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继承下来的“优良传统”
道士李一,气功大师王林,养生大师张悟本,这些“神”一般的偶像被供上神坛,又相继从神坛上跌落,除了当时成为热门话题之外,过后又给人民留下了什么反省吗?
每当我们介绍中国或者听别人介绍中国的时候,总会听到“拥有五千年的历史,继承了无数代先辈的优良传统”这样的话。但是,当我们步入社会,逐渐地与这个社会以及社会上的人产生更多交集的时候,却发现,我们继承下来的一些“优良传统”似乎有点让人尴尬。比如风水,比如算命,比如偏方,比如算小账等等。
在很多人的观念中,似乎是传统的就是好的,似乎传统的就必须应该继承的,于是,不管“传统”优良不优良,反正先继承了再说,继承了还不够,还要继续发扬。于是,我们之所以总是能见到某些现象,也应该明白是什么原因了。
求雨:
他们双膝落地,所为何来
七十二年九月二十五日报纸,桃园县“新屋观音两乡农民跪行祈雨六个小时”。仪式很隆重。上午八点不到,穿麻衣的两乡乡长、水利站长、村长代表等十余人,以及一千余名农友,齐集观音乡保生村溥济宫前,向保生大帝表明求祝的意旨后,转往茄冬溪进行“赤手摸鱼”。如摸得鲫鱼则求雨得雨,如摸得虾则求雨无雨,神亦莫能助。摸了二十分钟果然得鲫。众大欢喜。于是一路跪拜返回溥济宫,宣读求雨的祷告文。随后就“出祈”,一路跪拜,沿公路到新屋乡的北湖村,三步一拜,五步一跪,到北湖村后折返,一路大喊“求天降下雨”,返抵溥济宫已过下午四时。
天久不雨是一件大事。《春秋》就不断地有记载,例如文公二年“自十有二月不雨,至于秋七月”,半年多不下雨,当然很严重。《水浒传》里的一首山歌,“夏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尽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其实我们靠天吃饭,果真大旱,把扇摇也不能当饭吃。
求雨之事,古已有之。旱而求雨之大祭曰雩。《公羊传·桓公五年》:“大雩者何,旱祭也。”何休注:“雩,请雨祭名。君亲之南郊,以六事谢过自责曰:‘政不一与?民失职与?宫室崇与?妇谒盛与?苞苴行与?雩夫倡与?’使童女各八人,舞而呼雩,故谓之雩。”旱祭之时,君王谢过自责,虽然是一种虚文,究竟是负责知耻的表现,并不以灾祸完全诿之于天。天灾人祸是两件事,藉天灾而反躬自省,不也很好么?
“东山霖雨西山晴”,雨究竟是地方的事,所以求雨也不能专靠君王。《札记·月令》:仲夏之月,“命有司为民祈祀山川百源,大雩帝,用盛乐。乃命百县,雩祀百辟卿士有益于民者,以祈谷实”。这就是要地方官主持雩祭求雨,不但要祭上帝,还要祭造福地方的先贤。多烧香,多磕头,总没有错。下雨不下雨,究竟归谁管,实在说不清楚。桃园县农民请雨,祭的是“保生大帝”,我不晓得他是何方神圣。大概是一位保境安民的地方神吧。不知他是能直接命令雷公电母兴云作雨,还是要转呈层峰上达天庭作最后的核夺。
无论如何,桃园县这两乡的官民人等实在很聪明,在“出祈”之前,先在一条溪里作赤手摸鱼的测验,测验一下天公到底肯不肯下雨。测得相当把握之后,再三步一拜五步一跪地往返祈雨。“杀头的生意有人做,亏本的生意没人做”。若无相当把握,谁肯冒冒失失地就跪拜起来?那岂不是成了亏本生意?不过他们百密一疏,他们似乎没想到摸鱼测验的方法未必可靠。摸到鱼,还是不下雨,怎么办?三步一拜,五步一跪,往返八公里,耗时六小时,这种自虐性的运动不简单。不信,你试试看。人不到情急,谁愿出此下策?这是苦肉计,希望以虔诚的表示来感动上苍。
天旱,又好像不是有好生之德的上帝的意思。《诗·大雅·云汉》:“旱魃为虐。”疏:“神异经云,南方有人,长二三尺,袒身,而目在顶上,走行如风,名曰魃,所见之国大旱,赤地千里。一名旱母。”旱神简直是个小妖精。目在顶上,所以目中无人。顶上三尺有青天,所以他也许还知道畏上帝。所以我们求雨来对付他。
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太原郡东有崖山。天旱士人常绕此山以求雨。俗传:崖山神娶河伯女,故河伯见火,必降雨救之。”绕山求雨是合于“祈祀山川百源”的古礼,但河伯是水神不知何时和崖山神扯上一门亲事,遂能腾云致雨?天神好像也会徇私。
《春秋左传·僖公二十一年》:“夏大旱,公欲焚巫尪,臧文仲曰:‘非旱备也。修城郭,贬食,省用,务穑,劝分,此其务也。巫尪何为?’”女巫据说能兴妖作怪,呼风唤雨,当然也能制造大旱,所以僖公要烧死她,这使我们联想到两千二百多年后的一五八九年苏格兰王哲姆斯一世之为了海上遇风而大战巫婆的一幕。鲁大夫臧文仲说的话颇近于我们所谓兴水利筑水库的一套办法,两千六百多年前我们就有明白人。
神也有时候吃硬不吃软。只有红萝卜而不用棍子是不行的。我记得从前有人求雨,久而无效,乡人就把城隍爷的神像搬出来,褫其衣冠,抬着他在骄阳之下游街,让他自己也尝尝久旱不雨的滋味。据说若是仍然无效,辄鞭其股以为惩。软硬兼施之后,很可能就有雨。
说老实话,久旱之后必定会有雨,久雨之后也必定会天晴。这是自然之道,与求不求没有关系。如今我们有人造雨,虽然功效很有限,可是我们知道水利,可使大旱不致成为大灾。现在沙漠里也可以种菜了。于今之世,而仍三步一拜五步一跪地去求雨,令人不无时代错误之感。可是我们也不能以愚民迷信而一笔抹杀之,因为据报载,桃园求雨之役有“立法委员×××及准备竞选立委的政大副教授×××师大教授×××等,昨天也都到场跪拜求雨”。这几位无论如何不能列为愚民一类。他们双膝落地,所为何来?
风水:
死生有命,非关风水
何谓风水?相传郭璞所撰《葬书》说:“葬者乘生气也。经曰,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谓之风水。”这话好像等于没说。揣摩其意,大概是说,丧葬之地须要注意其地势环境,尽可能地要找一块令人满意的地方。至于什么“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就有点近于玄虚,人死则气绝,还有什么气散气止之可说?
葬地最好是在比较高亢的地方,因为低隰的地方容易积水,对于死者骸骨不利;如果地势开阔爽朗,作为阴宅,子孙看着也会觉得心安。这都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一定要寻龙探脉,找什么“生龙口”,那就未免太难。堪舆家所谓的各种各样的穴形,诸如“七星伴月形”、“双燕抱梁形”、“游龙戏水形”、“美女献花形”、“金凤朝阳形”、“乌鸦归巢形”、“猛虎擒羊形”、“骑马斩关形”……无穷无尽的藏风聚气的吉穴之形,堪舆家说得头头是道,美不可言。我们肉眼凡胎,不谙青乌之术,很难理解,只好姑妄听之。更有所谓“阴刀出鞘形”者,就似乎是想入非非了。
吉穴的形势何以能影响到后代子孙的发旺富贵,这道理不容易解释。历来学者有许多对于风水之说抱怀疑态度。《张子全书》:“葬法有风水山冈之说,此全无义理。”全无义理,就是胡说乱道之意。司马光《葬论》:“孝经云:‘卜其宅兆。’非若今阴阳家相其山冈风水也。”他也是一口否定了风水的说法。可是多少年来一般民众卜葬尊亲,很少不请教堪舆家的,好像不是为死者求福,而是为后人的富贵着想。活人还想讨死人的便宜。死人有剩余价值,他的墓地风水还能给活人以福祉灾殃!“不得三尺土,子孙永代苦”。真有这种事么?
