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健壮烈之球战

忙里偷闲,想不出一个调节精神的好法儿来,就往往沉迷在影戏场中。片子果然好看,大足以怡情悦性,而惯常被包围在黑暗之中,也不免有些儿奄奄无生气了。老友孙道滕君,在《申报》教育新闻栏中主编体育一门,常和体育界要人相接近,他便教了我一个振作精神的妙法。说是常川到足球场中观球战去,任你精神怎样不好,也会奋发起来。在下从善如流,好几次跑去尝试,果然如百龄机广告所谓“有意想不到之效力”。但是在下有一个怪脾气,非国际的作战不看,因为本国的球队作战,胜负之间,无所容心,刺激力减少,精神自也不能振作到十二分。若是和外国人作战时,那竟好似在前敌看枪炮的真战争一样,每胜一次,便手舞足蹈,快乐的什么似的。最近我曾看了两次中国对葡萄牙的球战,一次是混合队,一次是乐华队,都战得胜利。不过我国的观众,庆祝胜利过于热烈一些,大放爆竹不算,有一次还有人将橘皮和泥块向葡方的球门中抛去,以致惹起葡方球员和公正人的抗议,向李惠堂队长说话,李队长没奈何,只得向那铁网眼外的观众摇手劝止。其实呢,这种小事情原不成问题,可是在他们两次输球之后,自也不免有些儿猴急咧。

三月三日天气新,足球场中多丽人。乐华队又与英国工程队作战了。工程队中很有几个能手,确是球战场上的劲敌,所以在战局未开之先,已料知有一番死战了。三点钟时银笛一鸣,乐华队诸健儿就奋勇直前,比了前两次对葡之战,似乎加上了不少劲儿。果然不到十分钟就被戴麟经踢进一球,博得全场怒潮一般的欢呼声,而爆竹之声,他跟着砰砰訇訇的作响了。以后双方出奇制胜,往来力战,又仗着李惠堂一双神奇矫捷的腿和脚,再胜一球,欢声雷动,观众高台上竖着的一面“祝乐华胜利”的横旗,在风中猎猎地翻动着,也似乎满现着得意之色。柠檬时间过后,下半时战局又开始了,可是乐华已胜了两球,而又有两位健将的头上和腿上都受了伤,所以已不如上半时的有劲。绰号小黑炭的陈镇和,却还十分骁勇,始终不懈。而严守球门的周贤言,也精神抖擞,抵住了好几次危险的袭来。因此下半时虽不曾获胜,却也未受损失。任是工程队员身子高、腰脚健,也无如乐华何咧。在下看球战,有一个秘诀,就是敌方的球门在那里,我也立在那里,可是眼看着我方健儿盘球疾进,轻轻地踢入敌门,这是何等开怀的事。至于我方的球门,我倒不很注意,可是万一被敌方得胜,生生的看那球直攻进去,岂不是伤心惨目么?凡是老于看球的人,谅来都赞同我的话吧。

(1928年3月6日 第329期)

一日间之舞场生活

愚不能舞,亦不欲舞,而有时颇喜作舞场之游,盖乐声琤琮,舞影翩跹,固足令舞者心醉而神往,即不舞者亦弥觉其怡情悦性也。上星期日,王汝嘉兄坚约参与大华饭店茶舞会,人斥一饼金,即能饱啖茗点,兼得舞踊之乐,故生涯鼎盛,数年如一日。是日愚等去稍迟,座上已告客满,仅于门次一座。在座者汝嘉伉俪外,有光华大学高材生叶仁寿君与汝嘉令妹慕仙女士。叶君善舞,能作佳丽斯登舞,慕仙虽习交际舞未久,而舞态已颇婉妙,故时时入场同舞。汝嘉伉俪已能舞,而尚不敢一试于大华,若愚则不舞之鹤,徒危坐作壁上观而已。顾以座近门次,客之来者,皆见之了了。唐瑛女士偕其藁砧李祖法君来,见愚,嫣然作微笑曰:“长远弗见哉”,遂姗姗而过。张慧冲君则与名优周信芳、高百岁二君偕来,未携舞伴,不知素娥夫人无恙否。已而舞场中有一蛛挟其舞侣婆娑旋舞而来,遽挥手遥相招呼,谛视之,则黎明晖女士也。继又见王季眉君与宣景琳女士,同舞甚乐。而前者交际场中鼎鼎有名之刀疤六娘,亦宛转作妙舞不已。蒋保釐兄与其友人陈君及舞侣等在别座中,陈舞而蒋不舞,盖亦与汝嘉伉俪抱临阵中怯之病者。及六时有半,舞者兴未阑,而愚以有事,遂先行,闻乐声抑扬亢坠,似作腻情之曲也。

晚九时,愚又以汝嘉电召,遄赴新新舞场,汝嘉伉俪等已先在,值恨我、吉诚于座中,佥以愚陡入舞场为讶,于别座中复见保鳌及其友人陈君舞侣张女士。是时王、蒋皆起舞,迪不如在大华时之馁怯。保釐学舞未久,亦已楚楚可观。张女士之舞姿,则尽态极妍,自不在唐瑛、小曼诸前辈下,故求与同舞者綦众。斩新每场休息仅一分钟,乐声起乐如连珠,故舞者旋息旋舞备极辛劳。张女士疲于奔命,两骽皆作楚,愚笑曰:“君曷不援影戏院例,悬一‘暂定片刻’之牌示乎?或则见求舞者来时,引手搥腿不已,或亦可为缓兵之策焉。”张女士笑,为乐声又作,又有人挟之起舞矣。吉诚御长袍,而舞兴甚豪,歌舞明星欧笑风女士方与同为座,时所嬲。欧固善舞如张女士,故亦甚矣其惫也。场中舞女多粤产,姹紫嫣红,不可逼视。夜过午,始起去,复至巴黎、爵禄二舞场小作参观,座客阗咽,固亦无不在乐声舞影中,度其欲仙欲死之好光阴也。

(1928年3月12日 第331期)

功亏一篑之中华足球队

我抱着满怀热望,在昼锦里口跳上十七路无轨电车,挤进在人堆里,赶往劳神父路中华足球场去,参观那中英两国的足球决赛。我的热望是不顾一切,只望吾们中华队得最后之胜利,果然夺得锦标归。有人对我说,英国队十分厉害,简直好似家庭工业社的无敌牌,中华队是一定要输的。我听了甚为愤懑,不去理会他。我的信仰中华足球队,竟和他们信教的信仰教主一样。我上气不接下气的奔进足球场去,先就接得了一张中华全国体育协进会敬告同胞的印刷物,是为了防止观众望胜之心过于热烈恐有轨外举动而发,说得娓娓动听,照录如下:

今天是上海万国足球锦标比赛的日子,爱国的士女们,谁都要来看看比赛的情形,望着中国得胜,然而今天的对手英格兰,联合全沪能手,声势何等厉害。我们中国虽然不弱于人,但是并非要长他人锐气,灭自己威风,究竟在体力上吃亏些,或胜或负,要看当场情形而定。不过我们很可以相信,我们的代表——中华足球队——必定用全副精神,来争此国际的锦标。我们在旁,应当时时鼓励着,使他们一心一意的向前,而对于敌队,也应当把友谊的态度对待,方不失我们大国民的态度。比赛结束,终有输赢,但是赢要赢得堂皇,输要输得漂亮,输赢不过是物质上的测量。所谓胜固可喜,败不为辱,而品性道德上的表演,才真正有关于国际声誉,我们希望中国得到物质上的胜利,同时也希望中国得到品性高道德深的荣誉。但是受了感情的感动,往往为这一时的物质上的利害,作出无意识的举动,造成了永久的洗涤不清的名誉上的污点,是何等的不上算,爱国当从大处着想,在座的同胞们,大概能领会得吧。

万众一心所渴望着的三点钟到了,两队健儿夹着他们荣誉的目的物——一双大银杯而坐着,拍了一张照片,于是银笛一声,这一场剧战便开始了。可是前一天曾下过雨,地上泞滑如膏,有几处还有泥潭在着,所以健儿们往来追着那球竟滑滑跶跶的像滑冰一样,跌筋斗的人便特别的多,健将李惠堂也大跌特跌,打破以前的纪录。有一次肚腹上着了一球,竟痛得伏在地上,站不起来,万众眼睁睁的瞧着他,何等的着急,恨不得都跳进场去扶他起来,幸而队员们扶着他跳了几跳,一会儿就复元了。经了若干时的努力,向敌方攻进一球,一时欢声雷动,直要快乐得要发狂了。上半时中,先是胜了一球,先声夺人,确是很可乐观的事。叵耐十分钟后,敌方攻势激烈,也被敌将顾尔攻进了一球,做了个和局。柠檬时间后,中华队仗着戴麟经、陈虞添、奚巧生三人传送得法,又有一球攻到敌方的球门中去,照例的欢呼声爆竹声热闹了一会。诸健将声势大振,步步进攻,然而敌方个个骁勇善战、不屈不挠。黄头发的包德亨,尤其勇猛,中华队球门便不幸被敌将琪氏攻入一球,下半时又成和局。到此我以为这回不分高下,留在下一回再分胜负,给我们多看一回大战,岂不很好?不知道那一个促狭鬼,定下了延长三十分钟的章程,于是使百战百胜的中华足球队终于失败了。前后两个十五分钟,一口气就输了两个球,端为我们队员的体格不及英国人强壮。这时大家已有筋疲力尽的样子,眼看他们长驱直前,没法抵抗,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这是多么痛心的事。

我如今提起笔来,大书特书道:“中华民国十七年三月十一日,中华足球队败于英国足球队。”我要将这二十四字嵌在中华诸健儿的脑中,希望人人努力、人人奋发,到明年战胜英国足球队,一雪今日之耻。

(1928年3月15日 第332期)

美丽之宴

三月十五之夕,曩在笑舞台爨弄之王艳芳、秋芳姊妹,假座美丽川菜馆海上诸名女优。由步章老代为发柬,愚与朗西、子英、山农、正秋、独鹤、梅生、子褒、慧剑、逸芬诸君亦被邀列席。大雄匆匆即去,谓方有家宴,将归享天伦团聚之乐,不克饱览红氍毹上诸名姝矣。时甫六时,上海舞台只小兰芬最先至,年甫十五六,婉娈可喜。近常兴言菊朋合演《四郎探母》、《宝莲灯》,识者称之。陆小曼女士曩在北京时,即叹为美材,诚正眼法藏也。刘艳琴继至,御玄缎斗篷,姿首清扬,谈笑颇活泼。山农称其态度自然,无矫揉造作之弊,自是的评。有传其将拜正秋为义父者,以询正秋,正秋无所表示,似尚在考虑中焉。已而琴雪芳、秋芳姊妹侍母偕来,雪芳御皮外套,而白如雪,似尚不甚健全。秋芳御一男士皮领大氅,偏偏如美男子。子褒推其姿致,为群姝冠,颇有见地也。新艳秋亦与其母偕来,御粉红呢大衣,厥状不愧一艳字,羞涩之态,依然如初来时。因尚有他约,入席未久,即兴辞去,向章老娇呼“爹”者再,正秋谓如小鸟之依人也。未几,雪艳琴亦姗姗而至,梅生、子褒示以所编雪艳琴特刊,精美无匹。雪大悦,磬折道谢不已,二子劳苦功高,殊当之无愧焉。其后络绎而至者,有小凌云、孟丽君、花碧兰诸姝,莺燕杂沓,似挟好春以俱来,令人浑忘春寒之料峭矣。主人艳芳、秋芳与其母氏,跋来报往,招待宾客,备极忙碌。是时海上名女优几尽萃于是,合主人共得十一人,山农戏谓今夕不啻开一坤伶联欢会也。

山农捧小凌云甚力,谓捧角亦有统系,有无可勉强者。独鹤笑问:“是否血统关系?”一座大噱,山农亟申辩,谓与凌云祖父有旧,故有统系之说云。继又授愚等以疗治胃疾之方,略谓每日饭后,手足爬地作狗行者五分钟,日久胃疾可不复发。此法闻之屈文六,试之甚效,坚劝试行。愚笑曰:“脱大宴会后,人人爬地作狗行者,不将成为一赛狗会耶。”众皆失笑。

梅生近日观剧之兴甚豪,并时与诸名女优宴饮。是夕将先至上海舞台观言菊朋、小兰芬之《宝莲灯》,再赴天蟾观雪艳琴等之《苏秦张仪》,朋好中颇有以其捧艳过力为言者。愚知梅生者深,敢担保其逢场作戏,聊以遣兴,别无作用,亦犹之野鹤闲云,无所牵惹也。是夕之宴,设于美丽,肴美酒美,满堂复多美人,诚有合乎美丽之义矣。归而记之,颜之曰:“美丽之宴”。

(1928年3月18日 第333期)

记许杨之昏

愚既记十五之夕“美丽”之宴矣,而是夕尚别有一美丽之宴。有不可不记者,则皖中许士骐画师与其未婚夫人杨缦华女士宴请证婚人胡适之博士也。先是愚既得柬,颇费踌躇,盖一夕两宴,两皆情不可却,且亦不忍割爱者。因先赴“美丽”,得睹红氍毹上诸名姝,已深以为快矣。比驱车赴新闸路许宅,乃于饱看三日后之新娘外,又获一瞻文艺界诸名流之丰采,诚足以快慰平生也。愚入席已八时余,主人为介见其未婚夫人。时方坐主席,姿致端丽、落落大方,继及在座诸君,则皆神交已久,而初度握晤者。胡适之博士健于谈,语多风趣,合座倾听忘倦。承齿及本报,谓每期必读拙作,而尤激赏丹翁之诗,以绑票喻为出堂差,足资玩味。继又道及拙编《紫罗兰》、《半月》刊与往岁中华书局出版之拙、《译欧美名家短篇小说》,谓为不恶。愚以大巫当前,不期为之汗下数升焉。已而愚谈及二十年前之《兢业旬报》,中有博士诗文杂作,署名“铁儿”,已斐然可诵,博士谓所化之名,当不止此。当时共同合作者,为丹翁、君墨诸君,故至今尚珍藏数十册,以资纪念云。

博士问愚年,以三十四对,还叩博士,则三十有八,年事相去只四龄,而学识上之相去,直天壤矣。继又谈及《红楼梦》,谓近以三十金得一曹雪芹写本,深以为快。问以近有新著作否,云:“方著一白话文学史,将归新月书店出版也。”席终,博士嬲主人演说其恋爱之经过。主人略述结合之因,寥寥数语,无足动听。博士表示不满,欲闻其详。主人谓此乃恪遵博士名言,所谓“以最经济的手段,描写事实中最精彩的一段”也。博士笑曰:“经济则经济矣,其如不精彩何?”主人卒忸怩不肯尽宣,但曰:“由友谊而发生恋爱,由恋爱而缔结婚姻”而已。座中尚有谢慧生先生主持,为党国要人,工书法,名满天下。黄宾虹先生,则金石书画名家,夙所倾服者,外此有教育家江彤侯先生、林君墨先生、文学家程万孚先生、吴畏盫先生、新闻家兼戏剧家王怡庵先生。怡庵别署梨云,即最初在戏剧协社《少奶奶的扇子》中饰吴八大者,愚至今犹历历忆其声容也。近在《申报》任外勤记者,闻今年戏剧协社春季公演时,仍需加入云。主人为艺术家,故四壁琳琅,书画特多,冯总司令与李烈钧先生手书立轴,银钩铁画,尤足矜贵焉。

十八日,为许杨婚期,礼堂设大华饭店冬园。愚以事迟至,见新夫妇方摄影,一人为之指点,若电影中之导演者,则证婚人胡博士也。女傧相玲珑娇小,似曾相识,谛视之,则为黎明晖女士。男傧相容采焕发,为程万孚君。新夫妇乐极,笑容未尝有敛时。新娘御粉霞礼服,映以雪纱绛花,亦觉其仪态万方矣。已而复至园中摄数影,愚惟与新夫妇遥相道贺而已。与钱子化佛小谈有间,始兴辞而去。

(1928年3月21日 第334期)

刘艳琴拜爷记

吾友郑子正秋,其取得爷之资格,而为小明星小秋之爷者,垂十余年矣,顾未尝闻其作干爷,尤未尝闻其作伶女之干爷。上月“美丽”之宴,闻新艳秋娇声呼爹,谓如小鸟之依人,颇致羡于步章老之“爷”福不钱。于是努力于“爷”的运动,不一月而居然“爷”矣。膝前娇女,曰刘艳琴。入春以还,出演于上海舞台,颇以艳名,而歌亦宛转可听。郑子称善,数为文宠之,艳琴深为感荷,一时拜干爷之空气颇浓,及于月初而始实行。畴昔之夕,郑子乃于此新干女设宴会宾楼,以款诸友。愚颇乐于见老友之得此娇女,亟往称贺,而独鹤久久不来,郑子飞柬速之。则于柬背答云:“闻君亦得一小鸟,当贺当贺!”盖为美丽席间“小鸟依人”一语而发者,白鸟鹤鹤,其亦致羡于此依人之小鸟否耶?一笑。及九时许,始偕世勋同戾,则已自新新酒楼转局而来,故姗姗来迟也。是夕设席三,而客盈其二,列席者有步林屋、徐朗西、孙玉声、刘山农、宋痴萍、黄梅生、唐世昌、吴微雨、俞逸芬、杨敏时诸君,伶界夏月润、曹甫臣二君。夏豪于饮,而拙于拇战,打一通关,连负数爵,夷然无难色。痴萍、世昌亦酒国健将,轰饮甚烈,敏时勉为追随,颈颊皆赤,几类夏八先生登场作关公亦。艳琴去而复来,御荷绿色锦缎长袍,愈觉其流丽活泼。郑子为介见诸君,一一磬折,愚戏指小秋曰:“奈何不及此君?”艳琴一笑而去,未免吃亏了干阿弟矣。席间闲谈,得新消息二:夏八先生将入共舞台,条件正在磋商中;王亚尘、张辰伯诸君,拟编一艺术刊物,文画并重,将借本报地盘刊布,度亦为读者所乐闻。

(1928年3月30日 第337期)

