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行述

門人趙之俊述

丁未春,先生餞邑侯駱公赴京師,始東行,登華嶽。

先生性不喜遊,足未嘗瑜邑境,是時因餞駱侯東行,始為華麓之陟。駱侯者,浙人,蒞邑有異政,尊賢敬士,詳見河汾賈發之《養賢記》中,故先生遠送之。先是,蒲城有高士省庵王翁者,耄而篤志,數就先生質所學;至是,復諧盩厔,盤桓者二句,歸而偕黨兩一、王思若、白含章,奉侯先生於同、蒲。黨為少墟先生及門,年腧八旬,樂善不倦;王高尚其志,坦夷樸澹,有陶靖節之風;白博洽群籍,為月且所崇重,咸稱先生「心契」。於是過黨齋、王園及白氐軒,白貯書數屋,先生覽而樂之,抽所未見,借之以西。

戊申夏四月,含章、省庵肅禮幣,端黨生惟學奉迓。

十九日,惟畢至盩厔拜呈書讚。

二十四日,先生徘徊妣墓,泣奠告行。

二十五日,別姊乃發,晚宿興平之定村。明日,迂道諧茂陵,遂次畢郢。

詣茂陵,謁漢武帝也。又束五十里至畢郢,謁周文、武、成、康四陵,及太公、周公二塚。

二十七日,次涇幹之瓦付,會逸士王爾德。

逸士介潔有守,數詣蓋屋,先生念其年逼桑榆,恐難再覬,故往會之。逸士喜甚,請曰:「敝邑士人,斗仰先生久矣,曩有托先生姓字,寓茲古刹行誑者,敝邑至今以為談柄,願先生少留,以慰眾望。」先生以旅次疲劇辭焉。逸士追隨遠送,至高陵之北境而別。

二十八日,至下邽,謁寇萊公祠,吊其遺址。

二十九日,至蒲城,謁橫渠張子祠,時有邑紳索雲老、王伯仁等諸公,刺見啟延,先生例不報謁,辭之。

五月初二日,抵車都,省庵預治靜室以俟,先生館焉。

晉謁者無虛日,室隘不能容,乃假他氏空舍之宏敞者棲之。先生為之發明固有之「良」,喚醒人心。大約謂:「此『良』昭昭於心目之間,蔽之不能昧,擾之不能亂,減之無所損,增之無所益,與天地合德,而日月同明,通乎晝夜之道而知,順而行之,便是天則。不必支離葛藤,義襲於外,舍真求假,空自擔閣。」又曰:「此固有之『良』,本自炯炯,本是廣大,妄念一起,即成昏隘;然光明廣大之實,未嘗不存,要在時覺時惕,致慎幾微。」

一友謂:「連日深荷先生之誨,頗知打點身心,自尋歸結。」先生曰:「肯尋歸結,足徵所志,但恐立本不固,世俗富貴利達之念,乘間發生,不知不覺,漸為轉移,日復一日,大負初心。須是勇猛省克,拔去病根,俾心若死灰,不致緣境出入,方有實際。昔姑蘇有盛寅者,人以椒寄其家,十五年矣,一旦夢有客急欲用椒,咎其封,取少許,覺而痛自咎責:豈吾義利有不明耶,何以有此夢,亟盩衣冠而坐,數日猶不釋然。噫!人能若此用功,何患無歸結也。」

是時,在侍諸友,有自多其知者,則迪之以忘知;有自雄其抱者,則紹之以放下。一友談鋒甚暢,論辯泉湧,先生憮然欺曰:「默而存之,希顏之愚,為曾之魯,到謇訥不能出口時,才是有進。若神馳於舌,恐非所謂『塞兌』之學也。」其友慚謝。

先生在車都,不惟士友因感生奮,多所興起,即農商工賈,亦環視竊聽,精神躍勃。有農民李正,父祖三世,從事白蓮教,正遵其教,戒葷酒、虔焚修者,已歷數十載,先是奉旨厲禁異端,里鄰恐禍連保伍,相與力勸力攻,正惟刑戮是甘,終不少變。至是有感,即日對聚焚毀經像,飲酒開葷,皤然歸正,闔里醵酒相慶,傳為美淡,同蒲士大夫多為詩歌以嘉之。

