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化出版社一九五六年九月初版
前记
我是一个特别爱好花草的人,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睡眠七八小时,和出席各种会议或动笔写写文章以外,大半的时间,都为了花草而忙着。古诗人曾有“一年无事为花忙”之句,而我却即使有事,也依然要设法分出时间来,为花而忙的。有时甚至忙得过了头,废寝忘食,影响了健康;这不仅仅是寻常的爱好,简直是做了花草的奴隶了。
我的家园,自从解放以来,就向群众开放,来者不拒。全国各地的工农兵以及首长、干部和国际友人们,都来参观我的花草,表示特殊的好感;使我精神上得到了莫大的安慰,也增加了我劳动的热情,总想精益求精,使他们乘兴而来,不要败兴而去。有好多来宾还要求我多写些有关花草的文章,以供观摩。我兴奋之余,就把一枝闲搁了十多年的笔,重新动了起来,居然乐此不疲。老友沈禹钟兄去秋特来看花,赠诗多首,中有“闭户自开花世界,著书能斗月精神”之句,虽说有些过誉,倒也给与我一种鼓励。
本书所收的散文三十五篇,都是一九五五年的作品,分为二辑:第一辑为我所爱好的花草果品张目,颂德歌功,不遗余力;第二辑记记游踪,写写风土俗尚,谈谈苏州的手工艺,有的虽说与花花草草无关,然而也可以说是日常生活中的花花草草,反映出我在这新中国的新社会中,是过得非常美好,非常愉快的。因此统名之曰“花花草草”,也未始不可。
一九五六年五一劳动节周瘦鹃记于紫罗兰盦
第一辑 迎春花
迎春花又名金腰带,是一种小型灌木,往往数株丛生,也有独本而露根,伸张如龙爪的,姿态最美。干高一二尺、三四尺不等,可作盆栽,要是种在地上,可达一丈以上。茎作方形,上端纤细而延长,因有“金腰带”之称。茎上对节生小枝,一枝有三叶,叶厚,作深绿色,与小椒叶很相像而没有锯齿。春前开鹅黄色小花,六瓣,略似瑞香,不会结实,又有开花作两叠的,自是异种,也许来自日本。花后剪其枝条,插在肥土中即活,二三月中用 牲水浇灌,来春花必繁茂。
迎春虽很平凡,而开在梅花之先,并且性不畏寒,花时很长,与梅花仿佛。我曾有句云:“不耐严冬寒彻骨,如何迎得好春来。”顾名思义,自是花中可儿。然而虽说它并不畏寒,可是前二年初冬时,寒流突然袭来,也竟抵抗不得,我旧有的几株老干迎春,都是断送在这一次寒流之下的;只有一株悬崖形的至今无恙,如鲁灵光之巍然独存。旧籍中称迎春为僭客,又有品为六品四命和七品三命的,不知何所取义。迎春枝条多长而纤细,婀娜多姿,种在深盆中,作悬崖形,使它的柔条纷披下垂,最为美观。
迎春花倒也是古已有之的,唐宋时代,就见之于诗人笔下了。如白香山《玩迎春花赠杨郎中》云:“金英翠萼带春寒,黄色花中有几般。凭君语向游人道,莫作蔓菁花眼看。”韩琦《中书东厅·迎春》云:“覆阑纤弱绿条长,带雪冲寒坼嫩黄。迎得春来非自足,百花千卉共芬芳。”刘敞《阁前迎春花》云:“沉沉华省锁红尘,忽地花枝觉岁新。为问名园最深处,不知迎得几多春。”断句如晏殊《咏迎春》云:“浅艳侔莺羽,纤条结兔丝。偏凌早春发,应诮众芳迟。”以花色比作黄莺的羽毛,以枝条比作纤柔的兔丝,更以花之早开为当然,而诮他花之迟放,寥寥二十字,已将迎春花的特点写尽了。
词中咏迎春的较少,宋人赵师侠曾有《清平乐》一阕云:“纤秾娇小,也解争春早。占得中央颜色好。装点枝枝新巧。 东皇初到江城。殷勤先去迎春。乞与黄金腰带,压持红紫纷纷。”将迎春和金腰带两个名称,全都带上了。
今年立春较迟,迎春花也开得迟了一些;可是我有一盆老本的,在一个月以前已疏疏落落地开了。此外,如悬崖形的一本和其他小型的三本,都还含苞未放,大概真要捱到了立春节方肯迎春吧?
梅花时节
梅花延迟了一个月,终于在农历二月下旬,烂烂漫漫地开起来,可是已使人等得有些儿不耐烦了。梅开在百花之先,所以在花谱中总是居第一位,而它的品格,在百花中也确有居第一位的可能。古人曾说:“水陆草木之花,香而可爱者甚众,梅独先天下而春,故首及之。”先天下而春,就是梅花的可爱与可贵处。
古时梅花种类很多,有重叶梅、官城梅、同心梅、照水梅、台阁梅、九英梅、丽枝梅、品字梅、百叶缃梅、消梅、时梅、墨梅、侯梅、紫梅诸种,现在大半断种。我园子里所有的,有绿萼梅、玉蝶梅、朱砂红梅、胭脂红梅、铁骨红梅、江梅、淡红梅、送春梅,以及日本种的鹿儿岛梅、乙女梅、花条梅、单瓣红梅等。这各种梅花,有的种在地上,有的栽在盆里,内中也有老干枯干,这要算是梅花中的瑰宝了。
我对梅花有特殊的爱好,寒香阁中,平日本来陈列着瓷、铜、木、石、陶等梅花古玩,四壁又张挂着《香雪海》、《梅花书屋》、《探梅图》、《梅花诗》等旧书画。到了梅花时节,更少不了要供着活色生香的梅花,盆梅和瓶梅,全都上场了。还有梅丘上的那间梅屋,本来窗上门上都有梅花图案,并挂着用银杏木刻就的宋代杨补之和元代王元章的画梅,而雄踞中央的,还有一只浮雕梅花的六角几。今年,我在东角和西角的矮几上,分陈着两盆老干的绿萼梅,所谓疏影横斜,暗香浮动,那是当之无愧的。那六角几上的一只古陶坛中,插着一枝铁骨红梅;而一只树根几上安放着的唐代大诗人白香山手植桧的一段枯木中,插上一枝胭脂红梅,于是这梅花时节的梅屋,也就楚楚可观了。
此外,如爱莲堂和紫罗兰盦中的案上几上,更陈列着二十多盆大型、小型的梅桩,而以苏州故名画师顾鹤逸先生手植的那株绿萼老梅为甲观,枯干苍古入画,好像一头鹤鼓翼而舞,我因名之曰“鹤舞”。这一株老梅,寿在百龄以上,顾氏后人移赠于我,已历三年,我珍如拱璧,苦心培养,今年的成绩,更胜于前二年,这是我所沾沾自喜的。
农历二月二十五日起,梅屋、梅丘一带的十多株梅树,全都盛开,就中以全白而单瓣的江梅为多。宋代范成大所谓“疏瘦有韵”,得“荒寒清绝”之趣。此外,如绿萼梅、淡红梅、朱砂红梅、胭脂红梅和日本种的鹿儿岛梅、乙女梅等,点缀其间,蔚为大观。从梅屋门前向下一望,自成丽瞩,朋友们称之为“小香雪海”,我说不敢称海,还是称之为“香雪溪”吧。我所作歌颂梅花的诗词不少,现在把我口头常在吟哦着的几首梅屋诗写在这里:“冷艳幽香入梦闲,红苞绿萼簇回环。此间亦有巢居阁,不羡逋仙一角山。”“屋小屏深膝可容,隔帘花影一重重。日长无事偏多梦,梦到罗浮四百峰。”“合让幽人住此中,敲诗写韵对梅丛。南枝日暖花如锦,掩映湘帘一桁红。”“闻香常自掩重扃,折得梅花插玉瓶。昨夜东风今夜月,冰魂依约上银屏。”这梅花时节的梅屋,确是可以流连一下的。
邓尉梅花锦作堆
“邓尉梅花锦作堆,千枝万朵满山隈。几时修得山中住,朝夕吹香嚼蕊来。”
这是我往年在梅花时节为了怀念邓尉山梅花而作。邓尉在吴县西五十里的光福乡。因汉代有邓尉隐居于此,故以为名。宋代淳祐年间,高士查莘在山坞大种梅树,后来山中人就都以种梅为业。梅花时节,满山香雪重重,皑皑一白,绿萼红英,也错杂其间,数十里幽香不断。清代诗人金恭曾有小记云:“小雪初晴,余寒送腊,具鹤氅浩然巾,入邓尉山,看红梅绿萼,十步一坐,坐浮一大白,花香枝影,迎送数十里。”往年邓尉梅花之盛而美,可以想见。附近如玄墓、弹山、青芝、西碛、铜井、马驾诸山,也都有千树万树的梅花,而以邓尉为代表,因此古今来文人墨客所作的文章诗词,都在歌颂邓尉的梅花了。
玄墓在邓尉东南六里,两地实在是一山相连的。看梅人一路从邓尉到玄墓,所谓“花外见晴雪,花里闻香风”,真的使眼鼻受用不尽。清代李福有《玄墓探梅歌》云:“雪花如掌重云障,一丝春向寒中酿。春信微茫何处寻,昨宵吹到梅梢上。太湖之滨小邓林,千株空作横斜状。铜坑寥寂悄无踪,石壁嵯峨冷相向。踏残明月锁香痕,翠羽啾啾共惆怅。报道前村消息真,冲寒那顾攀层嶂。玉貌惊看试半妆,霜华喜见裁新样。酹酒临风各有情,小别经年道无恙。此花与我宿缘多,冰雪满衿抱微尚。相逢差慰一春心,空山不负骑驴访。”我在抗战胜利后一年春初,也曾探梅玄墓,见梅树已大遭摧残,圣恩寺前,几已荡然无存,后面真假山那里倒还有好多株老梅,尚可一看。还元阁中旧藏的《一蒲团外万梅花》长卷,前半早已失去,只剩胡三桥一画和现代人所题跋的诗词了。
马驾山在铜井山东,山并不高,清初遍山都种有梅树。花时丛丛香雪,有如一片香海,康熙年间巡抚宋荦在崖壁上题了“香雪海”三字。康熙、乾隆二帝也曾到此一游。我在二十余年前来此探梅时,不但见本山上全是梅花,就是望到远处也一片雪白,真不愧为香雪海了。汪琬游记中也说:“列坐其地,俯窥旁瞩,濛然 然,曳若长练,凝若积雪,绵谷跨岭,无一非梅者。”可是去秋我与苏州市园林管理处同人为了要整修山顶上的梅花亭,前去察看,见山上连一株梅树都没有了。梅花亭也残破,香雪海一碑尚在山麓。我家藏有清代吴大澂所画《香雪海》横幅,挂在寒香阁中,梅花时节,朝夕观赏,也就聊当卧游了。
今秋,香雪海上的梅花亭和亭下斜坡上的轩,都已修好了,自觉楚楚可观。可是山上、山下和山的四周,还要种上千百株的梅树,那么开花时香雪丛丛,才不负“香雪海”这一个美好的名称。
百花生日
百花生日又称花朝,日期倒有三个:宋时洛阳风俗以二月二日为花朝节,又为挑菜节;东京以二月十二日为花朝,作扑蝶会;成都以二月十五日为花朝,也有扑蝶会。昔人以挑菜、扑蝶点缀花朝,事实上这时期蝴蝶绝无仅有,不知怎样作扑蝶会的。挑菜倒大有可为,如荠菜、马兰头等,都可挑来做菜,鲜嫩可口,不过现在早已没有挑菜节这个名目了。总之,花朝在二月,是肯定的;正如汉张衡《归田赋》所谓“仲春令月,时和气清,原隰郁茂,百草滋荣”。百草既已滋荣,百花也萌芽起来,称花朝为百花生日,也是很恰当的。
苏州风俗,一向以农历二月十二日为花朝。女郎们剪了五色彩缯黏花枝上,称为“赏红”;现在可简化了,不用彩缯而用红纸,又做了三角形的小红旗插在花盆里,为花祝寿。从前虎丘花神庙中,还要献牲击乐,以祝花诞。清代蔡云《吴歈》所谓:“百花生日是良辰,未到花朝一半春。红紫万千披锦绣,尚劳点缀贺花神。”此诗就是专咏这回事的。虎丘花神庙有一联很为工妙:“一百八记钟声,唤起万家春梦;二十四番风信,吹香七里山塘。”不知是何人手笔?