友人之言

吾友汪子英宾言,莫干山有肺病疗养院者,在山水胜处,风物绝美,一般患肺病者之洞天福地也。汪子去岁尝病肺,困甚,两度入山,卒霍然而愈。其夫人患咳綦剧,时时窃发,亦入院就治,厥后竟不复发,至今德之。是院为国民党名宿周健初先生与张静江、李石曾、周柏年、周君常诸先生所创办,年来成绩斐然,活人无算。其经费向由健初先生担负,所耗不资,观其痼瘴在抱,始终弗懈,洵古之仁者也。顾汪予以专恃个人之力,深恐有不能持久之虞,用特商之同人,拟征求全国书画金石摄影骨董以及其他美术品共三千件,举行一大规模之展览会,入览者须斥资购一券,其展览诸品,一一标价待售。纵覆所得,至少当在万金以外。闻谭组安、于右任、张静江三先生已许以书联数十副,为该会张目云。

吾友许子士骐言,党国要人中,其以文章书法著者,有叶楚伧、邵力子、戴季陶、谭组安、于右任诸先生,世之人无不知之。不知川中宿将陈戎生先生,尤为难能可贵,盖其于书画金石诗文无所不能,亦无所不工,几不类一上马杀贼之莽将军也。先生名泽霈,蜀之巴县人,清鼎既革,即握川中军符,历居要职,今之川中名将赖心辉、邓锡侯二军长,皆出其门。而先生独恬退,不求闻达,十余年来,徒以笔墨自遣,所作山水,苍劲有致,直闯宋元人堂奥。篆刻尤工绝,高古可喜,尝有《一庐印存》之作,可见一斑。居恒喜吟咏,时与其夫人公子辈相唱和,刊有《东行诗草》、《梅花百咏》行世。一门风雅,殆不亚于胜清之汤雨生将军也。今中央执行委员李協和先生与先生善,主赣政时,尝以参谋长一席相属,故先生近在新都,有诗赠李先生云:“笔阵纵横敌万夫,廿年书画一故吾。南昌物换星移后,胸有甲兵老也无。”李先生亦亲书“不屑低头拾卿相,又能落笔生云烟”一联赠之。此次先生戾沪,许子张宴相款,属愚为伴,愚以事迟至,未获把晤,殊怅怅也。

(1928年4月3日 第338期)

雪园之一夕

雪园肴核丰美,脍炙人口,时复有赠奖之举,以结好于顾客。此次第三届开奖,属愚与严子独鹤监视执行。当第二届开奖,时愚与黎明晖女士同与其役,此次重征及愚。殆以老饕好吃,故于吃食之店缔此不解缘乎?一笑。是日以七时半赴雪园,沈子吉诚代表张德舆君招待入座。未几,独鹤与世勋偕来,而去岁以雪儿张榜小花园之蕴玉女士,与桃花宫舞星吴桂宝女士,旋亦同现于座中。雪儿来雪园,得其所哉!雪谓今年尚属初度觌面,理宜拜年,愚笑曰:“压岁钱未备,不敢劳君一拜也。”相与一笑。是夕雪御绛色之衣,时时低首作倩笑;吴女士则梳双短辫,娇憨可喜。惜雪园中无舞场,不能一睹其翩翩舞姿也。张德舆君自大华茶舞会来,故稍稍后时,道歉不已。八时半举行开奖,由独鹤掣一号码,为一千四百二十一号,即可得奖金六十二元。夫一餐之费只需一元至一元半,除餐费外,今乃唾手而得六十元之巨,此君之吃运与财运可谓并皆佳妙矣。席间谑浪笑傲,无所拘束。其尤啧啧艳称者,则为“玲丁丁拖雪车”与“蟾宫折桂”两故事,愚不知所解,附和轰笑而已。独鹤谈兴风发,逸兴云上,愚谓其入春以来,方过花的生活。鹤不自承,而亦未尝否认也。饮啖谈笑达十时许,始兴辞而出,不知门外风饕两虐,令人有行不得哥哥之叹。亟驱车遄归,得不为落汤之鸡,幸已。

(1928年4月6日 第339期)

灵岩之游

灵岩,吴中名山之一也,其他地在吾故乡吴县之西,吴王尝筑馆娃宫于此,厥名始彰。吊古之士,殆无不神往于西施妆台于响屧廊之间也。月之士四日,愚以赴七子山扫墓之便,偕室人凤君、盟兄珍侯往游焉。自阊门外阿黛桥以人力车达灵岩,需资人各二羊。九时出发,逶迤循御道行。十一点半达西跨塘,易山舆至七子山下。扫墓讫,遂直趋灵岩,亭午,已抵山麓。山石纷罗于前,峭拔有奇致,有御道一,曲折达山巅,道以砖筑,其平如砥,惟厥势斜上,滑不留脚,故登陡较艰。夹道丛草中,时见石根作方形,因知昔时必有石栏,可以扶手,不知何时为人截去,滋可惜也。山头有建筑物三,一塔、一寺、一钟楼。塔中有小龛无数,每龛俱供一石佛,今已零落不全,闻间有日人窃去者。寺曰崇报寺,规模绝小,寺僧和易近人,而不作西湖俗僧胁肩谄笑之态,可嘉也。钟楼中有钟,时复有钟声一杵,飞度客耳,清越可听。楼墙作火黄色,自山下望之,奇美入画。愚等在寺中啜茗小息,即有寺僮导观馆娃宫遗址,碎石乱砖,遍地皆是,颓墙半堵,依然尚在,不知是否当年之宫墙也。有巨井二,一八角,一作圆形,井水已浑浊,想宫女当年,必有在此顾影自怜者,而今则无足留恋矣。其上有巨石较平,云即西施妆台,但有柱根四方,依稀可见,追想当年西施然脂弄粉之状,为之神往不置。觅响屧廊,杳无所得,殊令人苦念当年莲步过处弓弓屧响之声也。过颓墙,达最高处,岩石嶙峋,古媚可喜。携凤君造其颠,见石上镌二巨字,曰“琴台”,盖西施操琴处也。珍侯继登,相与指点当年吴王与西施坐憩之处,以为笑乐。时已午后一时有半,渐觉腹馁,遂出所携食盒,作“辟克臬”,计得面包、加利鸡、沙田鱼、桃酱、牛油诸品,佐以红茶、水果,啖之甚甘。天风冷冷,集衣袂间,白云四匝,伸手可接,弥觉别饶奇趣焉。食已,遗加利鸡空罐于石隙间,留为纪念,即欢笑而下。于山半得一洞,寺僧称之为“仙人洞”,洞壁间镌有字云:“校书吴素君侍顾沅来寻西施洞,嘉善黄安涛郡人,道光乙己十月朔。”然则此洞即西施洞矣。洞口有紫藤一树,姿致绝美,藤花灿发如活绣,妙香袭人。小坐迎笑亭中,索读壁间游人题字,多如蝇蚋,而未见有绝妙好辞,足资观摩者,殊哂题字者多此一举也。纵览山下远景,心中为豁,循原道,徐徐下山。途次遇一书痴,挟破书数本,牡丹一枝,对人作憨笑,朗朗诵牡丹诗,云自木渎来,与之语,多不可解,亟舍去,返阊门,则已夕阳下舂时矣。

(1928年4月21日 第344期)

吴中之名园

吴中多好山水,亦多名园,凡游吴者,先必止于留园、西园,几成刻版之课程。愚此次旋里,亦复一往。留园中孔雀开屏,白鹦鹉作人语,皆无恙也。西园一水沦涟,群綥浮沉其中,亦无恙也。凤君以屡游生厌,小坐即行,偕赴天赐庄访程小青兄,参观吴东大学,觉吾吴风景人物,固无一不美,即此学子弦诵之地,亦饶有美的意味焉。越日,偕张珍侯君游天池山不果,因践顾明道兄之约,同访狮子林、拙政园。狮林闻尝一度属之故李平书先生,后以四万金归之贝氏。贝氏固多有贝之才,修葺一新。入其门,但觉金碧照眼,红绿纷陈,烟火之气扑人,与前此倪云林高士所布置之狮林,清俗逈异。其河舫以塞门德泥制,窗棂悉嵌五色玻璃,尤恶俗不可耐,惟旧时假山石,犹有存者。石多象形,或立如人,或伏如虎,或蟠如蛇,或如达摩之面壁,或如李白之脱靴吟诗,厥状种种不一,殆犹存旧时面目也。是日游人甚众,知为熟客所喜,非吾侪冷客所可留连者。周览一过,即去而至拙政园。园已颓败,而清幽可喜,一亭一榭、一桥一水,均可入画。河亭作船形,榜之曰“烟波画船”,中有一额,曰“芳洲”,出文衡山手。其下悬硬屏四,为吴梅村咏拙政园山茶花长歌一首,弥见名贵。忆其末四句云:“春华不语泪沾衣,惆怅花开燕子飞。折取一枝还供佛,征人消息几时归。”名花得此名句,并垂不朽矣。其他轩榭中楹联,亦多名人手笔。如南轩有王梦楼联云:“睡鸭炉萦小篆,迥鸾笺录新诗。”玲珑馆有陈曼生联云:“扫地焚香盘膝坐,开笼放鹤举头看。”见山楼有郑板桥联云:“东云归砚匣,裁梦入花心。”又一小榭中有一联云:“几上花能媚我,画中山欲招人。”书法与联句,并皆佳妙,特录存之。园之外厅,本为舞台,兹已芜败不堪,惟庭中有紫藤一架,敷阴满庭,花垂垂如璎珞,滋复可爱,藤根大可合抱,历时已古。壁间泐一石,有端午桥题记云“文衡山先生手植藤,光绪三十年立”,又一石额云“蒙茸一架自成林”,具见此藤之价值,谓为紫藤之王,谁曰不宜。两园之游,得明道兄与其夫人。任麗娟,涉览备极周至,可感也。

(1928年4月24日 第345期)

男扮女不如女扮女

西方各国,自有戏剧以来,凡是剧中的女角色,无论是正角儿,是配角儿,都得由女子扮演,从没有借重男子的(《佳来的姑母》一类的滑稽戏除外)。在莎士比亚的时代,便已如此,直到几百年后,还是如此,惟有我们中国,中了几千年来吃人的礼教的毒,凡事都采取男女不合作主义,连“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迂话也奉为金科玉律。所以那当着大庭广众尽情表演的戏剧中,更绝对的不许男女合作了。

京剧是流传最久远而最普遍的戏剧,剧中女角儿,向来是由男子描头画角,乔装而成的。男戏班中,断断容不得女子插足,因此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尚小云这班须眉男子,就拜了男女不合作之赐,给他们名利双收,成了一时代的骄子。但我以为男子扮女子,即使扮得尽善尽美,总觉得扭扭捏捏的,有些儿肉麻,远不如女子扮女子的妙造自然。这一句话,无论有戏剧知识没有戏剧知识的人,大概人人都能承认的。好了好了,近年来新学说风起云涌,吃人的旧礼教,渐渐地给打倒了。男女可以同学、可以合作,舞台之上,男女可以合演戏剧了。但瞧今年的上海舞台,几乎处处都是男女合演,红氍毹上,充滿了美的空氣。北方來的女角儿,都挂着挺大的牌子,备受观众的欢迎,而就中的一颗最亮的明星,那当然要算雪艳琴了。可怜在下不懂戏,上戏园子去,也好似小孩子看红面孔和绿面孔相打,不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但是看了雪艳琴的戏,只觉得样样看得入眼,句句听得入耳,而我那“男扮女不如女扮女”的学说,也益发着着实实的证明了。老友黄梅生是最最赏识雪艳琴的,他高兴要出雪艳琴特刊,唤我做一篇捧场文字。我千思万想,老是做不出,便随便得诌这么几句,总算交了卷了。

(1928年4月30日 第347期)

戒严之夜

劳动纪念节之前一夕,细雨廉纤,自奥迪安大戏院观《雪山莽汉》出,饭于意大利饭店,大嚼番茄牛丁史班格底(按系意大利人所嗜之一种面),佐以冷食菜汤米鱼羊脯酪饼之属,虽非尽善,亦尚别有风味。餐罢,已九时许,以有事于小东门,因附一路电车至黄浦滩,易九路车遄赴十六铺。迨将由法租界而南,不意铁门深扃,不容越雷池一步,叩就近一洋货肆之门,意在商请假道,而肆中人隔扉严诘,如防大盗。不得已,另觅他道,而他道之铁门,亦严扃,令人有行不得哥哥之叹。执途人而问之,曰:“七十起即特别戒严。”亟叩以戒严之故,则瞠目莫能对也。愚以小东门一带铁门,已如百二重关,弗能飞渡,因附六路西门之车,冀得一当,而车人则谓华界戒严。车只至小北门而止,车客因纷纷议论,预谋度宿之策,并互问所以戒严之故。据司机人言,共党发难松江被劫,其言殊不可信,姑妄听之而已。愚见形势严重,悬知小北门之铁门,亦必严扃不容通过,因思别以间道行。陡忆大自鸣钟附近一街,有一小弄,为山梁群雉聚居之所。弄有门,虽设而常开,可入华界。盖前此国民革命军戾沪时,排日戒严,愚出入两界,均乞灵于此弄者。车至大自鸣钟前,一跃下车,取道入群雉之弄,于打情骂俏声中夺门而入华界,一时如释重负,额手称庆。是时道中车已绝迹,而城内每一出入之口,皆有警士一人与保卫团员一人荷枪严守,有欲入城者,方剌剌作乞怜语,弗顾也。愚摸索出客岁卫戍司令部所赐特别通行证,由小北门,而方板桥,而西门,而黄家阙,而小西门,每经一处,必经一重喝阻,或高呼以口令来,或则少抑其声曰“不能走了”。愚以通行证示之,略受考问,遂得安然通过。道中行人已绝,幽静可喜,形影相伴,怡然自得,觉此无数街巷,似为吾一人有者。顾以步履过疾,汗出如渖,比抵家,湿透衬衣矣。

(1928年5月3日 第348期)

凤凰试飞记

輓近以还,舞场云起,而率皆以宫名,月宫、白宫、桃花宫,藉甚人口,乃者朱君联馥,独标新异,名其新辟之舞场曰“凤凰俱乐部”。凤凰,瑞鸟也,俱乐部而命名凤凰,其前途之大吉大利可知矣。五一节之夕,凤凰俱乐部举行开幕典礼,愚之标题曰“试飞”者,即指此也。朱君善交际,属沈子吉诚坚邀与宴,先以柬请继以面请,终则以电情,真有如俗谚所谓“三请诸葛亮”者。愚以盛意难却,是夕七时,遂与申报同事朱子应鹏、赵子君豪偕往。其地址为同孚路八号,女文学家吕碧城女士之故居也。往岁,愚尝数数过女士,参与茗会,纵谈中外文艺,逸兴遄飞,不意三数年后,乃一变而为舞场矣。楼下之餐室客室,今已合而为一,成一舞厅,四壁饰绘绝美,间以西方故事画,色彩颇浓艳,朱子应鹏深为激赏,谓为俄罗斯人本色也。别一室较小,本为吕女士起居室,今为休息之室,壁纸以深灰色为地,而绘孔雀无数于其上,其他椅桌氍毹之属,皆与壁纸相调和,以视之舞厅之粉红骇绿,别有清幽之趣。舞厅之外,有草地一方,闻将辟为露天舞场。客有于炎夏中来者,小驻此间,如服一剂清凉散焉。楼上凡三室,其一本为吕女士寝室,后与舞室连,今则贯而通之,辟为摇彩聚博之室,以供部员之娱乐。其邻室拟作扑克室,四壁染以蓝色,布置亦精丽。向日吕女士恒与朋好手谈于此,方桌一、椅四、皆红木,嵌以螺甸,盖为特制者,后此闻皆付之拍卖,惜哉!是夕朱君辟两室宴客,摇彩室中宴西宾,各国领事多戾止,扑克室中则宴华宾,半为新闻界,半则朱君友好也。馔事为俄罗斯式,冷盆特多,侍者皆俄人,执役甚恭。愚戏语朱君:“何不更添英美法侍者若干人,则更是为吾国人吐气矣。”席散已将九时许,愚以病咳遄归,不及观是夕舞踊之盛,为憾事耳。

(1928年5月6日 第349期)

零星话

比岁交际渐广,友朋日多,而礼尚往来,亦因以日繁,红白之柬,月必数至,且多郑重声明曰:“阿堵物非所好,请以文字来”,于是喜联、輓对、寿文之属乃大忙。愚腹甚俭,颇以应付不遑为苦。除輓对寿文须因人而施、不能刻板外,而于贺婚一端,则拟定联语两种。一为:“郎是地球侬是月,卿为宝辇我为轮。”此联系十年前自撰之作,以其尚有新意,颇沾沾自喜,凡文友中有燕尔之喜者,率以此联贺之。别一联曰:“斗掌覆茶闺课雅,然脂写韵艳情多。”则出吾乡词章名家吴瞿安先生手,写旧时闺中韵事,亦自雅令可喜也。

黎锦晖先生所著儿童歌曲,轰传遐迩,凡井水饮处,几无不知有《葡萄仙子》、《三蝴蝶》者。其他短曲如《毛毛雨》、《因为你》、《春宵曲》,未尝不佳。顾失之过艳,非所宜于儿童,若令曲院中人歌之,则得之矣。近顷以来,又作《春天的快乐》、《七姐妹游花园》、《神仙妹妹》、《新婚之夜》诸长曲,令其女公子明晖女士等表演之,而愚独爱其较短之一曲,曰《爱的花》,玩味再三,觉个中似包含一部情爱的哲学也。曲云:

(一)红了桃花,白了梨花,香了茉莉花,醉了玫瑰花。前也花,后也花,春光到我家。戴着樱花,佩着兰花,拈着海棠花,抱着杏子花。左也花,右也花,春色难描画。开了鲜花,放了心花,涌出了爱的花,春心荡漾不觉乱如麻。每逢想他,先要恨他,再要骂她,方才饶了他。古往今来爱情本来是假,何忍怪了他。古往今来,有几个真情人说过真情话?赶快丢开吧。揉了鲜花,丢了鲜花,关了心花,收了爱的花。忘了他,别想他,解开锁和枷,没有牵挂。

