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的园林与我们苏州的园林,似乎宜兄宜弟,有同气连枝之雅;在风格上,在布局上,可说是各擅胜场,各有千秋的。个园是扬州一座历史悠久的旧园子,闻名已久;我平日爱好园林,因此一到扬州,即忙请文化处长张青萍同志带同前去观光。园址是在城内东关街,通过一条小巷,进了侧门,就看到一带重重叠叠的假山,沿着一片水塘矗立在那里。张同志对于这些假山有一种特别的看法,给它们分作春、夏、秋、冬四个部分。他指着前面入口处的两旁竹林和一根根的石笋,说这是春的部分,而把竹林的“竹”字劈分为二,成为“个个”,个园的名称,大概就是由此而来的。他又指着左面的一带太湖石假山,说这些山石带着热味,就作为夏的部分。而连接在一起的黄石假山,石色很像秋季的黄叶,可以作为秋的部分,瞧上去不是分明带着肃杀之气吗?最后他带着我到右面尽头处去,指着一大堆宣石的假山,皑皑一白,活像是雪满山中的模样。我识趣地含笑说道:“这不用说,当然是冬的部分了。”张同志点头称是,又指着壁上两个圆形的漏窗,正透露着春的部分的几株竹子,他得意地说:“您瞧您瞧!春天快到,这里不是已漏泄了春光吗?”我笑道:“您这一番唯心论,发人所未发,倒也挺有意思。”

张同志伴同我在那些假山中间穿行了一周,他要我提些意见。我觉得有好多处曾经新修,不能尽如人意,不是对称而显得呆板,就是多余而有画蛇添足之嫌;倒是随意放在水边的那些石块,却很自然而饶有画意。那一带黄石假山,是北派的堆法,不易着手,这里有层次,有曲折,自有它的特点;可惜正面的许多石块,未免小了一些,而接笋处的水泥过于突出,很为触目,使人有百衲衣的琐碎的感觉。最使我看得满意的,却是那一大堆宣石的假山,堆得十分浑成,真如天衣无缝,不见了针线迹;并且石色一白如雪,像昆山石一般可爱。总之,现在我们国内堆叠假山的好手几等于零,非赶快培养新生力量不可;设计构图,必须请善画山水的画师来干。假山最好的范本,要算是苏州环秀山庄的那一座,出清代嘉道年间名家戈裕良手,好在是他懂得“假山真做”的诀窍,拙朴浑厚,简直是做得像真山一样。

为了要瞻仰市容,出了个园,就一路溜达着。全市已有了两条柏油大路,十分平坦,拆城以后,就在城墙的基地上造了路,以利交通。在历年绿化运动中,又平添了不少大大小小的街头花园,利用了街头巷角的空地,栽种各种花木,有的还用湖石点缀,据说全是居民群众搞起来的。萃园招待所的附近,有较大的一片园地,标明五一花圃,布置得很为整齐,常有学生在上课下课的前后,到这里来灌溉打扫,原来这是学生们自己所搞的园地,经常可作劳动锻炼的场合。扬州旧有“绿杨城郭”之称,就足以说明它本来是个绿化的城市,现在全市有了这许多街头花园,更觉绿化得分外的美丽了。

瘦西湖是扬州的名胜,也是扬州的骄傲,大概是为的比杭州的西湖小了一些,因称瘦西湖。

扬州的芍药久已名闻天下,古人诗词中咏芍药必及扬州,如宋代王十朋句“千叶扬州种,春深霸众芳”,元代杨允孚句“扬州帘卷春风里,曾惜名花第一娇”等,足见扬州芍药的出类拔萃,不同凡卉了。在这瘦西湖公园里,有一个小小的芍药花坛,种着一二十丛芍药,这时尚未凋谢,以紫红带黑的一种为最美。据说扬州芍药,旧有三十多种,现存十多种,最名贵的“金带围”尚在人间,目前全扬州花农们所培养的共有一千多丛,已由园林管理处全部收买下来,蔚为大观。

