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時要務序

《匡時要務》,關中二曲先生語也。先生甫弱冠,即以康濟為心,嘗著《帝學宏綱》、《經筵僭擬》、《經世蠡測》、《時務急著》諸書,其中天德王道,悲天憫人,凡政體所關,靡不規畫。既而雅意林泉,無復世念,原稿盡付「祖龍」,絕口不道,惟闡明學術,救正人心是務。賢士大夫咸師尊之。葉郡伯辟關中書院,延以式多士,終不就。撫軍白大中丞,欲疏薦於朝,以隆大任,毅然力辭。生平孤介成性,杜門卻掃,人罕者其面。予筮仕二曲,幸咫尺先生居,獲時時請益,雖不能進窺堂奧,其不致於身名隕越者,得力於先生教誨之益居多。去秋,予量移毘陵,恐典型日邁,鄙吝復萌,臨歧訂先生為東南遊,先生首肯。蓋亦欲藉此出桃林,曆嵩洛,越江淮,順流抵浙,溯洄而入豫章,遍覽名山大川之勝,吊先哲遺蹤,晤中原偉人,因以共證所學,以力弘大道。嘉平之月,空谷足音,跫然及我。首以移風易俗、明學術見勉,以為是匡時第一要務。大約謂:「天下治亂,由於人心之邪正;人心邪正,由於學術之明晦;學術明晦,更由於當事之好尚。」曆引王陽明、馮少墟諸先達為鑒,誠以居高而呼:「牖民孔易,斯實風化之標準,致治之樞機,位育參讚之大關頭也!」予聞之,爽然失、然汗,娩學疏資淺,力莫能與。幸各憲台及邦之名公钜卿,方以明偷輿化,砥礪頹俗為任,遂手錄其語,付之剞劂,以備采鑒。懿德之好,人所同然。是必有聞風競奮,慨慷力倡,不特陽陰、少墟諸先達芳規再振於今日,將見東南學術,由斯益甲於天下,雲蒸霞蔚,化理翔洽。昔儒所謂「斯道若明如晝日,世風何慮不陶唐」,此固先生之志也,邦國之光也,亦予小子之幸也。是為序。

康熙庚戌季冬之吉。

中憲大夫晉陵守駱鍾麟謹題

匡時要務

二曲先生口授    晉陵守駱鍾麟手述

大丈夫無心於斯世則已,苟有心斯世,須從大根本、大肯綮處下手,則事半而功倍,不勞而易舉。夫天下之大根本,莫過於人心;天下之大肯綮,莫過於提醒天下之人心。然欲醒人心,惟在明學術,此在今日為匡時第一要務。謹次其概,以俟有心斯世者鑒焉。

經書垂訓,所以維持人心也;學校之設,所以聯群會講,切劇人心也。自教化陵夷,父兄之所督,師友之所異,當事之所鼓舞,子弟之所習尚,舉不越乎詞章名利,此外茫不知學校為何設,讀書為何事。嗚呼!學術之晦,至是而極矣;人心陷溺之深,至今日而不忍言矣。昔墨氏之學,志於仁者也,視天下為一家,萬物為一體,慈憫利濟,唯恐一夫失所。楊氏之學,志於義者也,一介不取,一介不與,從其學者,人人一介不取,一介不與。此其為學,視後世詞章、名利之習,相去何啻天淵!孟子猶以為愛無差等,理亂不關,辭而辟之,至目為「無父無君」,比之「洪水猛獸」,蓋慮其以學術殺天下後世也。夫以履仁蹈義為事,其源少偏,猶不能無弊。矧所習惟在於詞章,所志惟在於名利,其源已非,流弊又何所底止。比其以學術殺天下後世尤酷,比之「洪水猛獸」,尤為何如也?

洪水猛獸,其為害也,止於其身;學術不明,其為害也,根於其心。身害人猶易避,心害則醉生夢死,不自知覺,發政害事,為患無窮,是心害酷於身害萬萬也。非大有為之君子,以擔當世道、主持名教為己任,則學術何自而明,心害何自而拯?

天下之治亂,由人心之邪正;人心之邪正,由學術之明晦;學術之明晦,由當事之好尚。所好在正學,則正學明,正學明則人心正,人心正則治化淳;所好在詞章,則正學晦,正學晦則人心不正,人心不正剛冶化不興。蓋上之所好,下即成俗,感應之機,捷於影響。

近世士大夫,欲興起文教,命題課士,名曰「觀風」,此其舉非不稱美。若論有補於風化,則猶未也。善乎呂中丞新吾之言曰:「有司豈無所汲汲皇皇,而學校獨不加意,有加意者,不過會課、改文、供饌、給賞而已。砥德礪行,引而出之迷途,則全不在念。」噫!弊也久矣。

民之於仁,甚於水火。人或可以一日無水火,必不可一日無學;不可一日無學,則不可一日不講。講則人知所向,日淘月汰,天理常存,而人心不死;不講則貿貿焉莫紐所之,率意冥行,不免任氣滋欲,隨俗弛逐而已。

立人達人,全在講學;移風易俗,全在講學;撥亂返治,全在講學;旋乾轉坤,全在講學。為上為德,為下為民,莫不由此。此生人之命脈,宇宙之元氣,不可一日息焉者也。息則元氣索而生機漓矣!