有人仕途得意,历经宦海风波,而保持官职如故,人讽之为五朝元老,彼亦欣然以长乐老为荣。或问其术安在,答曰:“祖坟风水佳耳。”后来失势,狼狈去官,则又曰:“听说祖坟上有一棵大树如盖,乃风水所系,被人砍去,遂至如此。”不曰富贵在天,乃云富贵在地!在一棵树!
人做了皇帝,都以为是子孙万世之业,并且也知道自古没有万岁天子,所以通常在位时就兴建陵寝。风水之佳,规模之大,当然不在话下。我曾路过咸阳,向导遥指一座高高大大的土丘说:“那就是秦始皇墓。”我当然看不出那地方风水有什么异样,我只知道他的帝祚不永,二世而斩。近年他的坟墓也被掘得七零八落了。陵寝有再好不过的风水,也自身难保,还管得了他的孝子贤孙变成为飘萍断梗?近如清朝的慈禧太后,活的时候营建颐和园,造孽还不够,陵寝也造得坚固异常,然而曾几何时禁不住孙殿英的火药炮轰,落得尸骨狼藉。或曰,这怪不得风水,这是气数已尽。既讲风水,又说气数,真是横说横有理,竖说竖有理。
阴宅讲风水,阳宅焉能不讲?民间最起码的风水常识是大门要开在左方。《礼记·曲礼上》:“行,前朱鸟而后玄武,左青龙而右白虎。”其实这是说行军时旌旗的位置。后来道家思想才以青龙为最贵之神,白虎为凶神。门开在右手则犯冲了太岁。迄今一般住宅的大门(如果有大门)都是开在左方的。大家既然尚左,成了习俗,我们也就不妨从众。我曾见有些人家,重建大门,改成斜的,是真所谓“斜门”!吉凶祸福,原因错综复杂,岂是两扇大门的位置方向所能左右?车靠左边走,车靠右边行,同样地会出车祸。
不知道为什么别人家的山墙房脊冲着我家就于我不利,普通的禳避之法是悬起一面镜子,把迎面而来的凶煞之气轻而易举地反照回去,让对方自己去受用。如果镜子上再画上八卦,则更有除邪厌胜的效力。太上老君诸葛孔明和捉鬼的道士不都是穿八卦衣么?
据说都市和住宅的地形也事关风水,不可等闲视之。《朱子语录》:“古今建都之地,莫过于冀,所谓无风以散之,有水以界之也。”可是看看那些建都之地,所谓的王气也都没有能延长多久,徒令后人兴起铜驼荆棘之感。北平城墙不是完全方方正正的,西北角和东南角都各缺一块,据说是像“天塌西北地陷东南”,谁也不知道这究竟起了什么作用。只知道如今城墙被拆除了。住宅的地形如果是长方形,前面宽而后面窄,据说不仅是没有裕后之象,而且形似棺木,凶。前些年我就住过这样的一栋房子,住了七年,没事。先我居住此房者,和在我以后迁入者,均奄忽而殁,这有什么稀奇,人孰无死?有一位朋友,其家背山面水,风景奇佳,一日大雨山崩,人与屋俱埋于泥沙之中,死生有命,非关风水。
近来新官上任,纵不修衙,那张办公桌子却要摆来摆去,斟酌再三,总要摆出一个大吉大利的阵式。一般人家安设床铺也要考虑,大概面西就不大好,怕的是一路归西。西方本是极乐世界所在,并非恶地。床无论面向何方,人总是一路往西行的。
客有问于余者曰:“先生寓所,风水何如?”我告诉他,我住的地方前后左右都是高楼大厦,我好像是藏身谷底,终日面壁,罕见阳光,虽然台风吹来,亦不大有所感受,还说什么风水?出门则百尺以内,有理发馆六七处,餐厅二十多家,车龙马水,闹闹轰轰,还说什么风水?自求多福,如是而已。
算命:
人嘴两张皮,信不信由你
从前在北平,午后巷里有镗镗的敲鼓声,那是算命先生。深宅大院的老爷太太们,有时候对于耍猴子的、耍耗子的、跑旱船的……觉得腻烦了,便半认真半消遣地把算命先生请进来。“卜以决疑,不疑何卜?”人生哪能没有疑虑之事,算算流年,问问妻财子禄,不愁没有话说。
算命先生全是盲人。大概是盲于目者不盲于心,所以大家都愿意求道于盲。算命先生被唤住之后,就有人过去拉起他的手中的马竿,“上台阶,迈门坎,下台阶,好,好,您请坐。”先生在条凳上落座之后,少不了孩子们过来啰唣,看着他的“孤月浪中翻”的眼睛,和他脚下敷满一层尘垢的破鞋,便不住地挤眉弄眼咯咯地笑。大人们叱走孩童,提高嗓门向先生请教。请教什么呢?老年人心里最嘀咕的莫过于什么时候福寿全归,因为眼看着大限将至而不能预测究竟在哪一天呼出最后一口气,以至许多事都不能作适当的安排,这是最尴尬的事。“死生有命”,正好请先生算一算命。先生干咳一声,清一清喉咙,眨一眨眼睛,按照出生的年月日时的干支八字,配合阴阳五行相生相克之理,掐指一算,口中念念有词,然后不惜泄露天机说明你的寿数。“六十六,不死掉块肉;过了这一关口,就要到七十三,过一关。这一关若是过得去,无灾无病一路往西行。”这几句话说得好,老人听得入耳。六十六,死不为夭,而且不一定就此了结。有人按算命先生的指点到了这一年买块瘦猪肉贴在背上,叫儿女用切菜刀把那块肉从背上剔下来,就算是应验了掉块肉之说而可以免去一死。如果没到七十三就撒手人寰,那很简单,没能过去这一关;如果过了七十三依然健在,那也很简单,关口已过,正在一路往西行。以后如何,就看你的脚步的快慢了。而且无灾无病最快人意,因为谁也怕受床前罪,落个无疾而终岂非福气到家?《长生殿·进果》:“瞎先生,真圣灵,叫一下赛神仙来算命。”瞎先生赛神仙,由来久矣。
据说有一个摆摊卖卜的人能测知任何人的父母存亡,对任何人都能断定其为“父在母先亡”,百无一失。因为父母存亡共有六种可能变化:(一)父在,而母已先亡。(二)父在母之前而亡。(三)椿萱并茂,则终有一天父在而母将先亡。(四)椿萱并茂,则终有一天父将在母之前而亡。(五)父母双亡,父在母之前而亡。(六)父母双亡,父仍在之时母已先亡。关键在未加标点,所以任何情况均可适用。这可能是捏造的笑话,不过占卜吉凶其事本来甚易,用不着搬弄三奇八门的奇门遁甲,用不着诸葛的马前时课,非吉即凶,非凶即吉,颜之推所谓“凡射奇偶,自然半收”,犹之抛起一枚硬币,非阴即阳,非阳即阴,百分之五十的准确早已在握,算而中,那便是赛神仙,算而不中,也就罢了,谁还去讨回卦金不成?何况卜筮不灵犹有不少遁词可说,命之外还有运?