十七日,先生赴同之戶軍里,館於白君書屋。

是日也,車都士民擁車瞻送,李正等追隨至同之白君害厔,再拜垂泣而別。先生在白君書屋,焚香默坐,晤對簡編,閉扁謝客,客弗上也。白君乃延客別館,晨起入揖,相與一會,會時不遽與之談,必坐久氣定心澄,方從容商量所疑,意懇旨陽,詞平氣和,士之承醫救者,各裹蜜有當於心。耆儒馬翁逢年輩,或年腧古稀,或壽屆八旬,咸甘心北面焉。

六月初九日,先生遊州城東關之廣戍觀,郡紳張襄陵〈【諱珥】〉、李淮安〈【諱子燮】〉等執刺來會。

張、李俱世家,蓄書甚富,延先生臨觀,先生例不履顯達之門,辭之。城東有廣成觀,幽邃甲一郡。張邀先生避暑於中,於是士紳聞風爭造,雖少長叢雜,而規模靜定,天時醋熱,渾若涼爽。

會間,或謂:「聖人本是生知,眾人止是學知,稟來便不同。」先生言:「眾人俱是生知,聖人方是學知,稟來個個同。」咸訝其言。先生曰:「孩而知愛,長而知敬,見赤子之人井而知惕,一切知是、知非、知好、知惡之之真知,日在人心,敢問此知眾人與聖人同耶?否耶,」咸曰:「同。」曰:「敢間此知學之而然耶,抑不學而然耶?」曰:「此原不待學而然。」曰:「然則比非生知面何?非稟來個個之皆同乎!聖人肯學,所以兢業保任,能全此知,是以謂之『聖』;眾人不肯學,所以隨起隨滅,自負其知,是以謂之『凡』。是聖凡之分,在學與不學之分,非知之有分,稟來之原不同也。」

或又言:聖賢之道,不外孝弟。事親從兄,莫非實學,舍比無學可言。曰:「能孝、能弟,固是實學,然此能孝、能弟之端,從何而發?滿孝、滿弟之量,賴何而充,侍父兄而可以言事、言從,有時離父兄之側,則將何若?有父兄而善事、善從是學,無父無兄,又將何若?」或無以封。先生曰:「聖賢之道,雖不外於孝弟,而知孝、知弟,則必有其源,源浚則千流萬派,時出無窮,萬善猶裕,矧孝弟乎!故不待勉於孝,遇父自能孝;不待勉於弟,遇見自能弟。存則或事或從,自然盡道;亡則立身行道,大孝顯親。隨在是心,隨在是學。『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非『春』,安得『萬紫千紅』;非『識東風面』,又安知『萬紫千紅』之『總是春』也。」

是夕,乘涼坤成間,樹鳥時鳴,清風徐來,相與默坐。久之,先生因詢曰:「此際,俱各神閑氣定,衝融和乎,不審各人胸中自覺何若?」襄陳云:「此際殊覺輕活暢適,生意勃發,清明洞達,了無一物。」先生莞然首肯曰:「惟願無忘此際心。一時之清明無物,便是一時之仁體呈露。趁此一時之清明,延之時時皆然,積時戍日,積日戍月,積月成年密密,渾然罔間,徹始徹終,表裹湛瑩。如是,則形骸肢體雖與人同,而所以視韶言勤,渾是天機,可以達天,可以補天矣。珍重,珍重!毋自孤負!」

