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林書院會語

晉陵門人徐超、張溶生手綠。

諂厔李先生童時嘗讀天朝事,雅慕高忠憲公之風節。自是每遇吳人,即訪其履曆之詳及所著書,而卒無從得。耿耿於衷,蓋有年矣。庚戌季冬,駱郡伯迎先生至郡,首詢忠憲後裔,眾以猶子彙旃先生能世其家學對。先生慨然約郡伯同謁忠憲公祠,因晤彙旃先生,會郡伯丁內艱不果。仲春朔,梁溪吳令君暨學博郝元公先生具舟奉迎,先生欣然不辭,蓋欲乘比了宿願也。初二日,薄暮抵邑。次晨,展謁先聖畢,即趨忠憲祠。瞻禮遺像,徘徊故池,不覺泫然。與審旃先生針芥相投,歡若平生。次日,會講於東林書院,邑中諸賢達環集,各質所疑,語多難記,姑錄典彙旃先生共商之二,以見兩先生之同心云。

一友講《學而時習章》。高先生曰:「『之』字要體認,凡書上虛字眼,須照定本章章旨看。如『吾斯之未能信』。『斯』字便指『仕之理』而言;如『如切如磋,共斯之謂與』,『斯』字便指『未若之理』而言。此猶為舉業做文字者言也。若首章『學』字,《注》中是『效先覺之所為』『為』字著力;又補以『坐如屍,坐時習也;立如齋,立時習也』。豈不是一個『敬』字;即如《君子九思章》,豈不是一個活『敬』字;非禮勿視聽言動』,豈不是一個活『敬』字。朱子曰:『習靜,不如習敬。』信哉!」

先生曰:「學固不外乎敬,然敬乃學中之一事。謂由敬以復初則可;若直指『之』字為敬,則是『效先覺之所為』以復敬,非復初也。心也性也,其猶鏡乎!鏡本明而塵溷之,拂拭所以求明,非便以拂拭為明也。知此,則知敬矣。敬者,『乾乾厲』之謂也。一日十二時,時乾時惕,以至於念念不懈,刻刻常惺,則此心存而不放,然後可望善明而初復。是敬乃工夫,非本體也。做得工夫,方復本體,恐未可以工夫為本體也。若指『之』字為敬,則是『學而時習』明其敬,復其敬,所謂大本大原者安在?是以工夫學工夫、習工夫,非由工夫以復本體。不肖庸愚之見,終覺未安!」

又曰:「學非辭章記誦之謂也,所以存心復性,以盡乎人道之當然也。其用功之實,在證諸先覺,考諸古訓,尊所聞,行所知,而進修之序,敬以為之本,靜以為之基。博學、審問、慎思、明辨而躬踐之,一有缺焉,非學也。其見於內也,戒慎恐懼,涵養於未發之前;迥尤返照,致審於方發之際。察念慮之萌勁,炳理欲於幾先。懲忿窒欲,遏惡擴善,無所容乎人欲之私,而有以全乎天理之正,皆所以養其中也;共見之於外也,足容重,手容恭,頭容直,目容端,口容止,氣容肅,聲容靜,立容德,坐如屍,行如蟻,息有養,瞬有存,晝有為,宵有得,動靜有考程,皆所以製乎外以養其內也。內外交養,打戍一片,始也勉強,久則自然。喜怒哀樂中節,視聽言動復禮,綱常倫理不虧,辭受取與不苟,造次顛沛一致,得失毀譽不勁,生死患難如常,無入而不自得。如是,則心存性復,不愧乎人道之宜,始可以言學。

高先生曰:馮子有言:『效先覺之所為。』說『為』便不落空。」先生曰:「學,覺也。覺以覺乎其固有,非覺先覺之固有也。然不效先覺之所為,則亦朱易官也。先覺所為,如堯之『執中』,舜之『精一』,禹之『祇承』,湯之『以義制事,以復製心』,文之『不蜷亦式,不諫亦人』,武之『敬勝怠,義勝欲』,周公之『思兼』,孔子之『敏求』,頤之『愚』,曾之『魯』,元公之『主靜』,二程之『主敬』,朱子之『窮理致知』,象山之『先立乎其大』,陽明之『良知』,甘泉之『隨處體認』皆是也。學者,誠效其所為,就資之所近而時習焉,則覺矣。始也,效先覺之所為而求覺;終也,覺吾心之固有,而為己之所當為。若自始至終,事事效先覺之所為,是義襲於外也,是行仁義,非由仁義也。所為雖善,終屬外入,又安能左右逢原,以稱自得哉!