(二)前年花开,去年花开,今年花又开,明年还有开。千年开,万年开,春去春又来。春有花开,夏有花开,秋有菊花开,冬有腊梅开。不断开,永远开,春意常常在。春可重来,花可重开,少年的青春哪,哪能够再来?只怪我自己呆,只怪我自己呆,想起他来,心花又开,让那爱的花,尽管再开。仔细想他,他待我真不坏,何苦费疑猜。仔细想他,除开他真心人谁有真心爱。不要灰心罢,拾起花来,捧起花来,偎在我胸怀,慰我情怀,枷起来锁起来,哪怕苦难挨,死也要爱。

(1928年5月9日 第350期)

呻吟语

在下生平对于凡百事情,都是抱悲观主义的。那年上木屐儿声势汹汹,以二十一条逼我们签字,造成了五月九日一个奇耻大辱的国耻纪念日。我那时就大抱悲观,以为中国一定要亡了,我们中国人都要做亡国奴了,于是和泪和墨的写了一本《亡国奴日记》。参考了朝鲜、安南、印度各国的亡国史,描写亡国奴的种种苦痛,宗旨是在激励国人,急起救国,免得也像书中人一般,身受亡国奴那种无可告语的痛苦。这回自济南事件发生以后,我又大抱悲观,生怕我们又不免要做亡国奴了,很想再做一篇有血有泪的文字,激励国人。叵耐才尽江郎,竟提不起笔来,海内不乏文豪,愿他们沥血呕心,都努力于这种工作。

五九那天,是国耻纪念日,一般青年照例要开会的开会、演讲的演讲,闹盈盈地表示一番。今年因为济南事件,人人抱着悲愤,态度上便分外的慷慨激昂。这种青年,不失为爱国之士,真值得我们起敬的。然而五月九日下午五点钟时,在下去申报馆去,却见有五六个学生模样的青年,正在望平街口一个书摊子上,大看其性艺性史一类的书,大有爱不忍释之意。我在旁看着,只索浩叹而去。唉!他们竟忘了今天是五月九日了。

秦瘦鸥君刚吃了一顿东洋料理,大不满意,不道济南方面我们又吃了东洋人的亏,秦君向来爱国,怕他在不满意上,更要万分的懊恼咧。如今我们对于日本已实行经济绝交,不但东洋料理决不再吃,凡是一切事物和东洋有关系的,都得避之若浼。尤其重要的,东洋朋友交不得,东洋艺妓嫖不得,东洋舞女玩不得,东洋夫人娶不得。

(1928年5月12日 第351期)

读改七芗词

輓近病肺,胸膈苦窒闷,凌晨辄诣法公园小坐,挟一词集自随,盖于看花看鸟、听风听水之外,更读词以自遣也。一昨得改七芗先生玉壶山房词,先生画名满天下,所作美人,神韵独艳,不知其兼工词学,非凡手所能及。曹言纯谓其清空处如冰壶映雪,飞动处如野鹤依云,读之使人神爽,洵非风语。愚于集中,最爱其小令,小语轻圆,字字皆珍珠也。如《醉太平》云:“烟丝雨丝,杨枝柳枝,镜中小小眉儿,吮纤毫画伊。 苏堤白堤,花飞絮飞,人随萍叶东西,笑春归未归。”《阿那曲》云:“素面洗妆妆阁裹,倾脂河上倾脂水。藕丝衫子飏轻风,红玉浅酌犹未醉。”《菩萨蛮》云:“春人不把东风咒,祝他种出双红豆。绿鬓一枝斜,好簪红豆花。 雨余芳树底,收得相思子。夜夜梦江南,相思在枕函。”又云:“一行炙暖瑶笙字,春窗月好眠还起。指冷袖轻笼,山茶映雪红。 水苔印双屐,半向花留立。黛色点眉心,不知愁浅深。”又云:“一丝残笛飞寒绿,离愁似水萦千曲。临别又依依,不如缓缓归。 垂杨三两树,影也和伊住。夜静月生烟,一双人可怜。”及《相思月夜忆文卿》云:“年时初见茶茶,遮护碧窗纱。莺儿同坐,燕儿同话,飞向天涯。 月地云阶无梦到,碎秋心画鼓三挝。迷藏甚处,玻璃魂瘦,偎近寒花。”《昭君怨》云:“满院落花如雨,中有数声筝语。燕子最愁侬,一襟红。遮莫新来消瘦,掩映软丝烟柳。半卷夜明帘,露纤纤。”《卜算子》云:“借了一分秋,悄向心头种。偎近熏炉袖不温,夜浅春寒。 思梦背罗屏,髻影残镫拥。梦尽江南无数山,翠被愁无梦。”《虞美人》云:“明妆秀鬋红酥手,人似当时否?酒边佯醉意知无,笑问十年前事只模糊。 云萍易散人难聚,且听潇潇雨。花深月黑莫还家,今夜落梅风起太寒些。”词为四明钱氏藏版,归海上千顷堂出版,陈栩园丈为之校正。卷首一序,于误漏多所纠正,有价值之作也。

(1928年5月15日 第352期)

山东道上之归客

《申报》特派随军记者金华亭君,这一次随着蒋介石总司令大军北伐,停辛伫苦,差不多和军士们过着一样的生活,加着济案发生时,他正在济南,因此也受了不少虚惊。前天安然回来了,预备休息一下,他夫人惊喜交集,伉俪之情分外的浓厚,这几天自然要畅叙天伦之乐。这真叫做“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咧。

华亭说:“北伐军长驱直上,如入无人之境,一路在山东道上进行时,我们在后面看上去,只见青天白日旗下,六军健儿蠕蠕而动,真好似蚂蚁一般,人影儿简直是看不清楚了。这种奇观,还是生平第一次瞧见。”

济南事件发生以后,日本的兵士真好似吃了狂药,一见中国人便放枪,无谓男女都不能免。他们瞄准得非常正确,百发百中,只要你探出头去,砰的就是一枪。华亭曾亲眼见一个抱小孩子的妇人,平白地饮弹而死,那小孩子还伏在他母亲身上,哭喊着妈妈。唉!这是多么伤心惨目啊!号称东方文明国的日本人,和非洲吃人的蛮族有甚分别?日本人对付我们中国人,单单一枪击死,还算是最最客气的办法,最可恶的是处置北伐军中的兵士,再惨酷没有了。他们取了洋油逼兵士们吃下去,然后用火燃烧,真好似点灯一样。城中有伤兵一百多人,也全被杀死。唉!人道在哪里?公理在哪里?释迦和耶稣又在哪里?华亭又说:“他们从济南跟着蒋总司令上党家庄去,真是苦不胜言。总司令坐的是轿子,他们坐黄包车,后来车夫也拉不动了,便只索步行。路上所喝的水,差不多和洗脚水不相上下,回想上海的自来水真好似琼浆玉液了。”

华亭又说:“蒋总司令自济案发生后,态度仍很镇静,军务之暇,时时读报,尤喜读《申报》。对于冷先生近来的时评,十分赞美,说是洞中肯要,每天总得剪存的。一切重要文牍都经邵力子先生的手,凡事也都就商,依畀极深。邵先生精明干练,口才和文笔无一不好,这是我们上海吃报馆饭的一向所拳拳服膺的,无怪现在能得蒋总司令的信任了。”

(1928年5月21日 第354期)

名园小驻记

月之二十日,适为休沐之日。午间应老友名画家吴仲熊兄之招,饭于其家。餐事为西式,出家厨手制,精美绝伦,并得饫聆其尊人登瀛先生清诲,尤欣幸也。餐后小蝶嬲过其寓庐,会李常觉、周拜花二兄亦在座。栩园丈忽动游园之兴,因驱车共往霞飞路之沙发兄弟花园。园之东西南北,以霞飞辣斐德杜美善钟四路为界,估地可百亩。去岁愚尝以参与泳会两度来斯园,因皆以傍晚来,直趋泳池,故涉览未周。园中嘉树蓊郁,不知其数千百本,群鸟隐绿荫如幄中,宛转作歌,厥声如醉。东隅有小池,架之以桥,四周布置皆作日本风,有牌楼,有佛像,有石柱,有日本种之枫松,小坐其间,恍若身临三岛。顾以济南惨史,兜上心来,见之颇觉生厌也。更进有翁仲石马等数事,陈于草地之上,颇饶奇趣。有大花房一,建造绝精,玻窗启闭,皆以机栝为之。列西种海棠、凤尾松、迦南馨豆花、数日盎,粉红骇绿,亦殊可观。折而西行,见一日晷之仪,日影方指四点一刻,栩园丈出时计视之,不爽毫厘。仰视蔷薇无数,交络作穹门状,花方怒发,妙香袭人如醇醴焉。更西进,花木益幽深,一水沦涟出脚下,临以小榭,足资坐眺,小立其间,悠然如在世外。全园风物,此为第一矣。已而至泳池之畔,池方中空,见其底及四壁,皆以塞门德泥制,其白如雪。立西端作语,声布四壁间,作回响,了了可听,仿佛西子湖上空谷回声处也。园中草地极广袤,如铺绿绒之罽,履之良适。栩园丈谓此等草皮每方尺须三四元,以全园计之,非数万金不办,其他花木,更无论矣。腹部一带,植芍药多丛,半已残败,而余芬剩馥,尚可观赏焉。流连至五时半,始相将出,颇以未获一访园主人沙发昆仲为憾耳。

(1928年5月24日 第355期)

吾们的三周纪念

黄梅生兄的记性真好,他竟像母亲常常记得爱子的生日一半,请浙声兄来转告我道:“六月六日是上画的三周纪念了,小孩子抚养到了三岁,也不是容易的事,该怎么样表示吾们的庆祝?”我听了这番话,很以为然。但是吾们报纸的生日,不比小孩子做生日,可以叫一班宣卷先生宣宣卷,或是唤蒋婉贞、王美玉来唱一套《马浪荡》或《扦脚做亲》助助兴的,最高的限度,无非在纸面上热闹热闹罢了。讲到庆祝呢,我以为在这国家多难之秋,任何什么事情,都没有什么可以庆祝的。侧身四望,到处都是烽烟,虽是统一之期已近在眉睫,而强敌环伺,危机四伏,往往足以使吾们的统一上发生障碍。要是全国一天不能统一,那么吾们国民的痛苦也一天不能减少。佛经上以生老病死为人生的大苦,怕那时人人所捱受的,正不止这自然的四苦呢。

我说到这里,人家怕又要说我发老脾气、说悲观话了。也罢,国家大事,不去说,我且回过来庆祝吾们上画的三周纪念。希望上画的四杰(丹翁、梅生、空我、瘦鸥)打起精神,终年不变,做出许多好文章、拍出许多好照片来,给上画大张门面,像一朵四照花般,灿烂光明,十分动目。将来四通八达,销行环宇,每期销这么一二万份,和《申》、《新》两报鼎足而三。到那时四美既具,十方传诵,借吾们的一支笔,改造这四维不张之世,正如《左传》所谓:“投之四裔,以御魑魅。”吾们要是寿长些,还来得及大吹大擂的庆祝上画三十周纪念啊。

(1928年6月6日 第359期)

记茶舞会

舞潮之狂撼海上,垂数阅月矣。盛极必衰,事理之常,况此等嬉游之举,久则生厌,故比来夜舞之风,亦少少替,而茶舞会乃代兴。电影名导演陈寿荫、程步高二君创为金月茶舞会于前,而益利饭店主人许庭佐君与吾友任矜苹君之逍遥茶舞会,复继起于后。闻风而至者颇不乏人,除花花相对、叶叶相当之交际舞外,益以法、俄、意诸国名舞女之单人舞,广告中以裸舞为言,自足以轰动一时。顾愚以病困,皆未与也。茶舞之举,所耗较少,而时间亦较短,确为善政,故大华饭店星期日之茶舞会,生涯鼎盛,数年如一日。脱于休沐之日,执时髦之舞女而问之曰:“今日怎么生?”则必同声答曰:“大华饭店跳舞去。”作斯答者,十人而九,其盛极一时可知矣。

愚不能舞,亦不欲舞,而颇喜作矮人之观场,盖志不在舞,志在吃也。最近为友人所嬲,尝两度参与茶舞会。第一度为联青社假座大华,茶舞外兼以游园。愚到场绝早,盘桓园中者甚久,十姊妹点缀万绿中,或作浅绛,或发怒红,弥觉妖艳可爱也。座中吾中国《评论周报》朱少屏君、《大陆报》王庭魁君、《摄影画报》林泽苍君,盘谈滋乐,朱君自谓未尝舞,而亦绝不反对。盖吾国人普通娱乐,非嫖即赌,如能代之以舞,实此善于彼也。继复出《评论周报》第一号见贻,通体皆英文,旨在为中国内政外交作宣传,示世界以真相,故对于五三济案,颇多论列。而张歆海君《记辜鸿铭》一文,尤饶趣味,诚为今日社会中一良好之读物。是日与会者不多,而兴趣破浓郁。晤联青社李元信、汪英宾、李迪云诸君,并得识女青年会黄倩仪女士。黄女士善舞,兼善悲婀娜,御玄衣,飘浮有致,宛然一朵墨牡丹也。越日,应老友蒋保厘兄之邀,复参与礼查饭店之茶舞会,珍侯、汝嘉亦戾止。是日非星期日,而舞宾颇众,电影明星杨耐梅与一西装少年偕舞。有识之者,谓其人姓奚,为武汉一军界中人物云。宣景琳亦随其所天王季眉君来,舞兴飙举,每舞辄与,而耐梅则仅作三数舞而已。礼查茶点之美,为海上诸舞场冠,虽大华不能及。是日有杨梅奶油蛋糕一品,入口而酥,甘美绝伦,诚佳制也。场中布置,亦殊不亚大华,奏乐者多高手,得舞宾欢,故一舞再舞不已。及散场,已万家灯火时矣。

(1928年6月9日 第360期)

公园之一日

上海滩说是一片繁华世界,千奇百怪的玩意儿什么都有,但是嫖啊、赌啊、戏园子啊、游戏场啊,都不对我的胃口。我那百忙之中所瞧做消闲遣愁得好去处的,除了影戏院,便是公园了。可怜以上海之大,吾国市民之多,而要在租界以外寻觅一个吾们中国人自办的公园,竟一个都没有,那么只得低首下心的投到外国公园的门上去了。

记得有一天是星期日吧,我照例有三分之二的休暇,游公园的欲望达到了最高度。那些公园中绿绿的树、红红的花、青青的草、呖呖的鸟声,似乎都在冥冥中诱惑我。于是我奋然而起,决意到公园中去过这一天,给我那困乏的身心,进一些滋养料。母亲从没有到过公园,非给伊见识见识不可,一说之后,老母亲很高兴的答应了。凤君带着铮,玲、榕三个孩子,和伊的父一同出发。我们先到黄浦滩公园,除我自己有年券外,除了三十个铜元,便给我们踏进这向来“不准华人与犬入内”的乐园了。园地并不很大,只及到法国公园三分之一,门口一堆小假山和一个喷水池,要算是全园最好的点缀。中间一大片草地,杂莳花草,簇拥着一座音乐亭,据说夏夜有音乐可听,不知吾们有没有这耳福呢。去亭不远,另有一个喷水池,从一座叠石而成的坛上喷出水来,可惜水喷得不高,没甚意味。沿江一带设有许多长椅,可以安坐望江中船只往来,在适中的所在,有一座望亭,造在水中,通之以桥,在那里小坐,胸襟为之一爽,仿佛被江水洗涤了一下。这里水势较急,居然还可以听得浪花拍岸之声,这是很可爱的。

在西新桥畔第一家的大中楼吃了鸭馄饨,便又浩浩荡荡的上法国公园去。园中游人之多,数倍于黄浦滩公园,服饰时髦的女子,三五成群的在那里往来。进门不要钱,自然比较的便利了,因为女性一多,所以耽耽逐逐的男性也随之增多。白手套洁白如雪,漂亮的西装大半是蓝的呢,红的“生怕老虎”何等的好看,他们很容易的,蓦见了五百年风流孽冤,就亦步亦趋、形影相随的跟着走了。倘利用了这样的好耐性、好定力和百折不挠的勇气以救祖国,定有意想不到的效力,如今用在粉白黛绿的身上,那未免可惜了。园中的花木优美深秀,可以代表法兰西的国民性。那清漪一泓,白莲出水,有无数的文鱼,优游其中。这是我日常最喜欢小坐的所在,然而这一天却早被无数士女团团围坐着,没有我们插身之地了。吾们一行人,随意的坐一会、踱一会,尽着孩子们去跳踉。直到四点钟,老母亲有些倦了,便由凤君他们伴同回去,我却可巧撞见了严独鹤兄和蕴玉女士。像江西觅宝似的好容易觅到了三把椅子,就在水边坐着闲谈了一个钟头。斜阳将下,游人更多,我因为还有三分之一的职务要办,只得先自走了。

(1928年6月12日 第361期)

天马会之半小时(上)

如火如荼之第九届天马会,区为四大部,出品多至三百余点,益以故李平书先生珍藏之书画,亦数十件。举古今人之心血结晶,荟萃一堂,林林总总,美具杂并,而愚乃于半小时中尽读之,是与走马观花何以异。顾此半小时之所见,有在我心头脑地留一明显之印象者,亟捉而笔之于书。