走过一顶小桥,又是一片名为凫庄的园地,占地不大,而布置楚楚可观,周游了一下,就通过一条小径,踏上五亭桥去。这一座集体式的桥,可说是我国桥梁中的杰作;近年来曾经加以修饰,好像五姊妹并肩玉立,都换上了新装,虽富丽而并不庸俗。莲性寺的白塔近在咫尺,倒像是一尊弥勒佛蹲在那里,对人作憨笑,跟五亭桥相映成趣。附近还有一座钓鱼台,矗立在水中,也给增加了美观。这一带是瘦西湖的精华所在,我们在桥上左顾右盼,流连不忍去。

在莲性寺吃了一顿丰富的素斋,休息了一会,就坐了游船,向平山堂进发,在碧琉璃似的湖面上划去,听风听水,其乐陶陶。到了平山堂前,舍舟上岸,进了大门,见两面入口处的顶上,各有横额,一面是“文章奥区”,一面是“仙人旧馆”,原来这里是宋代大文学家欧阳修的读书处。那所挺大的堂屋中,也有一个“坐花载月”的横额,两旁有几副楹联,都斐然可诵,其一云:“衔远山,吞长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送夕阳,迎素月,当春夏之交,草木际天。”其二云:“云中辨江树,花里弄春禽。”其三云:“晓起凭阑,六代青山都到眼;晚来对酒,二分明月正当头。”这三副联各有韵味,耐人咀嚼。壁间有好几块书条石,都刻着前人的诗词,其一是刻的苏东坡吊欧阳修词:“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末二句,显示出他当时的人生观是消极的。后面另有一堂,名谷林堂,我独爱门口的一联:“天地长春,芍药有情留过客;江山如旧,荷花无恙认吾家。”原来作者姓周,下联恰合我的口味,不由得想起爱莲的老祖宗濂溪先生来了。

庭中有一座石涛和尚塔,顿时引起了我的注意,凑近去看时,见正面的石条上,刻着几行字:“石涛和尚画,为清初大家,墓在平山堂后,今已无考,爰立此塔,以资景仰。”石涛那种大气磅礴的画笔,是在我国艺术史中永垂不朽的,可惜他的长眠之地已不知所在,不然,我也要前去献上一枝花,凭吊一下。

出了平山堂,舍舟而车,赶往梅花岭史公祠去。我在中学里念书的时候,明代民族英雄史可法的忠肝义胆,给我的影响很大,念念不忘。这时进了祠堂,瞻仰了他的遗像,肃然起敬。三十年前我第一次来扬时所看到的两副楹联:“生有自来文信国,死而后已武乡侯。”“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还有那“气壮山河”的四字横额,都仍好好地挂在那里,这是我一向背诵得出的。此外,还有两副银杏木的楹联:“自学古贤修静节,唯应野鹤识高情。”“斗酒纵观廿一史,炉香静对十三经。”笔力遒劲,都是史公的真迹,而也可以看到他的胸襟。他那封大义凛然的家书的石刻,也依然嵌在壁间,完好如旧。

第三天的下午,到城南运河旁的宝塔湾去参观。那边有一座整修好了的文峰塔,也是扬州古迹之一。塔共七级八面,平面作八角形,用砖石混合建筑而成。它最初起建在明代万历十年,即公元一五八二年,同时又在塔旁建寺,就叫做文峰寺。清代康熙年间,因地震震落了塔尖,次年由一个姓闵的捐款修葺,安上一个新的,并增高了一丈五尺,修了半年才完工。到得咸丰年间,寺毁,塔也只剩了砖心,后由当地各丛林僧人集合大江南北住持募捐修复。近几年间塔身有了裂缝,岌岌欲危,市人委为了保存古文物起见,才把它彻底修好了。当下我们直上塔顶,一开眼界,而这一座美好的绿杨城郭新扬州,也尽收眼底了。

一九五八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