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乘

富平門下晚學惠罷嗣彙輯

盩厔李氏家傅

盩厔李隱君之父名可從,為人慷慨有志略,喜論兵,而以勇力著,里中呼為「李壯士」。壯士常自負其才世不我知也,欲為知己者死。明季闖賊犯河南,朝議以任公喬年督師討賊,中軍監紀同知孫公兆祿招壯士與俱,壯士遂從軍。將行,而抉一齒留於其家曰:「我此行誓不殲賊不生還家,無憶我,有齒在也。」汪公既受命,則督諸帥兵三萬餘騎出關。出在聞襄城已陷,而闖賊拒左帥於偃城,距襄僅四舍,乃進兵雒陽,留步兵於維,而自率精兵萬餘騎倍道趨襄城,意欲出賊背,與左帥夾擊之。壯士甲肖帶橐韃,持戈躍馬從孫公行。抵襄之明日,諸帥兵皆會。汪公集諸帥於幕下,分賀人龍、鄭某、牛某三帥為三路,距城東四十里,與左帥聲援。汪公暫入城,撫百姓。有頃,忽報賊來,將薄城,三帥不職而西馳矣。乃急乘城,命副將四人各守城之四門,汪公自當敵街處,以孫公參幕留中軍。壯士從孫公後,汪公數目奇之,問曰:「若何官?」曰:「材官耳。」汪公曰:「若立功題授若軍職。」壯士拜曰:「敢不效死命。」賊來攻城,急造廣命鑿城為隙,置火藥其中,火發城崩,其法甚烈,名曰「放甕」。汪公命城內穿阱,隨賊所鑿處,以利刃劉之,膠死者千人。賊又負門車向城,汪公命飛大石擊之,應手而倒,賊死者又數千人、其他槍炮弓箭所斃賊無數。每汪公下令禦賊攻具,壯士無不以身爭士卒先者。會天大雨雪,賊攻城之西隅崩,汪公亟命壯士取荊囤,寶以土,築而完之,守如故。又數日,賊攻愈急,城他處崩,崩非一處,力不支遂陷。汪公自刎殊末死,賊執之,大賊不屈,賊怒,磔汪公死。監紀同知孫公兆祿、典史趟公鳳豸、裨將張、黨、馬三人與壯上皆死焉。始壯士之從軍討賊,既以城守,不得與賊戰,及城破,聞孫公被執,乃急趨制府侍衛,賊刃孫公,壯士以身翼蔽孫公,遂同遇害。有賈副將某者,單騎衝突,由南門出格賊,賊以梟騎數十追之,卒無一人政逼之百步內者,竟去。壯士義不肯去,而死於襄城。

壯士既死,而隱君之母彭居家聞之,泣曰:「悲乎!將行齒其訣諸,然猶日夜望,庶幾壯士之得生還也。」隱君尚幼,思父號泣不食,母慰之。及闖賊既入關,而母子始絕望矣。家貧甚凍餒,里媼有勸母再嫁者,母慟哭以死拒之。乃奉壯士之齒自誓,而勉隱君以學焉。

