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感錄敘
《觀感錄》者,二曲先生之所著也。先生慨世人視聖賢太高,甘愚不肖如飴,因彙萃古今至卑賤之人,而卒自勉勵為大豪傑、大賢人之品者,勒為此書。不肖讀之,則喟然歎曰:「仁哉!苦心哉!先生之為天下萬吐計,至肫切而深遠也。」
夫心即天也,天印心也,無二理也。人能盡心之理,即盡天之理矣信。「天理」二字,人人能言之,人人弗克省察之,此道所以不明不行之由也。所以然者,以人視聖賢太高;視聖賢太高,因視道太難,視道太難,因安非道而弗覺,甚且日趨日下,而陷禽獸之歸者有之。悲夫!孔子曰「道不遠人」,顏淵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孟子曰「人皆可以為堯舜,」又曰「堯舜與人同耳,」誠以人同比心,心同此理,特在立志不立志耳!志立,則鹽丁、戊卒、網匠等人俱可入孔孟之宮牆,俎豆千秋;志不立,則丁卒、工匠等人終不脫鹽戍陶網等事,生則人役人賤,死則草腐煙銷,不亦大可悲,大可畏哉!
先生憂且懼之,吃緊為人立厥榜樣,使頑懦鄙薄之夫觀感而興,如震霆之破酣夢,奮然立志。曰:「為聖為賢,果非難事,不過於入孝出弟,日用飲食事物之聞,時時存心,事事體貼,則逢禽獸之界也遠,入聖賢之路也近,庶不負上天生人之意爾!」然則斯刻也,先生婆心熱腸,合盤托出,質諸鬼神,俟之後聖,其誰日不宜?嗟乎,先生之意,抑豈僅為愚不肖發蒙振聵也哉!
時康熙八年孟冬之望,左輔後學張珥題。
觀感錄序
先儒謂「個個人心有仲尼」,蓋以個個人心有良知也。良知之在人,不以聖而增,不以凡而減,不以類而殊,無聖凡,無貴賤,一也。試征之,孩而知愛,長而知散,見孺子之入井而知惕。一切知是知非知好知惡之良,凡與聖,賤與貴,有一之弗同乎?同則何聖何凡,何貴何賤?而聖凡貴賤之所以卒分者,立志與不立志異也。立則不昧本良,順而致之,便是天則,火然泉達,凡即為聖;否則,乍起乍滅,情移境奪,反覆牿亡,聖即為凡。而真貴真賤之實,在此不在彼,區區貴賤之跡,非所論也。
昔人有跡本凡鄙卑賤,而能自奮自立,超然於高明廣大之域,上之為聖為賢,次亦獲稱善士。如心齋先生,本一鹽丁也,販鹽山東,登孔廟而毅然思齊,紹前啟後,師範百世;小泉先生,本一戊卞也,守墩蘭州,聞論學而慷慨篤信,任道擔當,風韻四訖。他若朱光信以樵豎而證性命,韓樂吾以陶工而覺斯人,農夫夏雲峰之表正鄉閭,網匠朱子節之介潔不苟。之數子者,初曷嘗以類自拘哉!彼其時身都卿相,勢位赫炬而生無所聞,死無可述者,以視敷子,其貴賤為何如耶?謹次其履歷之樂,為以類白拘者鏡,竊意觀則必感,感則必奮,奮則又何前修之不可企及。有為者亦若是,特在乎勉之而已矣!
