錫山語要
毘陵門人【徐超】【張濬生】仝錄
無錫吳令君、郝學博素重風教,康熙辛亥仲春朔,具啟迎先生,為多士發明心要。次晨舟發,是晚抵邑。初三日,大會於明倫堂,紳衿庶民環聽者千餘人。先生告眾曰:「〈不肖〉幼孤失學,昏庸罔似;衹緣浮慕先哲,以致浪招逐臭。十餘年來,偶為一二先達謬垂許可,此所謂純盜虛聲,毫無實詣者也。晉陵為人才之藪,文獻甲天下,不肖方洗心滌慮,傾懷承教之不暇,又何敢妄有論說,以凟眾聽。惟是東林書院一事,不可以不商。竊念斯地之有東林,猶新安之有紫陽,南康之有白鹿,南嶽之有嶽麓。四書院並為宇內不朽名區,所以考德問業,以存吾道之羊者也。今三書院之在彼處者,地方以時修葺,學會相沿不替,獨斯區非復疇昔之舊,講會亦寥落無聞,愚竊傷之。區區輒不自揆,欲望地方諸君子相與圓之,以紹前徽,俾前哲已墜之緒,絕而復續,亦諸君子正大光明之美舉,生平不朽之快事也。東休諸君子之在當時,不恤譏毀,力肩正學,道德風節,表正海內。雖一時不幸,危於群小,然光彩煥發,流馨無窮,千秋萬攪,傳為美談,廉頑立懦之功,有不可得而誣者矣。士人立身,無論顯晦,俱要有補於時。在位,則砥德礪行,表正人偷於上;在野,則砥德礪行,表正人偷於下。所謂在朝在野皆有事是也。」
問格物。先生曰:「『格物』二字,諸說紛紛,猶若聚訟。吾人生於其後,不妨就資之所近取益,不必屋上起屋,再添葛藤。」
「格物,猶言窮理也。物格知至,理已明也。物印身、心、意、知、家、國、天下之物,皆富有以格之,然有序焉。由知、意、心、身,深究密諧,循序漸進,本立然後家、國、天下可得而言矣。否則,後其所先,而先其所後,何繇近道。」
「格物,首要格為物不貳之物。此物格則大本立,從而漸及於家國天下之物,方不外本內末,遊衍馳騖。」
「格之之方,須先掃除廓清,不使塵情客氣、意見才識,一毫牽滯於胸中。夫然後學問思辨,務使精神志慮,全副盡歸之理路。掃除廓清果力,則脫灑極而性光自朗;學問思辨果殷,則研幾透而全體具呈。到比田地,如麻木者蘇,醉夢者醒,始悟我之所以為我。惟此一知,天賦本面,一朝頓豁,此聖胎也。戒慎恐懼,保而勿失,則意自誠,心自正,齊洽均平,於是乎出。有天德,自然有王道,夫焉有所倚?」
「『萬物皆備於我』,苟一物不格,則一物不備矣。故君子於學也,隱而幽獨危微之介,顯而人偷口用之常,以至古今致洽機猷,君子小人情偽,及禮、樂、兵、刑、賦、役、農、屯,皆當一一究極,而可效諸用,夫是之謂大人之學。蓋大人所期,原自與小人異。小人於稼圃之外,無復關懷,大人則志在天下國家。苟一物不格,則一理未明,一理未明,則臨事應物,又安能中寂中會,動協機宜,此不學無術,寇相之所以見誚於張公也。」
「然則一一究極,非資於外乎?」曰:「非然也。致知以格物,格物以致知,蓋莫非良知之用也。」
「格物窮理,貴有補於修齊洽平。否則,誇多鬪富,徒雄見聞,若張茂先之該博,陶宏景之以一事不知為恥,是名『玩物』。如是則喪志愈甚,去道愈遠矣。此等駁雜之弊,學人所當深戒。」
「日月易邁,人壽不常,倏而青顏,倏而自發,此智者悲寸陰之易去,楊億哭老年之不逢也。念及於此,真可栗骨。宜自覷自認,自覓主宰,稍涉依違,大事去矣。必聯五七同志,朝夕聚首,交發互勵,振萎靡因循之氣,堅果確奮迅之心,時時打點,刻刻幹辦,力到功深,豁然炯悟。如此則形骸耳目雖與人同,而所以視聽言動,渾是一團天理,可以達天,可以補天。『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在乾坤謂之肖子,在宇宙謂之完人,今日在名教謂之賢聖,將來在冥漠謂之神明,方不枉活人一場也。」
