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先生作

巴金先生再三声明他要沉默。我不相信,犹如我不相信湖面结冰鱼全冰死。因为刺激或者忿懑,永久和笔告别,未尝不可能,但是在巴金先生却不那样简单。他的热血容易沸腾上来,他的热情不许他缄默。他去了日本,预备抛弃文学的生涯——然而如何抛弃,假令文学便是表现?因而如何沉默,除非江郎才尽,或者永遭锢禁?他有一个绝对的信仰,这信仰强他为人指出一条理想的坦途。他有一个敏于感受的灵魂,这灵魂洋溢着永生的热情,而他的理性犹如一叶扁舟,浮泛在汹涌的波涛。这中古世纪的武士,好像向妖魔恶战一场,需要暂时的休息,以便开始另一场恶战——一个和世俗又和自我的争斗,而这暂时的休息之所,正是“患难见交情”的日本。老天给人安排下各不相同的命运,苦难正是每个创造者的本分,便是休息,他也得观察,思维,好像从汹涌变成粼粼,水依然流了下去。

《神·鬼·人》,便是他最近从日本带回来的不大不小的礼物。不大,因为这只是三个短篇小说;不小,因为企图揭露人性最神秘的一部分,那有生以具的不可言喻的一部分,我是说,宗教。

人类的情感可以分做三个发展的阶段,或者三种精神的趋止,最初该是神的世界,其次鬼的世界,最后人的世界。其始也,人类睁开迷朦的眼睛,惊奇赞叹四周非常的景象。渴了,有水喝;饿了,有东西吃;做了坏事,报应不爽;心想如此,偏偏如彼。什么在主宰这完美而又渺小的存在?看不见,然而若有人焉。无以名之,名之日神。所有人类最高的努力大都用在怎样和神接近,完成神意,获得长谷川所企望的“神通力”。在人生的十字街头,有若干叉路奔往不同的幸福。对于最初的人类,“神通力”未尝不是达到不朽的法门。不朽便是幸福。于是另一道熹微的晨光:透进人类茫漠的意识。死不见其完全无望。不!朽了的只是身体,那真正主有一切的灵魂去而生息在一个不可知的宇宙。——神的世界?介乎神人的世界?神如大公无私,鬼——人们的祖先却切近各自的子孙,由于私的情感的联系,加以特殊的袒护;因为切近,无从触摸,不免带有更多的恐怖的成分。但是,人类从童年渐渐走进成年的理解,终于发见了一个庄严的观念,一种真实的存在,那真正指挥行动,降祸赐福,支配命运的——不是神鬼,而是人自己。

这三个世界,不仅占有人类历史的演进,同样占有常人的生活。这成为三种心理的情态,纠结在一起,左右日常的活动。宗教是人生有力的一部分,无论对象是神是鬼是人,其为信仰则一。有的用人服侍神鬼,有的却要用人服侍人,有的走出人的世界,有的却要从神鬼那边抓回人的独立。有的抛掉权利,换句话,尘世的苦斗,有的却争回生存的权利,因为“我是一个人”。否认个人绝对的自由,正是一切罪恶的泉源。

这里三篇小说正各自针对一个世界,用第一人称做旁观者,从消极的观察推绎出积极的理论,藉艺术的形式来表现一个或者一串抽象的观念。唯其如此,有些书必须有序,甚至于长序,犹如萧伯纳诠解他的戏剧,巴金先生需要正文以外的注释。在这一点上,没有人比巴金先生更清楚的,几乎他没有一本书没有一篇序跋。为什么这样做?因为他在小说里面还有话没有说完,而这没有说完的话,正好是那精彩的一部分,——那最重要的一部分,他所要暗示的非艺术的效果,换句话,为小说造型的形体所限制,所不得不见外,而为巴金先生所最珍惜的郁结的正义。这就是说,巴金先生不是一个热情的艺术家,而是一个热情的战士,他在艺术本身的效果以外,另求所谓挽狂澜于既倒的入世的效果;他并不一定要教训,但是他忍不住要喊出他认为真理的真理。看着别人痛苦,他痛苦;推求的结果,他发见人生无限的愚妄,不由自主,他来加以匡正,解救,扶助——用一种艺术的形式。是的,这末一点成全了他在文学上的造就,因为不由自主,他选了一个和性情相近的表现方法,这方法上了他的手,本来是抒情的,也就越发抒情了。然而本来是艺术的,不免就有了相当的要求——要求一种超乎一切的自为生存的一致,因而有所限制。艺术家最高的努力,便是在这种限制之中,争取最和谐的表达的自由。唯其需要和谐,一种表现的恰如其分,我们不得不有所删削——所删削的也多半正是最妨害艺术之为艺术的。

巴金先生未尝不体会到这种艺术的限制,所以他才把自己的话留到序跋里演述。他不见其有意这样区别。不过分自觉,所以他的作品才那样和他一致,成为一种流动而动人的力量。不以艺术家自居,只要艺术供他役使,完成他社会的使命,同时不由自主,满足艺术的要求,他自然而然抓住我们的注意。