唐代武则天于花朝日游园,令宫女采了百花,和米捣碎,蒸成了糕,赐与从臣。宋代制度,花朝日守土官必须到郊外去察看农事。明代宣德二年,御制花朝诗,赐尚书裴本。这些故事,都可作花朝谈助。
我于每年花朝前后梅花怒放时,例必邀知友八九人作酒会或茶会,一面赏梅,一面也算为百花祝寿,总是兴高采烈的。只记得当年日寇侵入苏州后的第二年,我局促地住在上海一角小楼中,花朝日恰逢大雨,而心境又很恶劣,曾以一绝句寄慨云:“夭桃沐雨如沾泪,弱柳梳风带恨飘。燕子不来帘箔静,百无聊赖是今朝。”那年节令较早,所以花朝日桃花已开放了。
任何人逢到自己的生日,总是希望这一天是日暖风和的;花朝是百花的生日,更非日暖风和不可,下了雨,可就把花盆里的红纸旗都打坏了。清末诗人樊樊山有《花朝喜晴》一诗云:“准备芳辰荐寿杯,南山佳气入楼台。鹊如漆吏荒唐语,花为三郎烂漫开。甚欲挽留佳日住,都曾经历苦寒来。晚霞幽草皆颜色,天意分明莫浪猜。”第五、六句很有意义。
词中咏花朝的,我最爱清代画家兼词人改七芗有一阕《菩萨蛮》云:“晓寒如水莺如织。苔香软印沙棠屐。幡影小红阑。销魂似去年。 春人开笑口。低祝花同寿。花语记分明。百花同日生。”又董舜民《蝶恋花·花朝和内》云:“屈指春光将过半。又是花朝,花信春莺唤。情绪繁花花影乱,护花花下将花看。 拈花笑倩如花伴。细读花间,花也应肠断。花落花开花事换,编成花史山妻管。”词中共有十五个花字,用以歌咏百花生日,确是很适合的。
桃花琐话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是《诗经》中的名句。每逢阳春三月,见了那烂烂漫漫的一树红霞,就不由得要想起这八个字来,花枝的强劲,花朵的茂美,就活现在眼前了。桃,到处都有,真是广大群众的朋友,博得普遍的喜爱。
桃的种类不少,大致可分单瓣、复瓣二大类。单瓣的能结实,有一种十月桃,迟至十月才结实,产地不详。复瓣的有碧桃,分白色、红色、红白相间、白地红点与粉红诸色,而以粉红色为最名贵。他如鸳鸯桃、寿星桃、日月桃、瑞仙桃、美人桃(即人面桃)等,也大都是复瓣的。
我有一株盆栽的老桃树,至少有三四十年的树龄,在吾家也已十多年了,枯干槎枒,好像是一块绉瘦透漏的怪石。桃干最易枯朽,难以持久,而这一株却很坚实,可说是得天独厚。每年着花很多,并能结实,去年就结了十多个桃子,摘去了大半,剩下六个,虽不很大,而也有甜味。我吃了最后的一个,算是劳动的报酬,胜利的果实。我又有一株安徽产的碧桃,也是数十年物,干身粗如人臂,屈曲下垂,作悬崖形。花为复瓣,大似银圆,作粉红色,很为难得,每年着花累累,鲜艳可爱。这两株桃花,同时艳发,朋友们都称之为吾家盆栽中的二宝。
晋代陶渊明作《桃花源记》,原是寓言八九,并非真有其地,而后世读者,都向往于这个世外桃源,也足见其文字之魅力了。我藏有明代周东邨所作《桃花源图》大幅,上有嘉靖某某年字样,笔酣墨饱,精力弥满,经吾友吴湖帆兄鉴定,疑是他的高足仇十洲的代笔。我受了此画的影响,因于前二年制一大型水石盆景,有山、有水、有洞、有屋舍、有田野、有船、有渔人、有桃花林、有种田的农民,俨然是一幅《桃花源图》,自以为平生得意之作。可是桃花并不是真的,我将天竹剪成短枝,除去红子,就有一个个小颗粒,抹上了红漆,居然活像是具体而微的桃花了。
桃花必须密植成林,花时云蒸霞蔚,如火如荼,才觉得分外好看。据《武夷杂记》载:“春山霁时,满鼻皆新绿香,访鼓楼坑十里桃花,策杖独行,随流折步,春意尤闲。”又宁波府城东,相传汉代刘晨、阮肇二人曾在此采药,春月桃花万树,俨然是桃源模样。茅山乾元观,前有道士姜麻子,从扬州乞得烂桃核好几石,在空山月明中下种,后来长出无数桃树,长达五里余。西湖包家山,宋时有“蒸霞”匾额,因山上独多桃花之故,二三月间,游人纷纷来看桃花,称之为“小桃源”。又栖霞岭满山满谷都是桃花,仿佛红霞积聚,因以为名。古田县黄蘗山桃树密集,山下有桃坞、桃湖、桃洲、桃溪诸胜,简直到处都是桃花了。又溆浦一名华盖山,从前曾有人种下了千树桃花,至今有桃花圃之称。上海龙华一带,旧有桃树极盛,每逢春光好时,游人趋之若鹜,而后来却逐渐减少。现在龙华塔已修复了,我以为还该种植桃树千百株,才可恢复旧观。苏州市园林管理处今春在城东动物园对面的城墙上,种了桃树几百株,将来开了花,红霞照眼,真如一面大锦屏了。
苏州城内西北隅,有桃花坞,现在虽只是一条长街,大概古时是有很多桃花的。明代大画家唐寅(伯虎)晚年曾卜宅于此,卖画为活,其居处名桃花庵,后来改为准提庵了。
唐明皇御苑中,有千叶桃花,每逢桃花盛开时,与杨贵妃天天宴饮树下,他说:“不独萱草忘忧,此花亦能销恨。”他又亲自折了一枝,插在贵妃的宝冠上,端详着笑道:“此花尤能助娇态也。”所谓千叶桃花,就是碧桃,因为它是复瓣之故,比了单瓣的更见娇艳。我的园子里,旧有碧桃四株,三株是深红色的,一株是红白相间的,树干高三丈余,盛开时真如一片赤城霞,十分鲜艳,园外也可望见,在万绿丛中,特别动目。花落时猩红满地,好似铺上了一条红地毯。可惜因树龄都在二十年以上,先后枯死了,这是一个不可弥补的损失!词中咏碧桃的不多见,曾见宋代秦观有《虞美人》一阕云:“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潆回。可惜一枝如画向谁开。 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为君沉醉一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他说“不是凡花数”,这是给与碧桃花的一个很高的评价。
山茶花开春未归
“山茶花开春未归,春归正值花盛时”,这是宋代曾巩咏山茶花句,将山茶开花的时期说得很明白。其实一冬在温室中培养的,那么不待春来,早就开花了。今年春初,春寒料峭,并在下雪的时光,我却在南京玄武湖公园的莳花展览会中,看到了好几十盆在温室中催开的山茶。我最爱一种花鹤顶,花瓣并不整齐,色作深红,有几瓣洒大白斑,十分别致。又有倚阑娇一种,白瓣中洒红点红丝;红妆素裹一种,白瓣洒红斑。这两种花如其名,都很可爱。花瓣全白,花朵特大的,名无瑕玉。又有满月与睡鹤二种,也是全白大花,与无瑕玉是大同小异的。桃红色的有合欢娇、粉妆楼、醉杨妃三种,正与花名同样的娇艳。这时我家园子里的十多盆山茶,还是像睡熟似的,毫无动静,不料在南京却看到了这许多烂烂漫漫的山茶花,自庆眼福不浅!真如宋代俞国宝诗所谓“归来不负西游眼,曾识人间未见花”了。
山茶一称玉茗,又名曼陀罗。苏州拙政园有十八曼陀罗花馆,就因为往年前庭有十八株山茶花之故。树身高的达一丈以外,低的约二三尺,可作盆栽;叶厚而硬,有棱,作深绿色,终年不凋。惜树干不易长大,老干枯干绝少。抗日战争以前,我有一株悬崖形老干的银红色山茶,直径在六寸以外,入春开花百余朵,鲜艳欲滴。又有一株半悬崖形的纯白色山茶,名雪塔,干已半枯,苍老可喜。可惜这两株已先后病死。幸喜前年又得了一株老干的雪塔,高约丈许,亭亭如盖,种在一只圆形古砂盆中,去春着花百余,一白如雪。只因去冬严寒,立春后还含苞未放,有的花蕊已僵化了。
山茶以云南产为最,有滇茶之称。据《滇中茶花记》说:“茶花最甲海内,种类七十有二,冬末、春初盛开,大于牡丹,一望若火齐云锦,烁日蒸霞。南城邓直指有茶花百韵诗,言茶有数绝:寿经三四百年,尚如新植;枝干高竦四五丈,大可合抱;肤纹苍润,黯若古云气樽罍;枝条黝纠,状如麈尾龙形;蟠根轮囷离奇,可凭而几,可借而枕;丰叶深沉如幄;性耐霜雪,四时常青;次第开放,历二三月;水养瓶中,十余日颜色不变。”山茶花的耐久,我们大家知道。至于“寿经三四百年”,“高竦四五丈,大可合抱”,并且“蟠根轮囷离奇”的,却从未见过,真使人神往于昆明池边了。又据闻云南会城的沐氏西园中,有楼名簇锦,四面种着几十株二丈高的山茶,花簇其上,数以万计,紫的、红的、白的、洒金的,色色都有,灿若云锦,曾有人宠之以诗,有“十丈锦屏开绿野,两行红粉拥朱楼”之句,看了这数以万计的各色茶花,真觉得洋洋大观,大可过瘾了。
山茶续话
旧时山茶品种既繁,名色亦多。作浅红色的有真珠茶、串珠茶、正宫粉、赛宫粉、杨妃茶诸品,深红色的有照殿红、一捻红、千叶红诸品,纯白色的有茉莉茶、千叶白诸品。最难得的有一种焦萼白宝珠,花蕊纯白,形如宝珠,有清香,九月间即开放。又有一种玛瑙茶,产于温州,兼红、黄二色,深红为盘,白粉作心,确是此中异种。又有一种鹤顶茶,产于云南,大如莲花,猩红如血,中心塞满,好似鹤顶。又有一种像山踯躅般开小花的,名踯躅茶。又有一种结实如梨子的,名南山茶,产于广州。此外,如云茶、宝珠茶、磬口茶、石榴茶、海榴茶、菜榴茶等,都以形态胜。更有黄色的山茶,为生平所未见。最奇怪的,明代正德年间,有人在青山的僧寺中见到一种鹦鹉山茶,花形活像一头鹦鹉,左、右两花瓣互掩,似是双翼,中间另有两花瓣合成腹部,两花须下垂如足,花蒂横生如头,两面更有黑点各一,似是双目:这真是闻所未闻的怪种了。
近年来苏州所见的山茶,大都来自金华,如粉红色洒红条的名槟榔,而园圃中卖花人却称之为抓破脸;其实抓破脸是白色洒红条的,宛如白脸被人抓破而出血一样,现在已看不到了。此外,如一干而开数色花的,名十八学士,可说绝无仅有;就是开花一红、一白的二乔,也少见了。常见的有洒金、六角大红、六角大白、小桃红、雪塔、东方亮等。至于松波、狩衣、荒狮子等,那都是日本种。
苏州拙政园旧有宝珠山茶三四株,交柯连理,得势争高,每花时巨丽鲜妍,纷披照瞩,为江南所仅见。明末吴梅村曾作长歌咏之,有“拙政园内山茶花,一株两株枝交加。艳如天孙织云锦,赪如姹女烧丹砂。吐如珊瑚缀火齐,映如 凌朝霞”诸句,妍丽可以想见。这一首诗曾由南皮张枢写就,刻在香洲的屏门上,字作金色,二十年前我曾亲自见过,经过了抗日战争,这屏门早已被毁,现在却换上一面大镜子了。
明代袁中郎《瓶史》,品题山茶有云:“山茶鲜妍,石氏之翾风,羊家之静婉也;黄白山茶韵胜其姿,郭冠军之春风也。”以花比人,自很隽妙;杨妃山茶也是以花比人的。清代词人董舜民曾填《好时光》一词宠之云:“一捻指痕轻染,千片汗、色微销。乍醒沉香亭上梦,芳魂带叶飘。 照耀临池处,恍上马、映多娇。疑向三郎语,时作舞纤腰。”
宋代爱国诗人陆放翁爱山茶,一再赋诗咏叹,如:“雪里开花到春晚,世间耐久孰如君。凭阑叹息无人会,三十年前宴海云。”又见山茶一树,自冬直至清明后,着花不已,宠以诗云:“东园三日雨兼风,桃李飘零扫地空。惟有山茶偏耐久,绿丛又放数枝红。”花中能耐久的,确以山茶为最,一花开了半月,还是鲜艳如故,不过它喜阴恶阳,种花者不可不知。
国色天香说牡丹
宋代欧阳修《牡丹记》,说洛阳以谷雨为牡丹开候;吴中也有“谷雨三朝看牡丹”之谚,所以每年谷雨节一到,牡丹也烂烂漫漫地开放了。今年农历三月二十九日,是谷雨节,而吾家爱莲堂前牡丹台上粉霞色的玉楼春,已开放了三天,真是玉笑珠香,娇艳欲滴,开得恰到好处。因为去冬严寒,今春着花较少,白牡丹与二乔都没有花,紫牡丹含苞僵化;还有名种紫绢,也后期开放,瓣薄如绢,色作紫红,自是此中俊物,我徘徊花前,饱餐秀色,真的是可以忘饥了。