二曲李顒識
觀感錄
後學二曲李顒編次
心齋王先生〈【鹽丁】〉
先生名艮,字汝止,號心齋,泰州安豐煬人。場俗業鹽,不事《詩書》,以故先生目不知書,惟以販鹽為務。年近三十,同鄉人販鹽山東,經孔林,謁孔手廟,低徊久之,慨然奮曰:「此亦人耳!胡萬世師之稱聖耶?」於是,歸取《孝經》、《大學》,置其書於袖中,逢人問字質義。讀《論語》至《顏淵問仁章》,詢之墊師,知頷子為孔門高弟,歎曰:「此孔門作聖功夫,非徒令人口耳也。」為笏書「四勿」語,朝夕手持而躬踐之。里俗好奉佛,先生準古秉禮,思以易之,令隳佛像,崇儒教。既而正德南巡,太監矯旨,索鷹犬於里,橫甚,里人惶惑,追咎為慢佛之報。先生曰:「毋怖,吾自當之。」躬往見太監,太監為先生言論豐儀所感,嚴戢其下,更與先生交罐,擬薦先生於上尊顯之,先生婉辭謝避焉。一夕,夢天墜壓身,萬人奔號求救,先生手托天起,見日月列宿失次,遂整布如故,萬人歡舞拜謝。醒則汗溢如雨,頓覺心量洞明,天地萬物一體。自此行住語默,皆在覺中,因題其座曰:「正德六年間,居仁三月半。」此先生悟入之始也。
是時,陽明王公巡撫江西,倡明「致良知」之學,四方學者雲集。先是,塾師黃文剛,江西人也,聽先生議論,詫曰:「我節鎮陽明公所論類若是。」先生訝曰:「有是哉?方今大夫士淚沒於舉業,沉酣於聲利皆然也,信有斯人論學如我乎,不可不往見之。吾將就其可否,無以學術誤天下。」即買舟辭親往江西,持「海濱生」刺謁陽明。至則由中甬踞上坐,反覆辯論,遂縱言及天下事。陽明曰:「君子思不出其位。」先生曰:「某雖草莽匹夫,而堯、舜君民之心,未嘗一日忘。」陽明曰:「舜居深山,與鹿豕木石遊居,終身忻然,樂而忘天下。」先生曰:「當時有堯在上。」暢陰然共言,先生亦心服陽明。坐漸側,講及「致良知」,先生歎曰:「簡易直截,予所不及。」乃下拜而師事之。辭出就館舍,繹思所聞,間有不合,悔曰:「吾輕易矣。」明日,復入見曰:「某昨輕易拜矣,諸與再論。」先生復上坐,陽明喜曰:「善。有疑便疑,可信便信,不為苟從,予所樂也。」乃又反覆論難,曲盡端委,先生始大悅服,竟下拜,執弟子禮。陽明謂門人曰:「吾擒宸潦一無所動,今卻為斯人動心矣。」居七日,辭歸省親。既而復諧江西,過金陵,至太學前,聚諸友講論。時六館之士具在,先生曰:「吾為諸君發明《六經》大旨。夫《六經》者,吾心之注腳也,心即道,道明則經不必用,經明則傳復何益,經傳,印證吾心而已矣。」六館士皆爽然自失。大司成汪咸齋延入,問先生治何經?先生曰:「吾治總經也。」聞者悚然。至江西,日侍陽明。會陽明以外艱家居,四方學者日聚其門,先生為構書院,調度館穀以居,而鼓舞開導,多委曲其間。因念與人為善,仁人之心,一夫不向於善,過在我也,思以其道易之。於是製輕車,將周流天下。先詣京師,沿途講說,人士聚聽,多感動。朝士以先生車服言論,悉典時異,相顧愕眙。陽明聞之,以書促歸還會稽。自是,斂圭角,就夷坦。嘉靖初,陽明起制兩廣,卒於師,遺孤方二歲,內變外釁,禍機叵測,先生往返數千里,經紀其家,為之議婉托孤,多方保全而。開門授徒,遠邇皆至,上自當道,下至農賈,莫不群侍聽講,人厭其有遜坐者,先生曰:「坐坐,勿過遜廢時。」因百姓日用以發明「良知」之旨,謂:「百姓日用條理處,便是聖人條理處;聖人知便不失,百姓不知便易失。」學者初見,先生便指之曰:「即爾此時就是。」未逮,曰:「爾此時何等戒懼,私欲從何而生?常常如此,便是允執厥中。」