入门即见洋画,陆尔强之《开辟》与《前途》,有魄力、有意义,读之可以励志。毛宾之《神光离合》,色调柔美,画笔亦极神光离合之致。徐朗西能国画,吾夙知之,顾不知其亦能作洋画,《爱俪园内景》一作,直画中有诗矣。张辰伯画笔与小鹣为近,《兄弟》、《雏》、《前途》、《思考》诸作,并皆佳妙。《春醉》自写醉后之像,若有酒气拂拂透纸背出,小鹣为小曼写像,徐徐欲治,直将辞纸而下,缀以修竹,尤觉生色。《韬光道上》亦森秀不负韬光也。汪亚尘《怒涛》、《潮音》,皆写于普陀,静对移时,似开澎湃声,自是有生命之作品。杨清磬所作,幽秀一如其人,《清闲》尽清闲之意,《活泼》极活泼之致,而《安乐乡》一作,尤能曲写田家幽居之乐,劳人草草,安得终老斯乡哉。许士骐之《冯玉祥氏肖像》,为今春作于郑州军次者,手抚地球仪若有所思,褒鄂英姿,恍在指顾间也。张光宇出品,多图案意味,愚最爱其《元兵》一图,古雅可喜,织为地衣桌衣,均无不可。而《何为》一作,为张辰伯写像,神态如生,亦属个中妙手。丁慕琴贪懒性成,不可救药,此次出品六点,亦可谓大卖其力,然又皆木炭水彩,无一油画,终属偷懒耳。六画中愚爱其《崇拜》、《幽境》二作,颇饶意味。叶浅予之《爱情》、《坐》,张振宇之《却而斯登》,皆能别创一格,小品中之佳作也。

(1928年6月18日 第362期)

天马会之半小时(下)

国画之甄选,似较历届为宽,故杂陈壁间者,尤多于洋画,浏览之余,目为之眩。黄宾虹为个中老作家,所作山水二幅,自饶清逸之致。王一亭出品,只一墨龙,夭矫腾拿,若欲破壁飞出,盖长于画龙者。其公子季眉,亦绘有山水二帧,功力颇不弱,殊不类一搂美人腰而跃舞大华舞场中之时髦少年也。其他学王而得其神似者,有许醉侯、高尚之作。许之《危峰飞瀑》与高之《钟进士》,宛然白龙山人手笔。曾农髯以书法名,而画亦不俗,梅花一树,殊足媲美彭刚直。费龙丁《无量寿佛》,满纸金石气,吾友谢介子见之,击节叹赏,谓画佛至此,直化于佛矣。钱瘦铁之《携琴探幽》、《黄山一角》,笔意森秀、自饶逸趣。唐吉生与张季爰合作山水,亦醇厚可喜。谢公展指画桃柳,自成一派,难能可贵。其他佳作,如刘贞晦之《璚洒》、李祖韩之《唐人诗意》、曹浩之《达摩出山》、楼辛壶之《松岩观瀑》、马孟容之《鹅群图》、郑曼青之《双桂树》,孙慕唐之册页,均为精心结撰之作,足资观赏。女画师之参加其中者,得五人,曰吴杏芬、曰张红薇、曰李秋君、曰张时敏、曰韩步伊,丹铅所施,自成馨逸,大抵以花卉为工。而韩步伊《高士图》一作,则为山水中佳品,殊深得其夫婿切磋之功欤。(按韩为瘦铁夫人)张时敏为谢介子之夫人,擅工笔花卉,除《柳雀芙蓉》、《月季鸢尾》二作外,别有《秋菊图》一作,南北名人题咏殆遍,惜张悬甚高,短于视者,不获细赏,徒唤奈何而已。而在此无数男女名画师之间,别有一十七龄孺子,亦出其处女之作,就正于有道者,则第六一号张英超所作山水也。英超为吾盟兄张珍侯子,能篆刻,兼从瘦铁学画,瘦铁叹为美才,故画端题语,谓为颇有是处。脱再加以十年学力,力争上游,吾知其必能一鸣惊人矣。

摄影虽止数十幅,而华社中人多有出品,郎静山之《美人香草》,如马湘兰画兰,清趣可挹,《下箸》一作,亦有佳致。张珍侯出品凡六,其四皆属于水,如《横》、《近水》、《闲舟》、《傍岸》,皆幽秀如名画,《游侣》中有二女郎,与背景并美,《清供》亦妙。张光宇诸作如《虚伪之影》、《向着光明》、《产构之努力》等,皆寓思想于银纸之上,实可谓哲理的摄影。陈万里之《烂漫》、《山茶》极春花如绣之致。祁佛青之《清湘笔意》、《紫藤》亦饶有诗情画意。陈山山之《渔舟》、《小训练》,均以伟大胜,殆摄影中之石涛八大一派也。丁慕琴之《倒影》,婉妙可爱,如图案画。其他如陈成华之《泥匠》王大佛之《优游一片仙》,与左赓生诸作,亦弥可把玩焉。故李平书先生收藏极富,数十年前假普益习艺所展览,愚尝一见之,此次所陈,乃多精品。如王时敏仿大痴山水,文溪峰五山仙馆,王山谷墨笔山水,华新罗仿山樵富春江,皆为真力弥满之作。自恨砚田多歉岁,未能以黄金易为己有也。

(1928年6月21日 第364期)

我们的“辟克臬”

在风日晴和的日子,约了三五好友,带了酒水食料,往景物幽蒨的郊野或园林中去吃喝。席地幕天,谑朗笑傲,这确是一件极有兴味的事。在英美有一个专门名词叫做Picnic,译音“辟克臬”,在吾国无以名之,只能称为野宴,也就是古诗人携榼听莺那个调调儿罢了。上星期六,我们一般“群居终日言不及义”的朋友,忽然发起雅兴来,说星期日没事儿做,何不上兆丰公园做“辟克臬”去。一时忙急了电话局里接线人,滴玲玲的电铃声中,便约定了五对贤伉俪。我和汝嘉是发起人,先就有了两对,加上了珍侯,便是“瑟利配阿”,保厘又约了他的好友谢芝芳君,密昔司谢就凑成五对了。

汝嘉很有军需处处长的才干,最善于办差,我们的“辟克臬”,便公举他筹备一切,他自也当仁不让、义不容辞。星期日早上,他老人家就实行朱柏庐先生治家格言的黎明即起,上北市去买了许多面包、牛油、糖酱以及沙田鱼、外国火腿、沙生治咸肉之类,赶回来预备好了,便浩浩荡荡的携眷出发,吾家铮儿,也愿随鞭蹬。可是从西门小西门之间,赶往梵王渡,坐了黄包车,再坐电车,又改坐公共汽车,这条路真觉得其长无比,我不由得微吟起岳武穆《满江红》词中“八千里路云和月”的妙句来了。

到兆丰公园时,已近午刻,我们一行人,边径往一个紫藤棚下,作为我们的大本营,这所在是我们上次来时先看定了的,坐在那里吃喝,真是绝妙一间大餐间。头顶上的紫藤花虽没有了,而绿叶扶疏,密密的结成了个油碧之幄,把阳光挡住了,四面又围着松树、梧桐树、银杏树等,一片碧绿。当下大家都很满意,把椅子围成了圆形,团团而坐,开始吃的工作。地上铺了一条粉红的毯子,一切饮食品杂陈其上。汝嘉生怕老饕不厌所欲,又向公园对门的一家餐馆中买了两客咖唎鸡来,风味倒也不恶。半点钟后,早吃得刀叉纵横,杯罐向天,面包屑合鸡骨肉片狼藉了一毯子。而一小半人的袜上、裤上、白皮鞋上,都沾染了颜色,黄的咖唎汁,红的是苹果酱,分外好看。有的身上湿了一大块,那是柠檬水、沙示水了。大嚼之余,相视而笑,幸而有几位密昔司在着,即忙办理善后事宜,一霎时间,把这残席收拾干净。我们鼓着一个饱饱的肚子,同去游园。保厘带着一具小影戏机,便把我们走路的姿势和玩笑的模样,一一摄入镜头。园中最幽秀的所在,是在接近圣约翰大学的一带,真有些儿杭州灵隐的风味,一起一起的都有碧眼儿在那里做“辟克臬”,男子们喝酒唱歌,兴高采烈。一株大树的荫下,见有一对外国夫妇竟头并头的躺在那里,枕褥绒毯,一应俱全,两口儿一动不动的,似已入睡,料他们栩栩蘧蘧的,正在做着清梦呢。

四点钟后,游人愈多,而我们一行人中有二三位密昔司已游兴阑珊了,便放弃了我们紫藤棚下的大本营,联翩出园而去。

(1928年6月24日 第365期)

艺苑琐闻

我对于无论什么东西,都是喜欢小的,越是小的,越觉得精致可爱。所以我在往年,曾独自做一本个人的小杂志,叫做《紫兰花片》,又集了曼殊上人、朱鸳雏等的作品,编成一部《紫罗兰盦小丛书》,面积都是小小的,不过英尺三四寸光景。袁抱存兄知道我爱小东西,曾送我一幅精裱的小对联,写的“飞清潜淑,照灼沈玄”八字,从宋刘怀民志墓石上用双钩钩下,非常隽丽。后来陈小蝶兄也送了我一副,写上我破题儿第一遭做的诗钟“晓日鏮如新妇颊,岚花羞上老人头”两句,另外又给了我山水小立轴两轴,都是长不到一尺的,分外的玲珑可喜,真如《板桥杂记》记李香君如香扇坠一般。小蝶自己也就喜欢这种小字画,因此异想天开,预备组织一个小画会,已约定钱瘦铁、李祖韩、楼辛壶、郑曼青、唐吉生、杨清磬、吴仲熊、胡伯翔、许征白诸名画家加入。同在一个时期间,专作小幅的画件,山水人物、花草鸟兽,什么都有,将来便举行一次小展览会,请大家鉴赏他们的小作品,这是多么有趣的事。

我不懂得音乐,也不会弄乐器,但是很喜欢听。因为那琤琤琮琮的乐声、咿咿呀呀的歌声,委实是足以忘忧而消愁的。老友傅彦长兄,常劝我听市政厅的音乐,我曾去领略过几次,很当得上“只应天上得的人间”这句老话儿。上星期在卡尔登看影戏,无意中听到俄罗斯女音乐家施洛文斯基夫人和伊的音乐班的歌唱,声调的抑扬抗坠,真是匪夷所思。每逢一曲将终,那尾声若游丝,在空气中颤动,神妙极了。所唱的歌,有好几支,我所知道的,只有那《伏尔加船夫》一曲,沉郁苍凉,不同凡俗,可是这俄罗斯的名曲,从二十多个久经磨练的喉舌中婉转悠扬的唱出来,自然是特别的道地了。最有趣的是唱了一支《毛毛雨》,以俄国人唱中国歌,比鹦鹉学舌更为吃力。后来晤见杨九寰兄,说起此事,才知是他教他们的,将来流传到海外去,倒又给黎家小妹妹出风头了。

(1928年6月30日 第367期)

飞公忆语

陈飞公先生往矣,老成凋谢,云何不恸。愚之识先生,岁在癸亥。一夕至晶报馆,访余子大雄,见坐中一长者,蔼然可亲。余子亟为绍介曰:“此敝岳丈陈飞公先生也。”即而与语,恨相见晚。后又时于袁抱存兄席次晤之,每晤必倾谈忘倦,盖先生健于谈,上下古今,滔滔不绝,而其意又至恳恳也。时愚方作《紫兰花片》小杂志,就教于先生,颇蒙嘉许,尝为愚书撰《紫罗兰盦铭》并叙云:“夫幽芬慰夕,结瑶想以成愁;鳶灵不声,拟名花而蠲忿,空谷闻足音之喜,若有人兮;哀时托海外之花,可谓怨矣。瘦鹃周子,奇怀要眇,别感孤馨,托望帝之春心;国魂何在?竭湘灵之瘦泪。倩影焉依?爰藉紫兰,颜所居处;更搜丛话,载刊短书。以芳菲散诸人间,愿有情视此息壤。庶其为裳纫佩,屈骚酬美子之词;斜月明灯,燕姞广国香之梦。丽言雕玉,用勰神弦。铭曰:‘侠佳夜,生微凉,猗罗袂,静瑶房,含芳思,散灵香,蕙风和,明月光,慧之宅,香之乡,花耶伊耶?是耶非耶?柔馨长袭予兮勿相忘。’附以跋云:‘《紫兰花片》近今第一名作也,虽短书耶,固足雄视诸刊矣。非予阿好,哲者当同具斯诣。盦主风格疏隽,似魏晋间人。与刘子芗亭、毕子倚虹,可称三凤。斯三君者,温俊冲和,文如其度,实所罕觏。飞老矣,逃禅落拓,撰述久荒。今以爱《紫兰花片》,结习未忘,应瘦鹃之嘱,为撰此铭,倒绷见拙,忍俊不禁矣。癸亥初夏,陈飞公撰于水月天庐。’”铭词名隽哀艳,不同凡俗,跋语则奖借过富,愧弗克承也。厥后又数蒙惠书,厚意可感,兹掇录其一云:“前奉手,并取出凭单。匆匆赴真茹,未及作报。昨日回,乃往大东,将‘花片’十一册领回细读,美哉此箸,吾无间然,拜谢拜谢。此后尚望继续赐读,遇有契触,自当随时题咏。兹特为撰盦铭,自视尚不恶,铭词尤觉惬意,贤者以为何如。不佞十年来未轻为人作正式文字,因贤者之冲和,有以感动我矣。文不足道,不过见飞与友人以心性为交谊耳,贤者当亦以为然。节近债户都来相亲,未免催租败兴,好在嘵嘵由他,有好题目作佳文,一概总不管也。觅日当约倚虹与贤者作快谈,瘦鹃先生着福,弟飞公合十,四月廿八日。”

厥后《紫兰花片》以事冗停刊,而先生亦北上就清史馆编修之职。忽忽数年,遂疏音问,不意噩耗传来,遽赴玉楼之召矣。先生名完,蜀中名士,于诗古文辞,无所不工,通佛学,好谈禅理,以六月二十八日卒于北平。先生此去,其亦生天成佛欤!悲哉!

(1928年7月6日 第369期)

粉香水媚录

秋草、雪鸪和白鹅画会这三个名字,印在我的心中脑中已有好久了。三年以前,我常常接到他们给《申报自由谈》所作的报头美人画,性质近于装饰画和图案画一派,笔触很流丽而活泼,看了使人发生美感,可惜近来不多作了。至于白鹅呢,本是我平日所爱之物,西洋画中常有这美妙的点缀,而俄罗斯名舞女潘芙绿佛所创造的妙舞《垂死的天鹅》,又是我所百看不厌的,所以我对于那“白鹅画会”四字,也起了连带的情感。这一次白鹅画会的主要会员陈秋草、方雪鸪、潘思同三君,在宁波同乡会举行粉绘水绘的展览会,就吸引我前去欣赏了。同去的有老友程小青兄,他恰从苏州来,在会中认识了陈秋草君,承他导观一切,这尤其是愉快的事。

秋草和雪鸪二君,都是作的粉画,每人各二十五点。参观之下,觉得画纸上的粉光粉色,比了美人儿面上经意涂抹的脂粉,更为美妙而可爱。秋草的第一号《彷徨》写一个裸体的女子,手脚上都系着铁链,彷徨在夜色苍茫之中,似有欲归不得之苦。我以为这一个女子,很可以代表上海诸舞场中一般可怜的舞女。《北斗河之夜》是写他故乡宁波一条河畔的夜景。渔火荧荧中,照着一个渔夫在那里垂钓,这是何等优美的境界。其他如《银灰色的薄暮》、《微曦》、《黄昏》、《一个蹄声深沉的雨夜》,都能用艺术的手腕,将每日天上的变化捉住了,放到那小小的一幅纸儿上去,简直仍和真的一模一样。可知他对于“光”“色”二者,有深切的研究了。雪鸪作品与秋草不相上下,《花一般的诱惑》、《模糊的玫瑰》都是写的美人,色调和笔触都美,画里真真,真有呼之欲出之概。《憔悴了的灵魂》写一个女子,赤裸着上身,盖着半床绣被,懒洋洋地躺在那里,活画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情景,正不知为谁憔悴咧。《掠夺者与被掠夺者》写三个强盗掠夺了两个女子,在那里跑,一种残酷狠恶的意味,直打到人家心坎上,使人发“人间何世”的感慨。其他写景诸作,也各极其美。思同所作,共三十二点,全是水画,中如《情绵绵除却天边月没人知》、《熳脸笑盈盈相看无限情》、《玉阶清凉几曲阑干万里心》等,都是写古装男女言情说爱的情景,虽不外乎唐三郎、杨玉环、张君瑞、崔莺莺等那回事,却也别有风味。写裸体美人的有《困人时节艳阳天气春慵恰似春塘水》一幅,很能使人感觉到春的美和人体的美。而《斜阳衰草征人血》一作,描写战后惨象,有仿佛有血腥气扑到鼻观中来了。此外大都是写景之作,很见到他作画的工夫是很稠密,而不是潦草塞责的。

这一次展览会中的作品,虽都是小品,和那种伟大奔放的作品不同,而我所得到的印象,实在觉得美妙可爱,如读六朝文一样。所谓粉香水媚者,就是我所下的一个极混统的批评。

(1928年7月9日 第370期)

一日之间的两看

上海人的眼睛,再忙没有了,除了看京戏、影戏、跑马、跑狗以及旁的种种玩艺以外,还有那种临时的看,特别的看,小如顽童相打,大如富家出丧,都得看一下子,以满足他们的好奇心。即如星期日一日之间,就有两种大看,十分热闹。北市有虞洽卿夫人大出殡,南市有国货运动大游行,于是大看特看,忙煞了上海人的眼睛。惟有虹庙对门的吴鉴光,在那里摇着起课筒,唉声叹气,任是睁大了两眼,也无从当“鉴”,没法观“光”。