問《易》。先生曰:「不知。」又問,先生曰:「不知。」其人固間不已,先生曰:「子之問《易》也何為?」曰:「《易》乃經中之要也。」先生曰:「子欲知經中之要也何為?」曰:「諸名公咸尚易也。」先生曰:「然則子之治《易》也,為諸名公而治《易》,非為己而治《易》也。不為己而治《易》,則其平日之所以朝研而夕討者,乃欲解眾人之所不能解,發眾人之所不能發,誇精鬥奧,作一場話說而已。此其馬力甚苦,而其用心亦可謂太勞已。」
「聞先生亦嘗著《易說》及《象敷蠡測》,今乃云云何也?」先生曰:「此不肖既往之祟也。往者血氣用事,學無要領,凡讀書淡經,每欲勝人,以為經莫精於《易》,於是疲精役慮,終日窮玄索大,務欲知人所不知,一與人談,輒逞己見以傾聚聽。後染危疾,臥床不談《易》者半載,一息僅存,所可以倚者,唯此炯炯一念而已,其餘種種理象繁說,俱屬葛藤,無一可倚。自是閉口結舌,對人不復語及。蓋以《易》同學者之所當務,而其當務之急,或更有切於此也。」曰:「據先生所云,則《易》遂可以不治乎?」先生曰:「易何可以不治也,特治有急於此者,不可以不之先也。」曰:「然則所謂先者安在?」先生曰:「吾人為學,自有次序,今於《四書》之顯且易者,尚未能躬行實踐其萬一,又安敢貪高慕遠,過用其心於晦且難者乎!」其人默然。
先生語已,又不欲重違其意,則謂之曰:「吾為子試言《易》之大旨可乎?」其人欣然拱聽。先生又謂之曰:「吾子姑且靜坐片晌。」良久,先生告曰:「今且不必求《易》於《易》,而且求《易》於己。人當未輿物接,一念不起,即此便是『無極而太極』;及事至念起惺惺處,即此便是『太極之動而陽』;一念知斂處,即此便是氣太極之靜而陰』:無時無刻而不以去欲存理為務,即此便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人欲淨盡,而天理流行,即此便是『乾之剛健中正,純粹精』;希顏之愚,效曾之魯,斂華就實,一味韜晦,即此便是『歸藏於坤』。親師取友,麗澤求益,見善則遷,如風之疾,有過則改,若雷之勇,時上則止,時行則行,見險而進,知難而退,動靜不失其時,繼明以照四方,則《兌》、《巽》、《震》、《艮》、《坎》、《離》,一一在己而不在《易》矣。吾子其果信然乎?」其人大喜,再拜而謝。又問「用九,見群龍無首。吉。」先生笑曰:「此又是葛藤。適區區所言,猶未之鞭辟深體,而復拈章引句,縱發明得極其精妙,亦與吾手切己要務有何交涉?夫『用九』不過是體《乾》,《乾》之六爻不言嗬『吉』,而此獨言『吉』,蓋必無首乃吉,天德不可為首故也。以此知人固貴有善,尤貴不自居其善。有其善,喪厥善,有意為善,雖善亦私,此學易之三昧也。」
先生深懲末俗展轉於語言文字,支離蔽錮,故其論學,因病發藥,隨說隨掃,戒超等毋得竊錄。蓋恐一落言詮,咸以知解承而不以實體得也。錫山之行,庠中及東林書院講論,娓娓答問不倦,悶者莫不踴躍。惜哉!俱未之記也。郝元公先生索以付梓,超等茫無以應,不得已,聊錄數則以復。掛一漏萬,超、浚等之罪也夫!超、浚等之罪也夫!
康熙辛亥春仲五日,毘陵門人徐超張浚生沐手謹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