先生骨剛氣和,性靈澄徹,音軟顧,使人意消。巡撫劉節、巡按吳悌,皆特疏薦聞。御史洪垣構東淘精舍以居其徒。御史陳讓按維揚訪先生至泰州,病目不得行,乃作詩呈先生,稱:「海濱有高儒,人品伊傅匹。」先生覽之,笑謂門人曰:「伊傅之事我不能,伊傅之學我不由。」門人曰:「何謂也?」先生曰:「伊博得君,可謂奇遇,如其不遇,終身獨善而已,孔手則不然也。」又曰:「吾人須講明此學,實有諸己。大本逢道,洞然無疑,有此櫛柄在手,隨時隨處,無入而非行道矣。有王者作,必來取法,是為王者師也,使天下明此學,則天下治矣。是故出不為帝者師,是漫然苟出,反累其身,則失其本矣;處不為天下萬世師,是獨善其身,而不講明比學,則遺其末矣,皆小戍也。」郡守托先生門人欲隆禮敦迎,先生謂門人曰:「禮聞來學,不聞往教。致師而學,則學不誠矣,往教則教不立矣。使其誠能為善,則當求於我,又何以召言哉!」
時大儒太宰湛公甘泉、祭酒呂公陘野、宗伯鄒公東廓、歐公南野,咸嚴重先生,而羅殿元洪先尤數造其榻請益。一日,述近時悔恨處求正,先生不答。但論立大本處,以為能立比身,便能位天地,育萬物,病痛將自消融。且曰:「此學是愚夫愚婦能知能行者。聖人之道,不過欲人皆知皆行,即是位天地,育萬物把柄。」明日,復入見,因論正己物正,先生曰:「此是吾人歸宿處。凡見人惡,祇是己未盡善;若盡善,自當轉易。以此見己一身不是小,一正百正,一了百了,此之謂通天下之故。聖人以此修己以安百姓,而天下平。」因為《大成歌》以贈之,略云:「始終感應如一日,與人為善誰同之。我將大成學印證,隨言隨悟隨時躋。祇此心中便是聖,說此與人便是師。至易至簡至快樂,至尊至貴至清奇。」洪先大喜而別。
亡何,先生寢病,猶力疾與門人論學不懈。諸子泣請後事,先生顧仲子襞曰:「汝知學,吾何憂?」又回顧諸子曰:「汝兄知學,吾又何憂?」無一語及他事,遂卒,年五十有八。門人為治喪,四方會葬者數百人。大學士趟貞吉誌其墓,戶部尚書耿定向傳其事,提學御史胡植祀先生於鄉賢,馮天馭置精舍祠祭田、定祀典,兵備副使程學博奉督撫檄建專祠於州西,巡撫王宗沭、吳桂芳各捐俸置崇儒祠祭田,大學士李春芳、巡撫淩儒撰祠記,總督李燧修塋域,尚書孫應魁、祭酒敖銑、給事中黃直林、大欽戚賢、都御史耿定力、周案、張元衝、總督毛愷、廉使胡堯時、太常卿郭仗霖、巡鹽御史彭端吾、陳遇文、謝正蒙、張九功、提學御史楊廷筠、宋儀望、巡按御史黃吉士、修撰焦故、知府朱懷幹、推官徐鑾等,相繼置田肖像,表章私淑。萬曆十三年,右諭德韓世能、工部即中蕭景訓題請從祀孔廟。二十七年,大學士沈一貫、即中田大年、給事中王士性復請旨從祀。三十七年,給事中曹子忭、胡忻請旨待謐,後欽詮「文貞」。四方縉紳,凡宦於其地者,莫不晉謁瞻禮。祠宇以時葺治,春秋二祭有永無替。
