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先生作

一家铺面的门额,通常少不了当地名流的款识。一个外乡人,孤陋寡闻,往往忽略落款的题签,一径去寻找那象征的标志,例如一面酒旗子,纸幌子,种种奇形怪状的本色,那样富有野蛮气息,那样燃灼愚人的智慧,而又那样呈有无尽的诗意或者画意。《篱下集》好比乡村一家新张的店铺,前面沈从文先生的《题记》正是酒旗子一类名实相符的物什。我这落魄的下第才子,有的是牢骚,有的是无聊,然而不为了饮,却为了品。所以不顾酒保无声的殷勤,先要欣赏一眼竿头迎风飘飘的布招子。

短短一千余字的《题记》却是一篇有力的宣言,态度率直的解释。沈从文先生把——文人——分做乡下人城里人。他厌恶庸俗的后者,崇拜有朝气的前者。引人注目的更是他(一个乡下人)写作的信仰。我们不妨把这段话完全抄来,作为推考的凭证:

“曾经有人询问我‘你为什么要写作?’”

“我告他我这个乡下人的意见:‘因为我活到这世界里有所爱。美丽,清洁,智慧,以及对全人类幸福的幻影,皆永远觉得是一种德性,也因此永远使我对它崇拜和倾心。这点情绪同宗教情绪完全一样。这点情绪促我来写作,不断地写作,没有厌倦,只因为我将在各个作品各种形式里,表现我对于这个道德的努力。……生活或许使我平凡与堕落,我的感情还可以向高处跑去,生活或许使我孤单独立,我的作品将同许多人发生爱情同友谊。’”

我们必须承认,这是他作品里面自来表现的人生观的透辟的启示。譬如《边城》,这颗晶莹的明珠,当我们看完思索的时候,我们便要觉出这段启示的真诚和分量。他颂扬人类的“美丽与智慧”,人类的“幸福”即使是“幻影”,对于他也是一种“德性”,因而“努力”来抓住,用“各种形式”表现出来。这不仅是一种心向往之的理想,而是和“宗教情绪完全一样”的情绪。但是,读者,当我们放下《边城》那样一部证明人性皆善的杰作,我们的情思是否坠着沉重的忧郁?我们不由问自己,何以和朝阳一样明亮温煦的书,偏偏染着夕阳西下的感觉?为什么一切良善的歌颂,最后总埋在一阵凄凉的幽噎?为什么一颗赤子之心,渐渐褪向一个孤独者淡淡的灰影?难道天真和忧郁竟然不可分开吗?

自然,这和故事的进展相成相长。然而什么使作者这样编排他的故事,换一句话,有什么势力在意识里作祟,隐隐地定这样一部作品的色彩、感觉和趋止?

不知道读者如何解答,至于我,涌上我心头的,是浪漫主义一个名词,或者说准确些,卢骚这些浪漫主义者的形象。我不是说沈从文先生,甚至于萧乾先生,属于浪漫主义。一个名词不是一部辞海,也不是一张膏药,可以点定一个复杂的心灵活动的方向。天才之所以成为天才,不在两两相同,而在各自禀赋的殊异。然而,这止不住一种共同或者近似的气息流贯在若干人的作品中间。一个人的每部作品不见其属于同一情调,而同一情调往往主有若干不同作家的作品。《九歌》《九章》可以成为两种境界,《 鸟赋》可以具有《离骚》的情绪。所以,浪漫主义在文学史上做成一个时代的区分,到了批评上,却用来解释普遍的人性的一面。

让我们引来卢骚一段话,饶恕上面的赘疣:

“世上除去人,还有什么东西知道观察此外的一切,估量,筹划,逆料它们的行动,它们的效律,把共同生存的情绪和单独生存的情绪连结在一起的?……所以,说真个的,人是他栖止的地上的帝王;因为他不仅驯服所有的走兽,他不仅用机智分配元素,实际地上只有他独自知道分配,凭借思维,甚至于遥远的星宿他也弄做自己所有。请你指给我看看,地上会有另一个走兽知道用火,知道赞美太阳。什么!我能够观察,认识生物和他们的关系;我能够感觉秩序,美丽,道德;我能够静观宇宙,把我举向统治宇宙的主宰;我能够爱善,行善;而我拿自己和兽相比,卑贱的人,是你可怜的哲学把你弄得和它们相仿;或者不如说,你白想弄糟你自己;你的禀赋天生和你的原则相对;你行善的心情否认你的理论,甚至于你官能的妄用,随你怎样也罢,全证明你官能的优越。” ①