隨人開發,轉相覺異,由一人以至千萬人,由一方以至多方,使生機在在流貫,此便是「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

真正豪傑,方能無待而興,其餘,則全賴有位之人,勞來匡直,多方鼓舞。陽明先生自為驛丞,以至宰廬陵,撫江西,總督四省,所在以講學為務,挺身號召,遠邇雲從。當秉餓臨戎,而猶講筵大啟,指揮軍令,與弟子答問齊宣,直指人心一念獨知之微,以為是王霸、義利、人鬼關也,聞者莫不戚戚然有動於中。是時,士習滅裂於辭章記誦,安以為學,白先生倡,而天下始知立本於求心,始信人性之皆善,而堯舜之皆可為也。於是雨化風行,雲蒸豹變,一時學術,如日中天。

少墟先生協理院事,輿掌院南阜鄒公立會開講。十三道御史,為辟首善書院,以定會期:二八,則都中縉紳聽講;四六,則舉貢生員及軍、民、工、商一切雜色人等聽講。是時,邊警告急,賊寇縱橫,中外交訌,人情震動,或曰:「比何時也而講學?」先生曰:「此何時也而可不講學!講學者,正講明其父子君臣之義,提醒其忠君愛國之心,正今日要緊第一著也。」或曰:「父子君臣之義,忠君愛囪之心,原是人人有的,何必講?」曰:「如是人人沒有的,真不該講,如磨磚求明,磨之何益!如原是人人有的,隻被功名勢利埋沒了,豈可不講?講之者,隻講明其所本有,提醒其所本有者也,如磨鏡求明,磨何可無,昔吾友陶石簣赴京,一客勸曰:「在仕途且勿講學。」石簣笑應曰:「仕途更急緊要學使用。」其客大為解頤,余於今日亦云。」

先生嘗上疏於朝曰:「竊惟世道之所以常治而不亂者,惟恃有此理學之一脈,亦惟恃有此講學之一事。講學創自孔子,而盛於孟子,坡孟子以作《春秋》、辟楊墨為一洽。至孟子沒,面異端蜂起,列國紛爭,禍亂相尋,千有餘年,良可浩歎!至宋儒出,而始有以接孟氏之傳,然中興於宋而禁於宋。是宋之不競,以禁講之故,非講之故也。」

又疏曰:「臣幼承庭訓,即知有講單一事,比壯歲登朝,即與一時同志如楊起元、孟化鯉、陶望齡諸臣立會講學,三四年閑,寒暑風雨,未嘗少輟,世道人心,頗覺可觀。自臣壬辰告病歸,而京師舉會遂廢,不講者三十年。臣昨秋人京,見人心世道,不及曩者:邊臣不知忠義,而爭先逃走;妖賊不知正道,而大肆猖獗;中外貪肆成風,縉紳奔競成俗。諸如此類,正坐道學不講之過。臣因與左都御史鄒元標立會講學,凡同講諸臣,彼此皆以忠孝大義相勸勉,使人人皆知正道,皆知君親之大倫,或可以少挽江河狂瀾於萬一,此正臣與元標風紀大臣之責任也。」

嘉隆時,江左徽、寧之間,經學煮耿天台之倡率,郡守羅近溪之提撕,講會尤多,興起尤眾。不特縉紳衿士能領略其微詮,而風聲鼓舞,習尚蒸陶,即他途小道,亦皆有渾橫不雕之風。似從學問中來,蓋俱以無意得之而不知所由,異哉!講學之風,人人甚神也。假若諸郡邑在在講貫,在在撮撕,大知覺小知,小知覺無知,大覺覺小覺,小覺覺無覺,相與知覺者益泉,則入之承流感化者愈多。是故人欲化為天理,則身心太平;小人化為君子,則世運太平。人皆可以為堯舜,世豈不可以為唐虞,昔羅近溪以外吏入覲,遇縉紳,即諄諄告以「留意正學」,又數勸首揆徐文貞公曰:「相公當啟主上以正學為務,奈何僅循內閣故事,以塞其職耶?」徐公大以為然,出而歎曰:「諸君講學,隻三五巷談,不足風世。得君相同心斯事,則寰宇受其福矣。」至哉,言乎!仁哉,心乎!比近溪先生之所以為近溪先生也。倘仁人君手以近溪之心為心,近溪之言為富,與當事會晤,非此學不談,非此學不講,俾當事院然知講學之風所關甚大,倡率鼓舞,極力主張,裨益豈淺鮮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