韩文公文起八代之衰,以道统自任,但是他给李虚中所作的墓志铭有这样的话:“李君名虚中,最深于五行书,以人之始生年月日所值日辰干支,相生胜衰死王相,斟酌推人寿天贵贱利不利,辄先处其年时,百不失一二……”言人之休咎,百不失一二,即是准确度到了百分之九十八九,那还了得?这准确的纪录究竟是谁供给的?那时候不会有统计测验,韩文公虽然博学多闻,也未必有闲工夫去打听一百个算过命的人的寿天贵贱。恐怕还是谀墓金的数目和李虚中的算命准确度成正比例吧?李虚中不是等闲之辈,撰有命书三种,进士出身,韩文公也就不惜摇笔一谀了。人天生的有好事的毛病,喜欢有枝添叶地传播谣言,可供谈助,无伤大雅,“子不语”,我偏要语!所以至今还有什么张铁嘴李半仙之类的传奇人物崛起江湖,据说不需你开口就能知晓你的家世职业,活龙活现,真是神仙在世!可惜全是辗转传说,人嘴两张皮,信不信由你。
瞎子算命先生满街跑,不瞎的就更有办法,命相馆问心处公然出现在市廛之中,诹吉问卜,随时候教。有一对热恋的青年男女,私订终身,但是家长还要坚持“纳吉”的手续,算命先生折腾了半天,闭目摇头,说“哎呀,这婚姻怕不成。乾造属虎,坤造属龙,‘虎掷龙孥不相存,当年会此赌乾坤’……”居然有诗为证,把婚姻事比做了楚汉争。前来问卜的人同情那一对小男女,从容进言:“先生,请捏合一下,卦金加倍。”先生笑逐颜开地说:“别忙,我再细算一下。龙从火里出,虎向水中生。龙骧虎跃,大吉大利。”这位先生说谎了么?没有。始终没有。这一对男女结婚之后,梁孟齐眉,白头偕老。
如果算命是我们的国粹,外国也有他们的类似的国粹。手相之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亦不讳言之。罗马设有卜官,正合于我们的大汉官仪。所谓Sortes抽卜法,以圣经、荷马,或魏吉尔的诗篇随意翻开,首先触目之句即为卜辞,此法盛行希腊、罗马,和我们的测字好像是同样的方便。英国自一八二四年公布取缔流浪法案,即禁止算命这一行业的存在;美国也是把职业的算命先生列入扰乱社会的分子一类。倒是我们泱泱大国,大人先生们升官发财之余还可以揣骨看相细批流年,看看自己的生辰八字是否“蝴蝶双飞格”,以便窥察此后升发的消息。在这一方面,我们保障人民自由,好像比西方要宽大得多。
鬼:
鬼在活人的心里,疑心生暗鬼
我不信有鬼,除非我亲眼看见鬼。
有人说他亲眼见过鬼,但是我不信他说的话。也许他以为他看见了鬼,其实那不是鬼,杯弓蛇影,一场误会。也许他是有意捏造故事,鬼话连篇,别有用心。
更多的人说,他自己虽然没有见过鬼,可是他有一位亲近而可信赖的人确实见过鬼,或是那亲近而可信赖的人他又有一位亲近而可信赖的人确实见过鬼,言之凿凿,不容怀疑。他不是姑妄言之,而我却是姑妄听之。我不信。
英国诗人雪莱在牛津时作《无神论之必然性》,否认上帝之存在,被学校开除。他所举的理由我觉得有一项特别有理。他说,主张上帝存在的人,应该负起举证的责任,证明上帝存在,不应该让无神论者举证来证明上帝不存在。我觉得此一论点亦适用于鬼。谁说有鬼,谁就应该举证,而且必须是客观具体确实可靠的证据,转口传说都不算数。
王充《论衡》之《论死》、《订鬼》诸篇,亟言“人死不为鬼”,“凡天地之间有鬼,非人死精神为之也,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王充是东汉人,距今约二千年,他所说的话虽然未能全免阴阳五行之说的习气,但在那个时代就能有那样的见识,实在难能可贵。他说:“夫为鬼者,人谓死人之精神。如审鬼者,死人之精神,则人见之,宜徒见裸袒之形,无为见衣带被服也……”这话有理,若说人死为鬼,难道生时穿着的衣服也随同变为鬼?
我不信有鬼,但若深更半夜置身于一个阴森森的地方,纵无鬼影憧憧,鬼声啾啾,而四顾无人,我也会不寒而栗。这是因为从小听到不少鬼故事,先入为主,总觉得昏黑的地方可能有鬼物潜伏。小时候有一阵子,我们几个孩子每晚在睡前挤在父亲床前,听他讲一段《聊斋》的鬼狐故事。《聊斋》的笔墨本来就好,经父亲绘影绘声地一讲,直听得我们毛发倒竖。我知道那是瓜棚豆架野老闲聊,但是小小的心灵里,从此难以氓尽鬼物的可怕的阴影。
虽然我没有“雄者吾有利剑,雌者纳之”那样的豪情,我并不怕鬼。如果人死为鬼,我早晚也是一鬼,吾何畏彼哉?何况还有啖鬼的钟馗为人壮胆?我在清华读书的时候,有一次冬寒之夜偕二三同学信步踱出校门购买烤白薯,时月光如水,朔风砭骨,而我们兴致很高,不即返回宿舍,竟觅就近一所坟园,席地环坐,分食白薯。白杨萧萧,荒草没径,我们不禁为之愀然,食毕遂匆匆离去。然亦未见鬼。
在青岛大学,同事中有好事者喜欢扶乩,尝对我说李太白曾经降坛,还题了一首诗。他把那首诗读给我听,我就不禁失笑,因为不仅词句肤浅,而且平仄不调,那位诗鬼李太白大概是仿冒的。不过仿冒归仿冒,鬼总是鬼。能见到一位诗鬼题一首不够格的歪诗,也是奇缘,我就表示愿意前去一晤那位鬼诗人。他欣然同意,约定某日的一夜,那一天月明风清,我到了他住的第八宿舍,那地方相当荒僻,隔着一条马路便是一片乱葬岗。他取出沙盘,焚香默祷,我们两人扶着乩笔,俄而乩笔动了。二人扶着乩笔,难得平衡,乩笔触沙,焉有不动之理?可是画来画去,只见一团乱圈,没有文字可循。朋友说:“诗仙很忙,怕是一时不得分身。现在我们且到马路那边的乱葬岗,去请一位闲鬼前来一叙。”我想也好,只要是鬼就行。我们走到一座墓前,他先焚一点纸钱,对于鬼也要表示一点小意思。然后他又念念有词,要我掀起我的长袍底摆,做兜鬼状,把鬼兜着走回宿舍。我们再扶乩,乩笔依然是鬼画符,看不出一个字。我说这位鬼大概不识字。朋友说有此可能,但是他坚持“诚则灵”的道理,他怪我不诚。我说我不是不诚,只是没有诚到盲信的地步。他有一点愠意,最后说出这样的一句:“神鬼怕恶人。”鬼不肯来,也就罢了,我不承认我是恶人。我无法活见鬼而已。
我的舅父在金华的法院任职很久,出名的廉明方正,晚年茹素念佛,我相信他不诳语。有时候他公事忙,下班很晚,夜间步行回家,由一个工人打着灯笼带路。走着走着,工人趑趄不前,挤在舅父身边小声说:“前面有鬼!”这时候路上还有别的行人。工人说:“你看,那一位行人就要跌跤了,因为鬼正预备用绳索绊倒他。”话犹未了,前面那位行人扑通一声跌倒在地。舅父正色曰:“不要理会,我们走我们的路。”工人要求他走在前面,他打着灯笼紧随在后。二人昂然走过,亦竟无事。这样的事发生不止一次,舅父也觉得其事甚怪。我有疑问,工人有何异禀,独能见鬼,而别人不能见?鬼又何所为,做此促狭之事,而又差别待遇择人而施?我还是不信有鬼。
