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战争,寄寓云南不知不觉就过了九年。初到昆明时,事有凑巧,住处即在五省联帅唐蓂赓住宅对面,湖南军人蔡松坡先生住过的一所小房子中。斑驳陆离的瓷砖上,有宣统二年建造字样。老式的一楼一底,楼梯已霉腐不堪,走动时便轧轧作声,如打量向每个登楼者有所申诉。大大的砖拱曲尺形长廊,早已倾斜,房东刘先生便因陋就简,在拱廊下加上几个砖柱。院子是个小小土坪,点缀有三人方能合抱的大尤加利树两株,二十丈高摇摇树身,细小叶片在微风中绿浪翻银,使人想起树下默不言功的将军冯异,和不忍剪伐的召伯甘棠。瓦檐梁柱和树枝高处,长日可看见松鼠三三五五追逐游戏,院中闲静萧条亦可想象。这房屋的简陋情况,和路东那座美轮美色以花木亭园著名西南各省的唐公馆,恰作成一奇异的对比。若有人注意到这个对比,温习过去历史时,真不免感慨系之!原来这两所房子和推翻帝制都有关系。战事发生不久,唐公馆则已成为老米的领事馆,我住的一所,自然更少有人知道注意了。

“护国”已成一个历史名辞,“反对帝制”努力也由时间冲淡,年青人须从教科书中所加的注解,方能明白这些名词所包含的意义了。可是我住昆明九年,不拘走到什么地方去,不拘碰到的是县长委员还是赶马老汉,寒暄请教时,从对面那一位语言神气间,却总看得出一点相同意思,“喔,你家湖南,湖南人够朋友!蔡锷朱湘溪,都是这个。”于是翘起大拇指,象是大勋章,这种包含信托、尊重以及一点儿爱好的表示,是极容易令人感觉到的。表示中正反映本地人对松坡先生“够朋友”的深刻良好印象。松坡先生虽死去了三十年,国人也快把它忘掉了,他的素朴风度宽和伟大人格,还好好留在云南。寄寓云南的湖南军人极多,对这种事不知作何感想。至于我呢,实异常受刺激。明白个人取予和桑梓毁誉影响永远不可分。在民族性比较上,湖南人多长于各自为战,而不易粘附团结,然而个人成就终究有种超乎个人的影响牵连存在,且通过长长的岁月,还好好存在。松坡先生在云南的建树,是值得吾人怀念,更值得湖南军人取法的。

湖南人够朋友,当然不只松坡先生。谈革命,首先还应数及老战士黄克强先生。“湖南人够朋友”这句话,就是三十五年以前孙中山先生对克强先生说的。凡熟习中国革命史的学人,都必然明白革命初期所遭遇的挫折。克服种种困难,把帝制推翻,湖南人对革命的忠诚,热忱,勇敢,负责,始终其事,实大有关系。而这点够朋友处,最先即见于中山先生和黄克强先生的友谊上,其次复见于唐蓂赓先生和松坡先生的关系上,再其次还见于北伐时代年青军人行为上,直到八年抗战,卫国守土,更得到充分表现机会。记得民二十以前,在上海见蒋百里先生时,因为谈起湖南的兵,他就说了个关于兵的故事。他说,德国有个文化史学者,讨论民族精神时,曾把日本人加以分析,认为强韧坚实足与中国的湖广人相比,热忱明朗还不如。日本想侵略中国,必需特别谨慎小心。中国军事防线,南北两方面都极脆弱,加压力即容易摧毁。但近于天然的心理防线,头一道是山东河南的忠厚朴质,不易克服,次一道是湖南广东的热情僵持,更难处理。这个形容实伤害了日本人不可一世的骄傲自大心,便为文驳问那德国学者,何所见而云然?那德国人极有风趣,只引了两句历史上的成语作为答复,“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以为凡想用秦始皇兼并方式造成的局势,就终必有一天被群众起来打倒推翻。三户武力何能亡秦?居然能亡秦,那点郁郁不平有所否定的气概,是重要原因!百里先生后来还写了一本书,借用了那个德国学者口气,向多数中国人说,中国若与日本作战,一时失利是必然的。不怕败,只要不受敌人的狡诈欺骗所作成的假象蒙蔽,日本想征服中国,就不可能成功。百里先生不幸已作古,他的对于国家人民深刻信心和明智见解,以及所称引的先知预见,却已经得到证实。日本的侵略行为,在中国遭遇的最大阻碍,从长沙、常德、衡阳、宝庆的争夺战已得到极好教训。日本在中国境内的败北,是从湘省西南雪峰山起始的。日本在印缅军事的失利,敌手恰好又大多是湖南军人。提起这件事,固能增加每个湖南军人的光荣,但这光荣的代价也就不轻罗!因为虽骄傲实谨慎的日本军人,一定记忆住那个警告,忧虑大东亚独霸的好梦,会在热情僵持的湖南人面前撞碎,在湖南境内战事进行时,惨酷激烈就少见。八年苦战的结果,实包含了万千忠于国土的湖南军民生命牺牲,以及百十城市的全部毁灭。尽管如此牺牲,湖南人始终还有这点自信,即只要有土地,有人民,稍稍给以时间,便可望从一堆瓦砾上建设起更新更大的城市。可是人的损失,事实上已差不多了。不仅身当其冲的多已完事,即幸而免的老弱残余,留在断垣残瓦荒田枯井边活受罪,待着逼近的灾荒一来临,还不免在无望无助情形下陆续为死亡收拾个干干净净!灾情的严重一面是无耕具,少下田的得用多力的牲口。