那天上午十一点半钟,同铮儿从顾家宅公园回来,车过安澜路,将到蓬莱路口,蓦地截住了,不能通过。中华路上,波波吧吧的沸腾着一片汽车喇叭之声,一辆辆花花绿绿的车子,在面前鱼贯而过。有的是载人的汽车,有的是运货的汽车,都是国货商家给自己大吹大擂作广告宣传的,各运匠心,从事装点。有的是卖酒的,便在车上装着许多极大的酒瓶。卖纸烟的,便装着许多大纸烟匣子,且还有一二支人臂般粗的纸烟,矗起在匣外。卖煤球的便堆上许多煤球篓子,虽减少了富丽堂皇的气象,却也质朴可喜。最有趣的是一家制造蚊烟香的厂家,在车上烧着一大盘的蚊烟香,那盘子又圆桌面般大,香也盘得有人身般高,料想车儿过处,蚊先生们定要奔避不遑咧。车儿的总数不知有多少,我所瞧见的已有好几十辆,标语触目,传单乱飞,这真是提倡国货的好现象。午后三点多钟,我在大雨倾盆中往北四川路去,车出望平街过南京路,见两面砌道上人山人海,有许多人已变做了落汤鸡。丽华公司门前虽有遮蔽,而五六排的人前后叠在一起,几乎透不过气来。内中有女子们,紧紧地被挤着,动弹不得。站在最前一排的人,虽觉得舒服些,而挺大的雨点扑在身上,也有无可逃避之苦。我知道这许多人都是被虞洽卿夫人大出殡吸引而来的。唉!这么热的天气,又加上了一阵大雨,真何苦来啊?我到了北四川路,出殡的道子已远远的来了。眼底所见到的,也没有什么特别新鲜的花样,不过军乐队奏着哀乐,沉痛而庄严,与普通乱吹乱打的不同。无数的花圈,虽已被大雨摧残,倒也是洋洋大观,可算得一个花圈展览会。耳中听得看热闹的人在那里说道:“上当上当,等候了三四个钟头,却没有什么好看。”听他的口气,倒像在那里抱怨虞洽卿先生没预备好玩艺给他们看似的,真是奇谈。

(1928年7月12日 第371期)

申园的狗

康瑙脱路上,有一个新赛狗场出现了,西名唤做The Shanghai Greyhound Club。当初该会中有一位董事,曾和我商量,要题一个中国名称,必须明白而简单的。我想了《诗经》上卢令令的句儿,恰和狗相关,因便拈了令令两字给他,但他们董事部中,以为两个字不如一个字好,于是定名为申园。

申园的狗,都是外国来的一种猎狗,长长的鼻子,狭狭的身体,两眼很尖锐,四腿很细削,平日惯于猎狐猎兔,奔逐在森林从蒨之中,如入无人之境,与别种狗不同。此次运到的狗,虽有一百多头,而抽签租与会员的,不过七十多头,抽得的每年出租费一百二十元,每月出月费十六元,由会中练狗的西人代为训练饲养。新华银行行长黄明道君的夫人抽得一条好狗,唤做弼儿,Bill。名医萧智吉君抽得的一条,也很不弱,命名开伍长Corporal K。将来与赛时,这两条狗定有常夺锦标的希望。

会员们抽得了狗,可由自己题名,要是题得隽妙,大有意味。申园诸狗题名,可惜好的不多,比较有味的,有“玄袍”( Black Gown),“烟”(Smoke),“金色的羞容”(Golden Blush),“真淑女”(Real Lady),“淡酒”(Light Ale),“女郎”(Girlie),“怒云”(Storm Cloud)诸名。有一位陆君,也抽得一狗题名,Bully_ho,谐音为“跑来好”。哪知第一次参与试赛,偏偏跑来不好,只跑了半个圈子,就跑回来了。这一条狗,真可称得是懒狗了。

狗的吸引力大极了,每一次比赛,总能吸引千千万万的人前去,凡是看的人、赌的人、办事的人、训练的人,以及人力车夫、汽车夫、电车公共汽车的司机人、卖票人……等等,都是直接间接的为狗而忙。目前赛狗场已有申园、明园两家,每星期已有四次赛狗。将来第一个赛狗场开幕,那就夜夜有赛狗看了,那时怕要有半上海的人,一个个为狗而忙咧。

(1928年7月15日 第372期)

吃摸记

吃摸者,谓义成公司宴新闻界于晋隆餐社,出醇酒相饷,大吃特吃,而兼得摸彩赠品,以助余兴也。是夕宾至如归,不下一百余人,主席三人:一为义成经理谢鹏飞君,一为广告健将姚君伟君,一则新闻界吃饭之花兼演说之花之严独鹤君也。会愚与徐耻痕君先赴大加利李元龙、元庆昆仲之约,故出席稍迟。至则独鹤方演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较之平日益觉卖力。而说辞之隽妙,则凡读《快活林·谈话》者,自能联想及之也。未谓今夕有赠品分赠来宾,为增加兴趣计,特以摸彩之法出之,不特来宾人人可摸,即来宾所征之花,亦人人可以一摸。说至摸字时,厥声极高,四座笑声鼓掌声大作,盖皆神往于十八摸之所谓摸矣。《新闻报》之文公达君摸最早,一摸而得第一号,遂占鳌首,计得白兰地四樽、红酒四樽、啤酒四樽、大宛香四樽,盛以筠篮,周遭植花无数。文君得此,喜心翻倒矣。堂差中得第一号者,为梅花馆主所征之曼千,得名酒嘉果二花篮,四座欢呼以贺之,独鹤声言两家头各得头彩,彼此并非碰碰头不可。曼娘娇羞不肯起,而文君亦不知隐伏何所,碰碰头之举遂作罢。吴天翁君恶作剧,潜为独鹤之介弟荫武大律师征一花。已而花至,荫武适他去,得免于难,而由独鹤承其乏。胞兄胞弟,一变而为靴兄靴弟矣。独鹤自征一花,曰文楼,玲珑娇小,顾盼生姿。小蜨见而美之,立书花符欲转局。而老蜨在他座见文楼,亦以为美,以语独鹤。鹤问欲转局否,老蜨踌躇未即应。鹤笑曰:“转局固不妨,惟小蜨已先征之矣。”老蜨遂废然而罢。否则,靴兄靴弟外,又多一靴父靴子,可发一噱也。文楼连转数局,每转一局,例得一度摸彩,故所获殊累累,满载而去。同人中之摸彩而得佳品者,文君外当推马直山君,得第二号,丁慕琴亦获啤酒半打之多,而愚运殊蹇,仅得啤酒一樽而已。该公司因啤酒瓶盖上需用图案,未得佳构,为集思广益计,用特登报悬奖征求。而倩愚与独鹤、浩然、慕琴、青磐君诸君为评判。他日琳琅满目,必有所得也。

(1928年7月27日 第376期)

李义山之知己

生平爱读义山诗,觉其芬芳恻艳,字字均经锤炼。每一讽诵,味美于回,盖如百年以上之醇醪,厥味艳厚,与新酿之酒,迥然不同也。金璮王次回氏之《疑两》、《疑云》二集,与昭文孙原湘氏之《天真阁集》,其所赋艳诗,未尝不妙,而持较义山,终病肤浅。陈醪新酿之判,其在斯欤。朋好中之爱义山诗者,有上海程棣华先生,藏有精刻《义山诗集》一部,居恒讽诵不去口。而爱之成癖三十年如一日者,则为衡阳聂管臣先生,先生任中孚银行津行经理兼总行协理职,持筹握算之余,一以义山诗为消遣,迥环雒诵,爱不忍释。每为时,亦喜集义山句,自乙丑二月迄戊辰又二月,计得七律七十一首,信手拈来,殊有天衣无缝之妙。中如《上海戒严》云:“若比伤春意未多,离情终日思风波。春风举国裁宫锦,永巷长年怨绮罗。卜市至今多寂寞,严城清夜断经过。从来此地黄昏散,香炧灯光奈尔何。”《吊康南海》云:“在野无贤心自惊,可怜才调最纵横。扇裁月魄羞难掩,欲举黄旗竟未成。斑的岭边无限泪,草间霜露古今情。天涯地角同荣谢,始信逃尧不为名。”《今别离》云:“骑马出门乌乱啼,洞中屐响省分携。深知身在情长在,不是花迷客自迷。那解将心怜孔翠,未拼容彩借山鸡。不须长结风波愿,阿阁华池两处棲。”《观荀慧牛丹青引剧》云:“新春吹破舞衣裳,荀令重炉更换香。白足禅道思败道,左家娇女岂能忘。郎君下笔惊鹦鹉,佳兆联翩遇凤凰。空记大罗天上事,古来才命两相妨。”遣词用句,不啻诺自其口,真义山知己也。

(1928年8月9日 第380期)

六月十八

夏历六月十八,杭之人例有游夜湖之举。倾城士女,恒买棹游于湖上,一时称盛。年来每届是日,辄有朋好约游。而愚以畏暑故,辄辞而不赴。今岁以环境恶劣,忧愤致疾,爱我者咸以避地休养为劝。顾以人事卒卒,因循至今。会老友忍百及名画师胡子伯翔适有莫干山之游,坚嬲同行,志遂决。行之日,适为六月十八,因先如杭,一游夜湖。是日多雨,时作时止。午后抵杭,小息西湖饭店,即以扁舟入湖。舟子索五羊,许以四羊而后可,黄瓜儿盖又被刨矣。(杭人谓敲竹杠为刨黄瓜)舟甫去岸,湿云四集,知大雨將至。而同人皆无畏葸意,卒毅然至三潭印月。途中雨脚髟髟,扑人衣袂间。幸皆携有雨具,得不为雨师所欺也。登岸过九曲桥,池中万荷摇绿,亭亭如好女。花皆作绛色,半已残败,而仍不减其红裳翠盖之致焉。凤君喜啖莲实,因令守者剌舟入池,撷得莲蓬二十枚来,酬一小银元四。蓬实鲜嫩绝伦,非海上所可得。伯翔连尽廿四,啧啧称美不已。凤君拗莲梗作寸,而丝犹未断,节节下垂,凡九节,曰此“九莲灯”也。伯翔则啖莲实而留取一莲蓬之面,引目就莲孔外窥,弥望皆绿,曰此“翡翠望远镜”也。小坐水亭中,尝荷甚乐。阅炊许时,始复登舟往西冷印社。迳涉其巅,谒吴缶老像,穿石洞而过。石壁间在在皆镌字,字多目密,如人之患疥。伯翔深恶之,谓为许子不惮烦也。维时暮霭四合,仍有微雨袭人,因遄返逆旅。进晚餐,稍事盥沐,重复入湖。湖上有巨艇三,满缀电灯,光被半湖。其一为瑞记电灯公司者泊平湖秋月,装点较美,而游艇寥寥,所见止二十余艇。盖以入夜仍多雨,殊令游人有行不得哥哥之叹焉。向者是夕,必有人大放荷灯,浮昱水面,无虑数十百盏,一若繁星厯厯陨自天半者。而今则仅见三数灯,闻为官府所禁,故皆不敢放。此实乃义山杂纂中所谓煞风景事也。游艇中有三数艇亦悬荷灯三四,聊资点缀。间有人挟电筒,时向他艇遥射,冀得粲者而窥之。然以游人无多,度亦无所见耳。夜将半,零露瀼瀼,觉渐有寒意,遂环湖一周而返。六月十八夜之西子湖,如此而已。(六月二十日午后记于莫干山客馆)

(1928年8月12日 第381期)

紫兰初觌记

以歌舞蜚声百粤之紫罗兰女士,乘傳北来而止于沪者,且匝月矣。人以愚生平笃爱紫兰,时时见之篇章,则以为此次粤中紫罗兰之来,必首与握晤,一挹清芬。顾愚以文事牵率,苦无暇晷,致未遑办此。即女士表演歌舞于上海大戏院者三日,亦未尝一领略也。吾友王子汝嘉,醉心歌舞,首创蝴蝶歌舞社,已及一年,将于中秋之夕,举行纪念大会于南京路之市政厅。罗致游艺数十种,美具难并,而尤属意于紫罗兰。既与冯自由先生一度接洽,颇有允意。因于畴昔之夕,宴之于南洋餐社,以冯先生与紫罗兰母女等佥欲与愚一晤,因亦折柬见招。愚以七时半往,则嘉宾已先莅,握手相见,欢若平生。并有陈越生先生者,自粤中偕来,言辞恳恳,亦有道之士也。紫女士年十二,玲珑娇小,御一白罗之衣,领际缀以绛花,冠一钟形草编之冠,亦绛色,所谓娇滴滴越显红白者,当之无愧色焉。久居粤,不甚解沪语,故终席无多言。问以解国语否,则嘤咛答曰:“一些些。”厥声幽婉,如微风振箫。其母夫人年四十许,截发,御玄色旗衫,以其氏马,故皆称之为马太太。坐谈之顷,目光时及乃女,知其爱此一颗掌上珠者深矣。是夕,肴核甚丰,为汝嘉所特定。中有明虾一簋,紫女士屏而弗进,其母夫人谓平昔向不敢进油炸之品,盖恐有损歌喉耳。能粤曲绝伙,兼及京剧,唱青衣,颇有是处。此次来沪,将致力于是,以图深造。叩以离沪之期,谓将在一二月以后,行期犹未定也。陈先生言,紫罗兰之名,在粤中殊普遍,商肆酒楼,多有以此为名者。而愚所手纂之《紫罗兰》杂志,亦颇为粤人所喜。曩岁愚之个人小杂志《紫兰花片》,尤目为恩物,甚以止刊为撼云。紫女士至沪后,亦颇注意于号称紫罗兰之商店,尝理发于紫罗兰美容室。执事者知其为紫罗兰也,大喜,欲其金不受,谓紫罗兰理发于紫罗兰,理所当然,又焉用金为,亦佳话也。席间汝嘉与冯、陈二先生商定,请紫女士于中秋之夕出席于蝴蝶歌舞大会中,歌粤曲《楼东怨》、京剧《武家坡》,益以舞踊,极视听之娱。中秋佳节,得此盛会,不虞寂寞矣。

(1928年9月24日 第395期)

秋之园

夏季的花,渐渐地凋零了,晚香玉的浓香,也像醇酒出了气似的渐渐地淡化了,一阵阵的桂子香飘,送到我们的鼻子里来。报道秋光以到了最好的时期,抬眼看时,大地上已罩笼着一片秋色,再不去欣赏,怕这秋光一瞥而逝,而那很可怕的严风雪霰之天又要来了。我自莫干山归来,久未涉足园林,而舍亲平君,自公园开放后,也没有到过外滩公园和兆丰公园,满想侍母一游,约我同去,我便欣然的答应了。那天秋高气爽,微微的有些儿风。我先到外滩公园中,绕了个圈儿。记得炎夏之季,那沿河一带的无数长椅上,一椅子一椅子的都坐满了人,如饥如渴的在那里消受凉风。如今却空出许多椅子来,在那里仰天长叹,惟有那浪花拍岸之声,仍还如往日一样。满园子的大树,已满现着憔悴之色。静坐在椅中时,往往有一二片黄叶,因风飘落,斗的打在人家脸上,使人吓了一跳。小径旁边一大株夹竹桃已开了三四个月的花,如今仍还有一朵两朵猩红的花,缀在枝头媚人,但已不胜美人迟暮之感了。那音乐亭畔的一大片草地,禁止游人行走。一畦秋花,凌乱的开着,蝴蝶懒懒的在花间飞过,现出疲困无力的神情来。饮冰处的桌椅,小山一般的堆了起来,只剩了三四起桌椅,以备不时之需,可知饮冰的时期已过去了。小坐了半晌,平君便起身说道:“走吧,数十年来,这园子深闭固拒,给碧眼儿居为奇货,其实也不过如此。今天我第一回来,也就是末一回来了。”

出了外滩公园,驱车直往兆丰。进了门,沿着荷塘走去,荷花早已没有了,只有零落不全的残叶,在水面上挣扎。草地还是绿绿的、厚厚的,软草衬脚,如在地毯上走去。眼望着当头鱼鳞似的秋云,一片蔚蓝,甚是可爱。走过紫藤棚前,记得这是暮春某日我和月圆会同人在这里举行“辟克臬”的所在,因便进去小坐。今天我们也恰好带着几色饼果,三个人且谈且吃,也来了个小规模的“辟克臬”。树荫之外,常有欢笑声和踢球声送来。起身望时,果然见有许多学生,正在那里兴高采烈的踢球。平君感慨似的说道:“这正是人生最快乐的时代,无忧无虑,百不关心。那得年光倒流,仍给我们回到学校中去,过这黄金时代呢?”我微喟着,说不出话来。离了紫藤棚,向那接近圣约翰大学的一带走去。这里我以为是全园最幽胜的所在,古松百本、虬枝接天,一片绿沉沉地,虽在夏季,也觉得凉意袭人。半月形的小池中,开满了一种浅紫色的花,亭亭玉立的,迎人欲笑,可惜不知道花的芳名,只欣赏片刻而去。那半圆形的音乐台,堆着东西,无可观赏,不过台前一畦美人蕉,开着血红的花,烂烂漫漫,似不知秋之将老。在草地上散步了一会,见夕阳已冉冉欲下。平君很爱夕阳,微笑着对我说道:“夕阳虽是不久便去,然而夕阳影里,渲染得大地都黄澄澄的,仿佛是佛经中黄金铺地的极乐国土啊!”信步所之,已到了一片池塘之畔,在长椅上坐了下来。这时夕阳已下,余霞散绮,霞光倒影入水,好似泼翻了一缸胭脂。暮色慢慢地四合,霞光已隐去了,明月一轮,挂在天半。中秋将到,去团圆尚差一线,但这不团圆的月,也已光明灿烂,足够留恋了。盘桓到六时三十五分,我们才踏月出园而去。

(1928年9月30日 第397期)

中秋歌舞记

中秋之夕,月圆如镜,昔人诗有“月到中秋分外圆”之句,洵不我欺。方今革命功成,南北统一,凡吾国民,云何不乐,式歌且舞,此其时也。上海蝴蝶歌舞社,适逢一周纪念,爰于是日假座南京路市政厅举行歌舞大会,裙屐杂遝,盛极一时。吾友王子汝嘉,实主其事,罗致游艺,煞费苦心。愚于是夕挈室人凤君、儿子錚同往观光,归记所见如下。

李璎女士之舞,曩尝数数见之,顾未尝知其能演爱美剧也。是夕与袁牧之君合演《酒后》,颇有是处。阐发恋爱真诠,隽语络绎而出,委婉可听,而娇憨活泼,如小鸟依人,尤足令人意消焉。继以紫罗兰舞,御紫色长半臂,紫色舞屐,宛然一朵紫罗兰也。舞时或俛或抑,作采撷紫罗兰状,姿态甚美。

愚于后台观查瑞龙大力士表演武技,见其舞五百斤仙人担,轻若无物,为之咋舌不置。而巨石压身,搥为三段。脱令吾辈当之,糜矣,而查氏翩然而起,洋洋如平时,其胸腹间之武功,可以概见。据查氏语愚,是夕气候较热,汗多手滑,故表演仙人担时,尚未能得心应手云。