門人王棟曰:自古士農工商,業雖不同,然人人皆可共學。孔門弟子三千,而身通六藝者才七十二,其餘則皆樸茂無文之流耳。至秦滅學,漢興,惟記誦古人遺經者,起為經師,更相授受。於是指此學獨為級生文士之業,而千古聖人原與人人共明共成之學,遂泯沒而不傳矣。天生我先師,崛起海濱,慨然獨悟,直起孔孟,直指人心。然後愚夫俗子不識一字之人,皆知自性自靈,自完自足,不假聞見,不煩口耳,而二千年不傳之消息,一朝復明,先師之功可謂天高而地厚矣。
天台耿氏曰:先生為學,其發志初根,本於誠孝,以悟性為宗,以格物知本為要,以遷善改過、反躬責己為實際。廓彼聖途,至易至簡,歸然孔氏正脈,其師表公卿,下逮樵豎、陶工有以也。
或問南皋鄒子曰:「泰州崛起田間,不事《詩書》一布衣,何得聞斯道卓爾?」鄒子曰:「惟不事《詩書》一布衣,此所以得聞斯道也。蓋事《詩書》者,理義見聞,纏縛胸中,有大人告之以心性之學,彼曰:『予既已知之矣。』以泰州之天靈皎皎,既無聞見之桎梏,又以新建明師證之,宜其為天下師也。
東溟管氏曰:道之至者,曰惟仲尼,以匹夫明明德於天下,無所倚焉故耳。心密之學,蓋得諸比。嗟嗟!以泰州一布衣,直窺正脈,師當代而風後賢,彼獨何人也哉!彼倚勢傍吻者,可以惕然省矣!
海門周氏曰:先生其東海之聖人矣乎。先生自信典伏羲、神農、黃帝、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同此心,同此理,斷斷乎其不惑也,豈不既聖矣乎!吾觀先生初過闕里,便奮然太息:「正德六年聞,居仁三月半。」此何等悟入乎?力行孝弟,體驗經書,行住語默,俱在覺中,此何等修為乎?陽明子曰:「此真為聖人者也。」真為則真聖矣,又何疑哉?
〈【顒按:心齋先生不由語言文字,默契心宗,一洗俗學支離之陋,毅然以堯、舜、孔、孟以來道脈自任。當是時,雨化風行,萬眾環集,先生抵掌其間,啟以機鑰,道以固有,靡不心開目明,霍然如梏得脫,如得旅歸。門人本府同知周良相、本州知州朱簦、刑部即中董燧、給事中聶靜、文選即中林春等,無慮數十百人,咸承傳其學,轉相詔導,而布政徐子直、布衣顏山農尤最著。子直之後,為內閣趙文肅;山農之後,為參政羅近模、何心隱;近溪之後,為少宰楊復所;心隱之後,為錢懷蘇,為程後台。後先相繼,至今流播海內,火傳無盡,先生之道彌久彌尊。嗚呼盛矣!先生嘗謂「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立其身以為天下國之本,則位育有不襲時位者。」其《樂學歌》有云:「人心本自樂,自將私欲縛。私欲一萌時,良知還自覺。一覺便消除,人心依舊樂。」二不俞純夫云:「祇心有所向便是欲,有所見便是妄,既無所向,又無所見,便是無極而太極。良知一點,分分明明,停停當當,不用安排思索,聖神之所以經綸變化,皆本諸此。」言言透髓,字字切實,吾人所當服膺也。】〉
朱光信〈【樵夫】〉
朱光信名恕,草堰人。受廛安豐,日樵采易麥糈,擇精者供母,而裹其糲秕為糗以樵。一日過心齋先生閭而行吟曰:「離山十里,薪在家裏。離山一里,薪在山裏。」先生聞而奇之,謂門弟子曰:「小子聽之,邇言可省也。道病不求,求則得之,不求則近非已有也。」恕味其語於心,每往必詣門熟聽。饑,取水和糗以食。食已樵如初,疲則弛所負擔,趺坐以息,仰天浩歌,悠然自得。先生門徒或覸其然,轉相驚異。