鬼究竟是什么样子?也许像“乌盆计”或“活捉三郎”里的那个样子吧?也许更可怕,青面獠牙,相貌狰狞。哈姆雷特看见他父王的鬼,并不可怕,只是怒容满面,在舞台上演的时候那个鬼也只是戎装身上蒙一块白布什么的。人死为鬼,鬼的面貌与生时无殊。吊死鬼总是舌头伸得长长的,永远缩不回去。
我不解的是:人是假借四大以为身,一死则四大皆空,面貌不复存在,鬼没有物质的身躯,何从保持其原有相貌?我想鬼还是在活人的心里。疑心生暗鬼。
偏方:
有些偏方实在偏得厉害
一位酱油公司的老板,患有风湿和糖尿的病症,听信日本人的偏方,大吃螺肉寿司,结果全家五口染上病毒,并且殃及友人和司机。目前已有两位不治!老板本人尚在病榻上挣扎,其夫人已有一目失明(后来还是死了)。病从口入,没有什么稀奇,想不到有人会生吃螺肉,蘸上一点芥末硬往口里塞。
何谓偏方?凡非正式医师所开之非正常的药方,或非正常的治疗方法,皆是偏方。医师本无包治百病的能力,许多病症不是药石所能奏效的。病家情急乱投医,仍然不见起色,往往就会采纳热心而又好事的人所献的偏方。姑且一试,死马当活马医。而且偏方所用药物多属寻常习见,性非酷烈,所以大概是有益无损。毛病就常出在这有益无损上。
自从燧人氏钻木取火,我们老早就脱离了茹毛饮血的阶段而知道熟食,奈何隔了数千年仍不能忘情于吃生鱼、生虾、生蟹、生螺?说吃生螺能治风湿糖尿,如果有医学的根据,至少应该注意到其中有无寄生的虫类。何况风湿糖尿现在尚无“根治”的方法,一个偏方就能治病,天下有此等便宜事!笔者患糖尿久矣,风湿亦时常发作。针灸对于神经系统的疾病确有或多或少的功效,有理论、有实验,不算是偏方。糖尿在我们中国有悠久历史,自从文园病渴,迄今好几千年,实际上没有方法可以根治。凡是说可以根治的,都是不负责的夸张语。至于偏方更是无稽之谈了。有一位素不相识的人,远道辱书,附带寄来一包药草,据他说是母亲亲自上山采集的药草,专治糖尿。这一包无名的药草,黑不溜秋,半干半软,叫我如何敢于煎服下肚?我只好复书道谢,由衷地道谢。又有一位熟识的朋友,膀大腰圆,一棒子打不倒,自称是偏方专家,可以活到一百二十岁(结果打了六折),听说我患糖尿,便苦口婆心地劝我煎玉蜀黍须,代茶饮,七七四十九天,就会霍然而愈。看我迟迟没有照办,便自己弄来一大包玉蜀黍须送上门,逼我立刻煎汤,看着我咕嘟咕嘟地喝下一大碗,他才扬长而去。玉蜀黍须做汤,甜滋滋的,喝下去真真是有益无损,但是与糖尿似乎是风马牛。
有些偏方实在偏得厉害,匪夷所思。匐行疹是一种皮肤病,患者腰际神经末梢发炎,生出一串的疱疹,有时左右各一串,形似合围之势,极为痛疼。西医无法处理,只能略施镇定解痛之剂,俟其自行复元。此地中医某,有秘方调制药粉,取空心菜(即瓮菜)砸成泥,加入药粉混拌,有奇效。但是又流行一个偏方,就离奇得可笑了,其法是以毛笔蘸雄黄酒,沿着患处写一行字:“斩白蛇,起帝业,高祖在此。”匐行疹俗名转腰龙,龙蛇本相近,汉高祖是赤帝子,赤帝子斩白帝子,一物降一物。雄黄为五毒药之一,蛇为五毒虫之一,以毒攻毒,自然攻无不克,无知的人听起来好像入情入理!
某公得怪病,食不下咽,睡不得安,面黄肌瘦,形容枯槁,摇摇晃晃,气若游丝。服用维他命,注射荷尔蒙,投以牛黄清心丸,猛进十全大补汤,都不见效。不知他从哪里搜得偏方,吃产妇刚刚排出的胞衣,越新鲜的越好(中药“紫河车”是干燥过的胎盘,药力差)。于是奔走于妇产科医院,每天都能如愿以偿,或清炖,或红烧,变着花样享用,滋味如何只有他自己知道。说也奇怪,吃了三十多个胞衣之后,病乃大瘥。究竟其间有无因果关系,谁知道。任何病症,不外三种结果,一个是不药而愈,一个是药到病除,一个是医药罔效。胞衣这个偏方有无功效,待考。
记不得是治什么病的一个偏方,喝童子便。最好是趁热喝。案:人的排泄物列入本草的有“人中黄”、“人中白”二味。《本草纲目·人屎》:“腊月截淡竹,去青皮,浸渗取汁,治天行热疾中毒,名粪清。浸皂荚甘蔗,治天行热疾,名人中黄。”《本草纲目·溺白垽》:“滓淀为垽,此乃人溺澄下白垽也,以风久日干者为良。”一曰取汁,一曰风久,究竟不是要人大嘴吃屎大口喝溺,童子便则是直接取饮,人非情急,恐怕未肯轻易尝试。
有些偏方比较简单易行。不知是什么人的发现,蛇胆可以明目。捕蛇者乃大发利市。市上公开宰蛇,取出蛇胆,纳小酒杯中,立刻就有顾客仰着脖子囫囵吞了下去,围观者如堵。又有人想入非非,根据吃什么补什么的原理,喜食牛鞭,生鲜的牛鞭,当中剖开切成寸许断片,细火高汤清炖,片片浮在表面。曾在某公宴席上看到这一异味,我未敢下箸,隔日问同席猛吃此物的某君有无特别感受,他说需要常吃才行,偶吃一次不能立竿见影。
患痔的人很多,偏方也就不少。有人扬言每天早起空着肚子吃两枚松花皮蛋,有意想不到之效力。可惜难得有人持之以恒,更可惜无人作实验的统计或药理的分析。假如皮蛋铅分过多,就令人望而生畏,治一经损一经,划不来。
伤风寻常事。也有偏方不离吃的范围。据说常吃鸡尖,即鸡的尾端翘起处,包括不雅的部位及其附近一带,一咬一汪子油,常吃即可免于伤风的感染。有此一说,信不信由你。又有人说土鸡炖柠檬同样有效。
我无意把所有偏方一笔抹杀。当初神农尝百草,功在万世,传说他有一个水晶肚子。偏方未尝不可一试,愿试者尽管试。不过像华佗的漆叶青黏散,据说“久服可以去三虫利五脏,轻体,使人头不白”,我还是不敢试。
喜筵:
客人忙着吃喝,主人忙着数钱
清梁晋竹“两般秋雨盒随筵”有这样一段:
湖南麻阳县,某镇,凡红白事,戚友不送套礼,只送份金,始于一钱而极于七钱,盖一阳之数也。主人必设宴相待,一钱者食一菜,三钱者三菜,五钱者遍殽,七钱者加簋。故宾客虽一时满堂,少选,一菜进,则堂隅有人击小钲而高唱曰:“一钱之客请退。”于是纷然而散者若干人。三菜进,则又唱:“三钱之客请退。”于是纷然而散者又若干人。五钱以上不击,而客已寥寥矣。
我初看几乎不敢相信有此等事。“夫礼,禁乱之所由生。”所以我们礼义之邦最重礼防。“名位不同,礼亦异数”。所以礼数亦不能人人平等。但是麻阳县某镇安排喜筵的方式,纵然秩序井然,公平交易,那一钱三钱之客奉命退席,究竟脸上无光,心中难免惭恧,就是五钱七钱之客,怕也未必觉得坦然。乡曲陋俗,不足为训。我后来遇到一位朋友,他来自江苏江阴乡下,据他说他的家乡之治喜筵亦大致如此,不过略有改良。喜筵备齐之后,司仪高声喊叫:“一元的客人入席!”一批人纷纷就座,本来菜数简单,一时风卷残云,鼓腹而退。随后布置停当,两元的客人大摇大摆地应声入席。最后是三元、四元的客人入座,那就是贵宾了。这分批入座的办法,比分别退席的办法要稍体面一些。
