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引
《蓋屋答間》者,錄二曲先生答人問學之語也。先生平日啟迪後學不倦,士之承瞀效者,俱述錄之以自益,隨問輒答,隨答輒錄,總計不下數千紙。大都正學術,拯陷溺,殊有補於世道人心。余友王、劉二君,深向慕之。立夏,介余走盩厔,謁先生於裏塾。退而錄其答語數條,私用醒發,係以盩厘,明不忘所自云。先生嘗謂天下之治亂,由人才之盛衰;人才之盛衰,由學術之明晦。故是錄一主於明學術,其用心可謂遠且仁矣!讀者當自知之,無俟余贅。
順治丙申陽月,古豫張密書
盩厔答問
嵩麓門人王所鍚、劉鑛仝錄
問立志。曰:「大凡立志,先貴脫乎流俗。是故行誼脫乎流俗,則為名人;議論脫乎流俗,則為名言。果能擺脫流俗,自然不埋於俗、安於俗。而不思脫俗者,斯其人固已惑矣;欲脫俗而又欲見信於俗,則其惑也不亦甚乎!孟子云:「君子之所為,眾人固不識也。」不識則疑,疑則忌,忌則訾毀排陷,自是常事。若於此瞻前顧後而動心焉,必且終歸於俗矣。可不戒歟!」
問儒。曰:「德合三才之謂儒。天之德主拎發育萬物,地之德主於資生萬物、士頂天履地而為人,貴有以經綸萬物。果能明體適用而經綸萬物,則與天地生育之德合矣,命之曰『儒』,不亦宜乎!
能經綸萬物而參天地謂之『儒』,務經綸之業而欲與天地參謂之『學』。儒而不如此,便是俗儒;學而不如此,便是俗學。俗儒、俗學,君子深恥焉。」
然則又有「道學」,何也?曰:「儒者之學,明體適用之學也。秦漢以來,此學不明,醇厚者梏於章句,俊爽者流於浮詞,獨洛、閩諸大老,始慨然以明體適用為倡,於是遂有道學、俗學之別。其實道學即儒學,非於儒學之外別有所謂道學也。」
「儒學明晦,不止係士風盛衰,實關係生民休戚,世運否泰。儒學明,則士之所習者,明體適用之正業,處也有守,出也有為,生民蒙其利濟,而世運寧有不泰?儒學晦,則士之所攻者,辭章記誦之末技,處也無守,出也無為,生民毫無所賴,而世運寧有不否?」
問:何為「明體適用?」曰:窮理致知,反之於內,則識心悟性,實修實證;達之於外,則開物戍務,康濟群生。夫是之謂『明體適用』。
明體適用,乃人生性分之所不容已,學焉而昧乎此,即失其所以為人矣!
明體而不適於用,便是腐儒;適用而不本明體,便是霸儒;既不明體,又不適用、徒滅裂於口耳伎倆之末,便是異端。」
「楊、墨,異端也;佛、老、異端之異端也;徇華廢實,吾教中之異端也。教外之異端,其害淺;教內之異端,其害深。」
「先儒謂『攻乎異端,斯害也已』。孔子時,佛教未人中國,雖有老子,其說未行,卻指何者為異端?蓋『異』字典『同』字為對,雖同師堯舜,而所學異緒、與堯舜不同,此所以為異端也。今吾輩同讀儒書,同以儒自命,不審與儒者全體大用之實果同乎?否耶?,此處須切己體察,慎勿終其身醉夢於異端,而猶居之不疑,曰:『我儒也!我儒也!』」
一友謂:「近日朋友,幸蒙開發,亦漸知從事儒學,顧功名之念,終是未忘,奈何?」曰:「朋友中果知矢志功名,此正世道之慶,吾儒之光,可以為病乎?但恐所志不在功名耳。」因問其故。曰:「『功名』」二字,余曾聞其說矣。功被一方,則不待求名一方,一方自然傳其名;功被天下,則不待求名天下,天下自然傳其名;功被萬世,則不待求名萬世,萬世自然傳其名。若夫登科取第,謂之『有功於己』則可,謂之『有功於人』則不可;謂『有富貴之名』則可,謂『有事業之名』則不可。前人惟以事業為功名,當其志學之始,便以王道為心,生靈為念。故朝夕之所從事者,在於明治體,識時務;及其學戍業就,自爾功建名立。吾人惟以富貴為功名,當其志學之始,便以逢時為心,悅人為念,故朝夕之所從事者,在於綴浮詞,較工拙;及其學成業就,究竟無功可名。嗚呼!自『功名』二字之義不明,士生其間,不知枉用了許多精神,人材之不振,治道之不古,職此故耳。可勝歎哉!」
然則登科取第非耶?」曰:「人能登科取第,正好借此立功名,何可非也?但不當逐末舍本,肯曰留心於事業,則善矣。
人於事業,盡學之有素,及一當事任,猶有滅裂莽蕩、不克負荷者;況未嘗學之有素,而欲望其臨時有所建立,不亦悖乎?」
問三教。曰:「夫道一而已矣,教安有三耶?,使教有三,則道亦有三矣。然姑就世俗所謂三二教』者言之,吾儒之教,原以『經世』為宗,自宗傳晦而邪說橫,於是一變而為功利之習,再變而為訓詁之習。浸假至今,則又以善筆劄、工講誦為儒教當然,愈趨愈下,而儒之所以為儒,名存而實亡矣。老氏之教,原以『無為』為宗,自宗傳晦而怪幻興,於是一變而為『長生』之說,再變而為『符筱』之說。浸假至今,則又以誦經咒、建齋醮為道教當然,愈趨愈下,而道之所以為道,名存而實亡矣。釋氏之教,原以『圓寂』為宗,自宗傳晦而詐偽起,於是一變而為『枯禪』之說,再變而為『因果』之說。浸假至今,則又以造經像、勤布施為釋教當然,愈趨愈下,而釋之所以為釋,名存而實亡矣。然使二教盡亡,則風俗之蠹可息;儒教若亡,則風俗之蠹愈滋。噫!安得信心之士,與之崇正辟邪,共明儒教哉?」
「從來無百年不死之人,或七十而死,或六十而死,或五十、四十而死,甚有稟齡未壯而死者。壽天之不可預定如此,何若勉其易死之身,做性分當然之事。『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天下之患,莫大於學術不明。近世士風所以多謬者,未必皆士之罪,亦學術不明有以陷之也。」
先生深悼乎此,故其與士友講切,直就其迷其惑者為之發明。士人乍聞其說,始而嘩,既而疑。久之,疑者釋,嘩者服,咸戚戚然有動於中,自謂如大寐之得醒,而且恨其知學之晚。自閘中、河南以及江右兩浙,其間興起者漸眾,學之大明,端有待於今矣。猗歟盛哉,此非獨士風之幸,實斯世斯民之幸也!錫等蔽於見聞習染垂四十年,茲蒙先生慈訓,半生迷障,一朝頓豁,遂再拜稽首書諸冊,以蚤夜祗承先生之教。
門人王所錫劉鑛謹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