有宗姓者心憐之,一日出數十金招而款語曰:「諗子雅志,願奉此為生理計,免樵作苦,且令吾得日夕相從商切,幸甚!」恕手其金,僥而思,徐大恚曰:「子非愛我,吾茲目此,此衷經營念,憧憧起矣,是子將此斷送我一生也。」力卻之。宗為之給衣食,供朝夕如常。學使胡植數招見之,匿不見。學使故假往役誼下檄督之急,乃勉用齊民禮,服短衣徒跣以往,學使令人扶之入而加服焉,乃得一見云。其卒也,耿尚書為之傳,後配享崇儒祠。
〈【一樵夫耳,乃能若是,可見良知自具,道非外鑠,彼逡巡畏縮而漫不自振者,夫亦可以憬然矣。】〉
李珠〈【吏胥】〉
李珠字明祥,世居泰州,以農民報充州吏,事州守王瑤湖。聞學有感,遂棄吏從心齋遊,勇決嗜學,躬體實踐,久之,名聞逮邇,士大夫異其為人,爭相褒美。珠遜謝不居,惟以異人為善為功課,一時州縣吏書皂快,感化遷善者甚眾。有欲棄役就學者,珠曰:「苟實心為善,在公門尤易施功,何必棄役?」聞者嗅服。珠事親極孝,母沒不能葬,及期數日前啟壙,得「天全錢」百緡,珠號天全,適與錢合,人皆以為孝感所致。後配享崇儒祠。
〈【道無往而不在,學無人而不可。苟辦肯心,何論儔類?若明祥者,可以鑒矣。安得各衙門吏書盡如明祥之慷慨篤信,則有益於官民,有造於地方匪尠,孰謂公門非行道之地耶!】〉
韓樂吾〈【窯匠】〉
韓樂吾名貞,字以中,興化縣人。居蓬屋三間,陶甓為生,常假貸於人為甓,甓壞為雨壞,負不能償,並其蓬屋失之,居破窯中。聞樵者床氏風,從之學。朱卒,復受業於心齋仲子,漸習識字,粗涉文史嘗自詠曰:「三間茅屋歸新主,一片煙霞是故人。」簞瓢屢空,衣若懸鶉,晏如也。年逾三紀尚鰥,仲子倡義屬門徒醵錢助之婚。婦初歸,與之約曰:「吾志希梁鴻。吾不鴻若,非汝夫;汝不孟光若,亦非吾妻也。」買蒲令織鹽囊,易糈以給朝夕。
久之,學有得,毅然以倡道化俗為任。無問工賈傭隸,咸從之遊,險機因質誘誨之,願化而善良者以千數。每秋獲畢,與群弟子班荊趺坐,從容論學,數日興盡,則挈舟偕之,賡歌互詠,往別村聚講如前。腧數日,又移舟隨所欲往,蓋所知交而還,見者欣賞,若群仙嬉遊於贏閻間也。
有縣令某聞而嘉賞之,遺米二石,白金一鍰。受米而還其金,致書謝,略曰:「儂竇人也,承明府授餐,拜領一石,瓶貯以給敷月饔飧。餘一石分給親友,以廣明府惠。金惠過渥:非竇人所堪承也。」令問政,對曰:「儂竇人,無能輔左右。第凡與儂居者,幸無訟牒煩公府,此儂所以報明府也。」令檢案牘稽之,果然。益敬禮焉。太師李公春芳時休沐在里,數招見之,不往,且奏記盡規。李公益重其人。是時,耿尚書定向為御史,典學南畿,李公寓書屬之嘉獎,以廣厲士風,耿因致禮加幣,且執禮喻之,令其必受。貞乃受之,買牲祭心齋先生祠,分胙於其同門。
