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心錄序
人之所以為人,以其有是心也;心之所以為心,以共虛靈不昧,備「四端」而兼萬善也。無人不具,無時不然,推之南海、北海,千百世之上,千百世之下,無弗同也。聖之所以聖,賢之所以賢,愚之所以愚,不肖之所以不肖,統於是焉分之,故不可以不學也。學之如何,亦惟全其心之所同,不至於自昧其題,自趨於愚不肖之歸而已。然而,未易古也。蓋必有傳而後學可得而言,有學而後心可得而言。昔入所謂有真師友,然後有真口訣是也。楷生也鈍,自舞象時,蒙家嚴口授以曾大父聚岡公、大父鳳台公家訓,諄諄以治心為務。自是雖頗知所柵,而鞭策無人,作輟乘之,荏苒虛度,祇是舊人。辛亥春,始獲受學於吾師二曲先生之門,晨夕趨侍,解惑啟蔽,叨益良多,而大要歸於治心。楷聞之如欽瓊露,不覺神思融暢。噫!使非彼蒼默佑,得隧心要,則虛此生矣。今師範臼遠,就正無從,謹進其榮,題曰《傳心錄》,以見掇範雖遠而心範則存,尊所朗,行所知,庶為無負。否則,即日侍函丈,亦何益哉!吾曹勖諸。
時康熙辛女清和朔,晉陵門人陸士楷介侯氏拜題於居敬堂
傳心錄
晉陵門人陸士楷手錄
楷問心。先生曰:「無心。」曰:「下心果可以無乎?」曰:「下行乎其所無事則無矣。共未發也,虛而靜,其感而通也,靡然大公,物來順應。如是,則雖酬酢萬變,而此中寂然瑩然,未嘗與之俱馳,非熱心而何?」
又曰:「《洪範》、《皇極》之敷言,吾人宜默存深體。如『無偏無陂,蕩蕩平平』等語,可謂至言。中懷如此,便是心得其乎;世運如此,便是世得其平。」
又曰:「道理本是平常,此心惟貴平常。若厭平常面好高奇,即此便是勝心,便是心不得其平。善乎!羅怪德之言曰:『聖人者,常人而安心者也;常人者,聖人而不安心者也。』」
問:「心體本然,既聞命矣,養之之功奈何?」先生曰:「終日乾乾,收攝保任,屏緣息慮,一切放下,令此心湛然若止水,朗然如明鏡,則幾矣。」
「先生每言『學須著裏』,敢問如何是裏?」先生曰:「裏也者,對外而言也。為學所以自盡其心,自復共性,非以炫彩矜名也。須是刊落聲華,潛體密詣,才有一毫露聰明、逞修能之意,便是表暴,便是務外。務外則心勞日拙,縱使行誼超卓,亦總是因人起見,本實先撥,天機絕矣,烏足言學?」
「然則,著裏之學,當如何下手?」先生曰:「別無他法,各從自己病痛上著工夫。務令病去,則本體自全。自古聖賢,未嘗於本體外有所增益也。如所病不除,雖終日講究,總是閒闔度,終日祗修,總是不貼切。故悔過白新,乃為學入門第一義;於此若忽,則其所石忽者可知矣。」
「請問自新之功,當從何處著力?」先生曰:「最上道理,衹在最下修能,不必騖高速。脫『精微』,談『道學』,論『性命』,但就日用常行,綱常倫理,極淺極近處做起。須整頓精神,中常惺惺,一言一動,並須體察。必使言無妄發,行無妄動。暗室屋漏,一如大庭廣眾之中,表裹精粗,無一或芍。明可以對人對天,幽可以質鬼質神。如是,則潔淨透脫,始可言功。」
「敢問下學立心之始,當以何者為主?」先生曰:「用功莫先於主敬。『敬』之一字,徹上徹下的工夫,千聖心傅,總不外此。須當下發憤,拚一個你死我活,實實下一番苦工,猶如人履危橋,惟恐墮落,不敢稍懈。雖隱微幽獨,無人指視,而在我一念之知好知惡,知是知非,炯然於心目。印十目十手,萬耳萬目之指示,莫過於此。豈可悠忽虛度,姑息自恕。」
問:「為己之學,固得聞所未聞矣。安身立命法可得聞乎?」先生曰:「李延平有云:『為學不在多言,默坐澄心,體認天理。』二語實為用工之要。務期莊敬靜默,從容鎮定。靜以培動之基,勁以驗靜之存,刻刻照管,步步提撕,須臾少忽,則非鄙滋而悔吝隨矣。誠能屏緣息慮,常寂常定,口無他言,目無池視,耳無他聞,心無他念,內想不出,外想不入,潔潔淨淨,灑灑脫脫,此即一念萬年之真面目也。勿先講論,以滋葛藤;勿先著書,以妨實詣;勿執臆見,於門面上爭閑氣。去耳目支離之用,以全虛圓不測之神,則身安命立,天賦之本然復矣。」
「先生云『為學必先立志』,請問吾人立志當何如?」先生曰:「立志,當做天地間第一項事,當做天地間第一等人,當為前古後今著力擔當這一條大擔子,自奮自力。住一方,思超出一方;在天下,思超出天下。今學術久晦,人失其心,闡而明之,不容少緩。當與一二同心,共肩斯事,闡揚光大,衍斯脈於天壤。『救得人心千古在,動名直與泰山高』,則位育參讚事業,當不藉區區權勢而立矣。」
宗嚴問:「如某等日暮途窮,凡聰明才辯,事業文章,覺與我本來真性,皆無干涉。稱此眼光未落時,必如何策勵,臨時方不散亂?」先生曰:「年登七旬,便稱古稀,矧幾八句,尤為稀少。縱生平著述絕世,聰明過人,聲名溢四海,勳業超古今,至此總與性命毫無干涉,毫無可倚。若不著意究心,晝夜深體,大事臨期,悔恨何及。為今之計,力將從前種種牽纏,盡情擺脫,如魚鳥之脫網羅,鹿麋之離陷阱,尋一安身立命、歸原結果之處,比即『此中一念之炯炯者』是也。時時返照,刻刻打點,上不知有天,下不知有地,前不知有人,後不知有物,惟知有此而已。一意凝此,萬慮俱寂,力到功深,豁然頓契。又須急急收攝,愈沈愈寂,以至於一念不起,鬼神莫測,中獨惺惺,寸絲不掛。如秋陽,如江、漢,天機任運,內外不著,無聲無臭,渾然太極。盡此,謂之『盡性』;立此,謂之氣立命』。感長者緞芥之投,骨肉至愛,率爾狂談,泄盡秘密,可謂真吐心血。惟願勒諸骨髓,千萬努力,無更因循,稍涉依逢,大事去矣。急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