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芳先生作

尽管打着一个旗帜,在文学上,例如渥兹渥思和考勒瑞几,昙花一现之后,便根据一个更深的不同,开着各自永生的奇葩。尽管打着一个旗帜,几位文学上合作的同志,带着各自的制作,终于会不期然,走向背道而驰的境界。这不可强勉,犹如张冠不便李戴。所以同在自然主义招牌之下,惠斯曼(G. K. Huysmans)异于左拉,而左拉抒情的心性,出来妨害他是自己忠实的信徒。然而,尽管分道扬镳,各不相谋,便如雨果的浪漫主义拦不住他欣赏后生可畏的波德莱耳,而波德莱耳,未尝不也歌颂他同代的诗坛巨匠。正是这种奇异的错综变化,形成一部文学史的美丽;也正是这种似同实异、似异实同的复杂现象,临到价值鉴别,成为文学欣赏的艰难和喜悦。

然而,物以类聚,有时提到这个作家,这部作品,或者这个时代和地域,我们不由想到另一作家,另一作品,或者另一时代和地域。有时,一个同样平常的事实是,相反出来做成接近。值得我们注目的是不由。不由或许就是很快。然而这里的迅速,虽说切近直觉,却不就是冲动,乃是历来吸收的积累,好像记忆的库存,有日成为想象的粮食。

此其我每次想到废名先生,一个那样和广大读众无缘的小说作家,我问自己,是否真就和海岛一样孤绝。在现存的中国文艺作家里面,没有一位更像废名先生引我好奇,更深刻地把我引来观察他的转变的。有的是比他通俗的,伟大的,生动的,新颖而且时髦的,然而很少一位像他更是他自己的。凡他写出来的,多是他自己的。他真正的创造,假定创造不是抄袭。这不是说,他没有受到外来影响。不过这些影响,无论中外古今,遇见一个善感多能的心灵,都逃不出他强有力的吸收和再生。唯其善感多能,他所再生出来的遂乃具有强烈的个性,不和时代为伍,自有他永生的角落,成为少数人留连忘返的桃源。《竹林的故事》的问世,虽说已经十有一载,然而即使今日披阅,我们依旧感到它描绘的简洁,情趣的雅致,和它文笔的精练。在这短短的岁月之中,《竹林的故事》犹然栩栩在目,而冯文炳先生和废名先生的连接竟成一种坎坷。

冯文炳先生徘徊在他记忆的王国,而废名先生,渐渐走出形象的沾恋,停留在一种抽象的存在,同时他所有艺术家的匠心,或者自觉,或者内心的喜悦,几乎全用来表现他所钟情的观念。追随他历年的创作,我们从他的《枣》就可以得到这种转变的消息。他已然就他美妙的文笔,特别着眼三两更美妙的独立的字句。着眼字句是艺术家的初步工夫,然而临到字句可以单纯剔出,成为一个抽象的绝句,便只属思维者的苦诣,失却艺术所需的更高的谐和。这种绝句,在一篇小说里面,有时会增加美丽,有时会妨害进行,而废名先生正好是这样一个例证。所以,纯就文学的制作来看,友谊不能决定它的类属。周作人先生有广大的趣味,俞平伯先生有美丽的幻想,而废名先生,原可以比他们更伟大,因为他有具体的想象,平适的语言;不幸他逃免光怪陆离的人世,如今收获的只是绮丽的片段。

这正是他所得到的报酬,一种光荣的寂寥。他是现今从事文艺的一个良好的教训。然而他并不似我们想象的那样孤绝。所谓天下事有一利就有一弊者,我们现在不妨借来一用。不知读者如何,例如我,一个《桥》的喜爱者,明明不愿作者忍心和达观,怕它终将属于一部“未完成的杰作”,然而我玩赏这里消费的心力。如若风格可以永生,废名先生的文笔将是后学者一种有趣的探险。自然,我明白我没有多余时间谈论废名先生,但是为了某种方便起见,我不妨请读者注意他的句与句间的空白。唯其他用心思索每一句子的完美,而每一完美的句子便各自成为一个世界,所以他有句与句间最长的空白。他的空白最长,也最耐人寻味。我们晓得,浦鲁斯蒂指出福楼拜造句的特长在其空白。然而,福氏的空白乃是一种删削,一种经济,一种美丽。而废名先生的空白,往往是句与句间缺乏一道明显的“桥”的结果。你可以因而体会他写作的方法。他从观念出发,每一个观念凝成一个结晶的句子。读者不得不在这里逗留,因为它供你过长的思维。这种现象是独特的,也就难以具有影响。