情形已极端严重时,方稍稍引起负责方面的注意,得到一点点救济,稍稍喘一口气。可是国库大过赈济百倍的经常担负,却是把一些待退役转业的军官收容下来,尽这些有功于国的军人,在应遣散不即遣散,待转业又从不认真为其准备转业情况中等待下去。等待什么?还不是等个机会,来把美国剩余军火,重新加以装备,在国内各地砰砰訇訇进行那个“战争”!(这种收容军官机构,据一个同乡军官说,全国约二十个,人数在十二万以上,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一就是湖南人。总队长大队长且有三分之二是湖南人。)试分析一下活在这个中国谷仓边人民普遍死亡的远因近果,以及国内当前可忧虑局势的发展,我们就会明白湖南人自傲的“无湘不成军”一句话,实含有多少悲剧性!对国家,湖南人总算够朋友了。可是国家负责方面,对于这片土地上人民的当前和未来,是不是还有点责任待尽?赈济湘灾,政府方面既不大关心,湖南人还得自救。最近在云南一发动募捐,数日即已过两万万,且超过了全国募捐总记录。对湖南,云南人也总算够朋友了。可是寄寓云南的湖南人,是不是还需要从各方面努点力,好把松坡先生三十年前所建立于当地的良好友谊,加以有效的扩大,莫使它在小小疏忽中,以及岁月交替中失去?

国内局面既如此浑沌,正若随时随地均可恶化。在这个情况下,许多情绪郁结待找出路的失业军人,或因头脑单纯,或因好事喜弄,自不免禁不住要作作英雄打天下的糊涂梦,只要有东西在手,大打小打无不乐意从事。然稍稍认识国家人民破碎糜烂已到何等状况下的人,对于武力与武器的使用,便明白不问大小,不能不万分谨慎小心!云南人性情坦白直爽,可供我们湖南人学习的还多。明大义,识大体,对内战深怀厌恶忧惧不为全无头脑。

适应时代,一般说来且比湖南人为强。社会睿智明达之士,眼光远大,见事深刻,对国家民主特具热忱幻念者,更不乏人。日前闻李惨案发生后,大姚李一平先生,即电云南省参议会同乡说,“此事发生于昆明市中光天化日之下,实近于吾滇之耻辱。务必将其事追究水落石出,以慰死者,以明是非。”目前在云南负军事责任的为湖南人,负昆明地方治安责任的亦湖南人,如何使这件事水落石出,彻底清楚,驻滇的湖南高级军官,实有其责任和义务待尽。若事不明白,或如“一二一”学生惨案,就以为可马马虎虎过去,也近于湖南人羞耻,云南人多的是钱,且不少开明头脑,如湖南人建议将唐公馆买来,好好修整一番,作为云南人和湖南人对争取民主和平牺牲者一种共同努力的象征,我认为将是中国人共同抚掌的赞赏的好事。至于松坡先生所住的小小房子,湖南同乡实在也值得集资筹措,妥慎保存,留为一湘贤记念,且可为湘滇两地人士为国事合作良好友谊的象征,每一高级湖南军官,初到云南时,如能在那小房子中住住,与当地贤豪长者相过从,就必然会为一种崇高情绪所浸润,此后对国家,对地方,对个人,知道随时随处还有多少好事可做,还有多少好事待做,西南一隅明日传给国人的消息,也自然会化灾难为祥和,只听说建设与进步,不至于依然是暴徒白昼杀人,或更大如苏北山西种种不幸!

一九四六年八月九日作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