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头有一座钢铁的假山,得之不费一钱,可是在我室内的器物里面,要算是最有重要意味的东西。

它的成为假山,原由于我的利用,本身只是一块粗糙的钢铁片,非但不是什么“吉金乐石”,说出来一定会叫人发指,是一二八之役日人所掷的炸弹的裂块。

这已是三年前的事了。日军才退出,我到江湾立达学园去视察被害的实况,在满目凄怆的环境中徘徊了几小时,归途拾得这片钢铁回来。这种钢铁片,据说就是炸弹的裂块,有大有小,那时在立达学园附近触目皆是。我所拾的只是小小的一块,阔约六寸,高约三寸,厚约二寸,重约一斤。一面还大体保存着圆筒式的弧形,从弧线的圆度推测,原来的直径应有一尺光景,不知是多少磅重的炸弹了。另一面是破裂面,削凹凸,有些部分像峭壁,有些部分像危岩,锋棱锐利得同刀口一样。

江湾一带曾因战事炸毁过许多房子,炸杀过许多人。仅就立达学园一处说,校舍被毁的过半数。那次我去时,瓦砾场上还见到未被收殓的死尸。这小小的一块炸弹裂片,当然参与过残暴的工作,和刽子手所用的刀一样,有着血腥气的。论到证据的性质,这确是“铁证”了。

我把这铁证放在案头上作种种的联想,因为锋棱又锐利摆不平稳,每一转动,桌上就起磨损的痕迹。最初就想配了架子当作假山来摆。继而觉得把惨痛的历史的证物变装为骨董性的东西,是不应该的。古代传下来的骨董品中,有许多原是历史的遗迹,可是一经穿上了骨董的衣服就减少了历史的刺激性,只当作骨董品被人玩耍了。

这块粗糙的钢铁不久就被我从案头收起,藏在别处,忆起时才取出来看0新近搬家整理物件时被家人弃置在杂屑篓里,找寻了许久才发现。为永久保藏起见,颇费过些思量。摆在案头吧,不平稳,而且要擦伤桌面。藏在衣箱里吧,防铁锈沾惹坏衣服,并且拿取也不便。想来想去,还是去配了架子当作假山来摆在案头好。于是就托人到城隍庙一带红木铺去配架子。

现在,这块钢铁片已安放在小小的红木架上,当作假山摆在我的案头了。时间经过三年之久,全体盖满了黄褐色的铁锈,凹入处锈得更浓。碎裂的整块的,像沈石田的峭壁,细杂的一部分像黄子久的皴法,峰冈起伏的轮廓有些像倪云林。客人初见到这座假山,都称赞它有画意,问我从什么地方获得。家里的人对它也重视起来,不会再投入杂屑篓里去了。

这块钢铁片现在总算已得到了一个处置和保存的方法了,可是同时却不幸地着上了一件骨董的衣掌。为减少骨董性显出历史性起见,我想写些文字上去,使它在人的眼中不仅是富有画意的假山。

写些什么文字呢?诗歌或铭吗?我不愿在这严重的史迹上弄轻薄的文字游戏,宁愿老老实实地写几句记实的话。用什么来写呢?墨色在铁上是显不出的,照理该用血来写,必不得已,就用血色的朱漆吧。今天已是二十四年的一月十日了,再过十八日,就是今年的“一二八”。我打算在“一二八”那天来写。

1934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