一友論舉業之陋。高先生曰:「葉馮恭定有言矣;『漢唐宋之制科本無關於身心,殊非聖賢之務,若八股之梁,所讀者,聖賢之書,所摹擬者,聖賢之語,祇是不曾發得聖賢之心,故不能做聖賢之事,立聖賢之品。』今亦不須易業,隻就其先資之言,而勉馬實行,便是聖賢了。無奈以書本為敲門瓦,科名到手,書本棄去,一一盡是反做。此之謂『言不顧行,行不顧言』,不但是背聖人之言,即自己平生之言,自己全不照管,那得成人?」

先生曰:「『舉業』云者,富其修明體適用之業,舉而用之也,其制曷嘗不善。試以《五經四書》,欲人之明其陵也;試以論,欲人之有蘊藉也;試以策,欲人之識時務也。表以觀其華,判以驗其斷。從是科者,果能一一本之躬行心得之餘,而可效諸用,則『舉業』即『德業』如矣。」

高先生曰:「言滿天下無口過,其惟紫陽朱子乎?『《六經》皆我注腳』,是陸子之口過也;『滿街都是聖人』,是王文戍之口過也。學者一啟口,而不可不慎如此。」

先生曰:紫陽之言,言言平實,大中至正,粹乎無瑕,宛然洙泗家法。陸、王矯枉救弊,其言猶藥中大黃、巴豆,疏人胸中積滯,實未可概施之虛怯之人也!」

高先生曰:「『行滿天下無怨惡。怨惡在人,如何免得,要知不是求免怨惡』。此兩句原是發明孝子不登高、不臨深的念頭。」

先生曰:「『行滿天下無怨惡』,即堯舜亦不能必。天地之大也,人猶有所憾,君子亦惟盡其在己,無惡於志而已,他何容心焉!」

梁溪應求錄

天泉後學秦松岱錄

二月初四日過東林書院聽。中翁李先生會講,既以前五間相質,鉸蒙印示。越三日,燈岩秦兄偕群李邳仙、鳧仙、漢仙、瀛仙,合延李先生會講淮海先生祠中。燈岩因詫時晉王君召予,予復過從聽講。講畢,飲友善堂,予因進間李先生:「孝弟為仁之本,古人從孝弟做起,推而仁民愛物,一貫將去,業無阻塞。如今學者,亦有事親思孝、事長思弟的,門內似乎可觀,及到待人接物,居官事,卻又貪昧刻薄,截然與孝弟相反,意者有所阻塞而不行乎?」先生曰:「孝弟而不能為仁,隻恐這個『孝弟』還從名色上打點,未必是真孝真弟。若是真孝真弟的人,愛敬根於中,和順達於外,一舉足不敢忘父母,一出言不敢忘父母。推之待人接物,居官蒞事,不敢刻薄一人,不敢傲慢一事,豈不是為仁之本!故學者之患,隻患孝弟不真,若孝弟既真,正不必患為仁之阻塞也。」諸同人聞之,無不踴躍稱快。

既義問:「良知之『知』與識之『知』,如何分別?」先生曰:「良知之『知』與識之『知』,分別迥然。所謂良知之『知』,知善知惡,知是知非,念頭起處,炯炯不昧者是也。知識之『知』有四:或從意見生出,或靠才識得來,或以客氣用事,或因塵情染著。四者,皆非本來所固有,皆足以為虛明之障。從古英雄豪傑,多坐此四者之誤。即如劉先主何等英雄,隻因報仇一念不能忍,遂致『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豈非客氣使然乎!學者必先克去知識之『知』,使本地虛明,常為主宰,此即『致良知』的訣也。」籲!指點心源最超豁,非先生其誰典歸!

康熙辛亥仲春,晉陵晚學陳世社介夫氏敬錄于梁溪之友善堂。

賦贈

關中李二曲先生並敘

陳世祉

關中李先生諱顒,字中孚,世居西安府務曆縣。少孤且貧,奉母至孝,一介不輕取予。早歲絕意仕進,殫心理學,於書無所不讀,而宗尚晦庵、陽明。然深自韜晦,時人知其為「李孝子」而不知其理學之精粹也。會駱郡公曾令其地,聞孝子名,造廬親訪之,已而大服其所學,事以師禮,且為其親營葬事,並經紀其家。先生辭受一於禮而不苟。每朔望,駱公必虔謁先生,而先生足跡未嘗一至縣庭,蓋八年如一日也。去年庚戌,駱公既吾郡,造使奉迎南來,意欲藉先生倡道東南,甚盛心也!無何,先生至而駱郡公忽丁內艱,是非吾郡之不幸歟?先生既不欲久留,然生平愛慕忠憲高子,欲了夙心,遂遇梁溪謁忠宏祠,因會講東林及淮海先生祠中。予小子得親奉周旋,真所謂言如淵海,曠若發蒙者歟!越三日,放棹澄江,並遊姑蘇而返。所在郡縣,不入其門,惟與當事者作汲長孺一揖而已,饋遣一無所受。予重歎其厚德清風,服其為道學真種子,而又不能永朝永夕得以少致吾情也,用是草得數言,臨風寄贈,蓋亦好德之心,不能自己,不復計共詞之工拙云。