後耿巡校泰州,謁祠,因與貞會,耿偶觸境示諸生性無加損處,因述故相某取高第,位極人臣,一旦以細淺不得意,且熱中失常云。貞不覺拊膺歎曰:「安能如儂,識此些子意耶?」嘗與諸名公卿相會論學,聞有談及別務者,輒大噪曰:「光陰有幾,乃為此間泛語!」或稱引經書相辨論,則又大恚曰:「舍卻當下不理會,乃搬弄此陳言,此豈學究講肆耶?」諸名公成為悚息。識者謂其氣衝牛斗,胸次怡恰,號曰「樂吾」不虛云。縣尹累舉鄉飲大賓,錫深衣幅巾,扁額門閭。卒年七十有七,建專祠肖像,春秋特祀,仍從祀鄉賢,有《樂吾集》行世。
〈【以陶工而挺身號召,隨在提撕,翕然孚化者至千餘人,非其與人為善之誠,烏能如是?使士之知學者類皆如韓,則斯道何患不若晝日,世風何患不若陶唐耶?噫!】〉
林訥〈【商賈】〉
林訥字公敏,福建莆田人。初卜賈淮南,占者曰:「此去平平,乃有奇遇。』林異之,遂往賈。久之,不甚售。將歸,途逢韓樂吾,聆其語有契,於是再拜受學,執侍左右,隨之肄陶。嘉靖甲寅,倭寇閩,舉家就燼,無所歸。卒業於仲子,獨得其傳。倡學海甸,老而忘倦。年八十有四,卒於東台門人劉源宅、王嘉第、王元鼎等為之持服治喪,謀葬安豐里,配享崇儒祠。
〈【斯人頗有韓氏風。】〉
夏雲峰〈【農夫】〉
夏雲峰名廷美,緊昌人。素事耕稼,聞心齋之風而慕之。或教之讀書,乃日取《學》、《庸》、《論》、《孟》,反身尋繹,覺有會處。讀《中庸》,曰:「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仁者人也,人原是天,不知天,便不是人,如何能事親稱孝子?《論語》所謂『異端」云者,謂其端異也。吾人須是研究自己為學初念,其發端果是為何,乃為正學。今人讀孔孟書,若止為榮肥計,便是大異端,如何又辟異端?」又曰:「吾人須是自心作得主宰,凡事祇依奉心而行,便是學道;苟不能自信本心,剿襲紙上陳言,挨傍別人口吻,此皆孟子所謂妾婦之道也。」又曰:「天理人欲,不知誰氏作比分別,吾反身細求,理欲似難分別,分別止在迷悟間。悟則人欲即天理,迷則天理亦人欲也。」
一日白下同志會有友詢「良知」指意,一友曰:『良知』非究竟宗旨,更有向上一著,無聲無臭是也。」廷美慢然起立,抗聲曰:「『習良知』曾有聲臭耶?」聞者霍然有省。是時,士大夫咸知重學,遞迎廷美會,至則因人開發,多所興起。耿尚書天台一日問之曰:「子得此學如何作用?」對曰:「某一農夫,有何作用?然至於表正鄉閭,則不敢讓。」耿為之慢然。及卒,四方會葬者甚聚』後崇祀鄉賢。
〈【夏雲峰跡隴畝,見地超然,行誼嚼然,擔荷此學甚力。焦太史弱侯稱為「挺恃丈夫」,誠哉其為「挺特丈夫」也,表正鄉閭之言,尤見自命之卓。噫!一農夫乃爾,士為四民之首,尤當何如耶?】〉
剩夫陳先生〈【賣油傭】〉
先生名真晟,剩夫其字也,泉州人。父為打銀匠,攜先生執業,主人密為防,先生時年十一,語父曰:「何業而蒙盜賊之防乎?」勸父舍之。問賣油者所得,曰:「日餘二壺。」喜曰:「此足備養矣。」貨油至書舍,聞講《有子孝弟章》大悅,明日又聞「弟子入則孝」益喜,入請其師曰:「小人願受學,日以餘油為蟄。」師曰:「諾。」復告曰:「我本以賣油代父之業,備日養耳,專一於學則累我父,須每旦一受講,日仍賣油。」師從之。逾年,學大進,從進士唐泰洽舉子業。業成,席於有司,至福州,聞有司防察過嚴,無待士禮,乃辭歸。自是不復以科舉為事,務為聖賢踐履之學。