牡丹有鼠姑、鹿菲、百两金等别名,都不雅;又因花似芍药而本干如木,又名木芍药。古时种类极多,据说多至三百七十余种,以姚黄、魏紫为最著。他如玛瑙盘、御衣黄、七宝冠、殿春芳、海天霞、鞓红、醉杨妃、醉西施、无瑕玉、万卷书、檀心玉凤、紫罗袍、鹿胎、萼绿华等种种名色,实在不胜枚举,可是大半已断了种。
唐开元中,明皇与杨妃在沉香亭前赏牡丹,梨园弟子李龟年捧檀板率众乐前去,将歌唱,明皇不喜旧乐,因命翰林学士李白进《清平调》辞三章。我最爱他咏白牡丹的一章:“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还有咏红牡丹的一章,也写得很好。又太和、开成中,有中书舍人李正封咏牡丹诗,有“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之句,当时皇帝听了,大加称赏;一面带笑对他的妃子说道:“你只要在妆台镜前,喝一紫金盏酒,那就可以切合正封的诗句了。”
宋代张功甫镃,爱好花木,曾有《梅品》一作,文字也很娴雅。他于牡丹花开放时,招邀友好,举行牡丹会。宾客齐集后,堂中寂无所有,一会儿他问:“香已发了没有?”左右回说发了;于是吩咐卷帘,立时有异香自内发出,一座皆香。当有歌姬多人或捧酒肴,或携丝竹,姗姗而来;另有白衣美人十位,所有首饰衣领全是牡丹,头戴照殿红,一姬拍檀板歌唱侑觞,歌罢乐作,才退下去。随后帘又下垂,宾客谈笑自若。不久香又发出,重又卷帘,另有十姬换了衣服和牡丹款步而至,大抵戴白花的穿紫衣,戴紫花的穿鹅黄衣,戴黄花的穿红衣,如此饮酒十杯,衣服和牡丹也更换十次;所歌唱的都是前辈的牡丹名词,酒阑席散,姬人和歌唱者列行送客,烛光香雾中,歌吹杂作,宾客们恍恍惚惚,好似登仙一样。这一个赏牡丹的故事,充分反映了官僚地主阶级极尽奢侈腐化的享乐生活。
牡丹时节最怕下雨,牡丹一着了雨,就会低下头来,分外的楚楚可怜。明代文人王百穀《答任圆甫书》云:“佳什见投,与名花并艳,贫里生色矣。得近况于张山人所,甚悉,姚魏千畦,不减石家金谷,颇憾雨师无赖,击碎十尺红珊瑚耳。”牡丹花开放之后,一经风雨就败;因此风伯和雨师倒变成了牡丹的大敌。
清代乾隆年间,东台举人徐述夔作《紫牡丹》诗,有“夺朱非正色,异种亦称王”一联,借紫牡丹来指斥清朝统治者,的是有心人。其坟墓在石湖磨盘山上,墓碑上大书“紫牡丹诗人徐述夔先生之墓”。如此诗人,才不愧诗人之称。
绰约婪尾春
婪尾春,是芍药的别名,创始于唐宋两代的文人,婪尾是最后之杯,芍药殿春而放,因有此称。《本草》说芍药谐音绰约,是美好的意思,但看芍药的花容,确是美好可爱的。此外,又有将离、余容、没骨花诸名称,都富有诗意。芍药是草本花,种下之后,宿根留在土中,每年农历十月生芽,春初丛丛挺出,作嫩红色,很为鲜艳。长成后高达二尺许,每茎一枝三叶,叶与牡丹很相像,可是狭长一些;春末开花,有紫色的、红色的、白色的、浅红色的,而以黄色为最名贵。据说扬州芍药,冠于天下,多至三十余种,紫色的有宝妆成、叠香英、宿妆殷诸品,红色的有冠群芳、醉娇红、点妆红、试浓妆诸品,白色的有晓妆新、玉逍遥、试梅妆诸品,浅红色的有醉西施、怨春红、浅妆匀诸品,黄色的有金带围、道妆成、御衣黄诸品。顾名思义,可见芍药之美好,不亚于牡丹,昔人称为娇客,自可当之无愧。
芍药以扬州为最,宋人诗词中都曾加以歌颂,如苏东坡《题赵昌芍药》云:“倚竹佳人翠袖长,天寒犹着薄罗裳。扬州近日红千叶,自是风流时世妆。”黄山谷《广陵早春》云:“春风十里珠帘卷,仿佛三生杜牧之。红药梢头初茧栗,扬州风物鬓成丝。”韩元吉《浪淘沙》云:“ 怨花残。谁道春阑。多情红药待君看。浓淡晓妆新意态,独占西园。 风叶万枝繁。犹记平山。五云楼映玉成盘。二十四桥明月下,谁凭朱阑。”东坡曾说:“扬州芍药为天下冠。”蔡繁卿守扬州时,举行万花会,搜集芍药千万枝,人家园圃中都被搜一空,手下吏役,又趁火打劫,无恶不作,人民敢怒不敢言。东坡一到,问起民间疾苦,都说以此事扰民为最,从此万花会就不再举行了。庆历年间,韩魏公以资政殿学士帅淮南,有一天见后园中有芍药一本,分作四歧,每歧各出一花,上下都作红色,而中间却间以黄蕊,那时扬州并无此种,原来这是异种金缠腰。韩欣赏之下,特地置酒高会。
苏州城内网师园中,有堂名“殿春簃”,庭前全种芍药,竟如种菜一般。旧友张善子、张大千二画师寄寓园中时,我曾往观赏,真有美不胜收之感;不知今尚无恙否?今年吾园芍药大开,有红、白、浅红三色,色香不让牡丹,剪了几枝插胆瓶中,供之爱莲堂中,香满一堂。白色的五枝,用雍正黄瓷瓶插供,更觉娟净可喜,因忆清代满族诗人塞尔赫有咏白芍药诗云:“珠帘入夜卷琼钩,谢女怀香倚玉楼。风暖月明娇欲堕,依稀残梦在扬州。”在花前三复诵之,觉此花此诗,堪称双绝,真的是花不负诗,诗不负花了。
蔷薇开殿春风
“春雨。春雨。染出春花无数。蔷薇开殿春风。满架花光艳浓。浓艳。浓艳。疏密浅深相间。”
这是清代词人叶申芗咏蔷薇的《转应曲》。所谓“蔷薇开殿春风”,就是说蔷薇是开在春末的最后的花了。蔷薇是落叶灌木,青茎多刺,因有刺红、山棘诸称,花型有大有小,花瓣有单有复,有红、白、黄、深紫、粉红诸色。花有香的,有不香的,而以单瓣的野蔷薇为最香,可以浸酒窨茶。因它不须栽种,丛生郊野间,所以别号野客。宋代姜特立有《野蔷薇》一诗云:“拟花无品格,在野有光辉。香薄当初夏,阴浓蔽夕晖。篱根堆素锦,树杪挂明玑。万物生天地,时来无细微。”足为此花张目。
蔷薇又名买笑花,源出汉代,现在几乎没有人知道了。汉武帝与妃子丽娟在园中看花,那时蔷薇刚开放,好似含笑向人,武帝说:“此花绝胜佳人笑也。”丽娟戏问道:“笑可以买么?”武帝回说:“可以的。”于是丽娟就取出黄金百斤,作为买笑钱,让武帝尽一日之欢。因此之故,蔷薇就得了一个“买笑”的别名。
英国大诗人彭斯(R. Burns)有著名的诗篇《一朵红红的蔷薇》,为赠别他的恋人而作,“即以红蔷”薇比作恋人。苏曼殊曾把它译成中文,以“炯炯赤墙靡”为题,诗云:“炯炯赤墙靡,首夏初发苞。恻恻清商曲,眇昔何远姚!”“予美谅夭绍,幽情申自持。沧海会流枯,相爱无绝期。”“沧海会流枯,顽石烂炎熹。微命属如缕,相爱无绝期。”“掺 别予美,离隔在须臾。阿阳早日归,万里莫踟蹰。”
中国国药店有野蔷薇露,饮之清火辟暑。唐代柳宗元得韩愈所寄诗,先以蔷薇露洗了手,方始开读。寿皇时禁中供御酒,名蔷薇露,大概也是用蔷薇花制成的。宋代大食国、爪哇国等出蔷薇露,洒在衣上,其香经年不退,大约就是现代的上品香水了。
蔷薇蔓生,枝条极长,或攀在墙上,或搭在架上,或结成屏风,开花时几百朵团簇一起,自觉灿烂可观;如果铺在地上,那就好像是一堆锦被了。彭州的蔷薇,俗称锦被堆花,宋代徐积曾有《锦被堆》一诗云:“春风萧索为谁张,日暖仍熏百和香。遮处好将罗作帐,衬来堪用玉为床。风吹乱展文君宅,月下还铺宋玉墙。好向谢家池上种,绿波深处盖鸳鸯。”句句说花,却句句贴切锦被,自是一首加工的好诗。吾家紫罗兰盦南窗外,曾于八年前种了一株黄蔷薇,现在已攀满了一堵南墙,真如锦屏一样;春暮着花好几百朵,妙香四溢,含蕊时作鹅黄色,最为美观,可惜开足后就淡下来了。明代张新有诗咏黄蔷薇云:“并占东风一种香,为嫌脂粉学姚黄。饶他姊妹多相妒,总是输君浅淡妆。”
杜鹃花发映山红
杜鹃花一名映山红,农历三四月间杜鹃啼血时,此花便烂烂漫漫地开放起来,映得满山都红,因之有这两个名称。此外,又有踯躅、红踯躅、山踯躅、谢豹花、山石榴诸名,而日本却称之为皋月,不知所本。花枝低则一二尺,高则四五尺,听说黄山和天目山中,有高达一丈外的。一枝着花三数,有红、紫、黄、白、浅红诸色,有单瓣、双瓣、复瓣之别。春季开放的称为春鹃,夏季开放的称为夏鹃。春鹃多单瓣与双瓣,桃鹃夏开,却为复瓣,并且不止一色,有作桃红色的,也有白地而加红线条的。四川、云南二省都以产杜鹃花名闻天下,多为双瓣。国外则推荷兰所产为最,复瓣而边缘有褶皱,状如荷叶边;日本人取其种,将花粉交配,异种特多;著名的有王冠、天女舞、四海波、寒牡丹、残月、晓山诸种。二十余年前,我搜罗了几十种,可惜在抗日战争期间,避地他乡,失于培养,先后枯死了。
清初陈维岳有《杜鹃花小记》云:“杜鹃产蜀中,素有名,宜兴善权洞杜鹃,生石壁间,花硕大,瓣有泪点,最为佳本,不亚蜀中也。杜鹃以花鸟并名,昔少陵幽愁拜鸟,今是花亦可吊矣。”善权洞产生瓣有泪点的杜鹃花,倒是闻所未闻,不知今仍有之否?
昔人诗中咏杜鹃花的,多牵连到鸟中的杜鹃,甚至说是杜鹃啼血染成红色的。唐代李白《宣城见杜鹃花》云:“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韩偓《净兴寺杜鹃花》云:“一园红艳醉坡陀,自蒂连梢簇蒨罗。蜀魄未归长滴血,只应偏滴此丛多。”杨万里《杜鹃花》云:“泣露啼红作么生?开时偏值杜鹃声。杜鹃口血能多少,恐是征人滴泪成。”杨巽斋《杜鹃花》云:“鲜红滴滴映霞明,尽是冤禽血染成。羁客有家归未得,对花无语两含情。”红杜鹃花如果说是杜鹃啼血所染,其他紫、白、黄诸色的杜鹃花,那又该怎么说呢?可见这种说法是不科学的。
我于抗日战争以前,曾以重价买得盆栽杜鹃花一本,似为百年外物,苍古不凡。枯干粗如人臂,下部一根斜出,衬以苔石,活像一头老猿蹲在那里,花作深红色,鲜艳异常,我曾宠之以诗:“杜鹃古木上盆栽,绝肖孤猿踞碧苔。花到三春红绰约,明珰翠羽入帘来。”抗战期间我不在家,根须受了蚁害,竟以致命。幸而前年又得了紫杜鹃花一大盆,盆也古旧,四周满绘山水,似是清初大画家王鉴所画的崇山峻岭,曲涧长河。这是清代潘祖荫的遗物,当作传家之宝。这盆花原为五干,入范氏手,枯死其二,范氏去世,归于我有。今年盛开紫红色花数百朵,密密层层,有如锦绣堆一般;来宾们观赏之下,莫不欢喜赞叹。
凌霄百尺英
花中凌霄直上,愈攀愈高,可以高达百尺以上,烂漫着花的,只有一种,就是凌霄,真的是名副其实。凌霄别名陵苕,又名紫葳。《本草》说,俗称色彩中红艳的,叫做紫葳。凌霄花也是红而艳的,因有此名。还有一个怪名叫鬼目,用意不明。凌霄为藤本,山野间到处都有,蔓长二三尺时,只须旁有高大的树木,就会攀缘而上,树有多高,它也攀得多高,蔓生细须,牢牢地着在树身上,虽有大风雨也不会刮落下来。春初枝条生长极快,叶尖长对生,像紫藤而较小,色也较深。农历六月间,每枝着花十余朵,也是对生的,花头浅裂作五瓣,初作火黄色,分批开放,入秋红艳可爱。不过花与萼附着不牢,一遇风雨,就纷纷脱落,这是唯一的憾事!唐代大诗人白乐天的一首《有木诗》,写凌霄个性,入木三分,诗云:“有木名凌霄,擢秀非孤标。偶依一株树,遂抽百尺条。托根附树身,开花寄树梢。自谓得其势,无因有动摇。一旦树摧倒,独立暂飘飖。疾风从东起,吹折不终朝。朝为拂云花,暮为委地樵。寄言立身者,勿学柔弱苗。”通篇劝人重自立,戒依赖,富有教育意义。
凌霄花虽说善于依附,一定要靠别的树攀缘而上,然而也有挺然独立的。宋代富郑公所住洛阳的园圃里,有一株凌霄,竟无所依附而夭矫直上,高四丈,围三尺余,花开时,其大如杯,有人加以颂赞,竟称之为花木中的豪杰。苏州名画师赵子云前辈的庭园中,也有一株独立的凌霄,高不过丈余,枝条四张,亭亭如盖,可是去年已枯朽了一半,今春赵翁去世,不知此树得延残喘否?