我小时候在北平也见过不少大张喜筵的局面。喜庆丧事往来,家家都有个礼簿。投桃报李,自有往例可循。簿上未列记录者,彼此根本不需理会。礼簿上分别注明,“过堂客”与“不过堂客”,堂客即是女眷之谓。所以永远不会有出人意外的阖第光临之事发生。送礼大概不外份金与席票两种。所谓席票,即是饭庄的礼券,最少两元,最多六元、八元不等。这种礼券当然可以随时兑取筵席,不过大部分的人都是把它收藏起来,将来转送出去。有时候送来送去,饭庄或者早已歇业。有时候持票兑取筵席,业者会报以白眼。北平的餐馆业分两种,一种是饭馆,大小不一,口味各异,乃普通饮宴之处;一种是饭庄,比较大亦比较旧,一律是山东菜,例如福寿堂、庆寿堂、天福堂等,通常是称堂,有宽大的院落,甚至还有戏台。办红白事的人家可以借用其地,如果自己家里宽绰,也可令饭庄外会承办酒席。那时候用的是八仙桌,二人条凳,一桌坐六个人,因为有一面是敞着的,为的是便利主人敬酒、堂倌上菜。有时人多座少,也可以临时添个条凳打横。男女分座,男的那边固然是杯盘狼藉叫嚣震天,女的那边也不示弱,另有一番热闹。席上的菜数不外是四干、四鲜、四冷荤、四盘、四碗,四大件。大量生产的酒席,按说没有细活,一定偷工减料,但是不,上等饭庄的师傅们驾轻就熟,老于此道,普普通通的烩虾仁、溜鱼片、南煎丸子、烩两鸡丝……做得有滋有味,无懈可击。四大件一上桌,趴烂肘子、黄焖鸭子之类,可以把每个人都煨得嘴角流油。堂客就席,比较斯文,虽然她的颔下照例都挂上一块精致美观的围巾,像小儿的涎布一样,好像来者不善的样子,其实都很彬彬有礼。只是每位堂客身后照例有一位健仆,三河县的老妈儿,各个见多识广,眼明手快,主人敬酒之后,客人不动声色,老妈儿立刻采取行动,四干四鲜登时就如放抢一般抓进预备好的口袋,手法利落,疾如鹰隼。那时尚无塑胶袋之类,否则连汤连水的东西一齐可以纳入怀内。这一阵骚动之后,正菜上桌,老妈各为其主,代为夹菜,每人面前碟子乱七八糟地堆成一个小丘,同时还有多礼的客人相互布菜。趴烂肘子、黄焖鸭之类的大块文章,上桌亮相几秒钟就会被堂倌撤下,扬言代客拆碎,其实是换上一盘碎拼的剩菜充数,这是主人与饭庄预先约定的一着。如果运气好,一盘原装大菜可以亮相好几次。假如客人恶作剧,不容分说,对准了鸭子、肘子就是一筷子,主人也没有办法,只好暗道苦也苦也。
如今办喜事的又是一番气象。喜帖满天飞,按照职员录、同学录照抄不误,所以喜筵动辄二三十桌。我常看见客人站在收礼台前从荷包里抽出一叠钞票,一五一十地数着,往台上一丢,心安理得地进去吃喜酒了,连红封包裹的一层手续也省却了。好简便的一场交易。
前面正中有一桌,铺着一块红桌布,大家最好躲远一些。礼成之后,观众入席,事实上大批观众早已入席,有的是熟人旧识呼朋引类霸占一方,有的是各色人等杂拼硬凑。那红桌布是为新郎新娘而设,高据首座,家长与证婚人等则来座相陪。长幼尊卑之序此时无效。新娘是不吃东西的,象征性地进食亦偶尔一见。她不久就要离座,到后台去换行头,忽而红妆,遍体锦绣,忽而绿袄,浑身亮片,足折腾一气,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换上三套衣服之后来源竭矣。客人忙着吃喝,难得有人肯停下箸子瞥她一眼。那几套衣服恐怕此生此世永远不会再见天日。时装展览之后,新娘新郎又忙着逐桌敬酒,酒壶里也许装的是茶,没有人问,绕场一匝,虚应故事。可是这时节,客人有机会仔细瞻仰新人的风采,新娘的脸上敷了多厚的一层粉,眼窝涂得是否像是黑煤球,大家心里有数了。这时候,喜筵已近尾声,尽管鱼虾之类已接近败坏的程度,每桌上总有几位嗅觉不大灵敏而又有不择食的美德。只要不集体中毒,喜筵就算是十分顺利了。
同乡:
同乡观念难以消除是有理由的
从前交通险阻,外出旅行是一件苦事。离乡背井,举目无亲,有无限的凄凉。所以,在水上漂泊的时候,百无聊赖,忽然听得有人在说自己的家乡话,一时抑不住心头的欢喜,会不揣冒昧地去搭讪,像崔颢《长干行》所说的: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说同一方言的人才是同乡,乡音是同乡之间最强有力的联系。
科举的时代,北平有所谓会馆者,尤其是宣武门外一带外省人士汇集的地区,会馆林立。进京赶考的人,泰半就在会馆挂单,饮食住宿都有了着落,而且有老乡照料,自然亲切。会馆是前辈乡贤所捐助设立的,确有其需要。后来科举废除,社会形态改变,会馆就渐渐消失了。有名的江西会馆,规模宏大,常是堂会戏上演的地方。我知道宣武门外北椿树胡同有一所很逼仄的徽州绩溪会馆,一度掌管事务的人却是胡适之先生。胡先生的同乡观念十分浓厚,他家里常有一群群的徽州老乡用没别人能懂的徽州方言和他话旧。就是他来到台湾以后,我有一次到南港拜访,座上先有一位客人是老胡开文笔墨店的后人。在上海时,胡先生曾邀几个朋友到二马路一家徽州菜馆小叙,刚一上楼就听见楼下一声吼叫,胡先生问:“楼下账房先生方才吼叫的话,你们懂吗?他喊的是:‘绩溪老倌,多加油啊!’在炒菜锅里额外加一勺油,表示优待同乡。我们家乡贫苦,平素是很少油吃。”随后端上来一盘划水鱼、一盘生炒蝴蝶面,果然油水不少,油漾到盘外。
我生长北平,说的是北平话,因此无需学习国语,附带着也没学习注音符号,一直到现在,ㄅㄆㄇㄈ还搞不太清楚。在清华读书的时候,每年全国本部十八省考选学生入学,各说各省的方言,无形之中各省的学生自成一个小组。唯独直隶省同乡最为散漫,我所认识的同乡,大部分是天津人,真正的北平同乡只有两个,可是,我不久就发现其中一位原来是满洲人,另一位是蒙古人。我的原籍是浙江,曾经正式向京兆大兴县公署申请入籍,承蒙批准在案。其实凡是会说地道北平话的人都可算是北平人。自从五胡乱华以来,北方民族混杂,北平又是几代为首都,人文荟萃,籍贯问题时常无从说起。能说国语的都是我们的同乡,因此我的同乡观念比较稀薄。在清华有一位同班同学,是中等科唯一的厦门人,他只会说厦门话,在高等科还有一位厦门人,偶然过来陪他聊聊天。他在学校里就像是单独拘禁,不堪寂寞,不久他就疯了。我了解,对于某些人同乡观念之难于消除是有理由的。
在异地遇同乡,是有一种不可抑制的喜悦。前年喜乐先生伉俪遇我,谈笑间才知道是北平同乡。我问:
“您在北平住在哪儿?”
“黄土坑儿。”
“什锦花园儿,对不对?”
“对。您呢?”