太華峰高高插天,巨靈掌劈蓮華懸。月岩龍嶺倒空碧,誰能獨立揮雲煙?遐哉橫渠古張子,《西銘》透辟乾坤理。後起馮公曰少噓,淵源直接閩江水。年來絕學付狂瀾,砥柱何人耐歲寒?紛紛功利爭談道,汨汨詞章侈流言。何意先生從嶽降,千仞丹崖開曉絳。讀書好讀朱與王,盡掃支離還浩蕩。二十年前舊草廬,一心奉母樂於於。和靖幾曾規利祿,白沙非是愛閑居。幽人高臥千山曲,明月梅花春草綠。不知軒蓋訪崇阿,三代高風此堪續。古人幾見駱明府,拜道橫經在環堵。黃金白壁等浮埃,麥飯蔥湯式欣舞。五馬南來憶蓋公,蒲輪迎向渭橋東。直下龍城遇蓉水,東林會語開群蒙。清襟雅量曾無比,淮海祠中凰日美。慣昆倒峽胡足奇,鸞翔鳳翥群欽隻。指點心源最超豁,依稀口耳非真學。止水虔參忠憲公,遺書相印心如昨。歸來石屋稱高子,洛閩宗傳本如此。拂衣去看大江春,春江萬里浩無塵。一介不輕莘野志,三公莫換柳禽心。籲嗟世綢何拘束,未得從遊恨空穀。何時立雪華山傍,學麥子半觀初復。

聖學自姚江夫子倡明之後,繼其盛者,莫如東林。東林雖為敝邑諸先生講學之區,而師友之盛,實開乎天下。一時豪傑之士勃然興起,其以綱常名救為己任者,蓋吾鄉端文顧子、忠宏高子,與吉水鄒南皋先生,更倡迭和之力屁多云。夫一人為之,二人從而翼之,已而翼之者益聚焉,雖有難為之事,其弗成者鮮矣。然則師友之助,其可少哉?明之衰也,典型凋喪,風俗日頹,維先叔祖弱水先生與彙翁高先生砥柱波流,於人心剝復之交,而斯道之不絕者如絞。然而吾儕小子猶知向學者,以早遊先叔祖之門,及聞先正之緒論也。先叔祖既沒,吾道益孤,幸同門同志之友效十人,惕焉追念教澤,相與迦其統緒而表章之。既私詮文孝而祠之於休館,又以先叔祖之學原木忠憲,上接程朱,宜嗣道南之統。今二月朔,遂從祀東林書院。越三月,監厔中翁李先生應駱郡公之聘,倡道東南而至吾邑,與彙翁高先生歡若平生,假館於東林之來復齋家伯兄對岩先生命松岱偕諸弟輩,因晉陵賢從徐鬥一、張子邃兩尊兄請於李先生,延講先淮海祠,會於友善堂。同志之臨斯會音,為介夫陳君、時晉王君、芾南邵君、存華施君,從叔天乳清聞,從弟一原次蜚,凡十有六人。自陳君而外,皆先叔祖之及門與子侄,而存華則易學名家,嚴棋先先友之高弟也。質疑問難,各罄所懷,李先生答決如流,推誠接引,臨別尤以會講切磋,興復東林遺緒三致意焉。諸同人既推明道統,以先叔祖繼東林之後,夫舉尊師之禮,必弘道統之傳;而李先生適遠臼西土來會一堂,迎機立決,沛若江河,於是交相慕悅,翕然心許。《易》曰:「同心之言,其臭如蘭。」又曰:「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其弗信矣乎?李先生去錫之六日,家伯兄訂同門四十餘人釋菜於休館,遂定朔望會講之約。又數日,同門子塤談君出所與李先生問答書貽示。蓋李先生之論學也,以「默坐澄心」為悟入之功,而子塤方由博返約,專事靜坐,深相契合。又數日,時晉王君邀讀介夫陳君節錄答語,並賦贈詩。昔橫渠張子撤虎皮而使其子弟從講於二程,百世而下稱之,蓋非天下之大勇無我者不能也。今陳君與王君推服之勇,何以異此!又數日,子邃張君貽書致李先生別語,命與松岱聯兩地同志之會。岱也謬承印可,獲訂久要,又得從兩地諸君子之後,行見群倡百和,斯文蔚興,正宜力肩重擔,共報師恩,敢不阻勉以從業。復書議以春秋二仲,互主姚江夫子釋菜之禮,為講習砥礪之地。遂述其會合之奇,取陳君所記答語並詩,題曰《梁溪應求錄》而付之梓。

辛亥季春,天泉後學梁溪秦松岱敬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