李隱君名顒,字中孚,幼孤事母至孝。年十六就塾,塾師嫌其貧不納,母乃聽其無師而學,母教之識字,隱君心自開悟;未幾,通制義,學博延安左君覽之大驚愚曰:「天下有不從帖括,而競為邁俗之文若此者乎!」勸之就童子試,不應。自是厭棄俗學,求聖賢所以為學之道。隱君家貧無害,從人得借觀書,悉讀經史二氏百家。讀書異於他人,不畫畛域,不滯訓詁文義。久之,忽悟曰:「嗟乎,學之道,吾心而已矣,豈他求哉!」乃恍然於人生之奉原,可以塞天地,貫古今。其立教教人學,以「悔過自新」為宗,靜坐為始。其大指曰:無聲無臭,不睹不聞,量無不包,明無不燭,順應無不咸宜,人生之本原也。人人各有一己之靈原,非此一己之靈原,何以見天地萬物、古今上下?非天地萬物、古今上下,亦何以見己之靈原?凡人所難返者,知也;所難忘者,念也。念有善惡,本原固無善惡,念起即知起,而善惡始分矣。無故而起念,雖善,君子弗與也。且夫少壯老死者,形骸之所有也,於本原何有焉。功業、文章、道德,世之所謂大美也,何所不可為哉!為之亦唯行其所無事,而豈以自矜耀,懼其猶有善之見者存也。故曰:無念之念,是為正念;無知之知,是為真知。本原復矣,夫是之謂聖人。苟非聖人,豈曰能然。然人之生,即渝於下愚禽獸之中,而其本原者,固未嘗不在也。下愚之與聖人,有以異乎?但氣質蔽之,物欲誘之,積漸使然耳!此其道在悔過自新。凡人之所以異於聖人者無他,過累之也。知悔必改,改必盡;過盡、則本原復,復則聖矣。曷言乎「自新」?自新者,求復其本原云爾。雖聖人,豈能於無過之外別有所增加於共本原哉?故曰:悔過之學,可以語中才,即可以語上士。上士之於過也,知其過之皆由於吾心,直取其根源,除之已耳,故其為力也易。若中才則必功積之久,靜極而明生,而後可以懲忿窒欲,故其為力也難,然至於悟,則一也。善悔過者,不惟其身於其心;於心,必於其念之動者求之。夫眾見之過易知,而獨處之過難知也。慎幾之學,容緩乎哉?幾者,事之微,而吉凶所由以肇端也。《易》曰:「知幾其神乎。」又曰:「君子見幾而作,不侯終日。」子曰:「顏氏之子,其殆庶幾乎?有不善未嘗不知之,知之未嘗復行也。」夫有不善,未嘗不知,故可與幾也;知之未嘗復行,故無祇悔也。故不貳過,莫如顏子。顏子之「心齋坐忘」何謂也?齋之言齊也,所以齊其不劉也動靜莫不以之。而顏子之坐忘,必先於靜何謂也?蓋天地之理,不翁聚則不能發散,吾人之學,非靜極豈能超悟,況過與善之在幾微,非天下之至精至明,未足與於此,又豈悠悠忽忽者,克當此而無惑歟?故曰:學必先靜。靜坐之道,齋戒其德,虛明寂定,可知而不可言,可忘而不可昧。或曰:「新建之說,動靜合一若何?」隱君曰:「學固該動靜者也。然動則必本於靜,動之無妄,由於靜之能純。靜而不純,安保其動而無妄耶?新建蓋謂已成者言。若以望之初學,譬如未馴之鷹,欲其去來如意,鮮不揚矣。」

隱君論學所著書數萬言,然其意不在書也,欲人觀之自得而已。關中之學者莫不尊師之,稱為二曲先生。盩厔令駱侯聞其賢,躬造隱君之廬而學,饋之粟帛酒脯以養其母。數年母死,乃與昔父齒偕葬,盩厔之人相傳為李壯士齒塚云。自壯士之死於圍城者三十年,隱君嘗痛父,思襄城流涕,願一往,以母在也難之。及母死,而隱君始南遊至襄城,求父骨不得,乃為文以招父魂也。於是將腧江淮,順流而下浙,溯洄而至乎豫章,覽名山大川之勝,吊先哲造蹤,訪東南之賢人君子,以共證所學。而聞駱候在毘陵治郡,能行其道,施教化,民樂之。庚戌冬十二月,隱君過毘陵。

龔百藥曰:李隱君之過毘陵而與予遇,論學有所辨難,一切根極理要,遂相善。壯士,隱君之父也,以從軍討賊不得志死。子曰「志士仁人,有殺身以成仁」,故匹夫急國家之難,報知我之德,而能忘其軀。雖曰來學,必謂之學矣。隱君之學,大要明體適用,黜浮華,尚篤實,將所稱躬行君子。嗚呼,盩厔李氏,忠節啟之,真儒挺生,人倫之盛,自古所難。天生斯人,而又貧賤之何哉?共有覺世之思乎,豈偶然哉!