人为万物之灵。犹如孟子,浪漫主义者相信人性本善,罪恶由于社会组织的不良,或者学识的发展。人生来寻找幸福,因为寻找幸福,反而陷入痛苦的漩涡。同时寂寞,在这四顾茫茫的人海,注定是超人的命运。他把情绪藏在心头,把苦楚放在纸上。火在里面烧起,一直延到无远无近的地域。因而读到十九世纪初叶的文学,我们遇见的几乎全是眼泪鼻涕和呜咽。人类的良善和自然的美好终结在个性的发扬,而个性不蒙社会青睐,或者出于有意,独自站在山头傲啸,或者出于无心,听其沉在人海溷迹。精神上全是孤独。忧郁是这里仅有的花朵。所以,与其把忧郁看作一种结果,不如看作一种本质。

沈从文先生(实际谁又不是?例如萧乾先生)具有浪漫主义的气质,同时拥有广大的同情和认识。说到这里,我们不由想起乔治桑,特别当她晚年,她把女性的品德扩展成人类的泛爱(唯其是女子,尤为难得),她有一封信说到自己道:

“你太爱文学;这会毁了你,而你毁不了人类的愚 。至于我,可怜的亲爱的愚 ,我不唯不恨,反而用母亲的眼睛看着;因为这是一个童年,而童年全属神圣。……你忘记了还有超于艺术之上的东西:例如智慧。艺术再高,也只是它的表现。智慧含有一切:美丽,真实,良善,因而热情。它教我们观看我们以外的更高尚的事物,教我们因思维和赞美而渐渐和它同化。” ②

她的幸福就是接受人生,即令人生丑恶也罢。然而沈从文先生,不像卢骚,不像乔治桑,在他的忧郁和同情之外,具有深湛的艺术自觉,犹如唐代传奇的作者,用故事的本身来撼动,而自己从不出头露面。这是一串绮丽的碎梦,梦里的男女全属良民。命运更是一阵微风,掀起裙裾飘带,露出永生的本质——守本分者的面目,我是说,忧郁。

所有我这里门外的徘徊,其实正是走进《篱下集》的准备 ③ 。这不是一座迷宫,更不是一座公廨,然而我需要准备,因为我得放下我的俗念,理会这里呈现的世界——一个终于带来了新东西的世界,好比一棵老树(人生)长出了一枝嫩芽,从你心头兴起一种新颖的喜悦。我踌躇着。心想怎样开始,或者不如说,怎样搜寻一个官感敏锐者所显示的种种差异。

当我因沈从文先生的《题记》想到乔治桑那段信的时际,特别是她的“可怜的亲爱的愚 ,我不唯不恨,反而用母亲的眼睛看着;因为这是一个童年,而童年全属神圣”,我正想把这作为《篱下集》全书的注脚。这是为童年或者童心未泯发出的动人的呼吁。萧乾先生站在弱者群里,这群弱者同样有权利和强者一同生存。在弱者之中,儿童最属无辜,最不为人解。儿童和成人属于两种世界。成人并不更坏,不幸心头锁满了人世的坎坷;他以为无路可走,儿童却认做头头是道,因而分外悲哀。儿童并不更好,这只是一个儿童,生活是一团朦胧的氛围,用天真体会繁难的世事,因而分外隔膜。所以孩子“乐得直颠着身子”,而妈却“咬着牙床说,你个没心的烧猪!”说实话,当我读完《篱下》和《俘虏》,甚至于《放逐》和《花子与老黄》,我觉得大人小孩都分有我的同情,我的忧郁和我的思维。《放逐》的结尾虽说引起我道德的反感,我也得原宥那自私的寡妇,把孩子丢下走掉 ④ 。

这就是作者特异的地方,他用力来体味全部的人生,不是倾心于一个现象,便抹杀掉另一个存在,最后弄出一个不公道的结论。

所以这是小说,不是童话,因为用的虽是简短的篇幅,表现的却是复杂的人生。暗中活动的是母性细心的观察。不是童话,作者却用一双儿童的眼睛来看人事。一个儿童摄进四周悲喜的现象,但是并不了解;坏似不了解,他用率真的单纯给自己解说,如若没有人帮他解说。他的解说会出人意外地和成人不同,不同,却又那样准情合理。不用说,他被忽略,被误解,终于带有一个反叛者的感觉,走向成年的世界。犹如乔治桑,我们得尊敬这神圣的童年,然而和这过时的伟大女性一比,我们的小说家沾着何等沉重的污泥!他并不要飞向蓝天的理想。他用心叙述人世的参差,字里行间不免透出郁积的不平。这种忿慨,正是卢骚在《爱弥儿》(Emile)里面反复陈说的正义。这位著名的儿童律师,一时道:

“自然要儿童在成年以前先做儿童。如若我们心想改变这种程序,我们会弄出早熟的果实,不丰满,欠味道,不过两天也就烂了:我们弄到手的只是年幼的博士,年老的儿童。童年有自己的看法、想法和感觉的方式;最不通理要算拿我们的一切去代替;我宁愿一个小孩子有五尺高,不愿意他十岁上就有判断力。说实话,在他这年纪,理智有什么用?它是力的缰勒,而儿童用不着这种缰勒。”

一时他道:

“他的样子坦白而自由,绝非无理而虚荣:他的面孔唯其没有贴过书本子,绝不垂在胸口;你用不着对他讲:抬起头来!……不用妄想他说什么好听的话……他会给你讲他犯的或者心想的过错,一点不在乎你听了要起什么反应,信口开河,就和他做下好事一样,……他的观念有限制,然而清楚,如若他生下来什么也不知道,经验却教够了他;如若他读书比不上另一个孩子,他倒好念自然;……他只知道说一种语言,然而说什么算什么。”

引到这里,我得赶紧加上一句,这和我们的作者毫不相干,因为最近读到曹禺先生《雷雨》的序,以为我“臆测剧中某些部分是承袭了欧里庇得斯(Euripides)的《希波吕托斯》(Hippolytus)或拉辛(Racine)的《费德尔》(Phèdre)的灵感。” ⑤ 实际,我要是说到《雷雨》的故事和二位先贤采用的故事相似,我还不至于蠢到(我凭信读者的聪明)把一部杰作看成另一部杰作的抄袭。故事算不了什么,重要在技巧,在解释,在孕育,在彼此观点的相异。欧里庇得斯挡不住我们欣赏拉辛。而二者同样挡不住第三者问世。拉辛在序里一口承认他故事的来源,但是他相信他要是没有一个更好的写法,至少他有一个不同的写法。文学没有绝缘体,即让是一个创作的奇迹,也难免息息相通。莫里哀说他随手拾取他觉得可用的材料;他并不因而有所愧赧,在故事里面,还有比爱情更老更俗的?然而人人看不出她的皱纹,永久把她当作少艾。但是,回到卢骚,或者萧乾先生,因为我想说的是,所有《爱弥尔》抽象的理论,后者(或许从来不晓得这个理论,然而)具体地,画幅一样,不加解释(即是解释),呈在我们的眼前。乡村不得和城市碰在一起,儿童不得和成人碰在一起,万一碰在一起,那良善的,强壮的,因为无辜而更引人同情的,不是城市,不是成人,却是质朴和无识:两颗可告无愧于天的赤怀。

但是受罪,受冤枉罪的,却也正是这流放在人间的两颗没有光泽的黑玉。一个十三岁的女儿,从粗野的父亲,学会了“讨嫌的男人”。改正她这种观念的,不是知识,而是感情,不是父亲,而是一群天真烂漫的儿童。环哥没有荔子幸运,他随着无告无依的苦命母亲,来到城里,住在一个有礼教的家庭。于是这光明壮实坦白的赤子,竟然“乖了。他呆呆地倚着床沿,开始感到这次出游的悲哀。他意识着寂寞了。热恋了两天的城市生活,这时他小心坎懂得了‘狭窄’‘阴沉’是它的特质。”这离断毁天真的路很近的。