可是废名先生,不似我们想象的那样孤绝。他的文笔另外有一个特征,却得到显著的效果和欣赏。有时我想,是什么阻碍他有广大的读众?他所表现的观念吗?不见得就是。他的作品无形中流露的态度吗?也是也不是。我们晓得,既属一件艺术作品,如若发生问题,多半倒在表现的本身。我的意思是说,废名先生表现的方式,那样新颖,那样独特,于是拦住一般平易读者的接识。让我们把问题缩小来看。废名先生爱用典,无论来源是诗词、戏曲或者散文。然而,使用的时节,他往往加以引申,或者赋以新义,结局用典已然是通常读者的一种隔阂,何况节外生枝,更其形成一种障碍。无论如何,一般人视为隐晦的,有时正相反,却是少数人的星光。

何其芳先生便是这少数人中间的一个,逃出废名先生的园囿,别自开放奇花异朵。这也就是说,他的来源不止一个,而最大的来源又是他自己。我知道,有许多人——特别是同代的作家——不愿为人看做某种影响的承受者,而愿直来直往,宁可如陈子昂所云,“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实际,我们初无确证,也不过是揣测而已,其所以敢于如此说者,仅仅因为他们文笔和气质近似。不晓得别人有否同感,每次我读何其芳先生那篇美丽的《岩》,好像谛听一段《生风尼》,终于零乱散碎,戛然而止。然而若非收在《画梦录》,像这样的造句:

“我只记得从小起我的屋前屋后都是山,装饰得童年的天地非常狭小,每每相反的想起平沙列万幕,但总想象不出那样的生活该是如何一个旷野,竟愁我的翅膀将永远飞不过那些岭嶂。如今则另是一种寂寞,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颇起哀思于这个比兴,若说是怀乡倒未必,我的思想空灵得并不归落于实地,只是,我真想看一看我那屋前屋后的山啊,苍苍的树林不啻一个池塘,该照见我的灵魂十分憔悴罢。”

直可以说做《桥》里面废名先生的文笔。这未尝不可以归于偶然。但是更偶然的,却是这样的自抒:

“我的思想空灵得并不归落于实地,”

可以诠释近年废名先生的制作。我不过随便用《岩》做例,来说明我浮浅的观察。但是,凡事必须有个适可而止。便是从上面的引证,我们只要细心体会,就知道何其芳先生如何不同于废名先生,单只想想这样长而繁复的造语,就明白他们的——饶恕我的贫乏——文笔和气质最后又是如何不同。何其芳先生不停顿,而每一段都像一只手要弹十种音调,唯恐交代暧昧,唯恐空白阻止他的千回万转,唯恐字句的进行不能逼近他的楼阁。

每人有每人的楼阁,每人又有每人建筑的概念。同是红砖绿瓦,然而楼自为其楼,张家李家初不相侔。把所有人和天的成分撇开,单从人和物的成分来看,则砖须是好砖,瓦须是好瓦,然后人能全盘拿得住,方有成就。远望固佳,近观亦宜,才是艺术。我知道,有的是艺术家,而且伟大的艺术家,根据直觉的美感,不用坚定的理论辅佐,便会自然天成,创造惊天地泣鬼神的杰作。不过,这不是说他没有意识。我们通常逢到一部杰作,由于过分敬畏,不是解做神秘,便是委之机会,而实际没有比这再失敬,再蔑视作者高贵的全人存在的。一个作者可以不写一句理论,然而这不是说,从开端到结尾,他工作的过程只是一团漆黑。正相反,如若最初是一团漆黑,越往前走,他会从自心生出光明,做为他全程的路灯。不看第二遍便罢,否则一个作家,没有不带着(哪怕十九是自钦,十一是)批评的眼光,有所斟酌于其间的。他期望某种效果(艺术的、宣传的、通俗的等等),已属一种意识:他要达到他的效果,而达到,正乃所有艺术家的苦难。一个好艺术家多少都是自觉的,至少他得深深体会他做什么,他能够做出什么。在把握一切条件以前,所谓工必利于器,他先得熟识自己的工具和技巧。这是制作的基本。而诗人或者文人,犹如一个建筑师,必须习知文学语言的性质以及组合的可能,然后输入他全人的存在,成为一种造型的美丽。