初讀《中庸》,做存養省察工夫,覺無統緒。繼讀《大學》,始知為學次第。讀《或問》,見朱子博采主敬諸說,以補小學工夫,始知敬者乃《大學》之基本也。及求其所以為敬,見程子以「主一」釋「敬」,以「無適」釋「主一」,始於「敬」字見得親切,實下工夫,推尋此心之動靜,而務主於一。靜而主一,則靜有所養,而客念不復作矣;動而主於一,則動有所持,而外誘不能奪矣。嘗語人曰:「《大學》『誠意』為鐵門闕難過,『主一』二字,乃其玉鑰匙也。」又嘗語人曰:「人於此學若真知之,則行在其中矣。」
大順二年,用伊川故事,諧闕,上《程朱正學纂要》,得旨「禮部看了來說」。時侍即鄒幹掌部事,不知其說云何,其事竟寢。聞臨川吳聘君名,欲質之,乃貨其家之直,得五金,攜其兄之子一人以行,戒之曰:「我死即瘦於道,題曰『泉南布衣陳某墓』足矣。」行至江西,太史張元禎止布衣宿,叩其所學,大加稱許曰:「禎敢僭謂,斯道自程朱以來,惟先生得其真。如吳聘君者,不可見亦不必見也。」遂歸鎮海,教人專以靜坐為事。卒後十年,提學翕事周孟中祭以文,郡守彭桓立石道傍以表題曰:「大明闕下兩上書請補正學泉南布衣陳先生墓。」提學副使姚鏌祀於鄉賢。
〈【賣油傭自奮自立,知行並進,為後儒知行合一之倡,卓哉!又有王元章者,以牧羊癡子見嬪於父,執策映佛燈讀之,躬修允蹈,亦成名儒。由斯以觀,跡曷嘗限人,人自為跡所限耳!苟志於道,誕登奚難?】〉
小泉周先生〈【戍卒】〉
先生名蕙,字廷芳,號小泉,山丹衛人,後徙居秦州,因家焉。年二十,聽人講《大學》首章,奮然感動。戍蘭州守墩,聞容思段公集諸儒講理學,時往聽之,有聞即服行,久之,諸儒令坐聽,既而與坐講,既而以為畏友,有疑與訂論焉。毆公勖以「聖賢可學而至」,示以進修之方。段公曰:「非聖弗學。」先生曰:「惟聖斯學。」遂彈力就學,篤信力行,慨然以程朱自任。當時見者,亦翕然以為程朱復出也,咸敬信樂從,遂為一時遠邇學者之宗。有總兵恭順侯吳瑾者聞其賢,欲延教其子,先生固辭。或問故,先生曰:「總兵以軍士役某,召之役則往役,召之教子,則不敢往。」聞者歎服。吳侯亦不能強,遂親送二子於其家以受教,先生始納讚焉。時肅藩有二樂人鄭安、鄭寧者,進啟本願除樂籍,從周先生學,其感發人如此。後隱居秦州之小泉,因以為號。著深衣幅巾為容,戍紀之人,薰化其德,稱為小泉先生。嘗遊西安,與介庵李公錦論學,介庵由是大悟,遂為關西名儒。應州知州渭南薛思庵執弟子禮師事焉。秦州守數造共廬,舉鄉飲賓,謝不往。巡按杜公禮徽求見,聆其議論,不覺前席。嘗正冠婚喪祭之禮,以示學者,秦人至今遵之。
成化戊子,段公至小泉訪之,不遇,留以詩,有「歷盡岩君不見,一天風雪野梅開」之句。後又贈以詩云:「白雲封鎖萬山林,卜築幽居深更深。養道不干軒冕貴,讀書探取聖賢心。何為有大如天地,須信無窮自古今。欲鼓遣音弦絕後,關閩濂洛待君尋。」又云:「小泉泉水隔煙菠,一澀冠纓一浩歌。捆細靜涵洙泗脈,源源鼓動洛川波。風埃些子無由入,寒玉一泓清更多。老我未除塵俗病,欲煩洗雪起沈屙。」何大復謂:「先生於段公,其始若張橫渠之於范仲淹,其後若蔡元定之於朱紫陽也。」迨老以父遊江南,歷險訪蹤,沒於揚子江,人皆稱其孝而又重悲其死云。後崇祀鄉賢。先生門人甚眾,最著名者渭南薜思庵、秦州王爵。
