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考取了高小一年级。
这是一个师范的附属小学校,在本城的小学之内,算是很好的。只要国文、英文、算术这三门里面,有一门考及了格,便可以录取入学;他是考国文录取了的。
投考的时候,他是坐人力车去的。在车上,他的一颗心忐忑不安。平时,坐车子本来是一件快乐的事,因为,坐车与走路的速率不同,一个孩童对于这个是敏感的——风迎了面吹来,那愉快的感觉,真不亚似在热天,老女工给他洗了一个澡以后,他坐在床上抚摩四肢、胸、腹在那时候所发生的那种愉快的感觉。可是,这一天,他只在脑筋里记挂着那个怕它来又要它快完的考试。身外的一切,他都忘记了,除去那个布包,里面放着笔墨,他用艘凰?汗的手紧握住的。他也没有心思,像平常坐车子的时候那样,去看街道两旁的店铺、房屋了。
是一个长辈带领着他来应试。一声“停下!”的时候,他在心里震动了一下,发见了车子停住在一条柳树沿着小溪的路边,面前便是学校的大门。他下了车。这校门,门上的铁楣他要把颈子仰得很高才能望见的,门旁排的校名直匾就他看来是字写得巨大而触目动心的,颇像是他的心目中的一个学校老师,凛凛的。校门内,一条宽敞,平坦的道路直达附属小学校的校门。
他在家里读过书,在乡塾里读过书;至于踏进学校的门,这还是第一次。这是一个与家馆,与乡塾迥不相同的地方。这条路是多么清净,整齐;路左边的柳树是多么碧绿,苗条;路右边的师范屋墙是多么高大,庄严!虽说学校里是要与许多素不相识的同学一起上课,读一些素来不知为何的书籍,他是很想考入这个学校的。他很想每天在这条路上走过,在上学,下学的时候,有很多也是来投考的人,跟着大人,从他的身边过去。看来,他们是若无其事的;并且,他们是那么络绎不绝的……这个,使得他的那颗已是慌乱的心更加慌乱了。有几个,大概是旧生,引领着兄弟或者亲戚来投考的,一路上谈谈笑笑;他颇是羡慕他们。
他在家馆里所读的书早已忘记了。倒是在乡塾里所读的《四书》,为了预备考这个学校的缘故,他曾经温习过。他,又在大人的督促之下,读了一点《古文观止》。至于作文,在乡塾里开了笔的,这几个月以来,他也作了一些功课;大人都还说是作得不错。他很喜欢看那些加在他的文课旁边的连圈;它们颇为使他觉得自傲,他希望,这次考试里面他所作的文章,学校老师也能够在上面加一些连圈。不过,题目是那么多,知道学校老师是要出那一个呢?要是出一个他所曾经作过的题目,他想,那就容易了。他可以定下神来回想他的原稿;要是时刻来得及,他还可以多加上一些文章进去。只要说得很多,老师一定是喜欢的。最重要的一层是,不要写错了字,写别了字。他在走进附属小学校的校门的时候,心里这么想着。可是,万一出的是一个他所不曾作过的题目呢……
蝉声在柳树上喧噪着。他想起来了,家旁一口塘的岸边,也有蝉声在柳树的密叶里,不过,与这里的似乎不同,这里的似乎带着有抽噎的声音,不像塘岸上的那么热闹,那么自在。
带领着他来这里的长辈在问门房。
他挟着布包,跟在后面。这布包里有一枝笔,一个墨盒;墨盒是大人特为给他带来作考试之用的。他很怕墨盒里漏出了墨来,那时候唤霰视氩及?,便是他所穿的那件新单袍子都要弄脏了。当了老师,许多同伴的面,那未免是太难堪了。
他在走过一条廊。廊的左边是淡青色的墙壁,上面有瓦花窗;右边是一排胆色的廊柱,廊柱以外便是学校的操场,操场上有一些体育的设备,他并不知道名字,他很情愿在它们的上面玩耍,可是他又有一点害怕。