我的话也许说得轻而又简,不过头发熬到白,每当掷笔而起,唯恐失望,你会没有勇气立即重读所作。然而尽有人,如蒙天助,得来全不费力。何其芳先生或许没有经过艰巨的挣扎,可是就文论文,虽说属于新近,我们得承认他是一位自觉的艺术家。

他最近在《大公报》发表了一篇《论梦中的道路》,剖析自己。我欢喜他这里诚实的表白,公正的内省和谦 的态度。我们人人需要这种自省,然而人人不见其无私。趁我正在唠叨,我希望读者寻来做个指导,免得随我走入歧途。是的,这是一个自觉的艺术家。他自觉,他知道进益。一位朋友同我讲,何其芳先生的《燕泥集》,“第一辑除《花环》外,大都细腻而仿佛有点凝滞”,第二辑便精彩多了。同样情形是《画梦录》的前四篇。这正是他和废名先生另一个不同的地方。废名先生先淡后浓,脱离形象而沉湎于抽象。他无形中牺牲掉他高超的描绘的笔致。何其芳先生,正相反,先浓后淡,渐渐走上平康的大道。和废名先生一样,他说“我从陈旧的诗文里选择着一些可以重新燃烧的字,使用着一些可以引起新的联想的典故。”不和废名先生一样,他感到:“有时我厌弃自己的精致。”让我们重复一遍,他厌弃自己的精致。因为这种精致,当我们往坏处想只是颓废主义的一个变相。精致到了浓得化不开,到了颜色抹得分不清颜色,这不复是精致,而是偏斜。精致是一种工夫,也是一种爱好;然而艺术,大公无私,却更钟情分寸。无论精致粗糙,艺术要的只是正好。这不容易;艺术的史例缺乏的也多是正好。

每一个年轻人都有点儿偏,何其芳先生大可不必杞忧。但是即早悬崖勒马,在他创作的生命上,或将是一个无比的心理修正。然而他更是一个艺术家。他告诉我们:“对于人生我动心的不过是它的表现。”这几乎是所有纯艺术家采取的欣赏态度。所以他会继续讲:“但我现在要称赞的是这个比喻的纯粹的表现,与它的含义无关。”最近他往细里诠释道:

“我是一个没有是非之见的人,判断一切事物,我说我喜欢或者我不喜欢。世俗所嫉恶的角色,有些人扮演起来很是精彩,我不禁伫足而倾心。颜色美好的花更需要一个美好的姿态。”

“对于文章亦然。有时一个比喻,一个典故会突然引起我注意,至于它的含义则反与我的欣喜无关。”

没有是非之见,却不就是客观。他的喜爱或者冷澹是他的取舍所由出。而所爱所冷,我们不妨说,经耳目摄来,不上头脑,一直下到心田。想想何其芳先生是一位哲学士,我们会更惊叹他艺术的禀赋。没有文章比他的更少浅显的逻辑,也没有文章更富美好的姿态。读过《画梦录》,我们会完全接受他的自白:

“我不是从一个概念的闪动去寻找它的形体,浮现在我心灵里原来就是一些颜色,一些图案。”

还有比这更能表示他是一个艺术家,而且,说干脆些,一个画家的?我并非讨论他的见解,而是根据了他的见解,往深里体会他的造诣。但是,当一个艺术家是一个艺术家,虽则他想把他的梦“细细地描画出来”,实际他不仅是一个画家。而音乐家,雕刻家,都锁进他文字的连缀,让我们感到他无往不可的笔尖,或者活跃的灵魂。而这活跃的灵魂,又那样四平八稳,虽说浮在情感之流上面,绝少迷失方向徬徨无归的机陧。风波再大,航线再曲折他会笔直奔了去,终于寻到他的处女地,好像驶着一条最短的直线,浴着日暖风和的阳光。

