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我们死去的大枬,他几年来总沉默着,而且沉默到了现在,到了死。
一只美丽的飞鸟,
却沉默地穿入了树阴里边。
——摘录鹤西的《无意》
对着大枬的旧札,我木然许久;说它们的作者已然弃世,而且就要下土,真是令人将信将疑,感到人世的无常。奇怪的是我只有他三封信,而且是从一大堆的旧信中间搜检出来的,然而若干年的交谊,只落下三封信,实在令人怅惘已极。两封信是一九二七年的,一封信在一九二八年七月,报告他到了南京。在这三封信中,我最珍护三月三日那一封,薄薄两页,中间对于我的某篇小说有非常真挚的意见:
“你写文章的取材极好,不平凡,不琐碎;又特别注重心理方面的描写,不浅浮,不粗疏;结构布局也很好,不草率,不平衍。这是我和先艾极端佩服你的地方。总之,你能够重视一般作者所忽视的,然而一般时髦的作者所重视的,你便忽略过去。他们重视的地方只是几句漂亮的对话,不客气地说,你的作品的对话(lialogue)的确不很漂亮。我希望你成为一个各方面的技术都美满的作者。我希望你注意一点。”
在这封信里,他赠我多少友谊的鼓舞和友谊的劝勉呢?我没有给他写过那样一封信。我记得很清楚。我向来把他敬做半师。《一个兵和他的老婆》写成了,我第一个念给他听:我差不多强迫他在听,他的屋内仿佛还有朋友。但是他从来没有向我要过他诗文的批评:他不屑于。他用不着人们的浮夸,他把真理藏在自己的心里。他轻易不宣示出来。他埋起自己,而且埋在一个阴沉的角落;没有人奉上他的功值,他也不斤斤于有无。他有他的癖性,在这上面没有人可以尾随,而且他有他的经验和贫苦,而且他能够忍受物质的或者肉体的痛苦,只有那精神的痛苦他唱出来,唱给他自己,唱给寥寥的同情者。
这或许出乎他的意外,如今轮到我来谈他。他已然去世,我又像强迫他在听——听一个老友的唠叨,连声唯唯否否也不能为自己回辩。这不是逝者的悲剧吗?沉默地听着人世的纷呶。实际哪一个人知道别人比知道自己多呢?敌友听看见的,只是一个人浮面环境的反应。至于内心灵魂的变迁,只有自我感到,而且十九难以出口。我们责难一个人,因为我们不能或者不肯了解他的苦衷,或者了解而不原谅。所以只有大枬配谈大枬,外人见到的多半是些抽象名词而已。但是有一件事我相信的,就是他会欢喜而且耐心听我谈论;甚至于我谈入歧途,他仍然宽容地沉默着。我并不是说他生前不喜辩论;他嗜好辩论,但是题旨必须和他无涉。这就是他悲观的出发点:急于人而缓于己。
我并不预备誉扬逝者。他高尚的人格和温良的性情,永生在后死者的心中,勿需人世的褒贬。然而他更是一位诗人,在他幽独中唱出他的诗歌,有人夸好有人说坏,但是只有朋友记住他抑郁而颓废的灵魂。
生于现世,我们不幸看见无数这样类似的灵魂,然而不见其全唱出一已颓唐的情思。大枬是幽晦的,同时是抒情的。他努力不做一个无谓的感伤诗人,他从小受过严格的教育,他的求知欲时时鞭策着他,然而生在我们这时代,在这破晓昏蒙的时代,有许多青年用力自拔,拔不出来,索兴任其沉沦——肉体的沉沦。他们饱尝到人世的苦味,苦味全然痹麻住他们物质的感觉,终于侵入他们精神的生活。他们的生活是内在的,书生式的:他们用最后的力量集中在保全灵魂的贞洁。有些失败了:在这失败之群,大枬怕是一个。
但是谁表现这种苦况,有他深入呢?
我爱他的《寄醒者》——一首散文形式的诗。这篇寓意很深,充满象征的意义。让我们用心来了解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的忧郁。第一要问的,便是:谁是醒者呢?不是别的,是作者的灵魂。在这醉梦的人世,谁是那唯一的醒者呢?只有清醒的灵魂。诗人想象他的灵魂,在黑暗的夜空,仿佛一颗明星。这颗星掉了,从云空的轮廓失脱下来,好似诗人觉得他的灵魂渐渐离弃他的肉体。直到他“惘然对着你遗留下的黑曲线的轮廓掉下一滴泪来”,他才觉出它的遗失。诗人的幻觉又引他想象“一朵紫色的小花在颤索”:灵魂的消逝也许同这朵小花相似罢。悄悄地,在他不知不觉的时候,那朵小花零落了。那维系人生最神圣的东西不在了,余下的还有什么呢?是“心”,一个下沉的心,没有希望,没有活血,而且是空空的。
于是诗人因无能为力而苦楚。
这首诗我承认我不全明了。然而我每一读过,它就兜起我一种浑轮的悲伤的感觉。我不得不羡赏他表现的力量——一种奇异的紧缩的力量,压止在我的心上。于是我问自己:大枬何以这样疲倦,这样悲观呢?