廊与操场的那头,是一排满是玻璃窗的教室。这不像家馆的书房,因为老师就是睡在那书房里;这又不像乡塾的书房,因为那就是堂屋,并且没有这么多的窗子。教室里的设备是完全异样的。他觉得有趣——他极其想考进这个学校。他把布包打开了,看见墨盒里的墨汁并不曾漏了出来,他的心里宽畅了。
他的长辈去了会客室,留下他一个人在这里。
已经有一些同伴在教室里,等候着考试;不过,他并没有与他们之内的任何人交谈,一则认生,二则不知道能否考取,他没有勇气去与他们谈话,三则他在纳闷着,老师是要出怎么一个题目。
等得不耐烦了。他打开盒来,蘸笔,在带来的纸张上写字。他的手有一点颤抖。他不写字了;腹诵着前几天所读的一篇古文。腹诵了有一半,便梗住了,在第一天腹诵时候所梗住的那个地方;再也想不起下文来。
便是这时候,监考的老师进来了。他看见同试者都站了起来,在老师上了讲坛的时候,行一鞠躬礼,再坐下,他也跟着照样作了。他向老师望了一眼,似乎是心里惭愧,不知道这种仪节,又似乎是心虚,适才的那篇文章没有腹诵出来……还好,老师并没有向他看。
老师,沿了前排的座位,在分散着试题。他焦急的等候着。他很懊悔,进来教室的时候,为什么要靠了门坐上这一排的最末一个座位,为什么不去那边,坐在那边外面一排的第一个座位上,因为,那样,他便可以第一个接到试题,赶早作文了。
一张油印的试题,带着一张打稿子的纸,与试卷,由前桌的同试者交给了他。
是一个他所不曾作过的题目。不过,还不算是顶难。他把试卷放进抽屉里去了,怕的打草稿的时候,一不当心,会在那上面沾了墨渍。
他看见同试者有许多是用铅笔在打草稿,那是快得多了,他想;所以,他很反悔,为什么不把家里给他买的那枝铅笔带来。不过,再一想,铅笔断了铅的时候,削起来是费事的,他又心里轻松了。
老师的脚步声过来过去个不停,除此以外,只听见纸张的声,与偶尔的一声抽屉响。
……会客室在那里呢——他一边打着草稿,一边这样的想——交了卷以后,他怎么去他的会客室见他呢?女子在现在他并不是一个人在这里,也用不着去愁会客室是在什么地方,他想,他的文章一定会作得很好。他在想家了。
草稿虽是不算十分满意,为的怕时候不早了,来不及誊清,他便只得从抽屉里面去取出试卷来。一句,一句的抄,那是很吃力的一件事,因为他想把文章抄得很工整,并且一个字也不错,而他的小楷却是写得极慢,极不好的。老师从他面前走过去的时候,他的手动了一动,想着把他的文章掩盖起来;并且,脸忽的红了,心勃勃的跳得厉害。他以为老师是在看他的那一段自己颇是得意的文,心里有一点自傲。老师在他的一旁站了很久。他所坐的座位;加上他那种慌张的神情,着实是可疑的——不过,他自己并不觉得,他并不知道老师守望了许久是为的这个。
已经有几个人交卷了。这时候,他的文章也已经抄得只剩一两行了。他的心里宽畅了下去。同时,他反悔,早知道是如此,何以不把文章作得长一点呢?已经誊好了,它是难得再加的。
不过,为了心里已经不慌乱的缘故,他的神智清醒了:他可以慢慢的誊抄着剩余的文章,等候着下一个交卷的人,一同出教室,那样,会客室便不愁找不到了。
他到了会客室。他的长辈向他要草稿看。那个,他并没有带出来,是被他放在试卷里面,一起交进去了,这是他的糊涂之处,因为,他既是在等候着旁人交卷,他应当是会知道旁人是把草稿给带走的。多么不幸的事情!
他不能知道,试卷究竟是作得如何,它究竟能否教他考入这个学校!
他走过长廊的时候,向着教室、操场望了一眼;他那颗心里的一种滋味是异样的。
门外的蝉声十分喧噪;这是一个热闷的下午。他很想到塘边去抛瓦片。不过,他还是坐车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