作者不仅爱护儿童,同样他怜恤类似儿童的成人。后者不是弱者,他们有的是强壮的身体,强壮的性格,甚至于强壮的灵魂。自然,这不是些飘萍似的妇女。作者同样写出没有社会地位的妇女——几乎是所有东方妇女的命运,——例如《雨夕》里面疯了的童养媳,《放逐》里面为饥寒而割舍亲情的寡妇,或者《篱下》里面软弱无能的弃妇。然而这里属于性格坚韧或者单纯的男子;单纯,所以成为一种缺陷;坚韧,所以饱经尘世的嘲弄。缺陷做成他们的可爱,嘲弄做成他们的吞声。“秃刘什么都不赖,就是有点儿‘牛脖子’。”他不提防也不会提防有人暗算自己。他忠实于工作,或者不如说,忠实于他执拗的脾气。他是一个卖马的秦琼,却缺少传奇的光辉。所以他输了那口气,撕掉铺保,退了那不作兴的印子车,因为没有一个人了解他,成全他的“面子”,甚至于心地厚道的要“面子的兄弟”。小蒋不似他那样绝望,然而一样孤零,在人世寻不见友谊。他和羊亲近:羊有感情,没有恶意,于是成功他的伴侣。有时我想,伟大的性格,生平任凭如何得意,总是独来独往,好像深山的巨灵,四野就见他庞大的影子,投在他的脚边,映照他寂寞的年月。他轻易不开口,开口就是忿怒;生活练出他的卓绝,痛苦形出他的缄默。打不进纷繁的人世,他流落在安慰的门外。老黄没有他们“乡下佬牛脖子”的脾气,陷在一个同样无底的深渊,他的身分高多了,当过卫兵,打过库伦,如今派来早晚接送少爷上学回家。老爷往年受过他的搭救。但是临到疯狗咬了他一口,他依然得卷起铺盖,向风尘里颠扑。他不知道同人竞争,他不清楚有功必须有赏。这是两个观念,中间没有一道相连的桥梁。和邓山东一样,他们都是司马迁没有叙列的游侠,“直爽,‘硬中软’的心肠”,然而孤独,连女人都不光顾的单性生活,也就是这种神秘而实际单纯的心田把他们和儿童纠结在一起:一个神圣的火燃起另一个神圣的火……

我始终没有提到书里两篇杰作,但是一篇杰作,即使属于短篇,也像一座神坛,为了虔心瞻拜,红毡远远就得从门口铺起,天下没有“太晚”一类的懊悔,如若我起首没有谈起《蚕》和《道旁》,现在来谈我觉得还是时辰。

但是,我们不必抛开我们已然抓住的线索,方才我们讲,对于一个心地忠厚的匹夫,立功行赏是两个无从连接的观念。他活着,上天赋他一份行善的机能,所以他必须行善,而行善就是服役,服役也就是他的酬劳。他没有虚荣,他也许骄傲,但是他很少妥协。他的缺陷好像一个伤口的疤痕,正好挡住外腐的侵袭。他有一副铜筋铁骨,然而生存是一个焙炉,进来不用再想出去,出去只是一堆无名无姓的髑髅。作者并不这样悲观,但是一切经不住寻根究底,不由自主,结论滑下我的笔尖。作者并不像我说的这样悲观,他保持他的平衡,不偏不倚,把现象揭给我们观看。出乎他的意外,我们却用这些现象来观看他守如处女的贞操。他的人生观做成他表现的深刻,丰盈,或者美好。

《蚕》有所昭示。这些蚕,不正象征着生性良善的人吗?优胜劣败的天择是人类行动的根据,也是自相原宥的藉口。桑叶剩下不多了,“健壮的,就尽力排挤他们的同食者”,即使“赌气把叶全挪到瘦的身边,但壮的一耸一耸地又追了过来”。没有谁能做它们一个公允的保证。饥饿让它们残食,竞争是生存最后的条件。本能胜过良心,现实强似梦境。于是“昨夜残喘的两条”,终于今朝死去了,作者发见它们“似乎带着害羞的心情,在临死以前把枯瘦成一层薄皮的身子,隐藏在一片残叶底下”。还有六条性命强自撑持着。他的同情却更向着后者:“有的,多半就是那最健壮倔强的,忍耐在匣的一角,等待丰年或者死亡。我爱它那怪样子,固执着充好汉似地,支持它的生命。”桑叶办来了,“立刻,像埃及的五个丰年一样……一个个由盖着的叶下钻出黑啄的头来,各抱一个缘角,沙沙地吃起来了。……吃得那么痛快,再也记不起和它们同来而饥死在荒地里的弟兄”。它们快到吐丝的时际了——让我把这段美丽的文字照抄下来:

“吐丝的蚕和吃叶的蚕可不同了。如果一条生命都有它发展的阶段,那我可以说,当蚕幼小的时候,实在常常可以看得出它那腼腆羞涩。中年它像‘人家人’,外貌规矩,食物却不必同家中人客气,及到壮年,粗大的头粗大的身子,和运行在粗的身子里的粗大的青筋都时刻准备反抗的。握到手里,硬朗不服气得像尾龙门的鲤鱼。若是由它嘴里夺去它正咬着的叶子时,它会拼死地追,直追到嘴里才能干休。它爱竞争,纵使叶子有富余,竞争也还是免不掉的事。如今,这暮年的蚕可不然了:身子柔软得像一泡水,黄而透明得像《吊金龟》里喊吾儿的老旦。那么龙钟,那么可怜,那么可爱!生活在它们成了可有可无的事,所以谦和温柔,处处且来得从容。”