“内务部街。”
“灯市口儿,对不对?”
越说越对,于是谈起关于北平的陈谷子烂芝麻,一说就没个完,好像是又回到家乡里一趟。我在台北坐计程车,只有一次发现司机是北平人;不,是司机先发现我是北平人。我告诉他我要到什么地方,详加解释。他回过头频频看我,说:
“您是北平人吧?”
“是呀。”
“在北平住哪儿?”
“东四牌楼南边儿。”
“啊,我住北新桥儿,咱们住得很近嘛……”
于是,一路谈下去,不觉地到了目的地。我说:“零钱别找啦。”他望着我下车。许久许久才开车而去。
任何一个机关首长到任,总是要吸引几个同乡分担要职。人情之常,贤者不免。司印的、掌财的、管总务的都很重要,你难道要他放手交给陌生的不知底细的人去充当?无论如何,同乡总不至于像舅爷、连襟之类的裙带关系那样容易不理于人口。不过像美国卡特当政时,乔治亚帮之鸡犬升天,丑闻迭出,则又另当别论。大凡任何一个机关,若被人讥为会馆,总是不好看的。
林琴南《畏庐琐记》:“闽人喜操土音,每燕集,一遇乡人,即喋喋不已。然他省人无一能解者,故恶闽人刺骨。实则闽音有与古音通者。今略举数条,如……”闽音之与古音通,是众所周知的,但是古音非今人所能尽通,故闽语之流行仍被视为现今方言之一种。林琴南先生所谓他省人恶闽人刺骨,我想他省人不是不知闽音常与古音通,也不是恶闽人之操闽语,只是因为自己听不懂而困扰、而烦恼、而猜疑、而愤怒。我知道从前某一机关有两位谊属同乡的干部,他们时常交头接耳呶呶不休,所操土音无人能解,于是引人注意,疑其所谈必与苞苴有关,其中必定有弊,人言可畏,结果是双双去职。大抵在第三者面前二人以土音土语交谈,至少是不智而且不礼貌的行为。
小账:
只要有钱,就有办法
小账是我们中国的一种坏习惯,在外国许多地方也有小账,但不像我们的小账制度那样的周密、认真、麻烦,常常令人不快。我们在饭馆里除了小账加一之外还要小账,理发洗澡要小账,坐轮船火车要小账,雇汽车要小账,甚而至于坐人力车坐轿子,车夫轿夫也还会要饶一句:“道谢两白钱!”
小账制度的讨厌在于小账没有固定的数目,给少了固然要遭白眼,给多了也是不妙,最好是在普通的数目上稍微多加那么一点点,庶几可收给小账之功而不被谥为猪头三。然而这就不容易,这需要有经验,老门槛。
在有些地方,饭馆的小账是省不得的,尤其是在北方,堂倌客气得很,你的小账便也要相当的慷慨。小账加一,甚至加二加三加四加五,堂倌便笑容可掬,鞠躬如也,你才迈出门坎,就听见堂倌直着脖子大叫:“送座,小账×元×角!”声音来得雄壮,调门来得高亢,气势来得威武,并且一呼百诺,一阵欢声把你直送出大门口,门口旁边还站着个把肥头胖耳的大块头,满面春风地弯腰打躬。小账之功效,有如此者。假如你的小账给得太少,譬如吃了九角八分面你给大洋一元还说“不用找啦”,那你就准备着看一张丧气的脸罢!堂倌绝不隐恶扬善,他是很公道的,你的“恶”他也要“扬”一下,他会怪声怪气地大吼一声:“小账二分……”门外还有人应声:“啊!二分!谢谢!”你只好臊不搭地溜之乎也。听说有一个人吃完饭放了二分钱在桌上,堂倌性急了一点儿,大叫:“小账二分!”那个人羞恼成怒,把那两分钱拿起来放进衣袋去,堂倌接着又叫:“又收回去了!”
一个外国传教师曾记载着:
“中国的客栈饭馆和澡堂一类场所有一种规矩,就是在客人付账之后,接受银钱的堂倌一定要高声报告小账的数目,这种规矩表面上好像是替客人拉面子,表示他如何阔绰(或其反面),也确有初次出门的客人这样想的;但实际上是让其他的堂倌们知道,他并没有揩什么油,小账是大家平均分配的,经收的他是‘涓滴归公’了的。(见潘光旦先生著:《民族特性与民族卫生》一四五页,商务版)这观察固然是很对的,但是多付小账能有意想不到之效力,也是事实。在饭馆多付几成小账,以后你去了便受特别优待,你要一盘烩虾仁,堂倌便会附耳过来说:‘二爷,不用吃虾仁了,不新鲜!’虾仁究竟新鲜与否是另一问题,单是这一句话显得多么亲切有味!在澡堂里于六角之外另给小账六角,给过几次之后,你再去,堂倌老远地就望见你,心里说:‘六角的来了!’”
记得老舍先生有一篇小说,提起火车里的查票人的几副面孔,在三等车里两个查票人都板着面孔,在二等车里一个板面孔一个露笑脸,在头等车里两个人都带笑容。我们不能不佩服老舍先生形容尽致。不过你们注意过火车上的小账没有?坐二三等车的人不能省小账,你给了之后茶房还会嘟嘟囔囔地说:“请你老再回回手!”你回了手之后,他还要咂嘴摇头,勉强算是饶了你这一遭,并不满意。可是在头等车里很少有此等事,小账随便给,并无闲话听。原因很简单,他不知你是何许人,不敢啰唆。轮船里的大餐间,也有类似情形。陇海线浙赣线均不许茶房收小账,规矩很好,有些花钱的老爷们偏要破坏这规矩,其实是不该的。
考小账制度之所以这样发达,原因不外乎两个,一个是劳苦的工役薪俸太低,一个是有钱的人要凭借金钱的势力去买得格外的舒服。
劳力者的待遇,就一般论,实在太低。出卖劳力的人,一个月的薪俸只有十块八块,这是很普通的事,每月挣五六块的薪金而每月分小账可以分列三五十元,这也是很普通的事。为了贪求小账,劳动者便不能不低声下气地去伺候顾主,这固然也有好处,然而这种制度对于劳动者是不公道的,因为小账近于“恩惠”,而不是应得的报酬。广东有许多地方不要小账,那精神是可取的。要取消小账制度,劳力者的人格才得更受尊敬。在业主方面着想,小账是最好不过,这负担是出自顾客方面,而且因此还可以把业主的负担(薪金)减轻。
富有的人并不嫌小账为多事。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的人往往就想:我有钱,什么事都办得到,多费几个钱算什么!在北平听过戏的人应该知道所谓“飞票”。好戏上场,总是很晚的,富有阶级的人无须早临而得佳座,因为卖“飞票”的人在门口守候着,拿着预先包销的佳座的票子向你兜售,你只消比戏价多出百分之五十做小账,第二排第三排便随你挑选,假如再多付一点儿小账,等一会儿还会有一小壶特别体己好茶送到你的跟前。有钱的人不必守规矩,钱就是规矩。火车站买票也是苦事,然而老于此道者亦无须着急,尽管到候车室里吸烟品茶,茶房会从票房的后门进去替你办得妥妥帖帖,省你一身大汗,费你几角小账。只要有钱,就有办法。假如没有小账制度,有钱也是不成,大家都得守规矩,有钱的人和没钱的人不是平等了么?
我提议:一,把劳苦的人的工资提高;二,把小账的制度取缔一下,例如饭馆既有堂彩加一的办法,就不必另收小账(改做加二也好);三,公用机关和大企业要首先倡导打破小账制度,这事说起来容易,一时自然办不到。可是我还要说!