不过,何其芳先生更是一位诗人。我爱他那首《花环》,除去“珠泪”那一行未能免俗之外,仿佛前清朝帽上亮晶晶的一颗大红宝石,比起项下一圈细碎的珍珠(我是说《画梦录》里的那篇《墓》)还要夺目。同样是《柏林》,读来启人哀思。他缺乏卞之琳先生的现代性,缺乏李广田先生的朴实,而气质上,却更其纯粹,更是诗的,更其近于十九世纪初叶。也就是这种诗人的气质,让我们读到他的散文,往往沉入多情的梦想。我们会忘记他是一个自觉的艺术家。

  “但沉默地不休止地挥着斧

雕琢自己的理想。”

他要一切听命,而自己不为所用。他不是那类寒士,得到一个情境,一个比喻,一个意象,便如众星捧月,视同瑰宝。他把若干情境揉在一起,仿佛万盏明灯,交相映辉;又像河曲,群流汇注,荡漾回环;又像西岳华山,峰峦叠起,但见神主,不觉险巇。他用一切来装璜,然而一紫一金,无不带有他情感的图记。这恰似一块浮雕,光影匀停,凹凸得宜,由他的智慧安排成功一种特殊的境界。

他有的是姿态。和一个自然美好的淑女一样,姿态有时属于多余。但是,这年轻的画梦人,拨开纷披的一切,从谐和的错综寻出他全幅的主调,这正是像他这样的散文家,会有句句容人深思的对话,却那样不切说话人的环境身份和语气。他替他们想出这些话来,叫人感到和读《圣经》一样,全由他一人出口。此其我们入魔而不自知,因为他知彼自觉,而又如此自私,我们不由滑上他“梦中道路的迷离”。

所有他的对话,犹如《桥》里废名先生的对话,都是美丽的独语,正如作者自道:

“温柔的独语,悲哀的独语,或者狂暴的独语。黑色的门紧闭着:一个永远期待的灵魂死在门内,一个永远找寻的灵魂死在门外。每一个灵魂是一个世界,没有窗户。而可爱的灵魂都是倔强的独语者。”

最寂寞的人往往是最倔强的人。有的忍不住寂寞,投到人海寻话说,有的把寂寞看做安全,筑好篱笆供他的伟大徘徊。哈姆雷特就爱独语,所有莎士比亚重要的人物全是了不得的独语者。寂寞是他们的智慧;于是上天惩罚这群自私的人,缩小他们的手脚,放大他们的脑壳,而这群人:顶着一个过大的脑壳,好像患了一种大头翁的怪病,只能思维,只好思维,永久思维。

说到临了,何其芳先生仍是哲学士。然而这沉默的观察者,生来具有一双艺术家的眼睛,会把无色看成有色,无形看成有形,抽象看成具体,他那句形容儿童的话很可以用来形容他自己:“寂寞的小孩子常有美丽的想象。”这想象也许不关实际,然而同样建在正常的人生上面。他把人生里戏剧成分(也就是那动作,情节,浮面,热闹的部分)删去,用一种魔术士的手法,让我们来感味那永在的真理,那赤裸裸的人生和本质。

什么是人生的本质,每人全有一个答案,而答案不见其各各相同。有一点我可以断言的,就是:不管你用何等繁缛的字句,悲哀会是所有的泉源。只有一种人是例外,漂在海上的水手,或者类似水手的人们。他们无时不向人生挑战,也从来没有把人生看得郑重其事。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现时只有性命的一掷。同时四海为家,勇敢是他们的主妇。此其他们和他们的事业那样令人神往,而我们,带着我们的回忆和理想,还有一架神经过敏的躯干,会卵一样经不起一击。所以我厌恶四十万人还在饮泪度日,向读者俯首乞怜,不知自己尚有所谓尊严。人生惨苦莫如坐视儿女饿死,但是杜甫绝不抢天呼地,刻意描画。他越节制悲哀,我们越感到悲哀的分量,同时也越景仰他的人格。《咏怀》和《北征》的高贵,一部分正在情绪和表现的尊严。