有六龄童者,擅鼓技,汝嘉先绳其美于愚,故愚颇注意及之。及登场,果六七龄一稚子也。桴鼓作夜深沈,厥声渊渊然,慷慨悲壮,宛然祢正平骂曹时也。鄙意六龄童以后登场,大可御古衣冠,饰为正平。以玄绒作背景,四周并张玄色之幕,灯光全灭,独然绛蜡一枝。其操弦为和者,悉坐于幕后,台上但有一几一烛,一人一鼓。鼓声起时,当益觉其悲壮动人矣。

粤中紫罗兰女士并擅歌舞,一时无两。此次应蝴蝶社之请,特别卖力,凡三度登场。第一度歌京曲《武家坡》,歌喉呖呖,得玉润珠圆之致,以粤人为之,正复不易。第二度歌粤曲《楼东怨》,其本事系根据唐梅妃哀艳之史,故女士饰梅妃登场,服御淡雅,如梅花,与梅妃身分绝称。而婉转歌来,尤能将喜怒哀乐之情,曲曲演出。如歌至“记自从,进宫门,妾意绸缪,君情缱绻”,横波含笑,娇羞若不胜情。及歌至“那狐媚工谗,杨妃太真”,则戟指而詈,怒容毕露,“最惊心,槛前新柳,又是青似当年。只是我,到今春,不似前春心眼。任花时,日惟掩泪,拼他睡损金钿。”一唱三叹,如泣如诉,正不啻午夜听鹃啼也。“疏钟动,帘外晓莺啼,又是一宵望尽。”凝眸空望,泪随声下,诚觉其哀怨不胜矣。殿以舞踊,御一浅紫舞衣,剪裁甚工,而通体倩雅,绝无一丝烟火气。舞姿参合中西,有逼肖佳丽斯登处。和以雅乐,足娱视听。观众目迷神往,欢呼“盎可尔”者再。遂再舞一度而罢。午夜归来,觉歌声舞影,犹悁悁心目间。中秋得此,不为虚矣。

(1928年10月3日 第398期)

记鸡技

海上繁华,百戏杂陈。凡有一技之长者,咸归之如水,以猎资而糊口焉。挽近有法国西人陶甲氏者,偕其妇挈所畜锦鸡数十头来海上,号锦鸡团。初演于浩灵班,继演于爱普庐,往观者甚众。此数十锦衣公子,亦居然绰有号召力也。愚好奇,尝一观之,台上张紫藤彩绘之幕。幕启,景布一法兰西式之花园,涂饰绝美,嘉树数株,制作如真。群母鸡栖止其上,或俯或仰,或静伏如入睡,或振羽作长鸣,而羽毛之五色纷披,陆离光怪,迥非吾国之所有也。陶甲氏捧一鸡出,操英语致词,语頗谐妙。是鸡黑羽绛冠,较他鸡为小,厥名可可,顽劣而好动,时时长啼不已。见他鸡出,则迎面与斗,状至奋勇,虽他鸡大于己者倍,弗惧也。陶夫妇抚之如婴儿,时加呵斥,若能领悟,厥后指一埘令入,可可应命,裧然入埘中。埘有门,未关,陶氏大声曰:“趣阖尔门。”语发,门怦然阖矣。观众大鼓掌,知是鸡之确能解语也。他鸡之献技者,可十余头。一鸡能走绳,一鸡能登梯,一鸡能顶蛋,一鸡能踏球而行,一鸡能乘自由车,一鸡能曳车效人力车夫,一鸡能作田径赛中之跳栏赛跑,尤有一鸡,御晚礼服,冠玄绒高冠,履小革履,跰跣而出,厥状如西方之所谓“近得而门”者,可发一噱。其最后一幕,则为两鸡角力。陶甲氏戏以美国大角力家席淡西与金瑞南二氏之名名之,设小台一,周之以索,宛然一美国式之角力台也。斗三合,一鸡遽仆而不起,陶氏矫为公正人状,指而数之十,遂定胜负,以锦标归之胜鸡焉。前后可半小时,而鸡之技遂尽于是。愚以鸡之能也,乐得而为之记,将以愧人类中之冥顽不灵者。

(1928年10月6日 第399期)

兰宴

紫罗兰女士,是粤中歌舞界的一颗明星。这次到上海来,不过在上海大戏院和蝴蝶歌舞社游艺大会中漏一漏脸,凡是听过见过伊的清歌妙舞的,谁不赞美到一百二十分?这一次应了多数人的请求,自十月十七号起在奥迪安大戏院表演四日夜,上星期日特在新新酒楼大宴新闻界。请柬上也列上了我和汝嘉的名字,我便以三分之一的主人的资格,参与斯会。

我在大宴会中,从没有演说过,这一次因须介绍紫罗兰女士,便不得不硬着头皮,站起来说几句。我说:“今天紫罗兰女士在这里宴请同业诸君,承诸君惠然肯来,非常荣幸。紫罗兰本是西方的花,考希腊神话,故事女神娓娜丝(司恋爱与美丽之神),有丈夫远行,娓娜丝依依惜别,眼泪掉在泥土中。明春忽在这所在开出一种紫色的花来,香艳可爱,此花就叫做“紫罗兰”。可是如今在提倡国货声中,似乎不必提倡这外国的花,然而在下还在二十年以前,就爱上了此花,以至于我的著书之室就叫做“紫罗兰庵”,我自著的书就叫做《紫罗兰集》,我所编的杂志,也叫做《紫罗兰》。二十年来,我所做的文字中,也有不少紫罗兰点缀其间。近几年来,北平的名妓啊,上海的美容室啊,跳舞场啊,以至于纸烟旱烟啊,也都以紫罗兰为名,足见他们都是爱紫罗兰的。凡是爱紫罗兰的人,便是我的同志,而粤中紫罗兰女士,尤其是我的老同志,因为伊起这名儿,也有好几年了。这次到上海来,因我是紫罗兰的老牌子,所以特来找我,叫我介绍与诸君一见,藉领教益。先前我对于紫罗兰女士的艺术,还有些儿怀疑,以为伊所唱的,全都是粤曲,怕不对我们的胃口,哪知中秋夜在蝴蝶歌舞会中一听了伊的《楼东怨》,却十分明白,并且处处把喜怒哀乐之情表演出来。伊扮的是梅妃,装束也淡雅可爱,更瞧伊的舞蹈,也与上海黎明晖派的舞蹈不同,内中参有汤娥舞、佳丽斯登舞的精华,十分动看。如今伊将于十七号起在奥迪安大戏院表演,要请大家指教。”

当下紫罗兰女士就在伊慈母旁的主席上起来演说,说的是广东白,那娇婉的声音,正如呖呖黄鹂花外啭,只是怕大家听不明白,因由暹罗《国民新闻》主笔君用国语演译。大致是说初到上海,人地生疏,还没有拜访过诸君,很为抱歉。今天得与诸君相见,甚是荣幸。上海是文化最发达的地方,自问艺术上有许多不到之处,要请诸君多多指教。说时屡屡自称小妹,这是粤中女郎自谦之词,上海人是不大听得的。

独鹤姗姗来迟,一到就吃。我不肯放过他,拉他演说。他气不过我,就大大的把我开玩笑,将我的第一次演说,称为处女作,而又说我这次破例演说,不是爱护紫罗兰同志,是特别爱护紫罗兰女士。他所持的理由,是因为我上次在紫罗兰舞场中不肯演说之故。这一番话滔滔汨汨,说得非常气劲,我倒奈何他不得。等他坐下来时,我便悄悄地对他说:“君子报仇三年,我不须三个月,就得报你的仇咧。”如何报仇,将来自有分晓。

演说完毕,由菱花照相馆拍了个全体小影。独鹤吃了三道菜,就拉着我走,因为同时潘竞民君在美丽川菜馆等我们吃饭,连催两次了。我只得向大众告辞,不道临行给林泽苍君拉到隔室去,要我和紫罗兰母女与独鹤、汝嘉合摄一影。当下心急如火,又延迟了一刻钟,方始脱身而逃。此文见报时,紫罗兰女士已在奥迪安登场了,我们快去欣赏这一朵娇小玲珑活泼泼的艺术之花。

(1928年10月18日 第403期)

红氍毺上的紫罗兰

紫罗兰女士之妙舞清歌,已自月之十七日起贡献于奥迪安大戏院之红氍毺上矣。愚以翌日三时往,入门即见愚所贻磖金镜架,高悬于楼头栏楯之外。架中为鹅黄洒金之笺,缘以紫罗兰色之绫,书其上曰:“镂月为歌扇,裁云作舞衣。”附志曰:“粤中紫罗兰女士兼擅歌舞,一时无两。爰录李义山句以美之,戊辰八月紫罗兰盦主人周瘦鹃。”而紫罗兰女士之玉照与舞影多帧,亦纷陈其下,观者麕集,饱餐秀色不已。入场,先观影片《明星趣史》,殊平凡而无足道。迄四时十五分,而紫罗兰女士登场矣,电炬重灭,重幕徐起,台上灯火通明,饰为皇家宫殿之状,画栋雕梁、丹黄夺目,列花筐九,多植秋菊,盖为朋好所投赠者。紫兰亭立花间,歌古调《昭君怨》一阙,惜系清唱,未有表演。而聆其“望君门万里,空遥想,怎不怎不令奴怅望,好不好不叫奴惨怆。从此琵琶马上,弹不尽悲歌一曲,血泪两行。”颇能将昭君耿耿之诚,自一串珠喉中曲曲达出。结尾:“祝君王无恙,魂归汉地,目断昭阳,久后思量,地老天长。天荒地老长怀想,一曲琵琶恨正长。”诸句,犹哀怨激楚,令人不忍卒听焉。继以音乐三级浪,为粤中音乐名家陈越生君等三人合奏,铿锵可听,别饶韵味。乐终,为谐剧《半边鸡》。紫罗兰女士以男装登场,手一裹,不知中为何物。此剧似亦一种短剧,故以歌唱为多。愚以不解粤语,始终不知所云。顾闻四座鼓掌纵笑者再,而女士之表情亦至谐妙,则知其必有足资喧噱处也。殿以跳舞,易舞装极明丽。婆娑作舞,栩栩欲仙,王如师雄梦中,?罗?蛱蝶,不期做仙乎仙乎之叹矣。后二夕将表演《小青吊影》与《霍小玉》,均为情文兼至、悱恻动人之作,愚当安排眼泪一观之也。

(1928年10月21日404期)

胡适之先生谈片

胡适之先生已有一年不见了,大约在再一个月以前吧,在春江楼席上遇见他,欢谈未畅,重申后约。前天忽尔兴到,就远迢迢地赶到极斯菲而路去访问他,作两小时的长谈。兹就记忆中所得,追记我们片段的谈话。

胡先生在他的楼上的书室中和我相见,四壁都是书橱,绣满了大大小小洋装、平装的中国书外国书。一只很大的写字台上,也堆满了书,好像一座座的小山一般,只空出中间一方,作为写字著书之用。此外五斗橱上和他椅子背后的窗槛上,也一样的堆满了书,所以胡先生只好似隐在书堆中了。我瞧了咋舌道:“胡先生的书真不少啊!”胡先生道:“这不过是十分之一,拣些儿用得着的放在手头,其余都在北平,寄在朋友家里,足足堆满了两间屋子咧。安徽家里也有许多旧书。生平所爱的,就是这些书罢了。”我道:“先生近来可有什么新著作么?”胡先生道:“没有什么东西,因为近来害了腰痠的病,坐着写字,很不舒服。时髦的西医曾有拔牙的治法,因此我也学学时髦,拔去了两个牙齿,然而仍未见大效,所以又换别的治法了。”我道:“听说先生要出门去,确么?”胡先生道:“是的,本想上广东去,受中山大学之聘,但因身体不佳,所以还未决定。”我道:“先生平日作何消遣,也爱看电影么?”胡先生道:“我是简直杜门不出,前礼拜曾去看过那张描写释迦牟尼一生的影片,叫做《亚洲之光》,却不见高明。晚上有时也出去参与人家的宴会。每礼拜四,便到中国公学去一天,此外就在家时多了。”当下我们讲到短篇小说,胡先生捡起一本《新月》杂志来送给我,指着一篇《戒酒》道:“这是我今年新译的美国欧亨利氏的作品,差不多已有六七年不弹此调了。”我道:“先生译作,可是很忠实的直译的么?”胡先生道:“能直译时当然直译,倘有译出来使人不明白的语句,那就不妨删去。即如《戒酒》篇中,我也删去几句。”说着,立起来取了一本欧亨利的原著指给我瞧道:“你瞧这开头几句全是美国的土话,译出来很吃力,而人家也不明白,所以我只采取其意,并成一句就得了。”我道:“我很喜欢先生所译的作品,往往是明明白白的。”胡先生道:“译作当然以明白为妙。我译了短篇小说,总得先给我的太太读,和我的孩子们读。他们倘能明白,那就不怕别人家不明白咧。”接着胡先生问我近来做什么工作,我道:“正在整理年来所译的短篇小说。除了莫泊桑已得四十篇外,其余各国的作品,共八十多篇,包括二十多国,预备凑成一百篇,汇成一编。”胡先生道:“这样很好,功夫着实不小啊!”我道:“将来汇成之后,还得请先生指教。”此外所谈的话很多,曾谈到新标点,谈到版税,谈到英美的大小新闻纸,全是很有趣味的。可惜限于篇幅,不能一一记下来了。

(1928年10月27日 第406期)

劳圃的半日

十丈软红尘中的我,天天被莫明其妙的人情世故围逼着,桎手梏脚,摆脱无从。而烦愁焦恼,也因此与日俱增,恨不得立刻逃到深山幽谷中去,与猿鹤为伍。然而要做到这一步,也不是容易的事,不得已而思其次,总想避去这尘嚣的上海,去过那乡村中幽静的生活。于是我不得不羡慕那安居江湾的老友徐卓呆

去年卓呆因夫人身弱多病,知道城市中住不得了,因此就在江湾杨家桥旧有的二亩多空地上,造起一所住宅来,定名劳圃。星期日因他的爱女絮君从闻野鹤君研究国学,特地设宴拜师,而邀我们几个老友作伴。我和烟桥、慕琴搭了十点三十五分的火车同到江湾,卓呆早在车站上等候。沿着轨道走去,卓呆说走过枕木三百五十根,那就到了。我们一壁走一壁数,数到了三百五十,果然见劳圃的门额已在道旁含笑迎客了。“劳圃”二字,是袁抱存兄的手笔,遒劲可喜,由我去年代请他写的。走进门去,见是一片园地,一小半已种了菜,一大半土已铲松,尚未下种。居中矮屋三间,门前杂莳花木,黄狗二头,躺在阳光中打盹,甚是闲逸。檐下挂着鸟笼,笼中一头芙蓉鸟,宛转作歌,似乎在那里表示欢迎。中间一个小小客堂,有额曰:“淘斋”,出徐天啸君手。据卓呆说,淘是淘汰之意,他被上海淘汰出来,所以不得不住到江湾了,自是滑稽的口吻。左右两间,一间是书室,名怀素室,是纪念他的亡女素素而作。一间是卧室,有额曰:“逃斋”,出萧蜕之君手。全室并无器物,全仿日本式的地床造成,铺盖全都捲起,藏在壁间的暗柜中,只见席子数条而已。一面的壁凹处,挂有梅花立轴一幅,画前供有菊花一瓶,雅洁可爱。夜间一家五人,就横躺在这逃斋的席上,逃到黑甜乡去。烟桥擅开玩笑,说是颇有长枕入被之风。卓呆即忙回说:“将来一娶媳妇,那要另外设法了。”

独鹤、碧波、直山三兄,以午班车来,主客一共八人,相将入席,独鹤啧啧称卓呆享尽清福不止,言下颇有厌倦风麈之意。席间谑浪笑傲,无话不谈。席半,闻野鹤君以事先去,双鹤少了一鹤,幸而独鹤健谈,口若悬河,因此也颇不寂寞。席散之后,由卓呆引导,参观前后邻舍,都小有花木之胜,足以令上海人见之生羡。慕琴近来摄影的兴致很高,摄得影片不少。我们盘桓到四时半,才搭了汽车返沪。这劳圃的半日,也总算给草草劳人,领略了一些儿清福,这是很值得纪念的。

(1928年11月9日 第410期)

海庐读画记

一日过劳神父路,访海粟于海庐。登楼入其画室,四壁琳琅皆画也。倾谈有间,海粟出一帙授愚,帙面作火黄色,绘为我佛拈花之图,则敦煌石室之壁画也。蔡孑民先生题其端曰:“海粟近作。”开帙读之,得《彤云素雨》卷头画一,作者小影一,蔡孑民、康南海、梁任公、王一亭、徐志摩、张禹九题序六,均为刊印绝精。内包含一色版国画七,一曰《鹿》,写双鹿走崖谷间,如闻呦呦鹿鸣之声。二曰《虞山言子墓》,系在甲子之秋江浙大战中独坐画室,由所作油绘脱胎而成,上有孑民先生题诗,并吴缶翁题句云:“吴中文学传千古,海色天光拜墓门,吉光片羽,弥足珍也。”三曰《九溪十八涧》,此为愚前数年旧游之地,见之如见故人,上有蔡孑民、黄任子、张君勱、郭沫若题诗题句,足见斯画价值。四曰《月落乌啼丛林寒》,荒寒之气满纸,读之寒栗,今已归日本久迩宫邦彦王珍藏矣。五曰《栾树草堂》,六曰《放鹤亭》,皆苍老可喜。七曰《松鹰》,白龙山人为补凌霄花,并题句曰:“百丈松能拔地起,一声鹰欲凌霄鸣。”曰拔地,曰凌霄,亦可以况海粟画笔也。后附原色版六,皆西画:曰《南高峰绝顶》,曰《秦淮渡舟》,曰《西溪》、曰《西湖烟霞》,曰《花》,曰《苏隄夜月》,色调笔触,皆淳厚老到,不同凡俗。愚犹爱其《西溪》一作,令人回想当年以轻红一舸,容与绿波春水之乐焉。《西湖烟霞》、《苏隄夜月》,亦鱼鱼雅雅,写尽西湖之美,足为卧游资料也。书以民国十五年十二月付印,以十七年九月出版,编辑者为刘思训氏,代售者为上海中华书局与美术用品社云。