讲价:
讲价的关键在于一定要狠
韩康采药名山,卖于长安市,三十余年,口不二价。这并不是说三十余年物价没有波动,这是说他三十余年没有讲过一次谎,就凭这一点怪脾气他的大名便入了《后汉书》的逸民列传。这并不证明买卖东西无须讲价是我们古已有之的固有道德,这只是证明自古以来买卖东西就得要价还价,出了一位韩康,便是人瑞,便可以名垂青史了。韩康不但在历史上留下了佳话,在当时也是颇为著名的,一个女子向他买药,他守价不移,硬是没得少,女子大怒,说:“难道你是韩康,一个钱没得少?”韩康本欲避名,现在小女子都知道他的大名,吓得披发入山。卖东西不讲价,自古以来,是多么难得!我们还不要忘记韩康“家世著姓”,本不是商人,如果是个“逐什一之利”的,有机会能得什二什三时岂不更妙?
从前有些店铺讲究货真价实,“言不二价”、“童叟无欺”的金字招牌偶然还可以很骄傲地悬挂起来,不必大减价雇吹鼓手,主顾自然上门。这种事似乎渐渐少了。童叟根本也不见得好欺侮,而且买卖大半是流动的,无所谓主顾,不讲价还是不过瘾,不七折八扣显着买卖不和气,交易一成买者就又会觉得上当。在尔虞我诈的情形之下,讲价便成为交易的必经阶段,反正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看看谁有本事谁讨便宜。
我买东西很少的时候能不比别人的贵。世界上有一种人,喜欢到人家里面调查物价,看看你家里有什么东西都要打听一下是用什么价钱买的,除非你在每一事物上都粘上一个纸签标明价格,否则将不胜其啰唆。最扫兴的是,我已经把真的价钱瞒起,自欺欺人地只说了一半的价钱来搪塞他,他有时还会把头摇得像个“拨鼓”似的,表示你上了弥天的大当!我承认,有些人是特别地善于讲价,他有政治家的脸皮,外交家的嘴巴,杀人的胆量,钓鱼的耐心,坚如铁石,韧似牛皮,所以他能压倒那待价而沽的商人。我尝虚心请教,大概归纳起来讲价的艺术不外下列诸端:
第一,要不动声色。进得店来,看准了他没有什么你就要什么,使得他显得寒碜,先有几分惭愧。然后无精打采地道出你所真心要买的东西,伙计于气馁之余,自然欢天喜地地捧出他的货色,价钱根本不会太高。如果偶然发现一项心爱的东西,也不可失声大叫,如获异宝,必要行若无事,淡然处之,于打听许多种物价之后,随意问询及之,否则你打草惊蛇,他便奇货可居了。
第二,要无情地批评。甘瓜苦蒂,天下物无全美。你把货物捧在手里,不忙鉴赏,先求其疵缪之所在,不厌其详地批评一番,尽量地道出它的缺点。有些物事,本是无懈可击的,但是“嗜好不能争辩”,你这东西是红的,我偏喜欢白的,你这东西大的,我偏喜欢小的。总之,是要把东西褒贬得一文不值缺点百出,这时候伙计的脸上也许要一块红一块白的不大好看,但是他的心里软了,价钱上自然有了商量的余地,我在委曲迁就的情形之下来买东西,你在价钱上还能不让步么?
第三,要狠心还价。先假设,自从韩康入山之后每个商人都是说谎的。不管价钱多高,拦腰一砍。这需要一点胆量,狠得下心,说得出口,要准备看一副嘴脸。人的脸是最容易变的,用不了加多少钱,那副愁云惨雾的苦脸立刻开霁,露出一缕春风。但这是最紧要的时候,这是耐心的比赛,谁性急谁失败,他一文一文地减,你就一文一文地加。
第四,要有反顾的勇气。交易实在不成,只好掉头而去,也许走不了好远,他会请你回来,如果他不请你回来,你自己要有回来的勇气,不能负气,不能讲究“义不反顾,计不旋踵”。讲价到了这个地步,也就山穷水尽了。
这一套讲价的秘诀,知易行难,所以我始终未能运用。我怕费工夫,我怕伤和气,如果我粗脖子红脸,我身体受伤,如果他粗脖子红脸,我精神上难过,我聊以解嘲的方法是记起郑板桥爱写的那四个大字:“难得糊涂”。
《淮南子》明明地记载着:“东方有君子之国。”但是我在地图上却找不到。《山海经》里也记载着:“君子国衣冠带剑,其人好让不争。”但只有《镜花缘》给君子国透露了一点消息。买物的人说:“老兄如此高货,却讨恁般贱价,教小弟买去,如何能安?务求将价加增,方好遵教。若再过谦,那是有意不肯赏光交易了。”卖物的人说:“既承照顾,敢不仰体?但适才妄讨大价,已觉厚颜,不意老兄反说货高价贱,岂不更教小弟惭愧?况敝货并非‘言无二价’,其中颇有虚头。”照这样讲来,君子国交易并非言无二价,也还是要讲价的,也并非不争,也还有要费口舌唾液的。什么样的国家,才能买东西不讲价呢?我想与其讲价而为对方争利,不如讲价而为自己争利,比较地合于人类本能。
有人传授给我在街头雇车的秘诀:街头孤零零的一辆车,车夫红光满面鼓腹而游的样子,切莫睬他,如果三五成群鸠形鹄面,你一声吆喝便会蜂拥而来,竞相延揽,车价会特别低廉。在这里我们发现人性的一面——残忍。
礼貌:
现行礼节最令人厌烦的莫过于敬酒
前些年有一位朋友在宴会后引我到他家中小坐。推门而入,看见他的一位少爷正躺在沙发椅上看杂志。他的姿式不大寻常,头朝下,两腿高举在沙发靠背上面,倒竖蜻蜓。他不怕这种姿式可能使他吃饱了饭吣出来。这是他的自由,我的朋友喊了他一声:“约翰!”他好像没听见,也许是太专心于看杂志了。我的朋友又说:“约翰!起来喊梁伯伯!”他听见了,但是没有什么反应,继续看他的杂志,只是翻了一下白眼,我的朋友有一点窘,就好像耍猴子的敲一声锣教猴子翻筋斗而猴子不肯动,当下喃喃地自言自语:“这孩子,没礼貌!”我心里想:他没有跳起来一拳把我打出门外,已经是相当地有礼貌了。
礼貌之为物,随时随地而异。我小时在北平,常在街上看见戴眼镜的人(那时候的眼镜都是两个大大的滴溜圆的镜片,配上银质的框子和腿)。他一遇到迎面而来的熟人,老远的就刷地一下把眼镜取下,握在手里,然后向前紧走两步,两人同时口中念念有词互相蹲一条腿请安。我至今不明白为什么二人相见要先摘下眼镜。戴着眼镜有什么失敬之处?如今戴眼镜的人太多了,有些人从小就成了四眼田鸡,摘不胜摘,也就没人见人摘眼镜了。可见礼貌随时而异。
人在屋里不可以峨大冠,中外皆然,但是在西方则女人有特权,屋里可以不摘帽子。尤其是从前的西方妇女,她们的帽子特大,常常像是头上顶着一个大鸟窝,或是一个大铁锅,或是一个大花篮,奇形怪状,不可方物。这种帽子也许戴上摘下都很费事,而且摘下来也难觅放置之处,所以妇女可以在室内不摘帽子。多半个世纪之前,有一次在美国,我偕友进入电影院,落座之后,发现我们前排座位上有两位戴大花冠的妇人,正好遮住我们的视线。我想从两顶帽子之间的空隙窥看银幕亦不可得,因为那两顶大帽子不时地左右移动。我忍耐不住,用我们的国语低声对我的友伴说:“这两个老太婆太可恶了,大帽子使得我无法看电影。”话犹未了,一位老太婆转过头来,用相当纯正的中国话对我说,“你们二位是刚从中国来的么?”言罢把帽除去。我窘不可言。她戴帽子不失礼,我用中国话背后斥责她,倒是我没有礼貌了。可见礼貌也是随地而异。