毘陵龍百藥撰

盩厔李隱君家傳

忠孝節義,天命之性。率之至平常,至切實,中庸之道也,非有他奇如隱怪者之所為。然以千古之遙,九州四海之廣,其中有一二人焉,或為忠臣,為義士;戎為孝子,為節婦,聞其風見共事者,則相與流速讚歎,谘嗟愾慕,不能已已,咸詫為奇。此豈非人之性歟,天之命歟,抑其說有難明者歟,以余觀李隱君一家之事,而乃曉然於其故也。

隱君顒,字中孚,陝之盩厔人也。倡道關中,以「明體適用」之學聞於天下。而君幼失怙,母氏苦節,艱難萬狀,攜持隱君。稍長,欲就學,不具脯,塾師不受,隱君曰:「句讀無師,不可自讀乎?」於是潛心力學,一旦豁然通曉文義,遂知《四子》之書,皆教人為聖為賢者也,非空言也;而即有志聖賢之學,上溯濂洛關閩,直接孔孟心傳,學既有以成己,又能及物。其教大行於三輔,秦紳貴顯者,多忘年執弟子禮,北面師事焉。而宦遊其地,如臨安駱公,皆造廬折節,敦緇衣之好。隱君性至孝,病父以王事死賊,終身不衣采,即遠遊,亦載主與俱,不離父側也。侍母疾至接糞溺。孝、節、義,天之命,人之性,中庸之道也。中庸不可能也,故夫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中庸不可能也;而可能,明則誠,誠則明,有不待學而能焉,有待學而能焉。隱君以生知之質,盡學知之事。吾於其行也,既序以送之,而義為之傳,以告天下之學者。

野翁光曰:三代以上,人倫明而一道德,同風俗,治罕及焉。至戰國時,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滕世子猶不能無疑。以余觀盩厔李隱君一家之事,豈非天性使然歟!嗟乎,性學不明,教化衰,民行所以不興也。隱君直指原原本本,倡道關中,四方莫不聞風興起,真儒出世,道其有救乎!

晉陵吳光撰

李母彭氏傳

彭氏盩厔人,生而慧,及笄歸同邑李壯士可從。可從少具大志,好談兵,而以勇聞於時,關中無遠近皆呼「壯士壯士」云。彭既歸壯士,習聞談論,知世故,以忠義相激摩。每顱謂壯士曰:「以君之材,非長貧賤者,今困若是,無由為人出死力,豎奇功,立名當代。然則當奈何?」居恒夫婦相語,輒哽咽涕下交頤。明崇禎十五年正月,闖賊李自成犯河南,督師汪公喬年奉命征討,而以西安郡丞孫公兆祿監紀軍前。孫素善壯士,欲挾之行,壯士語彭,彭曰:「吾向慮君無由為人出死力,建奇功,立名當代,不意其有今閂,急行毋以妻子戀。」壯士躍然起曰:「我比行,誓不殲賊不歸。」立抉一齒,授彭作拜曰:「儻相憶,顧此如見汝夫。」遂縱馬去。汪督師督諸帥兵三萬餘騎次襄城,而闖賊正拒左帥於偃城,距襄祇三舍。督師分賀人龍、鄭某、牛某三帥三路進兵,三帥不戰而逐。督師急與孫監紀策守襄,從監紀後得見壯士,奇之,向曰:「勉旃,行白之朝授若職。」末幾,天大雨雪,城崩,賊執汪,汪大不屈死。尋執監紀,壯士急從賊伍小躍馬奮戈趨救,而賊已刃監紀,壯士猶以為未死也,投戈急以身翌蔽,遂遇害。

壯士死,彭聞之泣曰:「天乎,吾夫死乎?然齒固在也,猶生乎!」既而曰:「吾夫死王事,目瞑矣,吾何悲?」呼幼子曰:「來,汝猶識爾父乎?今誰振汝?」相抱哭失聲。又頗幼子泣曰:「汝父能為閡死忠,吾獨不能為夫死節乎?」合戶欲身殉,子號慟,家人守視,乃免。然彭雖不死,而家貧,實無以自活。鄰媼有勸再醮者,彭叱之。日夜艱苦紡織,佐以縫紉,易升斗栗以為常。如是者數年,而子稍長大,年小六就墊師,塾師以貧嫌不納。母曰:「無師遂不可學耶?古人皆汝師也。」