我所不能原谅于四十岁人的,我却同情年轻人。人人全要伤感一次,好像出天花,来得越早,去得越快,也越方便。这些年轻人把宇宙看得那样小,人事经得又那样少,刚往成年一迈步,就觉得遗失了他们自来生命所珍贵的一切,眼前变成一片模糊,正如何其芳先生所咏

“我昔自以为有一片乐土”,

而今日

“在我带异乡尘土的足下,可悲泣的小。”

同样缅怀故乡童年,他和他的伴侣并不相似。李广田先生在叙述,何其芳先生在感味。叙述者把人生照实写出,感味者别有特殊的会意。同在铺展一个故事,何其芳先生多给我们一种哲学的解释。但是,我们得佩服他的聪明。他避免抽象的牢骚,也绝少把悲哀直然裸露。他用比喻见出他的才分,他用技巧或者看法烘焙一种奇异的情调,和故事进行同样自然,而这种情调,不浅不俗,恰巧完成悲哀的感觉。是过去和距离形成他的憧憬,是艺术的手腕调理他的观察和世界,让我们致敬这文章能手,让我们希望他扩展他的宇宙。

一九三六年

犹如书评家,批评家的对象也是书。批评的成就是自我的发见和价值的决定。发见自我就得周密,决定价值就得综合。一个批评家是学者和艺术家的化合,有颗创造的心灵运用死的知识。他的野心在扩大他的人格,增深他的认识,提高他的鉴赏,完成他的理论。创作家根据生料和他的存在,提炼出来他的艺术;批评家根据前者的艺术和自我的存在,不仅说出见解,进而企图完成批评的使命,因为它本身也正是一种艺术。

但是,临到实际,我是说临到价值的决定,一切只是束手无策,尽人心焉而已。这就是为什么,到了自己,我不得不降心以从,努力来接近对方——一个陌生人——的灵魂和它的结晶。我也许误入歧途,我也许废话连篇,我也许不免隔靴搔痒。但是,我用我全份的力量来看一个人潜在的活动,和聚在这深处的蚌珠。我必须记住考勒瑞几对于年轻人的忠告:It is always unwise to judge of anything by its defects: the first attempt ought to be to discover its excellences.我用心发见对方好的地方。这不容易,往往因为资质粗陋,最后我倒多是望洋兴叹。

我这样安慰自己:一个人生命有限,与其耗费于无谓的营营,不如用来多读几部作品,既然自己不能制造几部值得一读的作品。所以,我的工作只是报告自己读书的经验。如若经验浅肤,这至少还是我的。批评最大的挣扎是公平的追求。但是,我的公平有我的存在限制,我用力甩掉我深厚的个性(然而依照托尔斯泰,个性正是艺术上成就的一个条件),希冀达到普遍而永久的大公无私。人力有限,我或许中道溃败,株守在我与世无闻的家园。当一切不尽可靠,还有自我不至于滑出体验的核心。

然而,另外一个原因,不如说另外一个反动,是由于我厌憎既往(甚至于现时)不中肯然而充满学究气息的评论或者攻讦。批评变成一种武器,或者等而下之,一种工具。句句落空,却又恨不把人凌迟处死。谁也不想了解谁,可是谁都抓住对方的隐慝,把揭发私人的生活看做批评的根据。大家眼里反映的是利害,于是利害仿佛一片乌云,打下一阵暴雨,弄湿了弄脏了彼此的作品。于是,批评变成私人和字句的指摘,初不知字句属于全盘的和谐,私人有损一己的道德。但是,正相反,我并不打算信口开河,一意用在恭维。莫瑞(Middleton Murry)先生曾经特别叮咛,尤其是在现时,一个批评者应当诚实于自己的恭维。

用不着谩骂,用不着誉扬,因为临到读书的时节,犹如德·拉·麦尔(Walter de la Mare)诗人所谓,分析一首诗好像把一朵花揉成片片。冷静下头脑去理解,潜下心去体味,然后,实际得到补益的是我,而受到损失的,已然就是被我咀嚼的作品——那朵每早饮露餐阳的鲜花。

一九三六年七月十九日《大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