其間,咸有以全乎知能之良,而循乎綱常彝紀之分,民協其中,世登上理。三代之衰,道術不一,學始多吱,賊德敗義,漸以成俗。孔子惕然有感,故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其所以為人心世道之防者至矣!雖未明指其開端之人,然而惡鄉願之亂德,三致意焉。是孔子同時異端,蓋印鄉願也;戰國異端,則告子、許行、莊周、鄒衍、鄧析、公孫龍子之屬,紛紛藉藉,所在爭鳴,而楊朱、墨翟「為我」。「兼愛」之說,尤為世所宗尚。孟子目擊其弊,以為生心害政,烈於洪水,辭而辟之,其說始熄。漢唐以來,異端托老氏以行世,若魏伯陽之仙術、張道陵之符錄,皆足以蠱人心志。而釋氏五宗雲布,禪風盛興,卑者惑於罪福,高者醉於機鋒,率天下之人棄實崇虛,披靡失中,其為害何可勝言?程朱從而辟之,人始曉然於是非邪正之歸。今其說雖未盡熄,耍之不至生心害政;其生心害政,惟吾儒中之異端為然。蓋吾儒之學,其端肇自孔子,思孟闡繹,程朱表章,載之《四書》者備矣,無非欲人全其固有之良,成己成物,濟世而安民也。吾人讀之,果是體是遵,全其固有之良乎,果人己兼成、康濟民生乎?否則止以榮肥為計,其發端起念,迥異乎此,與《四書》所載,判然不同,非吾儒中之異端而何?生於共心,害於共事,發於共事,害於其政,吾不知其於洪水猛獸何如也?程子以佛、老之害甚於楊墨,其言有云:「昔之害近而易知,今之害深而難辨。」余亦云:儒外異瑞之害淺而易辟,儒中異湍之害深而難眶。噫,吾末如之何也已!

問:馳心於詞章名利,明悖《四書》,固自異於吾儒之實,問有覺其非而志恥同乎流俗,反經典行,究心理學者,所在亦不乏人。曰:理者,人心圓有之天理,即愚夫愚婦一念之良也,聖之所以聖,賢之所以賢,亦不過率其與愚夫愚婦同然之良而已,比中庸平常之道也。乃世之究心理學者,多舍日用平常而窮玄極賾,索之無何有之鄉。謂之「反經」,而實異於經;謂之「興行」,而實不同於日用平常之行。其發瑞起念,固卓出流俗詞章之上;而流蕩失中,究異於《四書》平實之旨:是亦理學中之異端也。故學焉而與愚犬愚婦同者,是謂「同德」;與愚夫愚婦異者,是謂「異端」。

手路勇於為善,所欠者知耳。平日非無所謂知,然不過聞見擇識、外來填塞之知,原非自性本有之良。夫子誨之以「是知」也,是就一念獨覺之良,指出本面,令其自識家珍;比知既明,則知其所知,岡是比知,而知其所不知,亦是此知。蓋資於聞見者,有知有不知,而比知則無不知,乃吾人一生夢覺關也,既覺則無復夢矣。

千聖相傳,祇是此知,吾人之所以博學審問、慎思明辨者,惟求此知。此知未明,終是冥行;此知既明,才得到家。此知未明,學問無主;此知既明,學有主人。此知未明,藉聞見以求入門;此知既明,則開門即是閉門人。此知未明,終日幫補湊合於外,七八月之間雨集,溝洽非不皆盈,然而無本,終是易涸;此知既明,猶水之有本,源泉混混,「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耳目手足之所以作主者,此知也,虛靈不昧,肆應無窮,未應不是先,已應不是後,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清水朗監不足以喻其明。人人本來如是,而人人不自知其如是,此之謂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

「子張學干祿」,非必如後人之營營於富貴利達,習干時之策,奏治平之略,僕僕自售也。蓋亦「多聞多見」以精業,「謹言慎行」以立德,冀鄉舉里推以見用於時,試其所學耳。夫子以其有所為而為,恐其外馳,教其「闕疑闕殆」、「寡尤寡悔」,無所為而為,一味務實;實至祿隨,天爵修而人爵自從,不待於干。後世則自童子時,所志即在利祿,所務惟在辭章,於謹言慎行、修身立德之道,咸以為迂,絕口不一語及。凡《性監》、《衍義》切要有關之書,未嘗略一寓目,惟恐有妨於舉業,即本經亦在所忽。惟取近今中選之文,諷誦摹仿,以希科第,投牒自薦,奔競成習。古人修之家者,猶往往壤之天子之廷;況未嘗修之家而欲其出而不壞,難矣!

人之立身,言與行而已。言慎則不招尤,行慎則不招悔,無尤無悔,品始不差,一有玷合,他長葵贖。《易》曰:「言行,君子之樞機,樞機之發,榮辱之主也。言行,君子之所以勁天地也,可不慎乎?」

修身須先謹言。心者,身之主宰;口者,心之藩籬。藩籬不守,主宰空存,故守口乃所以守心。

凡言不但無補於身心者當慎,即有補於身心而躬所未逮,亦當羞澀其口而致慎。即躬行心得之餘,借言以明道淑人,而所遇非可言之人,亦當慎而又慎,或不得已而言,言貴有節。

人苟好惡公,用舍當,為君則兆民服,為大臣則同列服,處一鄉則一鄉人服,處一家則一家人服。

舉錯當與不當,關國家治亂、世運否泰。當則君子進而小人退,眾正盈朝,撥亂返治,世運自泰;否則小人進而君子退,群小用事,釀治為亂,世運日否。諸葛武侯有云:「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傾頹也。」言言痛切,可作此章翼注,人君當揭座右。

人之於信,猶水火金木之於土,水火金木無土則無由生,人而無信則無以立。

千虛不博一實,言一有不實,後雖有誠實之言,亦無人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