由是發憤讀書,慨然有慕乎古聖賢之學,凡濂洛關閩之害無不窺。嘗編次《觀感錄》,取上心齊艮、周小泉蕙、朱光信恕、李明祥珠、韓樂吾貞、夏雲峰廷芙、林公敏訥、朱子節蘊奇諸子之言,各載其本未,蓋以數子者,或起商賈,或起戊卒、鹽丁、胥吏之屬,卒成理學巨儒,為跡本凡鄙卑賤者勉。又時時為母陳說,母大喜曰:「吾向語汝師古人者非耶?」自是,學業大成,關中之學者莫不尊師之,交稱為「二曲先生」。母患痢,延醫診視,每夜籲天求代。嘗跪接糞溺,以辨重輕,輕則喜躍進餐飯,重則號泣,開中又稱為「李孝子」,亦稱「隱君」,而莫不歸功於母之能教也。凡四方重趼求見二曲先生者,咸登堂羅拜彭母,歎嗟而後去。越幾歲,母死,孝子匍匐營喪葬,卜兆於某鄉,人莫不指為「彭節母塚」。會孝子奉昔父齒合葬,又稱「齒塚」云。

陳玉堪曰:嘗考共姜伯姬遣事,信無娩矣。又考為寡者之子,則曰:「孤子當室冠,衣不純采。」先王之教,欲其哀痛怵惕,終身焉如是也。以《詩春秋》之所述,無娩於死者,寥寥僅見。若是,由禮言之,其責成於寡者之子又如此。嗚呼,今觀彭母與隱君,俱何憾哉!

毘陵陳玉堪撰

李母彭孺人墓表

二曲李隱君抱濂洛之學,遊毘陵,夔州李長祥與同人講易,得見之琅霞子之論世堂,告以將返矣,清明之期,恐遲之誤掃先人墓也,因流涕不已曰:「吾母以中年,當先君子殉王事於百夫長,既早嫠,又貧,卒至於饑寒死也。」吾於當今學道諸君子,素知有關西李隱君,今聞其言,又仰止母雲,隱君遂出諸名公為其母之紀載。

母姓彭氏,歸李公可從。李公,壯士。逆闖亂中原,制師汪公喬年奉天子命征剿,本郡丞孫公兆祿監紀,以公往。汪公以為百夫長。天子才汪公,制師之;汪公才孫公,監紀之;孫公才李公,往之;汪公且才李公,百夫長之,其相與為用如此。時崇禎十五年春也,師抵襄城北,汪公死制師,孫公死監紀,李公亦遂死百夫長。母聞之大叫號痛哭,即欲殉公,家人挽之不得,惟守視之而已,莫可如何。隱君至是痛父且痛母,家人曰:「母殉公,以兒如此必殉母。母自處得矣,兒且殉,李氏絕也。」母乃已。而家門單赤,即四壁非李氏有。有言隱君姑給事縣庭為菽水計者,隱君泣涕,以為:「人子之事親必以道,不以其道,雖萬鍾罪也。況給事縣庭,何事不辱母乎?吾辱以辱母,吾不為也,吾母亦不令我為也。」母果不令為之。隱君得行其志端貧窶不堪,不能支,鄉人相歎息,謂:「莫如母之再適人,則溝壑免爾。不然,與兒之命懼不可保也。」母垂泣謝之,忍饑寒強支。隱君年十六,欲就塾,貧不能為讚,不能往,塾師亦不納,隱君則自學。久之有悟,乃屏除科舉文字,學濂洛之學,遂成名儒。關中上官傾動,皆相尊禮,共北面事之者眾也。亡何母病,隱君侍疾,至接糞溺以辨重輕,輕則喜,稍餐;或重,即哭卻食。母卒不起,共諸葬事,則邑令臨安駱公某並諸上官為之。

母生於萬曆己亥年五月二十九日未時,卒於康熙乙巳年十一月十七日辰時。葬於邑西古城。

長祥為之表曰:先王之教婦人,雖廳屏閑事莫與焉。其言動,以鄰里之不得見聞者為貴也,以是為婦人之德,他莫稱焉。然相夫教子之際,昔之人亦常稱道不絕,夫亦不沒其善者,是人情矣。李公從王,碎首著義,義士服之,海內之學士大夫書之,母之痛在比,壯士之榮正在此,此壯士之自能不朽於天地之間者。若隱君之成,則母之教矣。當鄉里人勸隱君之給事縣庭,隱君固不為,然使母或遣為之,以隱君必奉母命不敢逢。孟子曰:「事孰為大?事親為大。守孰為大?守身為大。」隱君奉母命則辱身,不奉母命則不孝,將何以處此?母則卒不令隱君為之,隱君乃得以卒不為也,母之見大哉!夫孝始於立身,今隱君之能立身,成道德之士,為大儒,孰使之?婦人之德,以無可稱者為貴,若李母,余又不能無稱之與。嗚呼,賢哉!