宋代西湖藏春坞门前,有古松二株,都有凌霄花攀附其上,诗僧清顺,惯常在松下作午睡。那时苏东坡正作郡守,有一天屏去骑从,单身来访,恰好松风谡谡,吹落了不少花朵,清顺就指着落花索句,东坡为作《木兰花》词云:“双龙对起。白甲苍髯烟雨里。疏影微香。下有幽人昼梦长。 湖风清软。双鹊飞来争噪晚。翠飐红轻。时堕凌霄百尺英。”
古人诗赋中,对于凌霄花的依赖性都有微词,有人更讥之为势客,就是说它仗势而向上爬。可是清代李笠翁却偏偏相反,他说:“藤花之可敬者,莫若凌霄,然望之如天际真人,卒急不能招致,是可敬亦可恨也!欲得此花,必先蓄奇石古木以待,不则无所依附而不生,生亦不大。”他对于依附不以为意,反以其高高在上为可敬,真的是别有见地。
我有盆栽凌霄花一株,作悬崖形,每年着花累累,枝条纷披,越见得婀娜有致。此本为故名画师邹荆盦前辈所爱培,他逝世后,由其夫人移赠于我,以作纪念。我见花如见故人,不胜凄感!我的园子里,有大杨树二株,高三四丈,十余年前我在树根上种了两株凌霄,现在干粗如壮夫之臂,攀附已达树梢,入夏着花无数,给碧绿的杨叶衬托着,分外妍丽。我于梅丘的高峰下也种了一株,枝条交纠攀缘而上,早已直上峰巅。因忆宋代范成大寿栎堂前的小山峰上凌霄花盛开,葱蒨如画,因名之曰“凌霄峰”,并咏以诗云:“天风摇曳宝花垂,花下仙人住翠微。一夜新枝香焙暖,旋薰金缕绿罗衣。”“山容花意各翔空,题作凌霄第一峰。门外轮蹄尘扑地,呼来借与一枝筇。”峰名凌霄,恰好与花媲美,那么我的一峰也可称为凌霄峰了。
蕊珠如火一时开
春光老去,花事阑珊,庭园中万绿成阴,几乎连一朵花都没有,只有仗着那红若火齐的石榴花来点缀风光,正如元代诗人马祖常所谓“只待绿阴芳树合,蕊珠如火一时开”了。
石榴一名丹若,一名沃丹,一名金罂,又名安石榴。据说汉代张骞出使西域时,从涂林安石国得了种子带回来的;所以唐代元稹诗,有“何年安石国,万里贡榴花。迢递河源道,因依汉使槎”之句。树高一二丈不等,叶狭长,农历五月间开花,作鲜红色,也有黄白、浅红诸色,也有红花白边和白花红边的,较为名贵。花有单瓣、复瓣之别,单瓣结实,复瓣不结实;又有一种中心花瓣突起如楼台的,叫做重台石榴。有经常开花的,名四季石榴;另有一种小本细叶开花猩红如火焰的,名火石榴,高只一尺许,栽在盆内,可作案头清供。
据旧籍中记载,石榴有两个神话。其一,闽县东山有榴花洞,唐代永泰年间,有樵夫蓝超遇白鹿一头,一路追赶,渡水进石门,先窄后宽,内有鸡犬人家,一老叟对他说:“我是避秦人,您能不能留在这里?”蓝回说且回去诀别了家人再来,由老叟给了他一枝石榴花,兴辞而出,好似梦境一样;后来再去,竟不知所在。其二,唐代天宝年间,有处士崔元徽,春夜遇见女伴十余人,一穿绿衣的自称姓杨,又指一个穿红衣的是石家阿措。当时又有封家十八姨来,诸女伴进酒歌唱;十八姨举动轻佻,举杯时泼翻了酒,污阿措衣,阿措作色而起,原来她就是安石榴,而十八姨就是风神。
梁代以《别赋》著名的江淹,有《石榴颂》云:“美木艳树,谁望谁待。缥叶翠萼,红华绛采。炤烈泉石,芬披山海。奇丽不移,霜雪空改。”写得与石榴花一般的华艳,更增高了它的身价。词中咏石榴花的,我最爱元代刘铉《乌夜啼》云:“垂杨影里残红。甚匆匆。只有榴花、全不怨东风。 暮雨急,晓霞湿,绿玲珑。比似茜裙初染、一般同。”清代陈其年《江城子》云:“蒨裙提出锦箱中。向花丛。斗娇容。裙影花光,都到十分浓。记得夜凉低压鬓,偏爱把,绿云笼。 如今朱实画檐东。乱薰风。缀晴空。极望累累、高下绽房栊。欲摘又怜多子甚,相对笑,瓠犀红。”两词都以妇女的红裙与石榴花相比,自是美妙。
吾园弄月池畔,有石榴一大株,高丈余。年年着花数百朵,真如火焰烧枝。此外盆栽多株,都是老干,中有一本为百余年物,已岌岌欲危。另有一小株,高只三四寸,先后开花四朵,而一次只开一花,有一位诗友见了,微吟王荆公句云:“万绿丛中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
谈谈莲花
宋代周濂溪作《爱莲说》,对于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给与最高的评价,自是莲花知己。所以后人推定一年十二个月的花神,就推濂溪先生为六月莲花之神。我生平淡泊自甘,从不作攀龙附凤之想,而对于花木事,却乐于攀附。只因生来姓的是周,而世世相传的堂名,恰好又是“爱莲”二字,因此对这君子之花却要攀附一下,称之为“吾家花”。
莲花的别名最多,曰芙蕖,曰芙蓉,曰水芝,曰藕花,曰水芸,曰水旦,曰水华,曰泽芝,曰玉环,而最普通的是荷花。现在大家通称莲花或荷花,而不及其他了。莲花的种类也特别多,有并头莲、四面莲、一品莲、千叶莲、重台莲,等等,还有其他光怪陆离的异种,早就绝无而仅有,无法罗致。
正仪镇附近有一个古莲池,至今还开着天竺种的千叶莲花。据叶遐庵前辈考证,这些莲花还是元代名流顾阿瑛所手植的;因此会同几位好古之士,在池旁盖了几间屋子,雇人守护这座莲池。抗日战争前,我曾往观光,看到了一朵娇红的千叶莲花,油然而生思古之情,回来做了一首诗,有“莲花千叶香如旧,苦忆当年顾阿瑛”之句。这些年来,听说池中莲仍然无恙。据闻顾阿瑛下种时,都用石板压住,后来莲花就从石缝中挺生出来,人家要去掘取,也不容易,所以直到如今,这千叶莲花还是“只此一家,并无分出”。可是吾园邻近的倪氏金鱼园中,有一个小方塘,也种着千叶莲花,不知是哪里得来的种子?每年开花时,总得采几朵来给我作瓶供,花作桃红色,很为鲜艳,花型特大,花瓣多得数不清。今秋天旱水浅,已由花工张锦前去挖了几株藕来,安放在两个缸中,明夏我也就有两缸千叶莲花可作清供了。最近园林管理处已向倪氏买下了他全塘的种藕,明春就得移种在狮子林的莲塘中,以供群众观赏,比了关闭在那金鱼园中孤芳自赏,实在有意义得多。
凡是美的花,谁都愿它留在枝头,自开自落,而莲却可采。古今来的诗人词客,多有加以咏叹的。就是古乐府中也有《采莲曲》,是梁武帝所作,曲和云:“采莲渚,窈窕舞佳人”,因此就以“采莲”名其曲。又《乐府集》载:“羊侃性豪侈,善音律,有舞人张静婉者,容色绝世,时人咸推其能为掌上舞。侃尝自造《采莲》《棹歌》两曲,甚为新致,乐府谓之《张静婉采莲曲》。”至于唐代的几位大诗人,几乎每人都有一首《采莲曲》,真是美不胜收,现在且将清代诗人的两首古诗录在这里。如马铨四言古云:“南湖之南,东津之东。摇摇桂楫,采采芙蓉。左右流水,真香满空。眷此良夜,月华露浓。秋红老矣,零落从风。美人玉面,隔岁如逢。褰裳欲涉,不知所终。”徐倬七言古云:“溪女盈盈朝浣纱,单衫玉腕荡舟斜,含情含怨折荷华。折荷华,遗所思,望不来,吹参差。”词如毛大可《点绛唇》云:“南浦风微,画桡已到深深处。藕花遮住,不许穿花去。 隔藕丛丛,似有人言语。难寻溯,乱红无主,一望斜阳暮。”王锡振《浣溪纱》云:“隔浦闻歌记采莲。采莲花好阿谁边。乱红遥指白鸥前。 日暮暂回金勒辔,柳阴闲系木兰船。被风吹去宿花间。”吴锡麒《虞美人》云:“寻莲觅藕风波里。本是同根蒂。因缘只赖一丝牵。但愿郎心如藕妾如莲。 带头绾个成双结。莫与闲鸥说。将家来住水云乡,为道买邻难得遇鸳鸯。”孙汝兰《百尺楼》云:“郎去采莲花,侬去收莲子。莲子同心共一房,侬可如莲子。 侬去采莲花,郎去收莲子。莲子同房各一心,郎莫如莲子。”这几首诗词都雅韵欲流,行墨间似乎带着莲花香。
前年农历六月二十四日,就是所谓莲花的生日,曾与老友程小青、陶冷月二兄雇了一艘船,同往黄天荡观莲,虽没有深入荡中,却也看到了不少亭亭玉立的白莲花,瞧上去不染纤尘,一白如雪,煞是可爱!关于白莲花的故事,有足供谈助的,如唐代开元、天宝间,太液池千叶白莲开,唐明皇与杨贵妃同去观赏,皇指妃对左右说:“何如此解语花?”他的意思,就是以为白莲不解语,不如他的爱人了。又元和中,苏昌远居吴下,遇一女郎,素衣红脸,他把一个玉环赠与她。有一天见槛前白莲花开,花蕊中有一物,却就是他的玉环,于是忙将这白莲花折断了。这一段故事,简直把白莲瞧作花妖,当然是不可凭信的。
昔人赞美白莲花的诗,我最爱唐代陆龟蒙七言绝句,云:“素花多蒙别艳欺,此花真合在瑶池。还应有恨无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宋代杨亿五言绝句云:“昨夜三更里,嫦娥堕玉簪。冯夷不敢受,捧出碧波心。”清代徐灼七言绝句云:“凉云簇簇水泠泠,一段幽香唤未醒。忽忆花间人拜月,素妆娇倚水晶屏。”又清末革命先烈秋瑾七律云:“莫是仙娥坠玉珰,宵来幻出水云乡。朦胧池畔讶堆雪,淡泊风前有异香。国色由来夸素面,佳人原不借浓妆。东皇为恐红尘涴,亲赐寒簧明月裳。”这四首诗,可算是赞美白莲花的代表作。
苏州公园去吾家不远,园中有两个莲塘,一大一小,种的都是红莲花,鲜艳可爱。入夏我常去观赏,瞧着那一丛丛的翠盖红裳,流连忘返。至于吾家梅丘下的莲塘中,虽有白色、浅红色两种,今年曾开了好几十朵,不过占地太小,同时也只开二三朵,不足以餍馋眼。旧有四面观音,已在沦陷期间断了种,去春曾向公园中移植红莲数枝,发了叶,并未开花,那只得再等明年了。乡前辈潘季儒先生,擅种缸莲,有层台、洒金、镶边玉钵盂、绿荷、粉千叶等名种,叹为观止。三年前分根见赐,喜不自胜,年年都是开得好好的。
老友卢彬士先生,是吴中培植碗莲的唯一能手,能在小小一个碗里,开出一朵朵红莲花来。今年开花时节,以一碗相赠,作爱莲堂案头清供。据说这种藕是从安徽一个和尚那里得来的。可惜室内不能供得太久,怕别的菡萏开不出来,供了半小时,就要急急的移出去了。
枇杷树树香
苏州市的水果铺里,自从柑橘落市以后,就略显寂寞。直到初夏枇杷上市,才又热闹起来,到处是金丸累累,可说是枇杷的天下了。枇杷树高一二丈,粗枝大叶,浓阴如幄,好在四时常绿,经冬不凋,因有枇杷晚翠之称。花型很小,在风雪中开放,白色五瓣,微有香气,唐代诗人杜甫因有“枇杷树树香”之句。昔人称颂枇杷,说它秋萌冬花,春实夏熟,备四时之气,其他果树,没有一种可以比得上的。它有两个别名—卢橘与炎果。又因其色黄似蜡,称为蜡兄;大叶粗枝,称为粗客。它于农历三四月间结实,皮色有深黄有淡黄,肉色有红有白,红的称红沙,又名大红袍;白的称白沙,甜美胜于红沙。苏州洞庭东、西山,都是枇杷著名的产地,尤以东山湾里所产的红沙、槎湾所产的白沙为最美。每年槎湾白沙枇杷上市时,我总要一快朵颐,大的如胡桃,小的如荸荠,因称荸荠种,肉细而甜,核少而汁多,确是此中俊物,可惜产量较少,一会儿就没有了。
枇杷色作金黄,因此诗人们都以金丸作比。如宋代刘子翚句云:“万颗金丸缀树稠,遗根汉苑识风流。”明代高启诗云:“落叶空林忽有香,疏花吹雪过东墙。居僧记取南风后,留个金丸待我尝。”近代吴昌硕诗云:“五月天气换葛衣,山中卢橘黄且肥。鸟疑金弹不敢啄,忍饥空向林间飞。”其实这是诗人的想象,并非事实,像吾家园子里的三株枇杷,一到黄熟时,就有不少是给鸟类抢先尝新的。
明代大画家沈石田,有友人送枇杷给他,信上误写了琵琶,沈戏答云:“承惠琵琶,开奁骇甚!听之无声,食之有味,乃知古来司马泪于浔阳,明妃怨于塞上,皆为一啖之需耳。今后觅之,当于杨柳晓风、梧桐秋雨之际也。”石田此信原很隽妙,但据辞书载,琵琶一作“枇杷”,可是不知枇杷能不能也通融一下,写作“琵琶”呢?