(1928年11月18日 第413期)

樽畔一夕记

徐志摩先生自海外归,友朋多为欣慰。畴昔之夕,陆费伯鸿、刘海粟二先生设宴为之洗尘,愚亦忝陪末座。是夕嘉宾无多,除主人陆刘伉俪四人外,惟徐志摩先生,胡适之先生,顾荫亭夫人,与一陈先生伉俪而已。入席之前,胡徐刘陈四先生方作方城之戏,兴采弥烈。四圈既罢,相将入席。肴核为南园酒家所治,精洁可口。中有脍三蛇一器,诸夫人多不敢尝试,群以女性巽怯为讽。顾夫人不屈,连进三数匙,意盖为女性吐气也。愚平昔虽畏蛇,而其时亦鼓勇进食,厥状略如鸡丝,味之特鲜。陆费先生劝进甚殷,谓子体夙不甚健,多食此物,足资滋补。愚笑颔之。席间谑浪笑傲,无所箝束。初,互问年事,则陆费先生四十三,居长,胡先生三十八,愚三十四,徐刘各三十三,顾荫亭夫人亦三十八,因与胡先生争长,二人同为十一月生,而胡先生卒获胜利,盖早生一星期也。已而及于子女之多寡,则陆费先生本四而折其一,胡刘各三,愚得半打,众以凑满一打为言,愚笑谢不遑。陆费先生因言友朋中之多子女者,以王晓籁先生为冠,得二十余人,居恒不复忆名字,没编号为之。而王先生余勇可贾,谓须凑足半百之数。张刚先生(即名医张近枢先生)得十四人,折其一,亦云不弱。众闻之,咸为咋舌不已。徐先生为愚略述此行历五阅月,经欧美诸大国,采风问俗,颇多见闻。在英居一月,在德居一星期,而在法居四日夜,尤如身入众香之国,为之魂销魄荡焉。归途过印度,访诗哲太谷儿于蒲尔柏,握手话旧,欢若平生。印度多毒蛇猛兽,其在荒僻之区,在在可见。惟民气激越,大非昔比,会见他日必有一飞冲天,一鸣惊人时也。愚问此行亦尝草一部详细之游记否,君谓五阅月中尝致书九十九通与其夫人小曼女士,述行踪甚详,不啻一部游记也。愚曰:“何不付之梨枣,必可纸贵一时。”君谓九十九书均以英文为之,迻译不易,且间有闺房亲昵之言,未可示人也。席散,徐胡刘等重整旗鼓,再事雀战,愚作壁上观。不三圈,胡刘皆小挫,去五六十金。志摩较善战,略有所获,然终不如陈先生之喑薶叱咤,纵横无敌也。时已十时,愚以事兴辞出。

(1928年11月18日 第413期)

鹤巢观光记

老友严子独鹤,以夏历十月望日与陆蕴玉女士结褵于大西洋餐社,宾至如归,一时称盛。是夕喜筵既撤,洪深、李常觉二子倡言更赴新大祥里鹤巢观光,愚噭应曰诺,其继起响应者有胡伯翔、张舍我、徐碧波、涂筱巢诸子。而以沈子诰为向导,盖沈子亦卜居新大祥里,与鹤为芳邻,固识途老马也。以十八路无轨电车往,瞬息即至。既入鹤巢,张光宇、祁佛青二子来会,相与围坐客室中,闲话以待新夫妇之归。谈话之焦点,则洪深谈戏剧,佛青谈科学,伯翔、光宇谈艺术,而愚则谈西方短篇小说。居半时许,闻爆竹声起于门次,则新夫妇归矣。登堂拜祖,观者云集。愚即自为先锋,率同人登楼迳入鹤巢。巢系新构,器物与陈饰,复无一不新。木器作黯绿色,式样新颖。合欢之床,不施帐帷,两端嵌晶镜二,厥型如蛋,意此一夜销魂之景,必在双镜洞照之中。脱镜而解语者,诘旦可一问之也。床头悬一联,为鹤自撰自书者。联云:“粉黛总输冰雪净,丹铅常带女儿香。”边志云:“予初晤蕴玉,在丁卯十月,相与论文艺,话身世,知己之感,彼此同心。嗣蕴玉向予索联,即拈此十四字,书以贻之,雅不欲为溢美一辞也。今者岁星一周,我两人已以文字因缘,结为终身伴侣,乃于蕴玉来归之日,重书此联,张诸壁间,回忆前情,藉资印证,人生会合,殆非偶然欤。戊辰十月望日独鹤书并识。”盖鹤巢中一历史上之纪念品也。案头陈鲜果糖饵,同人咸攫食之,而舍我忽发见一盛烟之盒,合立一白铜之鹤,按其机括,鹤即俯而衔烟。同人悦其巧,把玩不已。愚笑曰:“此又鹤兄恋爱史中之纪念品也。当情丝初绾时,玉女士即以此为赠,鹤尝举以告我,欣然有得色,而又嘱我严守秘密,勿为他人道者也。”谛视四壁,多名家书画与刺绣之件,而率以鹤为点缀。联语亦多佳构,如名优梅兰芳君联云:“乐府品题宽,固应默契天心,俾逢慧眼。归途濡滞甚,带得寒家春色,为点新妆。”名记者文公达君联云:“慧眼识才人,佳话远胜张一妹。举头望明月,良宵合降董双成。”名记者张继斋君联云:“壁合珠联,大地一双美耦。月圆花好,小春三五良宵。”名医朱蓉镜联云:“梅花好友非凡鸟,柳絮清词咏小名。”他如李浩然君手录昔人催妆诗多首,成四小屏,精绝美绝。胡伯翔君作双清图,苍劲不凡。孙慕唐作小横幅,高仅二寸许,极鬼斧神工之致。黄淡如君作《美人伴鹤图》,王西神君题诗,诗画皆工。丁慕琴君赠俪影多帧。祁佛青君赠并头莲摄影,亦并皆佳妙。其他黟颐沈沈,不遑悉记矣。维时新夫妇已携手登楼,同人即提出要求,为三接吻。新郎有难色,因相持不下,而江红蕉、张珍候忽二子亦接踵而至,吾方声势大壮。卒乃以三接吻易为三握手,洪深为导演,作法国式之握手。愚见新娘方御手衣,亟请去之,谓可令使郎于把握之间,于情感中更得肉感之乐也。众大笑,环请不已,新娘遂坦然去手衣,露其玉纤。鹤引而握之,可二分钟强。两辅间笑容毕呈,盖不曾真个已魂销矣。同人等目的已达,复各得喜糖二盒,遂尽欢而散。

(1928年11月30日 第417期)

红氍毺上之姊妹花枝

今年北平的许多名女优,连袂的南来,其中色艺出众的很是不少,于是捧角之风大盛,兴致最豪的要数徐步二山人和徐夫人陆小曼女士以及本报丹翁、梅生、空我诸位了。那些以浅笑轻颦清歌妙舞颠倒海上众生的妙女儿,几无一不经他们一捧而成名的。就我在文酒场中尊前筵畔所瞻仰过的,也已不少。北来的如雪艳琴、新艳秋、容丽娟、刘艳琴、小兰芬、小凌云、孟丽君等,已够人看得眼花缭乱了,在南方的更花飞蝶舞,使人目不暇给。而最可称美的,尤其是一双双的姊妹花枝,同时现身于红氍毺上,如琴雪芳、琴秋芳、潘雪艳、潘雪芳、小月红、小香红、小菊红、汪碧云、汪碧霞,正足与过去的张文奎、张文艳、吕美玉、吕君玉、姚玉兰、姚玉英等后先媲美。凡是喜欢看坤伶戏的人,谁不是曾在华灯影里神往心醉过的。然而说也可惨,这些姊妹花枝,大都已生生的拆散,如琴雪芳新近失去了琴秋芳,三红姐妹早没了小桂红,汪碧云也折了汪碧霞。更以过去的人物而论,那么嫁人的都已嫁人,而最早死的,便是张文奎。他如吕君玉和姚玉英,也已于最近的一二年玉殒香消,同归黄土垅中。这果然是红颜薄命,实在也是一般顾曲周郎的薄福啊。好了,最近我们却得到了一个好消息,便是那北平鼎鼎大名的一对红氍姊妹花马艳云、马艳秋快要南下了。一二年前,我曾听得袁抱存兄没口子赞美伊们的艺术,据说已收为义女。今夏天津评剧名家朝歌斋主,又把伊们姊妹俩的许多照片寄给我。一瞧之下,又觉得长得不错,尤其是马艳云,真不愧是一个北方的美人。伊们的色艺,我总算间接的领略过了。只等伊们在上海的红氍毺上出现时,我少不得要摩挲双眼,直接的欣赏一下咧。

(1928年12月3日 第418期)

一九二九年影戏院潮中之先驱者

上海地面上,一年总有一种潮流。一九二八年的跑狗场潮,渐渐地平下去了。一九二九年,多分是影戏院潮流涌起来了,听说明年一年中,就有十家新影戏院出现。这真是我们一般影迷的福音,而这影戏院潮的先驱者,却要算是大光明影戏院。这大光明影戏院是老同学高勇醒兄所手创的,发动在今年的夏末。那时我止在莫干山上躲懒养病,勇醒兄忽地写了一封快信来,说已觅到了一个极好的地位,打算弄一爿影戏院玩玩,唤我给他起名字,并且开了一张西方著名戏院和影戏院的名单,要我挑选一个西名。当下我挑了个Grand Theatre,觉得很堂皇,又题了“大光”二字作为华名。回信发出后,忽觉“大光”二字不很妥善,大有蚀本蚀得大光的意思。回到上海后,问了勇醒,他也有些踌躇不决。我道:“加上一个‘明’字吧,‘大光明’大放光明,那总算得善颂善祷了。”勇醒拍手赞美,而西名也采用了。他们费了好大的一笔钱,三四个月的时光,方始把一个跳舞厅改造成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影戏院,真像人们脱胎换骨的一般。建筑师的大名叫做Gonda,译音是“戆大”,而对于一切建筑上装饰上的规划,委实一些也不戆大。人家看了,没一个不满意的。全院面积极大,可容一千二百余座位。此外空地也多,所以茶室、酒排、会客室、吸烟室、待候室等,竟色色都有,倒像是一所大俱乐部了。院中的特点,听说影戏机是最新式的,最近才到上海。司机人也是十七八年的老手,手段十分高妙。音乐师多至十六人,第一星期中更加五人,凑成圈的温,当真是人才济济。而乐器中,还有一具特别大风琴,是人家所没有的,将来吹吹打打,定然十二分动听。所有招待和贩卖食品的,有中国女郎和西国女郎,大概总有和易可亲的长处。入座券定价特别从廉,并且无论映演什么极名贵极伟大的影片,也决不加价,始终如一。这确是打破影戏院的记录,而为一般经济家所欢迎的。选片力求精审,英美德法的名片,一应俱全。在下受了勇醒兄的重托,给他担任中文本事和中文字幕,又拉了吴云梦兄帮忙。我们的宗旨,只在简明二字,决不弄笔头掉文。而我这影迷,倒又可以多看几张好影片了。开幕第一声,已决定映演法国大小说家嚣俄先生的杰作《笑之人》,易名为《笑声鸳影》,德国大明星康拉樊伊德饰笑面人,美国名女星梅丽菲尔苹饰盲美人,真是旗鼓相当,工力悉敌。至于情节表演,当得上哀感顽艳四字,有时使你笑,有时使你哭,有时也能使你魂销心醉,确是一部极有价值的片子。

(1928年12月21日 第424期)

南国之一夕

去年此时,也似乎是寒风凛冽的冬季吧,田汉先生给我一封信,约我上善钟路艺术大学去参观他们表演短剧。时在夜间,路又远,天气又冷,然而我的心很恳切地对我说:“他们的成绩是不会错的,不去看可不要后悔啊!”于是我冒着寒风,竟远迢迢的赶往善钟路去了。说也奇怪,一出《苏州夜话》,一出《名优之死》,竟在我心中脑中,留下了个极深刻的印象,一迳不能忘怀。因此前几天看见报上南国社公演的消息,我便喜心翻倒,决意非看不可,所以田汉先生虽没有信和券给我,我也在十七那晚兴高采烈的跑去看了。心知看的人一定很多,所以唤凤君先去买了票等着。我把公务料理清楚,在六点半钟时赶去,见有两对新夫妇已先我在座,严独鹤与陆蕴玉,史东山与华但妮。这样的好戏,自是应当与同心人共同欣赏的。

田汉先生报告了一番,很客气的报告。接上去便是《古潭里的声音》登场了,这是一出独角戏,一幕抒情剧。据戏单上说:“此剧取日古诗人‘蛙跃古池中’意,写一诗人从物的诱惑中救出一舞女,居之寂寞的高楼上。及至归来,则此女郎又受灵的诱惑,跃入楼下古潭。诗人为报仇欲将古潭搥碎,但诗人之声与古潭之声俱远矣。”寓意深远,真够人玩味。万籁天君扮诗人,表演得很为有力,像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戏,而能做到如此地步,亏他亏他。可惜剧情太深了些,能领略内中妙处的,怕不多罢。《最后的假面》系奥国名家许泥紫勒所作独幕剧,也觉得太沉闷。万籁天君扮一个病得要死的新闻记者,言语动作,十分逼肖,也分外的卖力。然而观众仍觉得沉闷的很,幸而有左明君所扮的喜剧伶人,穿插其间,才使人破了几次笑口,减了些沉闷的程度。我以为这种西方剧本,以暂时缓演为是。《苏州夜话》得唐槐秋君扮老画师,唐叔明女士扮卖花女,真是双绝。剧旨是藉一老画师父女的奇遇,写战争与贫穷对于人生的影响。曲曲演来,深入显出,足为非战运动的一助。《名优之死》虽仍演得不错,但比去年在艺术大学时,似乎差些,因为那位扮刘凤仙的尼南女士,太没有劲儿了。记得去年的一位女士,化妆和表演,都活脱是一个北方的女伶,而表情也非常细腻,非常周到。这回没有加入,真是憾事。独鹤也与我同样的感想。至于唐槐秋的杨大爷、左明君的小丑,仍是很有精彩,再加上一个洪深君的名优刘振声,那真是锦上添花了。《湖上的悲剧》要算是这晚最得观众同情的一出戏,而我也最为感动。万籁天君做了一回跳古潭的诗人以后,又复活而做湖上的诗人了。他那面部的表情,和说话中的语气,确是活画出了一个孤冷而抱有抑郁病的诗人。尼南女士,扮他的恋人白薇,也活泼泼地,有声有色,不像刚才扮刘凤仙那么不得劲儿了。临死的一番话,掩掩抑抑,句句都是眼泪,直把我好久凝住了没流过的眼泪也勾引出来了。名隽之语,如“我也好像海底下的鱼,望着水面上透进来的光似的,等着你三年了!”“我有时候我一个人到孤山去赏玩了一回湖上的夕阳,也凭吊一回自己的坟墓,就像我的邻居冯小青伤悼她自己的影子一样。”都足使人玩味不尽的。唐叔明女士的诗人之弟,天真烂漫,可爱到万方,喜是喜,惊是惊,悲哀是悲哀,都能作充分的表演。这种演剧的天才,实是难能可贵的。钦佩之余,恨不得立时跳上台去,和伊拉手做朋友呢。

这晚的表演,已足见南国社的成功,也就是田汉先生的成功。我很希望他们得一个好好的小剧场,每月作一二次的公演,使我们在劳心劳力之后,喝一口这甜蜜蜜的艺术之酒,精神上得到一些儿愉快的慰安。

(1928年12月21日 第424期)

宴梅席上

不见梅畹华者三年矣。比者梅花消息,又到江南,歇浦士女,喜动颜色。其排日听歌,陶醉于大舞台红氍之下者,盖不知有几许人也。前星期六,梅子招宴于全家福,会愚有梁溪之行,致未握晤。畴昔之夕,潘子志诠,宴梅于澄园,折柬相招。愚以七时半往,嘉宾满堂,均已就席。梅子自首席中起,执手相寒暄,频言:“您好!”厥声如微风振箫,幽婉可听也。愚受大光明影戏院主人之托,将请其于星期六之一夕,执行开幕典礼,因面达此意,梅子唯唯。愚退而语之赵叔雍、文公达二子,谓梅是夕须赴聂仕二公之宴,栗六万状,第出吾子之嘱,自当践约,预计九时必可趋前也。愚悦而谢之。同席除赵文二子外,有杨小堂、严独鹤、舒舍予、余空我、黄少卿、程玉菁诸子,谈笑甚欢,殊不若他席之拘束。叔雍健谈,而愚与独鹤善谑,因相与调诙不已。鹤以赵文比为梅子之孟良、焦赞,尤入妙也。

翌夕,梅花馆主复宴梅于联华总会。愚与独鹤、公达、芗垞,均在伴客之列。谭富英、李万春二名优已先莅,方进西餐。其他如丁慕琴、田越民、田天放诸子,皆蓓开唱机公司同人。有西宾五,三男二女。中一年事较长,而操德意志音之英吉利语者,则蓓开之西总理德人白君也,喜饮吾国花雕,尽数十杯无难色。有时操强中国白,向座人呼:“干杯!”尤滑稽可笑。梅子以八时许至,御西服,朗朗如玉山照人,与宾从一一握手,作微笑。其偕莅者,为姜妙香、姚玉芙二子,神采如昔,特光阴之刀,似已于面目间少加刻画,即梅子亦不能免。愚以语独鹤,鹤亦谓然,因相与致慨于青春之易逝。而诸西宾则群谓梅有驻颜之术,厥状犹似二十许人云。梅子坐于二西女宾之间,进食绝少,发言亦不甚多,而言必谦抑,故诸西宾咸力称之,谓其谦光可挹,绝无西方艺术家傲岸之态,可佩也。款洽至九时许,玉芙在别座中屈一指作9字,形遥示梅子,梅子悟,遂相率兴辞而去。