它们完成了它们的使命。它们老了,“这六条无可贬责的生命”,“充满了热烈理想的豪杰”,被放在棉花上,听着它们的悼词:“安心地做梦罢!你们唯一心爱的东西,我都堆在你们身边了。愿这气息洗去荒年的印象,使你们的梦境丰深。放心,我们要好好待你们的子孙,把你们一代一代都埋在一块儿。”然而“毫无动静”,老蚕们“只酣酣地睡去了。”

现在,我们不觉得这些蚕都是老黄之流的常人吗?这一生,充满了忧患浮光,不都消耗在盲目的竞争上吗?为生存,为工作,一种从不出口的意志是各自无二的法门。然而隐隐有什么支配着它们。一对年轻男女是它们的主宰。那么,谁又是人生朝三暮四的帝王?我们自然而然想到命运。对于现代人,命运失去它神秘的意义,沦在凡间,化成种种人为的障碍。这也许是遗传,是经济,是社会的机构,是心灵的错落。作者似乎接受所有的因子,撒出一面同情的大网,捞拾滩头的沙石。于是我们分外感到忧郁,因为忧郁正是潮水下去了裸露的人生的本质,良善的底里,我们正也无从逃避。生命的结局是徒然。

此其所以现实主义的小说,几乎没有一部不深深拓着忧郁的印记。其实,属于正常人生的小说,大半从萌芽说到归宿,从生叙到死,唯其崩溃做成这些现象必然的色相,我怕行动都带着忧郁的脚镣。奇怪的是,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形似格格不入,它的作品却同样忧郁。最好的现实主义要删掉作者的存在,而最好的浪漫主义却要私人的情绪鲸吞一切。所以同样忧郁,一则泾,一则渭,呈出不同的来源。我们晓得文学都有现实做根据,浪漫主义的作品同样沾着尘世。但是浪漫主义者用他的自我来诠释,他接近自然,因为傲然无伴,只有无言的自然默默容纳他的热情。这另一篇杰作,我所说的《道旁》,帮作者走出儿童的世界,把我们带进人生的大道,却那样充满了一个孤独者散步时际沉思的忧郁。

这孤独者,在人生大路一侧,领会着色相的感赋。他说得好,“每晚它们都眨着眼,俯视着我孤单的影子,倾听我踟蹰的脚步”。白天他在矿务局服务,夜晚仿佛一个“逃遁者”,他窥伺着家家的和平,安绥自己的空虚。上峰派他到矿山去切实调查一番。一座矿井有崩沉的可能。他回来预备从实报告;同事劝他不必多此一举,因为局里已然从外国请来一个新婚的矿师,说要前往检查一切。他收回良心,重新在赖飞(Life)——人生——路上散步。道旁多了一家新建筑,住了一对鸽子似的夫妇。他们的幸福吸住我们的孤独者,因为他有一种病,“我喜欢让别人享受那实体,我贪爱那感觉”。这对比翼终于拆散了。男的就是新近聘请下矿的工程师。后者下了矿井,矿井陷落了,活埋了二三十条性命。神经异常的孤独者,以为是自己惹下的乱子,由于回来没有报告。同事打散了他的良心,他“开始了悟自己只是个小职员,把偌大惨剧的责任都拉到自己背上有些可笑”。但是他不敢再往赖飞路散步去了。他试了一次,立即逃回来了。

这时也有一条“蚕”,就是“那推一车红马蹄灯的老人”。他象征生命的单纯和忠实。“好似创造者散布星颗,他把满车红灯按照上峰交通计划,一一分配到路旁各各需要驶车人注意的地方。”一个现实里面的生物,尽忠于他的职分,不好奇,没有野心,仿佛一匹老马,拖着一辆老车,从来不想了解那夜夜相伴的精神病患者。

萧乾先生在商务印书馆出版了一本《书评研究》。在《创作界瞻顾》那篇附录里面,他责备一般作家“太避难就易”,唯其“躲避那勇敢的写实的叙述,而采用省事的方便的写法”。看过《篱下集》,虽说这是他第一部和世人见面的创作,我们会以十足的喜悦,发见他带着一颗艺术自觉心,处处用他的聪明,追求每篇各自的完美。(有没有追求到,另是一个问题,所谓追求,实际是没有止境的,没有止境,所以才觉可贵。)在气质上,犹如我们所分析,他属于浪漫主义,但是他知道怎样压抑情感,从底里化进造型的语言,揉和出他丰富的感觉性的文字。类似一切最好的浪漫主义者,他努力把他视觉的记忆和情绪的记忆合成一件物什。像这样的句法:

“剩在路上的人就亡命地奔跑着,像与一切命运挣扎般地想以脚踝的力气逃出扑将下来暴雨的袭击。”

不必说,属于可怕的冗长。幸而他只偶然倾踬在这种泥淖里面。但是,无论如何,他是个有心人,用心在卖气力。你想象不到他乖巧到多么可爱。他识绘。他会把叙述和语言绘成一片异样新绿的景象,他会把孩子的感受和他的描写织成一幅自然的锦霞。坏的时节,你觉得他好不娇嫩!然而即使娇嫩,你明白这有一天会长成壮实的树木。他的文笔充满了希望。我们不妨举出一二,供给读者咀嚼。他是一个意象创造者。他会换个花样,拿冷不防的比喻引起你的情趣,叫你觉得他库藏的丰盈。他可以把流星的坠落譬做“顽童在青石板上任性抹画”;他告诉你“都市像一个疲倦的舞客,在午夜酒阑时,由窗口伸出一只胳膊,想探试一下微凉的太空”;这不足奇,奇的是下面紧接着:“这路便是都市的一只胳膊。”

我们每年可以读到五十部短篇小说集,然而即使把长篇小说全算上,我们难得遇见这样十部有光彩的文章。没有人注意这些节目,然而这些节目,往往决定一件作品的精窳。多少人想到风格,然而很少人体味美丽。比喻是决定美丽的一个有力的成分。因为美丽要天衣无缝,而比喻最难创造,又得不太勉强。自来我们用的多半是前人的收获(典故),然而可怜的是,前人的收获,又有几个后人独出心裁享受的!古尔蒙把比喻看作神话的来源,因为每一个美丽的比喻,本身就是一篇故事。叔本华更把比喻看作天才的征记。没有人比莎士比亚用比喻用得更多的。到了他嘴里,比喻不复成为比喻,顺流而下,和自然和生命相为表里而已。

比喻不能挤榨。但是细致,只要是一个勤奋有为的学徒,却不难攫为己有。这要心灵绵密,观察丝丝入扣。我们得请读者欣赏《蚕》和《道旁》,而后会同意作者多么值得誉扬。例如下面这一段,你分不清哪一句是比喻,哪一句是观察:

“每天做完了人家的教师,转来再作它们的粪夫。碧绿的叶素通过那皎白的躯体都凝成豆蒄的碎粒。为它们换掉叶子,又看着它们眠起。到后来,那长长的身子就愈变愈透明,透明得像一个旷世弦乐家的手指。一股青筋,絮云似地,在脊背上游来游去。”

沈从文先生说作者“生气勃勃勇敢结实”,绝不过分。

一九三五年

注 释

①  见于卢骚著名的《萨华副主教的信仰宣言》(La Profession de foi du Vicaire Savoyard)。

②  见于一八七四年十二月八日乔治桑致福楼拜书。

③  读者一定暗暗笑我饶舌。实际最好的准备,作者已然为我们安排下了,就是他那封《给自己的信》,在《水星》一卷四期上发表的。他原想把这用做《篱下集》的跋,可惜随后割舍掉了。作者在这里一壁解剖自己,一壁责罚自己,是一篇妙文;在我们这人人自命不凡的时代,这是一篇虚怀若谷的化身。难得的肝胆相见,不带一丝骄傲。他十分明白自己各篇作品的缺陷。这尤其不易。

④  同样是《丑事》前半的暗示,引起我道德的反感。我承认丑恶可以育养美丽,然而要本身不和人性抵触,上了艺术家的手,能够给出一种艺术的喜悦。这就是说,他不让人厌恶自己。但这,可很难,简直难极了,有时会形成绝大的矛盾。梵乐希(P. Valery)说的好:“眼睛爱灵魂所憎的。”有克腊西克修养的作家多半避免二者的冲突,让眼睛和灵魂打成一片和谐。现实主义,特别是自然主义,有时不免,也不在乎,这类生料的采用。然而反乎人情(例如《放逐》的结尾),或者利用好奇来诱惑(例如《丑事》的前半),我们把这叫做粗陋的现实,往往形成一部作品的瑕疵。

⑤  参阅《雷雨》原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