清代朱竹垞,有《明月棹孤舟》一词咏枇杷云:“几阵疏疏梅子雨。也催得嫩黄如许。笑逐金丸,看携素手,犹带晓来纤露。 寒叶青青香树树。记东溪旧曾游处。日影堂阴,雪晴花下,长见那人窥户。”又宋代周必大咏枇杷诗有句云:“昭阳睡起人如玉,妆台对罢双蛾绿。琉璃叶底黄金簇,纤手拈来嗅清馥。可人风味少人知,把尽春风夏作熟。”这一词一诗虽咏枇杷,而此中有人,呼之欲出,自觉风致嫣然。
苏州东北街拙政园中,有个枇杷院,旧时种有枇杷树多株,因以为名。中有一轩,额曰“玉壶冰”,现在是供游人啜茗的所在。我以为那边仍可多种几株枇杷,那么终年绿阴罨画,婆娑可爱,就将“玉壶冰”改为“晚翠轩”,也无不可。
夏果摘杨梅
“冬花采卢橘,夏果摘杨梅”,这是唐代宋之问的诗句。卢橘就是枇杷,冬季开花,春季结实而夏季成熟;到得枇杷落市之后,那么就要让杨梅奄有天下了。杨梅木本,叶常绿,初春开花结实,肉如粒粒红粟,并无皮壳包裹;生的时候作白色,五月间成熟之后,就泛作红、紫二色。也有白色的,产量较少,甜味也在红、紫二种之下,并不足贵。杨梅品种,据说以会稽为第一,吴兴的弁山、宁波的舟山、苏州的光福也不差。而我们现在所吃到的,全是洞庭东西山的产品。
杨梅一名朹子,生僻得很,别号“君家果”。据《世说新语》载:梁国杨氏子,九岁就很聪明。有一天,孔君平来访他的父亲,恰不在家,因呼他出见。孔指盘中所盛杨梅道:“这是君家果。”他应声道:“却未闻孔雀是夫子家禽。”这个孩子心地的灵敏,于此可见。而杨梅也就因此而得了个“君家果”的别号。
解放前一年杨梅熟时,洞庭西山包山寺诗僧闻达上人邀我和范烟桥、程小青二兄同去一游。那时满山杨梅全已成熟,朱实离离,鲜艳悦目。山民于清早采摘,万绿丛中常闻笑语声,摘满了一筐,各自肩着回去。我曾咏之以诗,有“摘得杨梅还带露,一肩红紫映朝晖”之句,当时情景,依稀还在眼前。清代陈其年有《一丛花》词,也是咏洞庭西山的杨梅的。词云:“江城初泊洞庭船。颗颗贩匀圆。朱樱素柰都相逊,家乡在、消夏湾前。两崦蒙茸,半湖羃䍥,笼重一帆偏。 ……”
苏州光福与横山、安山等处,往时都产杨梅,并且有白杨梅,而我却从未染指,不知风味如何?扬州人称白杨梅为圣僧,莫名其妙。明代瞿佑有诗云:“乃祖杨朱族最奇,诸孙清白又分枝。炎风不解消冰骨,寒粟偏能上玉肌。异味每烦山客赠,灵根犹是圣僧移。水晶盘荐华筵上,酪粉盐花两不知。”
杨梅甜中带酸,多吃伤齿,然而也有人以为带些酸倒是好的,如宋代方岳诗云:“筠笼带雨摘初残,粟粟生寒鹤顶殷。众口但便甜似蜜,宁知奇处是微酸。”我们每吃杨梅,总得用盐渍过,目的是在杀菌,其实不如高锰酸钾来得有效。但是也有人以为渍了盐,可以减去酸味,此法唐代即已有之,如李太白《梁园吟》,有“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之句。陆放翁批评他,说杨梅酸的才用盐渍,好的杨梅就不必用了。吾家吃杨梅,一向用盐,杀菌减酸,一举两得,并且也觉得别有风味。
年来处处食西瓜
“碧蔓凌霜卧软沙,年来处处食西瓜”,这是宋代范成大咏西瓜园诗中句。的确,年来每入炎夏,就处处食西瓜,而在果品中,它是庞然大物,可以当得上领袖之称。西瓜并非中国种,据说五代时胡峤入契丹,吃到了西瓜,而契丹是由于破了回纥得来的种子,以牛粪复棚而种,瓜大如斗,味甜如蜜。后由胡峤带回国来,因其来自西土,故名西瓜;性寒,可解暑热,因此又名寒瓜。
西瓜瓤有白、黄、红三色,皮有白、绿二色,形有浑圆的,有如枕头的。上海浦东西林塘产三白瓜,因其皮白、瓤白、籽白之故,作浑圆形,味极鲜甜。浙江平湖产枕头瓜,绿皮黄瓤,鲜甜不让三白。北方以德州西瓜最负盛名,而品质之美,确是名下无虚。一九五〇年秋初,我因嫁女从北京回苏州,在德州、兖州、固镇三处火车站上,买了三个大西瓜带回来,都是白皮,作枕头形,一尝之下,自以德州瓜为第一,真的是甜如崖蜜,美不可言。
诗人们歌颂西瓜的不多,宋代贺方回《秋热》诗,有“西瓜足解渴,割裂青瑶肤”之句。元代方夔食西瓜诗,有“缕缕花衫沾唾碧,痕痕丹血掐肤红。香浮笑语牙生水,凉入衣襟骨有风”诸句。金代王予可句云:“一片冷裁潭底月,六湾斜卷陇头云”,也是为咏西瓜而作。据说宋代大忠臣文文山曾作《西瓜吟》,足为西瓜生色,惜未之见。
往年我在上海时,曾见过人家做西瓜灯,倒是一个很有趣的玩意。先把瓜蒂切去,挖掉了全部瓜瓤,在皮上精刻着人物花鸟,中间拴以粗铅丝和钉子,插上一枝小蜡烛,入夜点上了火,花样顿时明显,很可欣赏。这玩意在清代乾嘉年间也就有了,词人冯柳东曾有《辘轳金井》一阕咏之云:“冰园雨黑。映玲珑、逗出一痕秋影。制就团圆,满琼壶红晕。清辉四迸。正藓井、寒浆消尽。字破分明,光浮细碎,半丸凉凝。 茅庵一星远近。趁豆棚闲挂,相对商茗。蜡泪抛残,怕华楼夜冷。西风细认。愿双照、秋期须准。梦醒青门,重挑夜话,月斜烟暝。”
闲话荔枝
古今来文人墨客,对于果品中的荔枝,都给与最高的评价。诗词文章,纷纷歌颂,比之为花中的牡丹。牡丹既被称为花王,那么荔枝该尊为果王了。唐代白乐天《荔枝图序》有云:“荔枝生巴峡间,树形团团如帷盖,叶如桂,冬青;花如橘,春荣;实如丹,夏熟。朵如葡萄,核如枇杷,壳如红缯,膜如紫绡,瓤肉莹白如冰雪,浆液甘酸如醴酪。大略如彼,其实过之。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这一段话,已说明了荔枝的一切,真的明白如画。
荔枝不只产于巴蜀,闽、粤两省也有大量的生产。它又名离枝、丹荔,而最特别的,却又叫做饤坐真人。树身高达数丈,粗可合抱,较小的直径尺许,农历二三月间开花,五六月间成熟。宋神宗诗因有“五月荔枝天”之句。据古代《荔枝谱》中所载,种类繁多,有陈紫、周家红、一品红、钗头颗、十八娘、丁香、红绣鞋、满林香、绿衣郎等数十种,大多是闽产,不知现在还有几种?至于粤中所产,则现有三月红、玉荷包、黑叶、桂味、糯米糍等,都是我们所可吃到的。至于命名最艳的,有妃子笑一种;产量最少的,有增城的挂绿一种。
闽产的荔枝中,有一种名十八娘,果型细长,色作深红,闽人比作少女。俗传闽中王氏有弱妹十八娘,一说是女儿行十八,喜吃这一种荔枝,因此得名。又有一说:闽中凡称物之美而少的,为十八娘,就足见这是美而少的名种了。明代黄履康作《十八娘传》,他说:“十八娘者,开元帝侍儿也,姓支名绛玉,字曰丽华,行十八。”文人狡狯,借此弄巧,竟把珍果当作美人般给它作传。宋代蔡君谟作《荔枝谱》,称之为绛衣仙子,那更比之为仙子了。诗中咏及的,如元代柳应芳云:“白玉明肌裹绛囊,中含仙露压琼浆。城南多少青丝笼,竞取王家十八娘。”明代邱惟直诗云:“棣萼楼头风露凉,闽娘清晓竞红妆。朱唇玉齿桃花脸,遍着天孙云锦裳。”词如苏东坡《减字木兰花》云:“闽溪珍献。过海云帆来似箭。玉座金盘。不贡奇葩四百年。 轻红酿白。雅称佳人纤手擘。骨细肌香。恰似当年十八娘。”十八娘之为荔枝珍品,于此可见,但不知现在闽中仍有之否?
广州有荔枝湾,是珠江的一湾,夹岸都是荔枝树,绿阴丹荔,蔚为大观。据说这里本是南汉昌华旧苑,有人咏之以诗,曾有“寥落故宫三十六,夕阳明灭荔枝红”之句。清代陶稚云《珠江词》,都咏珠江艳事,中有一首:“青青杨柳被郎攀,一叶兰舟日往还。知道荔枝郎爱食,妾家移住荔枝湾。”从前,每年初夏荔枝熟时,荔枝湾游艇云集,都是为了吃荔枝去的。
秋菊有佳色
“秋菊有佳色”,是陶渊明对于秋天的菊花的评价。秋天实在少不了菊花,有了菊花,就把这秋的世界装点得分外地清丽起来。我于花木原是无所不爱的,而于菊花又有一种偏爱。在抗日战争以前,年年作大规模的栽植,因为花工张锦擅长种菊,成绩不坏,因此,搜罗名种,不遗余力。只为自己的园地里树木太多,阳光都被掩蔽,种菊不很适宜,于是租下了对门的一片空地,专供种菊之用,每年总得种上一千多本,种子多至一百余种。管、钩、带、须、匙、托冠、武瓣,无所不有,常熟人所认为最名贵的小狮黄,扬州人所认为最名贵的虎须和翡翠林,也一应俱全;而以一九三七年为全盛时期,又添上了许多新的名种。
却不料未到菊花时节,日寇大举进犯,恬静安闲的苏州城中,也吃到了铁鸟所下的蛋。我扶老携幼的跟着朋友们避到了南浔去,一住就是一个多月,虽曾回去探望故园,问菊花开未,可是总没有瞧到。到了重阳节边,公路上的长途汽车中断,没法回苏。张锦虽挑出了几十盆最好的名菊,安放在荷轩中,等候我回去欣赏,无奈我不能插着翅膀飞回,只索梦寐系之而已。后来一连七年,我羁身海上,三径就荒,菊花也断了种。胜利后回到故园,因突遭悼亡之痛,百念灰冷,无心再玩花木,所以也不曾搜求菊种。到了秋天,就连一朵平凡的菊花都没有,这没有菊花的秋天,实在过得太寂寞,太无聊了。
菊花的品种和名称,多至不可胜数,并且搀杂了日本的乔种,那些充满日本气息的名称,与我国的菊种混在一起,搞不清楚,往往有一种花而有好几个名称的。考之旧时菊谱,黄色的有都胜、金芍药、黄鹤翎、报君知、御袍黄、侧金盏、金孔雀、莺羽黄诸品,白色的有月下白、玉牡丹、玉宝相、玉玲珑、一团雪、白西施、白褒姒、太液莲诸品,紫色的有碧江霞、双飞燕、佛座莲、翦霞绡、紫玉莲、紫霞杯、玛瑙盘、紫罗伞诸品,红色的有美人红、海云红、醉杨妃、绣芙蓉、胭脂菊、鹤顶红、锦荔枝诸品,淡红色的有佛见笑、红粉团、桃花菊、醉西施、红傅粉、胜绯桃、玉楼春诸品。可是诸家菊谱中,似乎没有绿菊。吾园旧有碧玉如意、春水绿波诸品,花品很高,都作绿色,苏州早已断种,现在所看到的只有绿牡丹和水绿金带罢了。
晋代陶渊明是一位爱菊花的专家,后来民间奉他为九月花神,就为了他爱菊之故。据说他所爱赏的一种菊花,名九华菊,他曾说秋菊盈园,而诗集中仅存九华之一名。此菊越中呼之为“大笑”,白瓣黄心,花头极大,有阔及二寸四五分的,枝叶疏散,香也清胜,九月半开放,在白菊中推为第一。有一次,渊明因九月九日没有酒赏重阳,只枯坐在宅边菊花丛中,采了一大把,望见白衣人到,乃是江州刺史王弘送酒来了,即便欣然就酌,而以菊花为下酒物,也足见他的闲情逸致了。记得一九五一年秋间公园开菊展,我也有盆菊和盆景参加。就中有一个盆景,以渊明为题材,用含蕊的黄色满天星,种在一只椭圆形的紫砂浅盆里,东面一角用细紫竹做成方眼的矮篱,安放一个广窑的老叟坐像,把卷看菊,作为陶渊明,标名“赏菊东篱”。一九五三年秋间,我又参加拙政园的菊展,在一个种着两棵小松的盆栽里,再种了一株含苞未放的小黄菊,松下也安放了一个老叟的坐像,标名“松菊犹存”。这两个盆景,都博得了观众的好评。
我藏有一张上海故名画家王一亭所画的册页,画中有黄菊盆栽,高高的供在竹架上,一老者坐在矮几旁,持螯饮酒,意态很为悠闲,真是一幅绝妙的持螯赏菊图。原来菊花开放时,正是秋高蟹肥的季节,旧时一般文人,往往要邀一二知友,边看菊边吃蟹的。昔人小简中,如明代王伯穀《寄孙汝师》云:“江上黄花灿若金,蟹筐大于斗,山气日夕佳,树如沐,翠色满裙,顾安得与足下箕踞拍浮乎?”张孟雨《与友乞菊》云:“空斋如水,不点缀东篱秋色,彭泽笑人。乞移一二种,微香披座,落英可餐,当拉柴桑君持螯赏之也。”
古今来歌颂菊花的诗文词赋实在太多了,举不胜举。我却单单欣赏宋末爱国者郑所南《铁函心史》中两首诗,真的是诗如其人,不同凡俗。一首是《菊花歌》,中有句云:“万木摇落百草死,正色与秋争光明。背时独立抱寂寞,心香贞烈透寥廓。”一首是《餐菊花歌》,有“道人四时花为粮,骨生灵气身吐香。闻到菊花大欢喜,拍手笑歌频颠狂。……尘尘劫劫黄金身,永救婆娑众生苦”等句,意义深长,浑不辨是咏菊花还是咏他自己。晚节黄花,得了这位铁骨嶙峋的爱国者一唱三叹,更觉生色不少。