于是我们读到他的第二首散文诗,《寄行路者》。这是一个旅客的伤叹,和诗人同样厌倦,同样萧索。这一声哀吟停留在诗人的心弦上。诗人怀抱着炽热的同情,因为中间一墙之隔,对于行路者便无可为力。我们如今无数这样的青年,抱了绝大救世的热忱,结果只落了一个徒然。墙壁是有门的,然而门是锁住的。于是那哀声终成绝响,没有回应。这种热烈的救世之感同对于它的失望,表现在若干他的诗文里面。我们可以看他的《在十字架上》,这里所表达的是,有信仰则痛苦,失去信仰则愈加痛苦。我们再可以看他的《刑场的舆论》。刑场便是人世,这里充满了观众同观众的议论。这里只有冷漠。而死者便是牺牲者。
他目睹勇毅的志士们的惨局:他自己缺乏他们积极的精神。他脱不掉他诗人的态度。这种态度是诗人历来的积习,并非大枬是第一个,他只是无数的心灰者之一。这种态度在消极上便是淡忘,忘掉目前一切的苦恼。他希求“心里的干净”。所以听完杨柳的诘问,他答道:
“唉,朋友,不关雨水的多少,
这世界就和我隔绝遥遥:
我未曾经过风霜的摧残,
骄阳也不曾在心头朗照。”
厌憎人世的龌龊,他力求做到游离的地步,这种游离的态度完全把一个人缩入内心的生活,他未曾得到潇洒,反而得到了晦涩。他要的是精神的纯洁,然而做到的是精神的慵惰。谋精神的纯洁,必须用超人的力量,下刚毅的工夫,然后才能抵于僧尼的地步。大枬不屑于用这种力量,下这番工夫,所以他走上消极的灰色的路途,堕入易于堕入的慵惰的心境。他在《懒人自白》一文说道:
“这世界是一个完整的静的世界,只有病者能在那里栖止。不过要付一点相当的代价。只有懒,能够无条件地带我们去,所以懒似乎是更和易可亲的伴侣,在不能担负痛苦的弱小者看来。”
大枬是这样一个弱小者。他能够担负肉体的痛苦,但是他忍受不了精神的痛苦。他采取“泛泛”的态度,他希求精神的纯洁,这是向上的:然而他向了下,成为懒人。他懒到忘掉自己的存在。
这是一种精神的疾病。
我们常人是不能够担负肉体的痛苦的;大枬最初和我们一样,抛弃不开物质的沉湎的享乐,同时又难以宁静。他的《中流吟》让我们
“莫把良宵随水同付东流!”
他劝我们挽住现时,而且要尽情享受。这种尽情享受很容易流为纵欲。《加煤》一诗便歌咏这种倾向。他跑不出人性,跑不出庸佚的人性。在先他感到人世的卑污,其后他感到精神的空虚,于是用物质堕落来补救,终于沦落到精神的慵惰。因为没有东西能补足他的空虚之感。在他的《逐客》一诗里面,便是爱也使他烦恼;他感到爱的额外的代价(痛苦),所以他下令道:
“自从你搬到我心里居住,
苦恼就是你给我的房租;
但我总渴望有一天闲静,
心里没有你的舞影歌声。
我几时贴过招租的帖子?
我一生爱好的就是空虚。
去罢,你乘隙闯入的恶客,
你镇日歌舞着无昼无夜!”
所以他赞颂少女,只是恹恹地,用无数抽象的辞句,来堆砌一具无情而易溶的雪容。
但是最初他痛苦,这种痛苦的感觉是真实的。
如果淡忘是他第一种方法,我们立刻可以推出他第二种方法:淹沦——淡忘的姊妹。到了这里,我们就到了诗人绝顶的悲观主义。其结局只有毁灭——不是毁灭世界,是毁灭自我。为什么要毁灭世界?毁灭世界,我仍然存在,现在他什么也不要求,他知道诛取是无益的。并且他了然于他的无用。所以便是投来的光明他也要谢绝。谁能为他解除他永生的苦恼呢?
“苦恼的思念在心里奔窜,
火蛇样穿,火鸦似地飞闪。
谢绝你,焦灯在心里的光明,
还不如在静谧的黑暗里淹沦。”
所以他最先诅咒墙壁,尤其门户,最后了然于一切皆幻,便为门辩解道:
“我关闭着的时候,我送黑暗给你:我打开的时候,我又给你送光明来。
‘你要知道:黑暗里的虚幻也有的是美妙,光明里的实在也有的是丑恶。’”
一切生于心象,心象是浮变的。所以他有了宁静的时际:这时际惜乎太短促了,太渺微了;这时际便是濒终的时候。他的过去只是
“如一颗星在闪,一朵浪花在溅跳,
一个灵魂在呻吟;”
终归虚妄,
“如一颗星掉了,一朵浪花灭了,
一个灵魂死了。”
诗人这时看见的是
“一片沉沉的黑雾弥漫海和天!”
让我们青年永久记住这不幸的诗人,为了哀悼,为了自惕。
一九三一年五月
【附记】朱大枬属于一种隐晦的才分,有才分而隐晦,不幸而又早夭,每次我在香山他的坟头凭吊,引起无限的感伤。他是四川人。差一年中学毕业,因为程度好,就考入北平的交通大学。我们在中学是同窗好友。那时候正当鲁迅以作家的热情露面,徐志摩才从剑桥回来。我们把他们先后请到中学讲演,自己学着也在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