西方人的家是他的堡垒,不容闲杂人等随便闯入,朋友访问时,而且照例事前通知。我们在这一方面的礼貌好像要差一些。我们的中上阶级人家,深宅大院,邻近的人不会随便造访。中下的小户人家,两家可以共用一垛墙,跨出门不需要几步就到了邻舍,就容易有所谓串门子闲聊天的习惯。任何人吃饱饭没事做,都可以踱到别人家里闲嗑牙,也不管别人是否有工夫陪你瞎嚼蛆。有时候去的真不是时候,令人窘,例如在人家睡的时候,或吃饭的时候,或工作的时候,实在诸多不便,然而一般人认为这不算是失礼。一聊没个完,主人打哈欠,看手表,客人无动于衷,宾至如归。这种串门子的陋习,如今少了,但未绝迹。
探病是礼貌,也是艺术。空手去也可以,带点东西来无妨。要看彼此的关系和身份加以斟酌。有的人病房里花篮堆积如山,像是店铺开张,也有病人收到的食物冰箱里装不下。探病不一定要面带戚容,因为探病不同于吊丧,但是也不宜高谈阔论有说有笑,因为病房里究竟还是有一个病人。别停留过久,因为有病的人受不了,没病的人也受不了。除非特别亲近的人,我想寄一张探病的专用卡片不失为彼此两便之策。
吊丧是最不愉快的事,能免则免。与死者确有深交,则不免拊棺一恸。人琴俱亡,不执孝子手而退,抚尸陨涕,滚地作驴鸣而为宾客笑都不算失礼。吊死者曰吊,吊生者曰唁。对生者如何致唁语,实在难于措辞。我曾见一位孝子陪灵,并不匍伏地上,而是跷起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嘴里叼着纸烟,悠然自得。这是他的自由,然而不能使吊者大悦。西俗,吊客照例绕棺瞻仰遗容。我不知道遗容有什么好瞻仰的,倒是我们的习惯把死者的照片放大,高悬灵桌之上,供人吊祭,比较合理。或多或少患有“恐尸症”的人,看了面如黄蜡白蜡的一张面孔,会心里难过好几天,何苦来哉?在殡仪馆的院子里,通常麇集着很多的吊客,不像是吊客,像是一群人在赶集,热闹得很。
关于婚礼,我已谈过不止一次,不再赘。
饮宴之礼,无论中西都有一套繁文缛节。我们现行的礼节之最令人厌烦的莫过于敬酒。主人敬酒是题中应有之义,三巡也就够了。客人回敬主人,也不可少。唯独客人与客人之间经常不断地举杯,此起彼落,也不管彼此是否相识,也一一地皮笑肉不笑地互相敬酒。有些人根本不喝酒,举起茶杯汽水杯充数。有时候正在低头吃东西,对面有人向你敬酒,你若没有觉察,对方难堪,你若随时敷衍,不胜其扰。这种敬酒的习惯,不中不西,没有意义,应该简化。还有一项陋习就是劝酒,说好说歹,硬要对方干杯,创出“先干为敬”的谬说,要挟威吓,最后是捏着鼻子灌酒,甚至演出全武行,礼貌云乎哉?
拜年:
拜年似乎成了一种苦闷的象征
拜年不知始自何时。明田汝成《熙朝乐事》:“正月元旦,夙兴盥嗽,啖黍糕,谓年年糕,家长少毕拜,姻友投笺互拜,谓拜年。”拜年不会始自明时,不过也不会早,如果早已相习成风,也就不值得特为一记了。尤其是务农人家,到了岁除之时,比较清闲,一年辛苦,透一口气,这时节酒也酿好了,腊肉也腌透了,家祭蒸尝之余,长少毕拜,所谓“新岁为人情所重”,大概是自古已然的了。不过演变到姻友投笺互拜,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回忆幼时,过年是很令人心跳的事。平素轻易得不到的享乐与放纵,在这短短几天都能集中实现。但是美中不足,最杀风景的莫过于拜年一事。自己辈分低,见了任何人都只有磕头的份。而纯洁的孩提,心里实在纳闷,为什么要在人家面前匍匐到“头着地”的地步。那时节拜年是以向亲友长辈拜年为限。这份差事为人子弟的是无法推脱的。我只好硬着头皮穿上马褂缎靴,跨上轿车,按照单子登门去拜年。有些人家“挡驾”,我认为这最知趣;有些人家迎你升堂入室,受你一拜,然后给你一盏甜茶,扯几句淡话,礼毕而退;有些人家把你让到正大厅,内中阒无一人,任你跪在红毡子上朝上磕头,活见鬼!如是者总要跑上三两天。见人就磕头,原是处世妙方,可惜那时不甚了了。
后来年纪渐长,长我一辈两辈的人都很合理地凋谢了,于是每逢过年便不复为拜年一事所苦。自己吃过的苦,也无意再加在自己的儿子身上去。阳春雪霁,携妻室儿女去挤厂甸,冻得手脚发僵,买些琉璃喇叭大糖葫芦,比起奉命拜年到处做磕头虫,岂不有趣得多?
几十年来我已不知拜年为何物。初到台湾时,大家都是惊魂甫定,谈不到年,更谈不到拜年。最近几年来,情形渐渐不对了,大家忽地一窝蜂拜起年来了。天天见面的朋友们也相拜年,下属给长官拜年,邻居给邻居拜年。初一那天,我居住的陋巷真正地途为之塞,交通断绝一二小时。每个人咧着大嘴,拱拱手,说声“恭喜发财”,也不知喜从何处来,财从何处发,如痴如狂,满大街小巷的行尸走肉。一位天主教的神父,见了我也拱起手说“恭喜发财”,出家人尚且如此,在家人复有何说?这不合古法,也不合西法,而且也不合情理,完全是胡闹。
胡闹而成了风气,想改正便不容易。有一位不肯随波逐流的人,元旦之晨犹拥被高卧,但是禁不住家人催促,只好强勉出门,未能免俗。心里忽然一动,与其游朱门,不如趋蓬户,别人锦上添花,我偏雪中送炭,于是他不去拜上司,反而去拜下属。于是进陋巷,款柴扉,来应门的是一个三尺童子,大概从来没见有这样的人来拜年过,小孩子亦受宠若惊,回头就跑,正好触到一块绊脚石,跌了一跤,脑袋撞在石阶上,鲜血直喷。拜年者和被拜年者慌作一团,送医院急救,一场血光之灾结束了一场拜年的闹剧,可见顺逆之势不可强勉,要拜年还是到很多人都去拜年的地方去拜。
拜年者使得人家门庭若市,对于主人也构成威胁。我看见有人在门前张贴告示:“全家出游,恭贺新禧!”有时亦不能收吓阻之效,有些客人便闯进去,则室内高朋满座,香烟缭绕,一桌子的糖果,一地的瓜子皮。使得投笺拜年者反倒显着生分了。在这种场合,剥两只干桂圆,喝几口茶水,也就可以起身,不必一定要像以物出物的楔子,等待下一批客人来把你生顶出去。拜年虽非普通日子访客可比,究竟仍以给人留下吃饭睡觉的时间为宜。
有人向我说:“你别自以为众醉独醒,大家的见识是差不多的,谁愿意把两腿弄得清酸,整天价在街上狼奔豕窜?还不是闷得发慌?到了新正,荒斋之内举目皆非,想想家乡不堪闻问,瞻望将来则有的说有望,有的说无望,有的心里无望而嘴巴里却说有望,望,望,望,我们望了十多年了,以后不知还要再望多么久。人是血肉做的,一生有几个十多年?过年放假,家中闲坐,闷得发慌,会要得病的,所以这才追随大家之后,街上跑跑,串串门子,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谁还真个要给谁拜年?拜年?想得好!兴奋之后便是麻痹,难得大家兴奋一下。”
这样说来,拜年岂不是成了一种“苦闷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