生平看菊花展览会看得多了,而规模最大最出色的,要算一九五四年十一月上海市人民公园的菊展,真使人目迷神往,叹为观止!单就布置来说,有直径十二公尺、高四公尺的大菊花山,有用无数盆白菊花排列而成的和平鸽图案,有好多种用各色菊花精心扎成的花字标语,有一座北京白塔似的菊花塔,三座菊花亭,三条菊花桥,更有仿西湖“三潭印月”矗立在水中的三个菊花潭,而最触目的,还有一座用菊花扎成的“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九字的菊花大屏风,加以下面七道喷水泉,不断地飞珠跳玉般的喷着水,更觉得美不可言!菊花的数量,共六万盆,有二百十七朵白菊花整齐地排成的圆形大立菊,有在假山地区沿山密布的无数盆悬崖菊,五光十色,如同锦绣。品种多至四百余,从北方搜到南方,真达到了丰富多采的地步。品种展览廊中,全是各地出品的各色各样菊花。而名种展览廊中,更有用瓷盆、砂盆翻种好了的特别精彩的菊花,多年不见的扬州名种“柳线”,和我生平最爱的“云中娇凤”,也在这里看到了。我连去参观了两次,把几个富有诗意的花名抄录了下来:画罗裙、霓裳舞、懒梳妆、鸳鸯带、紫双凤、金雀屏、玉手调脂、秋水芙蓉、赤龙腾辉、十分春色、淡扫蛾眉、柳浪闻莺、云想衣裳、杏花春雨、帘卷西风、乳莺出谷、明月照积雪。看了这些花名,就能想见花的美妙了。
仲秋的花与果
仲秋的花与果,是桂花与柿,金黄色与朱红色,把秋令点缀得很灿烂。在上海,除了在花店与花担上可以瞧到折枝的桂花外,难得见整株的桂树,而在苏州,人家的庭园中往往种着桂树,所以经过巷曲,总有一阵阵的桂花香,随着习习秋风飘散开来,飘进鼻官,沁入心脾。我的园子里也有三株桂树,一大二小,大的那株着花很繁,整日闻到它的甜香。我摘了最先开的一枝,供在亡妇凤君遗像之前,因为她生前也是爱好桂花的。到得花已开足,就采下来,浸了一瓶酒,以供秋深持螯之用;又渍了一小瓶糖,随时可加在甜点心的羹汤内,如汤山芋、糖芋艿、栗子、白果羹中,是非此不可的。
在抗日战争以前,我还有三株光福山中的桂花老树盆栽,都是百年以上物,苍老可喜,开花时尤其美妙。我曾以小诗宠之:“小山丛桂林林立,移入盆中取次栽。铁骨金英枝碧玉,天香云外自飘来。”只因苏州沦陷后,我羁身海上不回家,园丁疏于培养,已先后枯死了,真是可惜之至!
柿,大概各地都有,而上市迟早不同,有大小两种,大的称铜盆,小的称金钵盂。杭州有一种方柿,质地生硬,可削了皮吃。我园有一株大柿树,每年都是丰收,累累数百颗,趁它略泛红色时,就随时摘下来,用楝树叶铺盖,放在一只木桶里,过了十天到十五天,柿就软熟可以吃了。味儿很甜,初拿出来,颗颗发热,像在太阳下晒过一般。
古书中说,柿有七绝,一、树多寿,二、叶多荫,三、无鸟巢,四、少虫蠹,五、霜叶可玩,六、佳实可啖,七、落叶肥大,可以临书。这七绝确是实情,并不夸张。所说“落叶肥大,可以临书”,有一段故事可以作证:唐代郑虔任广文博士时,穷苦得很,学书苦无纸张。知慈恩寺有大柿树,布荫达数间屋,他就借住僧房,天天取霜打的红柿叶作书,一年间全都写满。后来他又在叶上写诗作画,合成一卷进呈,唐玄宗见了大为赞许,在卷尾亲笔批道:“郑虔三绝。”
柿初红时,也可作瓶供。今秋我曾从树上摘下一长一短两大枝,上有柿十余只,只因太重了,插在古铜瓶中,方能稳定。我整理了它的姿态,供在爱莲堂中央的方桌上,到现在快将一月,柿还没有大熟,却已红艳可爱。可惜叶片易于干枯,索性全都剪去,另行摘了带叶的大枝插在中间,随时更换,红柿绿叶,可以经久观赏。
枸杞
枸杞的别名很多,有天精、地仙、却老、却暑、仙人杖、西王母杖等十多个。枸杞原是两种植物的名称,因其棘如枸之刺,茎如杞之条,所以并作一名。叶与石榴叶很相像,稍薄而小,可供食用。干高二三尺,丛生如灌木。夏季开浅紫色小花,花落结实,入秋作猩红,艳如红玛瑙。实有浑圆的,有椭圆的。椭圆的出陕甘一带,较为名贵,既可欣赏,又可入药。不论是花、叶、根、实,都可作药用。据说有坚筋骨、悦颜色、明目安神、轻身却老之功。它之所以别名西王母杖和仙人杖,料想就为了它有这些功效之故。
枸杞的实落在地上,入了土,就可生根,所以我的园子里几乎遍地皆是。春秋两季,采了它的嫩叶做菜吃,清隽有味。老干不易得。友人叶寄深兄,曾得一老干的枸杞,居中有一段已枯,更见古朴,大约是百年以外物,每秋结实累累,红艳欲滴。他为了重视这株枸杞之王,特请江寒汀画师写生,并题其书室为“杞寿轩”,可是去年已割爱让与庐山管理局了。我也有一株盆栽的老枸杞,作悬崖形,原出南京雨花台,已有好几十岁的年龄了;最奇怪的,干已大半枯朽,只剩一根筋还活着,我把一根粗铅丝络住了下悬的梢头,又在中部用细铅丝络住,看上去岌岌欲危,不知能活到几时。哪里知道三年来它的生命力还是很强,年年开花结实,如火如荼。去年近根处又发了一根新条,今秋枝叶四布,结实很多,来春打算删去大半,以便保持下悬的梢头部分。我曾记之以诗,有“离离朱实莹如玉,好与闺人缀玉钗”之句。各地来宾,见了这一株老枸杞,没一个不啧啧称怪的。
枸杞的老干老根多作狗形。据说宋徽宗时,顺州筑城,在土中掘得一株枸杞,活像是一头挺大的狗,当时认为至宝,就献到皇宫中去。旧籍中载:“此乃仙家所谓千岁枸杞,其形如犬者也。”在宋代以前,这种狗形的枸杞,也屡有发见。唐代白乐天诗中,就有“不知灵药根成狗,怪得时闻夜吠声”之句。刘禹锡诗也有“枝繁本是仙人杖,根老新成瑞犬形”之句。宋代史子玉《枸杞赋》有句云:“仙杖飞空,仿佛骖鸾,寿干通灵,时闻吠 ”,也说它的干形像狗的。此外,如朱熹诗:“雨余芽甲翠光匀,杞菊成蹊亦自春。”陆游诗:“雪霁茆堂钟磬清,晨斋枸杞一杯羹。”而苏东坡、黄山谷也各有长诗咏叹,尊之为仙苗、仙草。枸杞在一般人看来,虽很平凡,而古时却有这许多人加以揄扬,推其原因,恐是一来它的干根生得怪异,二来可作药用,在文人们的笔下,就不免附会地加上种种神秘的描写了。
蓼花和木芙蓉花
蓼花和木芙蓉花,是秋季宜乎种在水边的两种娇艳的花。说也奇怪,我的园子里所种的这两种花,有种在墙角的,有种在篱边的,似乎都不及种在池边的好,足见它们是与水有缘,而非种在水边不可了。
《楚辞芳草谱》说:“蓼,生水泽。”唐人诗中,也有“红蓼花开水国秋”之句。元代朱德润《沙湖晚归》诗云:“山野低回落雁斜,炊烟茅屋起平沙。橹声归去浪痕浅,摇动一滩红蓼花。”这些诗句,都足以证明它是宜乎水的。蓼花种类不一,有青蓼、紫蓼、香蓼、马蓼、水蓼、木蓼之别。更有白蓼,我曾得其种,栽在莲池旁边,好像美人淡妆,别饶丰致,可惜第二年就断了种。
红蓼最为普遍,干高三四尺、五六尺不等。今年我有一株,竟高达一丈以外;叶薄而尖狭,着花作穗状,长二三寸,纷披如缨络,临风摇曳,分外妩媚。蓼花别有水荭的名称,梅尧臣咏以诗云:“灼灼有芳艳,本生江汉滨。临风轻笑久,隔浦淡妆新。白露烟中客,红蕖水上邻。无香结珠穗,秋露浥罗巾。”又叶申芗《秋波媚》词云:“小园奚似壮秋容。烟穗簇芳丛。萧疏画意,柳衰让碧,芦淡输红。 水天忽忆江南梦,落日放孤篷。影迷初雁,香留残蝶,点缀西风。”这一诗一词,把蓼花的美,全都描写出来了。
木芙蓉,又名木莲,又名拒霜,又名华木,又名地芙蓉,为落叶灌木,干高六七尺,叶如手掌,作浅裂,柄长互生,农历十月开花,有大红千瓣、白千瓣、半白半桃红千瓣诸种,并有作黄色者,最为难得。又有所谓“三醉芙蓉”者,一日间换三色,朝白,午桃红,晚大红,是此中佳种。我园莲池畔有之,映着池水,更觉美艳。据说此种产于瓯江、温州一带,因此瓯江别名芙蓉江,竟以花而得名。又邛州有弄色木芙蓉,一日白,二日浅红,三日黄,四日深红,花落时,又变为紫色,人称文官花,这比三醉芙蓉更为名贵了。
芙蓉于霜降时节开花,傲气足以拒霜,因有拒霜花之称。清代袁枚有《渔女》一诗云:“短篷轻楫自为家,羞上胭脂渚畔槎。莫讶风鬟吹不乱,芙蓉原是拒霜花”,可作左证。
古人对于芙蓉有很高的评价,说它清姿雅质,独殿众芳,秋江寂寞,不怨东风,可称俟命的君子。花的气味辛平无毒,据明代大药物家李时珍说,可以清肺凉血,解毒散热,有医疗上的功效,不只是供人欣赏而已。清代高士奇《北墅抱瓮录》云:“木芙蓉潇洒无俗姿。……性本宜水,特于水际植之,缘溪傍渚,密比若林,杂以红蓼,映以翠菼,花光入波,上下摇漾,犹朝霞散绮,绚烂非常。尝见宋孝宗书刁光允木芙蓉画幅云:‘托根不与菊为双,历尽风霜未肯降。本是无心岂有怨,年年清艳照秋江。’善为此花写照矣。”其实此诗不特善为此花写照,并写出了此花高傲的品质,正不在东篱秋菊之下。
木芙蓉花无毒,所以可入食谱。宋代林山人洪,曾采芙蓉花煮豆腐,红白交错,恍如雪霁之霞,名雪霁羹。孟蜀后主,以此花染缯作帐,名芙蓉帐。又于成都城上遍种芙蓉,每年秋深,四十里高下如锦如绣,因有锦城之称。这是芙蓉佳话,可作谈助。
第二辑 新西湖
一
西湖之美,很难用笔墨描写,也很难用言语形容;只苏东坡诗中“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两句,差足尽其一二。我已十多年不到西湖了,前几年的某一个春季,忽然渴想西湖不已,竟见之于梦。记得明代张岱,因阔别西湖二十八载而作《西湖梦寻》一书,他说:“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未尝一日别余也。”我与有同感,因作《西湖梦寻》诗三十首,其第一首云:“我是西湖旧宾客,春来那不梦西湖。十年未见西湖面,还问西湖忆我无?”其他二十九首,简直把西湖所有的名胜全都梦游到了。
西湖之美,虽说很难用笔墨描写,但是也有描写得很好的,如宋代于国宝《风入松》词和明代袁中郎《昭庆寺小记》。三十年前,我就是给这一词一文吸引到西湖去的。于词云:“一春常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箫鼓,绿杨影里秋千。 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得春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明日重扶残醉,来寻陌上花钿。”袁记中有云:“山色如蛾,花光似颊,温风如酒,波纹若绫,才一举头,已不觉目酣神醉,此时欲下一语不得,大约如东阿王梦中初遇洛神时也。”这一词一文,一写动而一写静,各极其美,端的是不负西湖。
一九五五年四月一日,因送章太炎先生的灵柩安葬于西湖南屏山下,总算和阔别了十多年的西湖重又见面了。当我信步走到湖边的时候,止不住哼着我所喜爱的一首赵秋舲的《西湖曲》:“长桥长,断桥断。妾意深,郎情短。西湖湖水十分清,流出桃花波太软。”(调寄《花非花》)我一边哼,一边让两眼先来环游一下,觉得现在的西湖,已是一个新西湖了。环湖所有亭台楼阁,都是红红绿绿的焕然一新,虽觉这种鲜艳的色彩有些儿刺眼,然而非此似乎也不足以见其新啊。
我们一行六人,雇了一艘游艇泛湖去,预定作三小时之游,虽不住的下着雨,却并不减低我们的游兴,反以一游雨湖为乐,昔人不是说晴湖不如雨湖吗?