十六日,赴朝邑,謁韓恭簡公詞。明日,觀於河,遂歸廣成觀。

同州距朝邑僅舍,恭簡公祠在焉,故先生特往拜謁。至次日,邑南諸同志及學博劉先生咸來見,且柬請,俱辭。遂臨河觀渡而歸。

十八日,觀蓮於九龍池,晚抵沙苑。

九龍池在東城南十里,蓮花盛開,李淮安固邀先生臨觀。是日,環池人士,先期集候。叩學質疑,先生隨資開發,脫去見聞,聽之者骨悚神豁,喜溢顏面。薄暮將別,咸慫恿李公挽留,而沙苑馬立若、馬仲任等,力請之西臨,是晚遂抵沙苑。

至白君居有三路:一由七里村,一由銅堤,一由沙苑。先是,沙苑入日望先生之至,馬仲任等會人債候,筮之,其兆為《大過》,咸喜曰:「《大過》,大者過也,大人必過無疑。至是,馬族生儒二十餘人,接見羅坐榻傍,翦燭請教,夜分就寢。

十九日,謁馬二岑先生祠,閱《遺集》。

二岑先生為大學士文莊公之從孫,兵憲之塚嗣。明末,建書院,開講倡學,慨然以師道自任。後宦山東,死於國難。大忠大節,人共追慕。先生拜其遺像,從先生長子馬稢土索其《遣集》覽焉。

稢土致審於經書同異之辨,先生為之逐段析疑。既而問《六經》大旨,先生默然示之以「寂」,械士頓醒拜謝。或詰其故,稢土曰:「無聲無臭,六經之所以出,亦《六經》之所以歸也。」在座諸君,咸請開示。先生為之直指大本,令各反身潛體,洞識真我。諸拘方守轍、炫文飾義者,莫不如寐獲覺。盤桓數日而西。棫士即席賦詩三章以誌感。

其一:「天地無終極,大道日蓁莽。鄒魯不復作,千古懷令想。嗟吾關中士,絕學嗣邁往。橫渠啟趙宋,高陵復振響。長安少墟翁,芳躅為世仰。誰能嗣徽音,復使斯道晃。夫子特地起,天授非人強。奧徹危微機,探穴千聖朗。從茲蓋厔功,直駕姚江爽。」

其二:「人為萬物靈,靈者誰形骸。大立小不奪,此語良不乖。天清夜月明,纖翳何容排。所以陽明子,『良知』探聖涯。此理固非誣,何事獨塵埋。上下千載間,師也豁其霾。願言誨無倦,先覺迪吾儕。」

其三:「十年勞夢想,神交仰山斗。投契斯須間,此遇良非偶。所恨多間闊,親炙苦未久。白駒不少停,空穀頓戍走。何以慰吾情,相對一杯酒。後會諒無遐,踟躕徒搔首。」

二十七日,歸於白君書屋,立若、仲任、稢土等隨侍。

明日,李習之、王思若、張襄陵、王盛伯等至,爾時從容商議,朝夕不輟。先生望隴興思,歸心頓亟。聚弗能留,肅觴奉餞。李孝廉、李淮安等聞之,傍晚馳二十里,渡雒來送。

七月初六日,先生別歸。

別之時,諸老依依相戀,有泣下者。工省庵、甯惟垣等遠送,其僕王昭泣不自勝,遂偕白僕執御以西。

初八日,至高陵,謁呂涇野先生祠,次於濕干之文塔寺。

塔在涇野先生祠之西二十五里,為關中第一勝樂,故過而陟眺。適高陵於翁憩息大雄殿,遙見先生,即具衣冠趨迎,日:「此必盩厔李先生也,不才方擬入冬造訪,不意邂逅於此,此中大有機緣,殆天作之合也。」亟潔館安置,披瀝衷愫。

初九日,兩邑名流聞之者,咸來拜謁,盤桓塔下。

禪師琳峨亦環視傾聽,歎「未曾有!」一士酷好內典,細質所疑,先生一一響答,凡《楞嚴》、《圓覺》、《心經》、《壇經》、《湟盤》、《止觀》、《廣錄》、《宗鏡錄》、《大意》、《中諸》語錄要旨,及三藏中「真似是非之辨」,咸為拈出。既而喟然歎曰:「吾儒之道,至簡至易,至平至實,反而求之,自有所得。故不必借津竺乾,索之無何有之鄉,空虛莽蕩,究無當於天下國家也。」遂作別。眾苦留,為之再宿而行。

