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城我是重来客,举目南溟万象新。三面红旗长照耀,花天花地四时春。”可不是吗?一九五九年六月,我曾到过广州,这一次是来重温旧梦了。住在那硕大无朋而崭新的羊城宾馆里,是一个新的环境,凭着窗举目四顾,觉得整个广州真是“日日新,又日新,新新不已”;而花天花地,四时皆春,又到处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新气象,几乎忘了我那个瑟缩在寒风里的苏州老家,禁不住也要像刘备那么欢呼起来:“此间乐,不思蜀”了!

这一次我来广州,是特地为了补课来的,要到上次我所没有到过的地方去参观访问。第一个课题是什么?就是至至诚诚地去拜访往年毛主席所领导的农民运动讲习所。看了毛主席住过的那个屋不成屋的廊庑一角和简单朴素的桌椅竹箱,谁也料不到竟在这里发出了旋乾转坤的原动力,造成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又连带想起了当时的盘根错节,缔造艰难,才知今天我们六亿五千万人民的幸福,真不是偶然得来的。观光之下,等于上了一堂革命大课,深受教育,更觉得我们非听毛主席的话、跟着党走不可。

第二个课题是:到海南岛去参观访问,这是祖国南方的一个宝岛,有着无穷无尽的宝藏,即使不想去觅宝,也该去赏赏宝啊!可是我是个单干户,此去孤零零地,未免有举目无亲之感。却不料洪福齐天,恰恰遇到了从上海来的七位男女朋友,就凑成了“八仙过海”的一个集团,以团长胡厥文同志权充张果老,率领我们七仙浩浩荡荡地飞往海南岛去。先就到了海口,参观了五公祠、海瑞墓,发一下思古之幽情。又访问了海口罐头厂,尝到了精制的凤梨、荔枝、菠萝蜜和椰子酱,不单是甜在口舌上,直甜到心窝里。听了厂长的报告,才知道也是经过了一番惨淡经营,从烂摊子逐渐发展起来的。

从这里转往一百一十三公里外的嘉积,会见了琼海县(今琼海市。——编者注)妇联主任冯增敏同志,大家向她致敬。瞧她只是一位无拳无勇的老大娘,哪知她就是电影《红色娘子军》的主角,当年还是一个冲锋陷阵杀敌如麻的连长哩。

凡是来过海南岛的人,谁不啧啧赞美国营华侨农场,于是我们也就兴兴头头地到了兴隆,一万多回国的侨胞,先后在这里安家落户。这一个华侨农场,完全是从无到有白手起家的场合,看到了林林总总不可胜数的橡树、油棕、椰子、咖啡、胡椒、剑麻以及其他香料作物和药用作物,一株株都有经济价值,一株株都是摇钱树。我们这个集团中的朋友们以为我种了好多年的花花草草,定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专家,往往指着那些奇奇怪怪的花草树木来考考我。谁知我一踏上这个宝岛,竟变做了个无知无识的大傻瓜,除了回报得出少数自有的品种以外,几乎交了白卷,只能勉强地给批上个一二分罢了。

到了榆林港鹿回头,我们住在椰子林中间,别有一天,而又两度到小东海、大东海的海滩上去观海。我最欣赏苏东坡诗中所提起过的那个“天涯海角”,凭着岩石望到远处,顿觉胸襟豁然开朗,真有海阔天空之感。因有诗云:“榆林港外看恬波,叶叶风帆栉比过。洗尽俗尘三角斛,海天晡傲一高歌。”这两次我的收获可大了,不但拾到了五色斑斓的无数贝壳,又捡到了不少光怪陆离的石块;手捧、袋装、帕子包裹,还觉得不顶用。团员们笑我贪得无厌,愚不可及;却不知道这正是我充实盆景的好材料,回去还可以举行一个海南宝贝的展览会,高唱得宝歌哩。

接着我们又驱车到莺歌海去,刚过立春,虽还没有听到莺歌,却看到了大片大片的盐池和雪一般皑皑一白的几个盐丘。吃了大半世的盐,从没有见过盐池盐丘,今天才开了眼。此外,又到八所港去看海舶接运含铁量百分之六十到九十的石碌矿砂,从皮带运输机的长长皮带上一堆堆地传送过去,这又是我破题儿第一遭所看到的。