先到三潭印月,这里因为亭榭和建筑物较多,所以红绿照眼,更觉得触处皆新,惟有那三潭却还保持它们的旧貌;因此记起我的那首《梦寻》诗来:“我是西湖旧宾客,每逢月夜梦三潭。记曾看月垂杨下,月色溶溶碧水涵。”料想月夜的三潭,一定是名副其实的。
不久,我们又冒雨上了游艇,向西泠印社划去。四下里烟雨蒙蒙,南高峰、北高峰以及保俶塔等全都失了迹,湖面上倒像只有我们的一叶扁舟了。西泠印社大部分保持它旧有的风格,布置不俗;小龙泓一带可以望到阮公墩,是最可流连的所在。我最欣赏那边几株悬崖形的老梅树,铁干虬枝,苍古可喜,如果缩小了种在盆子里,加以剪裁,可作案头清供。可惜来迟了些,梅花都已谢了,只有一二株送春梅,还是红若胭脂,似与桃花争妍斗艳一般。山下有堂,陈列着十圆、集圆等几盆名兰,而以素心荷瓣的雪香素为最;春兰的花时已过,这几盆大概是硕果仅存的了。堂左有一片空地,搭架张白布幔,陈列春兰、蕙兰、建兰等千余盆,真是洋洋大观,见所未见;料知早一些来逢到春兰的全盛时期,定然幽香四溢,令人如入众香国咧。听说管领这许多兰花的,名诸友仁,是一位艺兰专家,已有数十年的经验。
二
西湖胜处太多了,来不及一一遍游,我们却看上了虎跑。第二天早上便冒雨向虎跑进发。一行七人,除了我夫妇二人外,有汪旭初、谢孝思、范烟桥诸君。一路上谈笑风生,逸情云上。虎跑的泉水清冽可爱,记得往年在这里品茗,曾用七八个铜子放在杯子里,水虽高出杯口,却并不外溢,足见水质之厚了。我们在泉畔喝龙井茶,津津有味,一连喝了好几杯,竟如牛饮。因为连日下雨,涧泉水涨,从乱石间倾泻而下,渹渹可听。下山时我就胡诌了一首打油诗:“听水听风不费钱,杏花春雨自绵绵。狮峰龙井闲闲啜,一肚皮装虎跑泉。”
第二个胜处,我们就看上了苏堤。这一条苏堤起南迄北,横截湖中,为苏东坡守杭时所筑,中有六桥:一曰映波,二曰锁澜,三曰望山,四曰压堤,五曰东浦,六曰跨虹,全堤长约八里,夹堤都种桃、柳。苏堤春晓时,的是一片好景。
我们先从映波桥畔的“花港观鱼”游起,现在已辟作杭州市公园,拓地二三百亩,布置得楚楚可观,一带用刺杉木作成的走廊和两座伸出湖滩的竹亭,朴雅可喜。有三株垂丝海棠,开得十分娇艳,此时此际,不须“高烧银烛照红妆”了。一个方形的池子里,红鱼无数,唼喋有声,我虽非鱼,也知鱼乐,在池边小立观赏,恰符花港观鱼之实。
踏上映波桥,见桥身已新修,栏作浅碧色,似是水泥所筑,柱头狮子雕刻很精,疑是旧制,后问邵裴子先生,才知六桥全是用安徽的茶园石建成,而雕刻也全是新的,这成绩实在太好了。我们边走边赏两面的湖光山色,并欣赏那夹堤拂水的一株株垂柳,真的如入山阴道上,令人目不暇接。
走过了第三条望山桥,便见面湖一座红色的小亭子里,立着一块“苏堤春晓”的碑,微闻杨柳丛中鸟声啁啾,活活的是春晓情景。远望刘庄,一带白墙黑瓦,还保持它旧有的风格,与湖山的景色很为调和。从第一桥到第五桥这一段,实在是苏堤最美的所在,碧水青山绿杨柳,一一奔凑眼底,美不胜收。我还是破题儿第一遭走完这条苏堤,真觉得是一种莫大的享受,虽走了八里多路,也乐而忘倦。
走过了第六条跨虹桥,已与市廛接近,景色稍差。汪旭老在我们七人中年事最高,跟着我们走,欲罢不能;而烟桥又嚷起肚子饿来,说鼻子里好似闻到了酒香,要上楼外楼喝酒去。于是我的打油诗又来了:“一条桥又一条桥,行尽苏堤第六桥。强步难为汪旭老,酒香馋煞范烟桥。”一阵子笑声,把我们送上了楼外楼。
三
“峰从何处飞来?”“泉自几时冷起?”这是前人对于飞来峰和冷泉的问句。当即有人答道:“峰从飞处飞来。”“泉自冷时冷起。”答如不答,很为玄妙,给我三十年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能忘怀;而对于这灵隐的两个名胜,也就起了特殊的好感。我的《西湖梦寻》诗中,曾有这么一首:“我是西湖旧宾客,梦中灵隐任优游。冷泉已冷何须热,峰既飞来且小休。”于是我们在楼外楼醉饱之后,就向灵隐进发,大家虎虎有生气。
一下汽车,立刻赶到飞来峰一线天那里。峰石上绣满苔藓,经了雨,青翠欲滴。进洞后,仰望一线天,只如鹅眼钱那么大,微微地透着光亮,若隐若现。出了洞,沿着石壁转进,又进了几个洞,彼此通连,好像在一座大厦里,由前厅进后厅,由右厢进左厢一般。往年我似乎没有到过这里,据说一部分还是近二年挖去了淤塞的泥土而沟通的。这一带奇峰怪石,目不暇接。我和孝思俩边走边欣赏边赞叹,不肯放过一峰一石,觉得湖石所堆叠的假山,真是卑卑不足道。
对于飞来峰的评价,以明代张宗子和袁中郎两篇小记中所说的最为精当。张记有云:“飞来峰棱层剔透,嵌空玲珑,是米颠袖中一块奇石,使有石癖者见之,必具袍笏下拜,不敢以称谓简亵,只以石丈呼之也。”袁记有云:“湖上诸峰,当以飞来峰为第一。峰石逾数十丈,而苍翠玉立,渴虎奔猊,不足为其怒也。神呼鬼立,不足为其怪也。秋水暮烟,不足为其色也。颠书吴画,不足为其变幻诘曲也。”二人对于飞来峰的倾倒,真的是情见乎词。袁又有《戏题飞来峰》诗二首云:“试问飞来峰,未飞在何处。人世多少尘,何事飞不去。高古而鲜妍,杨班不能赋。”“白玉簇其颠,青莲借其色。惟有虚空心,一片描不得。平生梅道人,丹青如不识。”高古而鲜妍,自是飞来峰的评,无怪杨班不能赋,梅道人描不得了。峰峦尽处,有一大片竹林,在雨中更见青翠,真有万竿烟雨之妙。我们走到中间,流连了好一会,竹翠四匝,衣袂也似乎染绿了。
走过红红绿绿的春淙亭,直向冷泉亭赶去,那泉水渹渹之声,早在欢迎我们。我在泉边大石上坐了下来,看那一匹白练,从无数乱石之间夺路下泻,沸喊作声。古人曾说“此水声带金石,已先作歌舞声矣”,比喻更为隽妙。唐代白乐天对冷泉也有很高的评价,他说:“山树为盖,岩谷为屏。云从栋出,水与阶平。坐而玩之,可濯足于床下;卧而狎之,可垂钓于枕上。潺湲洁澈,甘粹柔滑,眼目之嚣,心舌之垢,不待盥涤,见辄除去。”我在这里坐了半小时,真觉得俗尘万斛,全都涤尽了,因口占一绝句:“桃李恹恹春寂寂,风风雨雨做清明。何如笠屐来灵隐,领略幽泉泻玉声。”
无锡印象
无锡是江苏省著名的工业城市,生产能力极强,在祖国建设大计中起重大作用。它因地濒太湖,山明水秀,又是一个著名的风景区,每逢春秋佳日,联袂来游的人真是不少。往时交通不便,游锡的多从水道,如清代张宝臣诗云:“九龙山色何媚妩,坐见白云生缕缕。空蒙散作波上烟,篷窗一夜萧萧雨。”又史胄司诗云:“九峰天半落,一棹夕阳过。客为游山盛,船因载水多。溪边高士宅,月下榜人歌。好趁樵风便,轻船采芰荷。”现在公路四通八达,无论汽车、人力车,都可畅游各处了。
我自一九五一年出席苏南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后,已与无锡阔别四年了,山色湖光,常萦梦寐。四年来建设上突飞猛进,市容焕然一新。最近又在锡山布置一个大公园,与惠山连接一起。江坚、钱钟汉二市长很恳切地邀我前去看看,提供一些意见。五月七日因与苏州市文物保管委员会和园林管理处同人同往观光,作二日之游。
无锡大烟囱林林总总,足见工厂之多,工业的发达。新建筑物也多了不少,多半是工人宿舍、工人住宅、工人休养所、工人子弟学校以及劳动模范的住宅等,对于工人的福利,设想周到。市中心有一个挺大的体育场,关于体育上的种种设备,应有尽有。城墙已拆除了,就在原址造了一条环市的大路,化无用为有用,于交通上贡献很大。新无锡给予我的新印象,是十分深刻的。
锡山虽并不很高,只因山上有龙光寺的一座宝塔,全市到处可见,俨然与老大哥惠山分庭抗礼。我到了锡山之下,不由得想起昔人曾以“无锡锡山山无锡”七字作上联,征求下联,一时大家都给难住了,对来对去,总觉不工。后来不知是谁,却对以“平湖湖水水平湖”,字字工切,这才成了绝对。
当时由钱副市长等对我们说明他们布置公园的计划,又给我们看了平面的图样和立体的模型,再加以实地观察。据说和惠山连接起来,统称为锡惠公园,占地共四百余亩,布置煞费经营。我因笑道:“你们建设这个大公园,真是燕许大手笔,我们在苏州搞园林,只能说是做小品文了。”
他们的设计确是很伟大的。正对着龙光寺宝塔的前沿地上,是装设大门的所在,门内有一个正圆形的大喷水池,先已造成,中心用许多大大小小种类不同的石块砌成了一大堆,上面装着一个大喷水管,向天喷水,四周再有五个小喷水管,分头喷出水来;而水泥塑就的那个圆形边框上,又装着五个小喷水管,向中心喷水,开了机栝之后,每个管子里水柱一齐喷射,煞是好看!不过中心那个大石堆并无美感,我建议把它去除,改用水泥塑成大型莲花五朵,配以莲叶六七张,花可漆作红、白、淡绿诸色,叶作绿色,每朵花心中装一水管,可同时仰喷;边框上的小喷水管上,也用水泥塑莲花一朵,可全作白色。我以为这样的变换一下,一定是可以增进美观的。
喷水池的后面,他们计划建造一座大厅,定名民主厅,这是一个中心大建筑物,在这大公园中确是必要的。左旁辟地二十余亩,全种牡丹花,定名牡丹坞。苏州市文管会谢孝思主任以为面积太大了,哪有这么多的牡丹种上去,不如改为百花坞,可种多种多样的花树,一年四季,开花不绝,岂不很好?我立时附议赞同,说百花坞太好了,恰恰符合“百花齐放,推陈出新”那句名言。况且牡丹既没有这么多,而开花的日期也太短,不到十天就凋谢了,倘下了大雨,寿命更短,所以二十多亩地全种牡丹是不适宜的。
我们又建议在大门左右一带要造些亭榭走廊等,可让游人歇脚,夏季如果突然下雨,也可就近躲避。我们又建议环山开一小河,与原有的池塘连接起来,在水面比较宽大的所在,可将开河挖起的泥土堆一小岛。有了这么一条河,锡山就不觉得太干燥了;一面可置办小船若干艘,供游人打桨作水嬉,那么游园更有兴趣。
锡山本是荒山,树木不多,近来山上山下已经绿化,他们从各地买了大宗的花树、果树、常绿树来,全都种在这里,好似当作一个树木的仓库;可是种的时候,似乎并没计划,未免杂乱无章。我因此建议,今冬要把它们分门别类,重行布置。在小小的土山上,不妨全种桂花树,金桂、银桂、丹桂、天竺桂,聚族而居,使小队登临时,作小山丛桂之想。在山坳里较低的所在,不妨全种桃树,结实的桃花也好,单供观赏的碧桃也好,使人到了这里,好像武陵渔父身入桃花源了。山坡上较高的所在,不妨全种梅树,那么梅花时节,这里也就是一片香雪海咧。至于河边池畔,那么垂柳啊、芙蓉啊、杨树啊,也可随处安排,各得其所。此外,数量不多的花树、果树,不妨悉数容纳到百花坞里去,也不会茫无所归的。