(1928年12月24日 第425期)

光明初放记

喧腾众目之大光明影戏院,已于二十二日开幕。是日午刻,宴新闻界于雪园,到百余人。文酒之会,当以此日为最盛,盖皆欲一觇大光明之光明也。酒半酣,嬲郑正秋君演说,君本民立中学老学生,和愚及大光明主人高勇醒兄均有同学之谊。因即不假思索,起立陈辞。中说高君在民立肄业时,为一著名的“蛮囝”,今日大蛮特蛮,乃弄一影戏院来玩玩云,甚为风趣。继为张春帆、包天笑二前辈,多勖勉祷颂之辞。最后愚亦起而贡一言,略述大光明开办之经过,与其种种之特点。其曾博得豤堂一笑者,则有四点:(一)今日愚之演说,已为“非处女作”,但有人以为非处女之妙,有胜于处女者。非处女既属可爱,则愚亦不妨一说。(二)承办大光明建筑者为海上著名建筑师德人Gonda,音颇类吾国人所谓“戆大”,顾其名虽似“戆大”,而于建筑上则异常聪明,丝毫不戆也。(三)大光明之开幕第一片,为美国名片《笑声鸳影》,情节布置与表演诸端,均臻无上上乘。其中有窥浴调情诸幕,尤充满肉感,必能博上海人之欢迎,因上海人其他皆可不看,而凡关于肉感二字者,则不肯不看也。(四)大光明虽以大光明为名,而他日之能否光明,尚在不可之数,故必须得诸同业之帮忙,此之谓“借光”。且“借光”不仅一时,将“借光”到底焉。餐罢,同赴院中参观,盛啧啧称其华丽,谓殊不愧西名Grand之称云。

是夕九时,举行正式开幕礼,来宾达二千人。伶界大王梅畹华君偕冯幼伟、潘志诠、赵叔雍、文公达、刘云舫、贺芗垞诸君同莅。梅君御晚礼服,神采益俊爽,而预约演说之严独鹤君,亦与其新夫人偕至。乐声既作,即由愚与院主高君导梅、严二君登台,四座掌声雷动。梅君频作磐折以报之。乐止,由愚致介绍辞,而红天鹅绒之巨幕,已徐徐而起。梅君引手持其下端,捧之使上,乐声与鼓掌声复大作。梅君退,严君即继之演说,庄谐杂陈,听者咸为神往。演辞中自述前此向不喜观影戏,以为不过是白布上观黑影幢幢而已。乃年来闻鹃兄侈道影戏之妙,心为之动,于是亦大观影戏,竟一变而为影戏迷云云。愚谓鹤兄之变为影戏迷,愚实不敢居功,其熏陶而诱掖之者,实为其新夫人。盖当新婚燕尔之前,固常有俪影一双,于大黑暗中觉真趣味也(此语为严君演辞中语)。一笑,又云,大光明之主持院务者为高勇醒君,而主持文事者则为周瘦鹃君,但观此二君之姓,即可知大光明影片之十分“高”妙,而设备之十分“周”到也。措词甚巧,闻者咸为拊掌。演说既毕,继之绿屋衣店之时装表演,锦簇花团,不可逼视。表演者都十余人,皆西方安琪儿也。殿以名片《笑声鸳影》,银幕乍张,笑风与泪雨俱作,及映毕,已过夜半矣。

(1928年12月27日 第426期)

迎年留影记

韶光去如逝水,挽之不得。此大可纪念之民国十七年,又匆匆抛我而去矣。司时之神,已安排金辇,将送十八年以至。来日如何,虽不可知,而吾人固不容不一迎之也。一夕,与二三子小饮市楼,谋迎年之法。或曰:“其曷摄取一影,共以十七年之故我,迓彼十八年之新我乎!”佥曰:“善!”继议摄影之所,或以价昂,或以艺劣,久久不得当。事闻于蔡子钓徒,遽走相告曰:“霞飞路三七一号有康生摄影馆者,艺高而价廉,不同凡手。诸君果有意者,吾当谋之馆主也。”越日,以柬来,延往摄影。本人而外,且及夫人。同人等皆大欢喜,汲汲为夫人料量衣饰,将摄一并头俪影,以留纪念焉。届期,天公忽发雅兴,高唱毛毛雨,吾妇以天寒路遥,裹足不敢出。愚遂驱车独行,至则馆主顾福鸿君与画师唐琳君迎于门。钓徒方以电话速愚,见愚至,喜极而抛其话筒,相将登三楼。则严子独鹤、潘子竞民、蒋子剑候、杭子石君、刘子豁公均以先莅,各携夫人与俱。陈刚叔前辈则携其女公子婉芬女士。其以单枪匹马而至者,舍钓徒外,愚与马子直山耳。略事茗话,即相率至二楼摄影。摄影师曰栗克泰,俄人,美须髯,仪表甚伟,艺术极高妙,馆主以重金聘得之者。初摄一全体之影,诸夫人前坐,而夫则雁行立于后。后之览者,可按图而索焉。其出于例外者,则愚与钓徒均立于诸子肩隙。刚叔前辈,在其女公子椅后,而直山于唐、顾诸君,则分立两端,若拱卫然。豁公且携其子女各一,女倚夫人膝前,依依如小鸟,而豁公则鹄立椅后,抱子作微笑,宛然一角合欢图也。全体之图既摄成,即分摄俪影。栗氏为之导演,姿势绝妙,或如莲之并头,或如鸟之比翼,或相视而笑,或他顾而意若甚亲。对比双双俪影,殊令人回想新婚燕尔时也。最后复摄刚叔、直山等单影数帧。愚以病齿,百无聊赖,则徒作壁上观而已。摄已,复登三楼聚宴,盖馆主人所特备者,云诸君留影迎年,不可无酒,此即迎年之酒也。酒半酣,名优杨宝森至,众以放歌请,遂歌《寄子卖马》、《定军山》各一段。刚叔前辈歌《逍遥津》两段,黄钟大吕之音也。名票程醉生君与竞民、石君、直山诸君亦各歌一段,一时高歌遏云,梁尘为落,酒阑席散,余音犹袅耳际焉。

(1929年1月1日 第427期)

梅筵回顾录

自梅畹华来海上,群相欢迓,饮宴无虚夕。愚亦时参座末,兴采弥烈,兹择其可记者记之。

一夕,老友独鹤约愚共宴畹华于大西洋。肴核系特制,弥复可口,一洗大西洋本来面目,器皿与桌衣之属,亦均焕然一新,银瓶数四,遍植腊梅水仙,姹娅欲笑。桌衣上以彩色米粉作折枝梅花,颇见工致,盖亦欢迓畹华之意也。鹤兄居主席,畹华与李万春分坐左右首席,槃谈甚乐。畹“华”为原文无,可增之与愚谈大光明开幕事,深以未克一观名影片为憾,云俟演期圆满后,尚须作数日勾留,或能一度来大光明,欣赏银幕艺术也。继又言在北平时,亦喜观电影,凡海上所轰传一时之巨片,时得寓目。观彼影中人表演之出神入化,觉于本人之舞台艺术上,亦深有裨益云。席间,鹤兄以义成公司所经理之张裕三十五年陈白兰地与大宛香红葡萄等名酒饷客,味至醇美。畹华亦颇称许,亲书“酒城易帜”四字贻之。欢叙至九时半,始散席。

又一夕,前辈步林屋先生与天发祥裘肆主人蒋志刚君,宴畹华于全家福。愚亦被邀列席。畹华居首席,谭富英、李万春坐其次。已而王凤卿来,遂加入焉。文艺界中,则有张春帆、文公达、严独鹤、汪英宾、曹?云、俞逸芬、吴农花诸子,列首席者为侯子疑始。愚与侯子神交已久,而相见则为初度,快何如之。是夕寒甚,而畹华仍御西服,梅花孤高,非凡卉比,固应不畏寒也。俞子寄凡,为新华艺术大学校长,雅擅绘事,云已绘梅花一枝,以贻畹华,畹华闻之大悦。俞子并言自一月三日起,将与张善孖、俞剑华、王陶民三君合开绘画展览会于宁波同乡会,计共二百余点,可谓洋洋大观焉。席半,畹华以别有所约,遂与凤卿等兴辞而去。

(1929年1月3日 第428期)

史寿志盛

民国十八年元旦,为《申报》主人史量才先生五秩寿辰,觞同人于大东酒楼。自编辑部以迄排字房,无不戾止,趋趋跄跄,几达千人之众。大东三楼,遂亦如南北之统一,无复隔阂矣。全厅设席六七十,桌椅衔接成奇观。一端设高台,则表演游艺之所也。总编辑陈景韩先生、张蕴和先生,与愚及周莽庸、马崇淦、黄祖贻诸君共一席。陈先生精摄影,为愚及崇淦谈摄影术,多见到语。愚方研摄影,不啻多习一首有益之功课也。寿翁史先生,以十二时半至,向四座一一含笑磐折为礼,旋与排字房诸君合坐一席。邻席中颇有人啧啧称其能破除阶级者,实则今日之世,四民齐等,无所谓阶级,史先生固已先见及此矣。是日游艺凡九种,均为上海游艺联欢公会所赠。刘子云、姚素珍之申曲,表演与唱念俱佳。某先生谓申曲中之表情最逼真,悽惋处每易令人下泪,与舞台剧不相上下,洵笃论也。黄笑芳、黄杏三、陈鹿鸣之三簧,滑稽可喜,其效火车之开驶,鸣汽笛也,接引擎也,展轮轴也,无不妙肖。已而渐去渐远,至于不闻。及达终点,则又效为停止时之种种声响,几令人疑在火车中也。刘春山、盛呆呆之搭棚戏,亦极突梯滑稽之致。歌《十二月花名》一曲,强拉古今名人,并为一谈,而缀以极不堪之事实,足发一噱,信手拈来,千秋为之捣乱矣。继又持扫帚,荷铅桶,效梅畹华演天女散花,诙谐入妙。捧梅健将珍重阁主方在座,为之掩口胡卢,而汪子英宾,复与调侃不已,诚恶作剧也。厥后尚有张素兰与蒋婉贞之苏滩,夙著声闻,其艺自有独到处。他如星期团之新剧,吴品如之戏法,孙如娥之新曲,莫悟奇之魔术,黄杏珊之幽迷三簧,五花八门,各极其妙。惜愚以事他去,未克一一领略矣。元旦佳日,得参此盛极一时之寿宴,而合尊促坐者,又均为平日笔墨铅椠通力合作之人,饮啖自如,谈笑尽欢,非其他无谓之酬酢可比。虽云寿筵,亦宛然一《申报》同人之联欢会也,猗欤盛哉。

(1929年1月6日 第429期)

灵鹣新阁之一夕

老友江小鹣,他半年以来,正在忙着塑造革命先烈陈英士先生的铜像。影戏院跳舞场中,已不大瞧见他了,便是我们一般老饕所组成的狼虎会席上,也难得听见他那口柔媚而含有女性美的吴侬软语。前一个星期六,本轮到他值会,虎兄狼弟,正在馋涎欲滴的等他的请柬,谁知也像他们大人物开军国会议般流了会。上星期五,半夜三更有邮差来大门,递进一封快信来。我提心吊胆的,不知这信中有什么天大的事情。拆开一看,却是鹣兄的请柬,请我们礼拜六晚上到他工场去吃潮州菜。阿弥陀佛,我心头的一块石头才算放下了。

第二天傍晚,我远迢迢地赶往金神父路去,找了花园坊七十七号,见一宅长方形的小小的屋子。走进门去,便见那塑造铜像的工场,满地都是水啊,沙啊,泥啊。靠壁从地上直达天花板,便是那尊挺大的陈英士铜像的内型。陈先生骑上一头骏马上,那骏马的两个前蹄提得高高的,现出飞奔前进之状。陈先生马上的姿势已略有变更,比最初的原样生动多了。走上楼去,见有一间小小的餐室,一切桌椅都是小小的,倒像是小人国里的出品。隔壁一间书室,比较的大了,挂着王济远的立轴,大书“灵鹣新阁”。此外又有好几件书画,中有清道人早年的作品,和晚年所作,另有一副面目,几乎不认识了。更上一层楼,便是一间小小的卧室,一踏进门,便觉富有巴黎、东京和我们本国的三种意味。淡灰色的三四件的家具,依着壁角的大小而特制的,那种特别的格式,生平从未见过。一张小床,满堆着锦垫绣枕,图案有极新的,也有极旧的,光怪陆离,耀得人眼花缭乱。床头的壁上,挂着三个画镜,内中却是红红绿绿陈腐不堪的福禄寿三星。其余的壁上,却又挂着彩色的爱情画,和大画家米勒氏的小品。这些艺术上的空气,已很足使人神往了。地上铺着虎皮毯,又觉得富丽而温柔。把全室的模样儿看来,很像是《法齐儿》影片中的一角内景。小鹣虽屡屡声明这是他的独宿之所,而我们却不由得想到“锦衾角枕如长夜何”了。再走上几步短梯,便是他的画室,一半儿是玻璃的天幔,知道白天光线极好。四壁全是他的作品,以画像居多,陆小曼女士也在那里向人作美盼,真个呼之欲出。八时入席,一盘盘的生鱼,要我们蘸着芝麻糖醋生吃,任是狼虎,也吓得大家不敢举箸,纷纷向小鹣提出抗议。幸而后来的熟菜大半可口,总算安然无事。不然,怕要把小鹣生吞活剥了。吃喝到十点钟,方始散席,一盘盘的生鱼,依然文风不动,倒便宜了小鹣,第二天可以大吃其鱼生菊花锅咧。

(1929年1月9日 第430期)

几句告别的话

记得在二十八年以前吧,我还是个六岁的小孩子,不幸父亲去世了,可怜的我从此便变做了个无父之儿。为了父亲没有遗下财产来,家里太穷,因此便常受邻儿的欺侮。捱了打,只索躲到家里来哭。后来进学堂去读书了,见了师长,果然害怕。就是在同学之中,也得让人三分,在民立中学读了几年书,达到了最高的一班,因病没有参与毕业的考试。承校长先生瞧得上我,唤我在预科中当英文教师,好容易捱过了一年。这一年中,那些小兄弟们见我并没有压服人的声威,也就不复忌惮,致使我的管理十分棘手,终于辞职而去。脱离了学校之后,就从事于笔墨的生活,一年年东涂西抹,居然能自立了,又因笔头上比较的勤些,我这不祥的名字,常常在报章杂志上出现,居然给多数人认识了。然而十多年来,沤心沥血所得,却多半给亲戚们蚕食了去,使我不得不怀着两叶坏肺,仍在拼命做事。除了赡养一家十余口以外,还得供供应亲戚们无厌的诛求,因为我生就是个弱者,不怕我不挈出来的。然而不打紧,好在我的身体还支撑得住,尽管像牛马般做下去就是了,只要办事顺手,辛苦些算什么。不幸我所处的地位,恰恰做了人家文字上的公仆,一天到晚,只在给人家公布他们的大文章,一天百余封信,全是文稿。又为的朋友太多,不能不顾到感情,自是到处讨好。而终于不能讨好,偶一懈怠,责难立至,外界不谅。又因来稿未登,或敷衍未周,而加以种种的责备,种种的谩骂,日积月累的苦痛,一言难尽。便是日常相见的朋友之间,也莫明其妙的会发生了误会,引出许多是非。在我已觉得鞠躬尽瘁,而在人还是不能满意。唉,好好先生做到这个地步,可已做到山穷水尽的境界了。

我和《上海画报》的关系,是发生在亡友毕倚虹先生病重之际,他以报务重托了钱芥尘先生继续维持,而由钱先生以编辑一席托我担任。当时转告倚虹,倚虹很为高兴,在病榻上执了我的手,说画报由你担任辑务,必可持久,我的心中得到安慰了。后来倚虹病故,我就一迳担任下去,捱过了一年多,觉得自己才力不及,因便交还钱先生自己主编,每期只撰稿一篇,不问他事。到得去年冬间,钱先生以事离沪,便又将编辑发行等事统交与我,代为主持。一年以来,任劳任怨,苦痛万分,不知不觉的似乎处于养媳妇的地位,谁有了气,都得向我来发泄,而我自己有了气,只索向肚子里咽,无可发泄。加着我对于印刷一切,也有不满意处,早想摆脱了。到了今天,回来的已回来了,摆脱也不妨事了。我自己觉得终于是个弱者,什么事也终于是吃力不讨好的,所以我慢慢地要谋一个退藏于密的办法,第一步从《上海画报》做起,先解决我一部分的苦痛。从此以后,便和期期读我那篇不知所云的文字的读者诸君长别了,敬以一瓣心香,祝读者诸君的康健与快乐。

(1929年1月12日 第431期)

五百号纪念的献词

一个潮头打过来,一个潮头打过去,加以风狂雨暴,助澜推波。一艘船在中间行驶,倘不是船身坚固,船老大有能耐,如何对付得了,到头来不免樯摧桅折,捲到海底里去了。《上海画报》也好像是艘船啊,开驶到如今,已是五百次了,经过了多少次的骇浪惊涛,捱过了多少回狂风暴雨,总是一帆风顺,安安稳稳的驶过去。这果然是由于旧船主毕老板当初造船时造得坚固,而新船主钱老板的有手腕,有魄力,尤其是人人公认的。在下不自量力,居然也曾当过一任船老大,可是缺少航海经验,吃力不讨好,险些儿打翻了船。幸而钱老板一到,立刻转危为安,竟好似春水船如天上坐了。如今船主与新船老大通力合作,一往直前,航线的进展,一日胜一日,到今天便兴高采烈的举行起开驶五百次的纪念式来。在下虽已洗手不干,而眼见得我们的老船如此顺利,也不由得要曲蛹“五”百距跃“五”百(三百不够)的赶去祝贺一番咧。

炯按:“倚虹未故时,愚等接?是报,即推瘦鹃先生主持编辑,赖以不坠。尤以客岁危疑震撼之秋,幸得鹃公从容坐镇,否则斯船已沉,安有今日之纪念哉。”

(1929年8月24日 第50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