夔州李長祥撰

賢母彭氏傳〈【順治己亥】〉

賢母彭氏,世居盜厔。氏生而靜懿,女德具足,委禽結榴,宜於儉素,中饋克修,閻改不墜。其夫出征陣亡,踴擗慟絕,絕勺漿者凡五宵晝。家故赤貧,兒顒幼樨,堅我志節,撫此孤。又直奇荒之年,生者十三,殍者十七,為氏計者,匪死則醮。氏抱苦節,反以為安。常語顒曰:「吾與兒僦厔而居,無田可力。春冬之交,突無煙矣,兒其何以黽勉耶?」顒純孝感之欲涕,因憤勵志於學。初治文辭,漸趨理性,久之德戍道尊,遠邇欽崇,稱為二曲先生。人皆歸善於彭,比之仉母,彭蓋以子而名益彰云。

河濱野史曰:曹月川先生作夜行燭,欲其親之躋於善也。顒之母以節聞,善矣。顒之砥身礪行,振揚純詣,有子輿氏之風。善則稱親,中孚之善,皆彭母之胎教家訓哉!

朝邑李楷撰

賢母彭太君小傳

賢母彭太君者,徵君二曲先生之母也。蚤歲夫亡,以《柏舟》自矢。是時,瓶鮮儲粟,衣實懸鶉,瑩瑩弱息,既罕期功強近之親,又乏應門五尺。里人憫其貧無以倚也,或勸令改圖,太君拒之甚堅,勵志彌篤。訓其子以聖賢之道,丙夜篝燈,殘灰畫荻,母也而實父與師兼焉。雖一日不再食,或數日不舉火,處之泰然,卒勉其子以成大儒,上繼關閩濂洛之統,近守白沙、腸明之傳,海內凡為身心性命之學者,莫不奉為指南而賢其賢,因以賢太君之賢。於是太君之賢,嘖嘖盈海內。凡人之食貧茹苦,勉其子以有成,不過冀膺一命,以為終身榮寵,雖丈夫無不盎然;而太君矢志,乃獨在彼,不在此,此其為節有大異乎世之所為節者矣。夫守節,人之所能也,苦如是而節,人之所不能也;苦節,猶人之所能也,苦節而不求瑩顯,非人之所能也。是山川之間氣鍾而生徵君,生徵君而預生太君以啟之,其事實關乎氣運之為,而非可以尋常之節烈同類而共目之也。沒後,諸上官捐俸建專祠以奉之,肖像以祀之,歲時伏臘,必祭必虔。與其生而鼎養,沒而淹滅無聞,固不若生而啜水茹蔬,沒而廟食百世,俾人稱某賢母之為不朽也。彼世之高談節義,而實縈心於祿利者,聞太君之風,其亦可以廢然返矣。

晉陵吳來紱撰

書關中賢母傅後

嘗考自古哲人,莫不有天授焉。以大縱之於後,尤莫不有所生焉,以曲成之於始。然成於所生之父易,而成於所生之母難;成於有所習聞有所依傍之母猶易,而成於無所習聞無所依傍之母尤難。昔戰國孟某氏崇仁義,明王道,辨性善。當邪說功利遍滿天下之時,而能守先待後,使聖聖相傳之一脈,有以迥狂瀾於既倒,則孟某氏之賢烈,誠不在禹、周公、孔子之下。然吾粵稽古傳,孟子蓋早歲喪父,獨與母居。見嬉戲則學為嬉戲矣,見屠肆則學為屠肆矣。藉令為兒童時濡染若此,習與性戍,後即能自振拔,其用力率不易;而孟某氏終未嘗至於隨俗習非,見異而遷,油油然不勞而登聖人主堂,成一代之儒,得自次於堯、舜、禹、湯、文、武、周、孔之後者,雖曰私淑有人,不可謂非其母三遷之力也。以故世稱孟某氏,隨稱孟母之賢不衰云。