离了八所,前往那大,此地属儋县(今儋州市。——编者注),旧为儋州,一名儋耳,那位“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诗人苏东坡,曾在这里做太守,遗风余韵,犹在人间。听说四十公里外有东坡祠,因限于时间,欲去不得,只得向他老人家道个歉,恕我失礼不来拜谒了。但是忙里偷闲,仍然参观了周总理亲笔题赠“儋州立业、宝岛生根”八个字的亚热带作物科学研究所,在标本园中溜达一下,又增长了好多关于亚热带作物的知识。经过了一夜的酣眠,才又回到海口。这七天里东西南北,几乎绕了一个圈儿,仿佛到了世外桃源,精神和物质,都获得了丰收,简直是消受不尽;于是我又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鹏搏千里来琼岛,瑶草琪花尽是春。掉臂游行经七日,此身恍已隔红尘。”

第三个课题是以湛江市为目标,上了飞机仅仅四十五分钟就到了。车过处绿荫交织,如张油碧之幄,一条条都成了绿街。我们参观了雷州青年运河灌区的大土坝,曾有三十五万人在这里胼手胝足地参加过工作,嘘气成云,挥汗如雨,要在人间造成一条天上的银河,这是一个多伟大多豪迈的功业啊!我们在那曲曲折折长达七公里的大坝上行进,经过了三八、五四、民兵、太平、横山等几个坝,一面放眼观赏那清可见底的湛湛绿水,又不时看到一个个盆景一般的小岛屿,好像都在向我提供制作山水盆景的好范本。我更欣赏坝头几条并行的大渠道绿油油的水不断地激荡翻滚而下,倒像是一匹匹的绿罗缎,美丽极了。

从湛江飞回广州,喘息未定,《羊城晚报》的女记者俞敏同志早就等着我,自告奋勇地伴同我当晚去游花市。这本来是我的第四个课题,当然是乐于从命了。我们赶到了越秀区的花市,这里不单是万花如海,也竟是万人如海,灯光映着花光,花光映着人面,都是喜滋滋地反映出欢度春节的热情。我在人堆里挤呀挤的尽着挤,贪婪地要看一看那“慕蔺已久恨未识荆”的吊钟花;经俞敏同志一指点,才得看到,真的是相见恨晚了。据说今年因立春较迟,花也迟开,含蕊的多,开放的少,有白色的,也有粉红色的,花瓣重重,很为别致,中间吊出几个垂丝海棠似的小花蕾,那就是具体而微的钟了。第二天是除夕,就在下午三时伴同我们八仙集团中的“仙侣”和俞振飞同志再逛花市,看花人和买花人纷至沓来,比昨晚上更热闹了。巴金同志伉俪也带着一双儿女同来看花,相视而笑;我希望他回去一挥生花之笔,要给花市捧捧场啊。红喷喷的牡丹、山茶、大丽、碧桃、海棠,等等,还夹杂着黄澄澄的金橘和柑橘,似乎都带着笑,在欢迎那些辛勤工作了一年的劳动大众,恨不得都要从竹架上跳下来,跟他们回到家里去好好地慰劳一下。

陈叔通老前辈在离开广州的前夕,曾对我们说:“从化温泉区是个人间仙境,最爱无花不是红,你们从海南岛回来后,非去不可。”于是我们才回到广州,过了除夕,就于春节第一天赶往从化去。那个偌大的宾馆园地,分作三个区:松园、竹庄、翠溪,到处是嫣红姹紫的花,到处是老干虬枝绿荫如盖的荔枝树和其他从未见过的南国嘉树。尤其难得的是南来第一次看到的一个小梅林,好多株宫粉红梅正在怒放,让我们饱领了色香。我们住在湖滨大楼,下临大片碧水,简直是净不容唾。环境幽静已极,只听得嘤嘤鸟鸣;住在这里,不像是羽化登仙,进了仙境哩。我并不想坐下来休息,就忙不迭地在那独用的温泉小浴池里洗了一个澡,在水上泊浮了一会,又让莲蓬头中喷下来的温暖碧绿的水,冲去身上积垢,更觉得脚健手轻,精神百倍。在这里欢度春节,住了一夜,才恋恋不舍地回广州去,车中写了两首小诗,以志一时盛事:“竹庄才看萧萧竹,更向松园抚稚松。我往湖滨凌碧水,琳宫贝阙一般同。”“一脉温泉真绿净,解衣旁薄浴于斯。醍醐灌顶无余垢,快意生平此一时。”

一九九六二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