〈【按小泉先生崛起行伍之中,闡洛、閩絕諧以振頹俗,遠邇向風,賢愚欽仰。思庵薛子不遠數千里從之學,每晨候門躬掃坐榻,跽而請教,事之唯謹,卒得其傳,為一時醇儒。其後呂文簡公又問道於薛,以集關中大成,淵源所自,皆先生發之,有功於頭學甚偉,然其初特一軍卒耳。甚矣,人貴自立也!】〉
朱貧士〈【網巾匠】〉
朱蘊奇字子節,西安右護衛人。家貧甚,僦厔而居,與妻子織網巾為生,嘗並日而食,晏如也。從學少墟馮先生,聽講寶慶寺,寒暑不輟。一日,其子因差徭下獄,會天雨,四日不食,氣息奄奄待盡矣。時嶽廟有大戶收糧米者,黃冠憐之,因取其米少許為粥以食。蘊奇知其故,心計以為此官米,何可竊也,曰:「死即死耳,豈可以臨死改節!」競不食而亦不明言其故。聚素誚蘊奇迂矯,至此,始深服共節操,以為不可及,因出其食食之。蘊奇曰:「此可食也。」由是始得不死。孝廉劉必達聞而異之,田白於衛官,始出其子於獄。當路諸公及士大夫有高其節周之者,必擇而後受,一毫不肯妄取。先是嘗之市,途有遺網巾二頂,其子拾之,蘊奇曰:「彼之失,猶我之失也,使我失此二網,則舉家懸罄矣。」即命其子追而還之。其人感甚,欲分其一為謝,蘊奇競不之受。
父早喪,養母曲盡其孝,母沒,毀幾滅性。泰俗人死多用青鳥之說,當於某日某時避殃;殃謂死者之魂來辭家,而家人或庶幾見之者也,而罹之者凶,以故當避比。其說幻妄不足道,而秦人多惑之,蘊奇曰:「使果有比殃也,吾猶可藉此一見吾母;使果無此殃也,吾又何為避之。」伏棺痛哭,競不避,而卒亦無恙。
年五十一,以布衣終。生平苦節篤行,一步不苟,人共稱之。沒之日,貧無以為斂葬,聞義而賻者,幾數百人,始克襄事。有子五人,貧不聊生,長安令修齡楊公為構屋三楹居之,仍扁其門曰「高士」。藍田令思軒梁公祭之以文。學臺青岩段公、廉憲祥宇李公各捐金優恤。其後段公扁曰「處士」,李公扁曰「懿行範俗」,聞者莫不谘嗟太息,以為為善之報,而諸公之高誼,尤近世所罕睹,風世勵俗,功蓋不小云。
馮子曰:學問之於人甚矣哉!朱生操行如是,固天性使然,亦講學之效,不可誣也。生每赴余寶慶之會,見衣敝履穿,人或誚之,以為「貧至此,不聽講可耳!」余聞之,應曰:「如此,是聽講者皆當鮮衣華服以飾觀美矣?」誚者語塞。嗚呼!死生亦大矣,朱生死且不貳,天下又何物能貳之哉?傳云「見利思義,見危授命」,若朱生者,亦庶幾近之矣。
〈【按天啟間,華州有張本德者,初習釘戥秤,後以鬻帽為業,聞馮先生談學有感,遂購先儒語錄,潛體密玩,每有所會,輒舉以告人,惟恐不同歸於善。嘗從都憲曹真予先生學,曹亟許可。晚遊憲副張忠烈公之門,禮待有加。張之諸手以德非士流,頗怪之,張大聲斥曰:「汝輩名為士流,實不知學;渠雖非士流,卻知學。汝輩不以為愧,乃反以為怪耶?」德聞之,愈感勵,樂善慕義,終身不倦。余自童年聞其人,後質之同蒲諸友,信然。聊附於此以示勸。】〉
長安弟及蘇 潮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