这不足以责备巴金先生,因为一切艺术的形式,归拢还不是自我忠实的表现?了解巴金先生的作品,先得看他的序跋,先得了解他自己。我们晓得,一件艺术品——真正的艺术品——本身便该做成一种自足的存在。它不需要外力的撑持,一部杰作必须内涵到了可以自为阐明。莎士比亚没有替他的戏剧另外说话,塞万提斯(Cervantes)没有替他的小说另外说话,他们的作品却丰盈到人人可以说话,漫天漫野地说话。然而谈到现代作家,我们必须记住我们是现代人,有题外说话的方便权利和必要。一个现代人,具有复杂的生活和意义,不唯把自然给我们鉴赏,还要把自然揭穿了给我们认识。所以,像巴金先生那样的小说家,不幸生在我们这样一个时代,满腔热血,不能从行动上得到自由,转而从文字上图谋精神上的解放。甚至于有时在小说里面,好像一匹不羁之马,他们宁可牺牲艺术的完美,来满足各自人性的动向。这也就是为什么,现下流行的小说,用力于说服读者,所有艺术全在说服;然而现下流行的小说,忘记艺术本身便是绝妙的宣传,更想在艺术以外,用实际的利害说服读者。我们眼前推陈了许多精窳杂糅的作品,尽情于人性胜利的倾泻,而这人性,又建筑在各个作家自我的存在之上。

巴金先生的《神·鬼·人》,正好是这种倾向的最好的例证。在《神》里面,写信的人(即是作者)告诉他朋友道:“记得我和你分别时,曾说过想掘发人性的话,那么我不妨先从这长谷川君动手罢。我总得想个法子把这人的心挖出来看一看。”这里从事于“掘发”的,不是一个研究科学的人,而是一个带有成见的人。不是科学者,巴金先生能够带着怜悯掘发他的人物。他不那样无情,然而他的信仰(不要忘记,他是有了信仰的人)同时指明人物的谬误。也许因为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科学者,他没有把神写到十足的完满。长谷川是一个渺小的可怜的存在,富有关于人类的兴趣。作者告诉我们:“这人读过的书本真不算少呢。……我真正有点糊涂起来,我禁不住要问那个熟读了这许多书的人和这时在客室里虔诚地念经的长谷川君怎么能够就是一个人呢?我找不着回答……”便是长谷川自己也说:“信了这宗教还是不久的事,以前我还是一个无神论者呢!”但是作者始终没有把剧变的原因告诉我们,如若作者“找不着回答”,读者并不因之多所原谅。同样地叙述悲剧的发展,最后到了“那悲剧的顶点马上就会来的。……结果一定是这样的:他抱了最后的勇气一步跳进深渊里去。这便是那快到来的悲剧的顶点罢。”于是《神》便结束了。巴金先生不能看下去,忍受下去了,他的理智不能克制他的情感,然而读者,不似他那样易于动情,偏要看见“那悲剧的顶点”,因为只有这样一来,故事才叫圆满。

这不能算作《神》的缺陷。任何作品推不开作者的性情。我们所应接受的,是他所已给我们的,不是他所未曾给我们的。我们根据他所给的一切立论。进而推衍他所未曾给的一切。易卜生的社会问题剧同样不给我们答案,因为答案尽可自由意会,不必强人相就。《神》的真正的缺陷,却在这里只是片面的观察,深而不广,静而少变。这是一个无神论者的观察,在态度上已经是一种扞格;而这无神论者,仿佛一个道婆,唠叨着一个重三叠四的心理现象;而这现象,仿佛一滩死水,没有回旋曲折——说实话,没有事变(不是没有故事)发生。这里或许受了日本小说的影响。我们东邻的文学创作有的是新奇,有的是小巧,有的是平淡,有的是趣味,有的是体会。然而就是缺乏一切做成伟大文学的更有力的成分 ① 。巴金先生的热情和信仰从日本的暗示救出他自己。即使有亏于造型的条件,《神》也拥有一个更深厚的人性在。

所有《神》的遗憾,第二篇《鬼》弥补了起来。这里是一个人的自述,从现时折往回忆,从回忆又折到现时。平静的海水开始,汹涌的海水收尾,二者借来象征人生内心的挣扎,形成全篇完美的结构。我们知道了堀口的性格,环境,教育,以及一切发展成为他精神存在的条件。他的转变是自然的,他的性格先就决定了他的未来。这是一个良弱,良而且弱,犹如长谷川是一个良弱。堀口不及他的情人,“男的醉在目前的景象里,而女的却放纵般地梦想着将来的幸福。”他不会为情而死,他缺乏理想,以及为理想而奋斗的力量。一个可怜虫,充满了精神上的骚动。他那一线的牺牲禁不住几番风吹雨打的梦魇。我们的世界有的是这类良弱。

但是如若有人问我,“你欢喜三篇那一篇?”我将质直地答曰:《人》。这不像一篇小说;也罢,反正我选了它,我并不失悔。为什么?敢请回身问问各自的日本朋友。犹如作者去年立下的誓,谈到这一篇,我甘愿把自己贬入沉默。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十六日

注 释

①  我承认我的偏颇,“日本通”一定会把我看做愚昧。我的印象完全根据的是翻译,自然不能算作健全。然而,无论如何,这是我的印象。《神》的毛病不在所受日本小说的影响,如若我的印象不算正确。不过这推翻不了《神》的缺陷单调。作者应当多从几方面来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