吾師二曲先生良知透辟,學貫天人。《悔過自新》一書,開千百世修途之要。《學髓》一宗,抉千百聖秘密之藏。南北之忘貴忘年而樂就北面者,不啻一轍。茫茫墜緒之中,使古聖賢之薪傳絕而復須,斯誠孟某後之一人。顧其母彭氏,於門戶蕭條伶仃孤苦之日,不規利於目前,不用志於難役,甘貧薄,忍凍餒,一惟課之以書生,勵之以懿行。若以為夫既沒於王事,子非立身行道,不足以光大前人之烈者,則彭母之賢,又奚遜於孟母耶?然孟母生鄒魯之鄉;近聖人之居,且去孔氏之興僅百餘歲,其流風遺澤,猶有存者,擇里而居,淑慎後昆。蓋有得於世風之延習,故老之傳聞,初無足怪。至若彭母,屆此末流,去先古聖哲之作,若比其寥廓也;處雍岐僻遠之地,非若鄒魯聲名諸生以時習禮之鄉也;其家之寒微,又若比共竇甚也。於一無可憑之中,卒不為流俗所囿,必欲置吾師於第一流,則彭母之賢,視孟母為更烈矣。傳曰「故大德必得其名」,經曰「孝子立身,以顯親揚名」,《大雅》之歌曰「民之秉彝,好是懿德」。生前當道以「芳追孟母」表閭,沒後豎碑大書「賢母影氏」表墓。總督鄂公捐俸建賢母祠以風世,嗣後稱吾師之德學者,必追念太師母彭之賢淑。而鄂公與諸當道好德不倦之懷,亦得並垂於天壤以不朽,猗歟,不綦盛哉!

毘陵門下晚學生徐超百拜撰

書賢母彭太君傳後

關中處士李先生,味道含真,隱居不仕,高風偉節,儀表海內,而生平顛連艱窘之實,慘不忍言。夫天之生賢不數,其初也必重困抑之,被之以人情之所甚苦,置之於天下所甚不堪,街恤茹痛,如不欲生而後生,如不得立而後立。故長松之姿,自別於寒歲;仁人之烈,必樹於窮年,若先生之少孤居約,母夫人之峻節終遂。人也亦天也,天人相感之際,君子畏焉,人皆知善之可為而為之矣。或非久而更,或遲之又久而卒更,今積之數十年不變,以至於沒身。人皆欲其子之貴且富,為里巷光寵,今既凍餒其身,幽愁共心,以畢其世。復教其予以善養,一切屏世資,樂其所樂,可謂空谷足音,絕無而僅有,共有關於風教匪淺。予故不禁流連樂道而敬書之,非為先生母子書也,為天下後世凡為人母為人子者書也。

晉陵毛重悼撰

書彭太君教育〈【順治庚子】〉

古今之稱為孝子者,莫過於孟子;稱親之賢者,莫過於孟母。乃孟子當日則終身布衣,初未嘗有鼎簋之養以奉朝夕,亦未嘗有殊絕之號以侈聞譽,徒以係籍聖賢,稱《詩書》而說仁義,乃使萬世之下,讀其書者尊之為聖賢,而尤尊夫聖賢之所自出者。由此觀之,則君子之所當致於親者,蓋可思已。關巾之有二曲先生為真儒領袖,歸然以道德名世者也。予嘗慨夫濂洛關閩之傳,自陽明、近溪之後,而剝蝕殆盡。先生生於百六七十年之後,起而續之,篤信謹守,富貴淫之不為溺,異說亂之不為搖,群毀攻之不為恤,卒使絕學既湮而復振,大道已晦而復昭。藉非有先生之賢,而何以至此;藉非有太君持身如玉,愛子若珠之賢,而先生何以至此。今先生年未四旬,而學已追乎古人,名已走於海內,任道擋當,力振絕緒,識者以為有孟子之風,與陽明、近溪諸君子共為當世之學者所師。且使天下後世之人,讀共書而皆稱之,皆歎之曰:「二曲先生之賢也,由其有賢母而乃以有戍也。」則其所以報太君之苦節,盡顯揚之子職者,不亦大且遠乎?以視夫世俗之人,奉溫飽於一朝,誇聲稱於晷刻,其為輕重,當必有辨之者矣。

涇原梁聯馨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