十一日下午,抵成陽北郭。學博湯君〈【諱日躋】〉聞先生過,大喜,亟延以館餼,苦留不可。

十二日,至興平,宙維垣別去。

是行也,先生偶患痢,維垣追隨調侍。至是,別焉。

先生既歸,語浚以諸君高誼,俊於是述厥始末如右。蓋先生素未遠行,茲其發軔,故謹誌之。吾輩其尚堅乃志,一乃心,服應所聞,不以合離生作輟,庶無負先生跋涉之意云。

康熙七年秋仲朔日述

念二曲先生書牖

吾見先生其人矣,式金式玉;吾聞先生之語矣,切性切身。果然朱、李之儔,展矣周、程之侶。豈因博雅,徒步西征,為述典型。甘心北面,恨三偏之為害;常憶格言,愧『四勿』之未能。每思德範,而今而後,舍舊從新,雖云年老力衰,何憚『朝聞夕死』。立名胡必於文藝,崇德惟在於躬修;苟實行之無稱,奚餘能之足羨。端有兩大,曰行與言:出聲則循理而談,舉趾則擇方而蹈。一言之舛,尚憂見惜於先生;一事之逢,豈可使聞於夫子。但恐一朝而奮,時久而遷,若非堅誡於當前,何以淑身於去後。以故書茲揭牖,用代嚴師,坐起常觀,庶幾身無妄動;朝昏時誦,庶可口無妄言。嗚呼!千載篤生,學公匪易,若欲遽臻乎賢哲,其將能乎?一言既出,反汗實難,雖欲自處於不才,不可得也,爰公同志,共勵克終。時康熙戊申孟秋之十九日也。

二曲先生,務厔人,諱頤。其人則矩方規圓,因物而付;其學則天通地徹,隨叩而鳴。窮則可以善身,達則可以淑世,斯文之寄,其在斯乎!不肖年久耳香名,每以修阻不得從遊為恨,幸白含章社丈於今歲五月間,安車迎至道,遂以東。豈含章閔近世學之不講,又憐人之不能盡涉長途就有道,欲以先生公之吾儕,使府左之人共沾化雨乎?甚盛舉也,可以鼓舞人心矣!故一時有志之士,多就之者。僕不自揣,亦徒步拜訪,適先生素昔輿談性命之學者,蒲城王省齋兄又迎之去;意者省齋復閔其鄉之老而臒如年者,並以近涉五六十里為苦,故欲使其藉便見先生,同登覺路,亦如含章之公先生於府左意乎?於戲,省齋、含章俱可以為難矣!是時,余以未見先生,怒如調饑。無何,先生自蒲返,年復訪諸黨孝子兩一,兄之齋亦先生之故人也,坐談竟日,至是始了夙心。仍復候之王思若會丈園中,以思若前有字來達不肖於園中相會。蓋先生與思若彼此以品德相欽重,為數百里神交,手書相往復者有年。余之知先生也,實以思若,故雖見諸兩一於此,復趣其命,且不負思若成就不才之雅意也。凡三謁矣,自此之後,幾於自廢,遂幡然思更舊轍。

至六月終,先生又以拜恭簡公墓,兼晤余妹丈李河濱,復有朝邑之行。道經吾州,縉紳諸公暨通國庠友之前未識先生者,咸於茲以瞻藉輝光,張襄陵、李文伯尤稱慕道最篤。及旋前,茲之相從者族尊立若、族弟仲任,復藉先生遊蓮池之便,邀至荒鄉。鄉之士詣先生者十之八九,衰宗則少畏不遺一人,共擬投轄,為十日之留。時先生適感風邪,欲歸調藥餌,信宿即返含章之舍矣。余坐以不知先生之夙駕宴起,未及一送為悵也,去後前言書牖。

門人馬逢年書〈【時年七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