惠山又名九龙山,因为它有九峰之故。我们从锡山下徒步而往,不多时就到了。从大门起以达最高处的云起楼,都已穿上了鲜艳的新装,简直认不出它的旧面目来。只有听松石依然故我,傲然地躺在那里,而它身上的那座听松亭却打扮得红红绿绿,分外富丽,相形之下,未免不称。漪澜堂前的方池,仍然如旧,鱼却似乎少了。惠泉没有甚么改变,泉水也澄清如昔,不愧“天下第二泉”之称。由隔红尘径拾级而登云起楼,高瞻远瞩,心目为之一畅。此楼虽经整修,却仍保持朴素的风格,而我们也就欣赏它的朴素。
太湖三万六千顷,汪洋浩瀚,雄壮非常,与杭州西湖的妩媚,各有千秋。无锡的好处就在于有很多地区,都沿着太湖。而太湖之美,无论是春、夏、秋、冬,四季皆同,湖上风光,总使人觉得爽心悦目的。
无锡不但占有了大部分的太湖,而西北更有芙蓉湖,简称蓉湖,因此无锡又有蓉湖之称。有名的黄婆墩,一名小金山,就在蓉湖中,风景不恶。蓉湖面积较小,而也有清幽的去处,足供流连的;如清代词人杨蓉裳有《洞仙歌》词《忆蓉湖》云:“故乡云水,忆蓉湖佳绝。滑笏波光漾春色。何时归计准,小坐苔矶,衣尘浣、俯照明漪千尺。 昨宵清梦好,柔橹咿哑,惊起轻鸥度环碧。略彴夕阳斜,穿过前湾,林影外、烟峦层叠。有三两、渔舟傍桃花,看网出银鳞,一罾红雪。”市内旧有蓉湖公园,至今尚在,虽已失修,却也质朴可喜;有好多老树和大株的杜鹃花,都是很难得的。
渔庄和蠡园已打成一片,修葺一新。一条曲折的长廊,很为可爱,它就把两个园子像连锁一般连起来了。壁上的漏窗,全用瓦片砌成种种图案,各各不同,足见工人弟兄的智慧。渔庄方面新建了四座对照的亭子,红红绿绿的,似乎过于富丽;可是两园都借景于太湖,而且是太湖最美的所在,这是可取的。
鼋头渚并没多大变动,在无锡园林中仍可独占鳌头,因为它地点选择得特别好,真的是湖山胜处。我最爱灯塔附近伸入水中的一带磐石,坐在那里望湖,真可把俗尘万斛,全都洗尽,而胸襟也顿觉拓宽了。这一天有来吾国参加五一劳动节祝典的各国工会代表团团员数十人来游,歌呼欢笑,使鼋头渚更觉虎虎有生气。
从鼋头渚最高处抄过山后去,见有一片松林,全是短小精悍的老松,可作盆栽,直看得我馋涎欲滴。一路过去,又到了一个湖山胜处,俗称陈家花园。据闻先前有粤人陈某在这里惨淡经营,后因抗战作罢,荒废至今。他在山顶造了一亭,三面见湖,又种了不少花树、果树,蔚为大观,而布置泉石,也别具匠心,要是好好地整修一下,那么与鼋头渚可以媲美了。
上方山
“拟策孤筇避冶游,上方一塔俯清秋。太湖夜照山灵影,顽福甘心让虎丘。”
这是清代诗人龚定盦《己亥杂诗》中咏上方山的一首。上方山在吴县西南十二里的石湖上,又名楞伽山。山顶有楞伽寺,又名上方寺。寺旁有一塔岿峙,共七层,是隋代大业四年吴郡太守李显所建,严德盛撰有塔铭。据说“以九舍利置其中,金瓶外重,石椁周护,留诸弗朽,遇劫火而不烧,守诸不移,漂劫水而不易”。果然自隋代至今,依然兀立山上,为石湖上一大好点缀品,上方山要是少此一塔,未免减色了。
我对于上方山并无好感,以为它既没有甚么奇峰怪石,也没有甚么古树丛林,实在太平凡了。可是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皮日休、陆龟蒙等都有题咏,给与它很高的评价。此外,如许浑诗云:“碧烟秋寺泛湖来,水浸城根古堞摧。尽日伤心人不见,石榴花满旧楼台。”张祜诗云:“楼台山半腹,又此一经行。树隔夫差苑,溪连勾践城。上坡松径涩,深坐石池清。况是西峰顶,凄凉故国情。”唐以下千百年间,也有不少诗人词客,加以歌颂。大约古代的上方山,确是一个可以流连的所在。据徐鸣时《横溪录》载,寺旧有白云径、清镜阁、双冷泉、楞伽室、藏晖斋、先月楼、青莲峰诸胜,而现在全都没有了。山的东南麓,有普陀岩,有石池、石梁。清高宗南巡时,曾到过这里。我却没有留心到,将来定要去寻访一下。
明代袁宏道,游了上方山,曾把它和虎丘作比。他说:“余尝谓上方山胜,虎丘以他山胜。虎丘如冶女艳妆,掩映帘箔;上方如披褐道士,丰神特秀。两者孰优劣哉?亦各从所好也矣。”他说上方山的丰神特秀,多分是得力于石湖之故,这是虎丘所比不上的。至于古迹之多,如剑池、千人石、憨憨泉等,又岂上方所可比拟,那就该让虎丘独有千古了。又清代词人陈维崧(其年)游上方山楞伽寺,恰值微雨,以《念奴娇》一词记其事:“石湖一幅,似春罗铺在,楞伽山下。上有丛祠荧赛火,照遍盘门万瓦。白马三郎,青溪小妹,绣幔摇春夜。凭阑遥望,水云苍莽难画。 来往招飐花枝,蘸些微雨,倍觉添妖冶。鬓缕柳丝都一样,总受东风飘洒。乱石陂陀,群峰峭蒨,满径沾兰麝。半湖纯黑,伍胥潮又来也。”这一阕词,也把上方山描写得很好,而石湖确是给它借光不少的。
陈词中所谓“上有丛祠荧赛火”,也许是说的五通祠吧?祠供五通神,巫觋借以敛钱,说得活灵活现。康熙二十四年,巡抚汤斌把这祠摧毁了,并投其像于太湖中。在那个时代,居然能破除迷信,的是难能可贵的事。后来虽有人曾重塑一像,供奉如旧;而到了一九二九年间,吴县令王引才又效法汤斌,把那像沉到石湖里去,一时香火断绝。
苏州市园林修整委员会,除整修了许多旧园林外,准备在明后年把石湖和上方山整理一下,以供公众的游览。我以为石湖自有游览的价值,而上方山非用人工点缀一下不可。第一要着,就得多种些树木,使它绿化;而湮没了的乱石陂陀,也须使它们全部显现出来,重见天日,那么登眺时就大有可观,而上方一塔,也不觉得寂寞了。
双塔
二十二年以前,我买宅苏州甫桥西街的王长河头,就开始和双塔相见了。除了抗日战争的八年间避地他乡,和双塔阔别了八年外,几乎天天和它们相见。虽然开出后门来一抬头就可望见它们,还是不知足。因此当初就挖深了一个池子,将挖出的泥土堆了一座土山,种了好多株花树、果树,而在这土山的最高处搭了一只刺杉木的六角亭子,可以从两株高柳的条条柳线中,远远望见那巍巍双塔。因此我就给这亭子命名“亭亭”,和“塔塔”作了对称。从此我不须开门,也可在这亭亭里随时和双塔相见了。
双塔位在定慧寺巷唐代咸通年间中州人盛楚所捐建的般若院内。这般若院知道的人较少,因了双塔之故,就俗称双塔寺。这两座塔根据寿宁寺修塔碑记,各有一个名称,一名舍利塔,一名功德塔,是宋代雍熙年间由王文罕捐建的。明嘉靖元年七月间,东塔顶上的铜轮突被大风吹毁。后由居士马祖晓集资修复。到清代道光元年又重行修葺过。从太平天国起义百余年来,从未修过,以致东塔的顶端倾侧在一边,所有砖瓦也剥落了不少。一九五四年秋,苏州市园林修整委员会得了省方的指示,鸠工庀材,将这东塔从事修理,顶端扶正,塔身也焕然一新。将来还须修理西塔。从此以后,这唐代的名迹,可以永久地保持下去了。
双塔共有七级,只因内无阶梯,不能登临。据说内部有宋代墨迹,是用毛笔写成的,很可宝贵。在明代曾放过灯,盛况可想。诗人张凤翼有《观双塔放灯》诗云:“岧峣雁塔粲繁星,晃漾浑疑不夜城。双阙中分河影乱,两峰高并月华清。莲花竞证三生果,火树齐开四照明。漫向空中窥色相,还将上界独题名。”可惜现在不放灯了。如果放起灯来,那么我那去年新建的花延年阁北窗口,倒是一个看灯最好的所在。
安吉老画师吴昌硕,曾在苏州作寓公,住过好些时候。苏州的好多名胜之区,都印过他老人家的屐痕,双塔寺也到过几次。他的诗集中有《双塔寺寄友人》五律一首云:“双塔倚林表,危楼此暂栖。湿云低渡鸟,朝日乱鸣鸡。入望烟芜冷,怀人浦树迷。黄华故园好,昨夜梦苕西。”
卖花声
花是人人爱好的。家有花园的,当然四季都有花看,不论是盆花啊,瓶花啊,可以经常作屋中点缀,案头供养,朝夕相对着,自觉心旷神怡。要是家里没有花园的,那就不得不求之市上卖花人之手。买了盆花,可多供几天,倘买折枝花插瓶,也有二三天可供观赏,而一室之内,顿觉生气勃勃了。
市声种种不一,而以卖花声最为动听。诗人词客,往往用作吟咏的题材;词牌中就有“卖花声”一调,足见词客爱好之甚了。清代彭羿仁有《霜天晓角》咏卖花声云:“睡起煎茶。听低声卖花。留住卖花人问,红杏下、是谁家。 儿家花肯赊,却怜花瘦些。花瘦关卿何事,且插朵、玉钗斜。”黄仲则有《即席分赋得卖花声》七律二首云:“何处来行有脚春?一声声唤最圆匀。也经古巷何妨陋,亦上荆钗不厌贫。过早惯惊眠雨客,听多偏是惜花人。绝怜儿女深闺事,轻放犀梳侧耳频。”“摘向筠篮露未收,唤来深巷去还留。一堤杏雨寒初减,万枕梨云梦忽流。临镜不妨来更早,惜花无奈听成愁。怜他齿颊生香处,不在枝头在担头。”这两首诗把卖花人的唤,买花人的听,全都淋漓尽致地写了出来。
吴侬软语,原已历历可听,而“一声声唤最圆匀”,那无过于唤卖白兰花的苏州女儿了。这班卖花女,大多数是从虎丘来的。因为虎丘一带,培养白兰花的花农最多。初夏白兰含蕊时,就摘下来卖与茶花生产合作社去窨花。那些过剩而已半开的花,那就不得不叫女儿们到市上去唤卖了。我曾有小令《浣溪纱》咏卖花女云:“生小吴娃脸似霞。莺声嘹呖破喧哗。长街唤卖白兰花。 借问儿家何处是,虎丘山脚水之涯。回眸一笑髻鬟斜。”除了白兰花外,也有唤卖含笑花(俗呼香蕉花,因它含有香蕉的香气)、玫瑰花、玳玳花的;到了端午节后,茉莉花也可上市了。
南宋时,会稽城南上原陈翁,以卖花为业,得了钱全去买酒喝,又不喜独酌,往往拉了朋友们同醉。有一天,诗人陆放翁偶过他家访问,见败屋一间,妻子正饥寒交迫,而陈翁已烂醉如泥了。放翁咏以诗云:“君不见会稽城南卖花翁,以花为粮如蜜蜂。朝卖一枝紫,暮卖一枝红。屋破见青天,盎中米常空。卖花得钱送酒家,取酒尽时还卖花。春春花开岂有极,日日我醉终无涯。亦不知天子殿前宣白麻,亦不知相公门前筑堤沙。客来与语不能答,但见醉发覆面垂髿髿。”明代刘伯温题其后云:“君不见会稽山阴卖花叟,卖花得钱即买酒。东方日出照紫陌,此叟已作醉乡客。破屋含星席作门,湿萤生灶花满园。五更风颠雨声恶,不忧屋倒忧花落。卖花叟,但愿四海无尘沙,有人卖酒仍卖花。”此翁在陆、刘笔下,写成一位高士模样;可是他卖了花只管自己买酒喝,不顾妻子饥寒,虽能生产,而不知节约,实在是不足为训的。
农历四月十四日,据民间传说,是所谓八仙之一吕纯阳的生日,苏州市阊门内福济观,前后三天,庙前的东中市一带有花市,城内和四乡的花贩花农都来赶集,花草树木,夹道陈列求售。爱花的男女老少,趋之若鹜。
花雨缤纷春去了
春光好时,百花齐放,经过了二十四番花信,那么花事已了,春也去了。据说每年从小寒到谷雨,合八气,得四个月,每气管十五天,每五天一候,八气计共二十四候,每候以一花的风信应之。小寒一候梅花,二候山茶,三候水仙。大寒一候瑞香,二候菊花,三候山矾。立春一候迎春,二候樱桃,三候望春。雨水一候菜花,二候杏花,三候李花。惊蛰一候桃花,二候棣棠,三候蔷薇。春分一候海棠,二候梨花,三候木兰。清明一候桐花,二候麦花,三候柳花。谷雨一候牡丹,二候酴醿,三候楝花。这二十四番花信,很为准确,你只要一见楝树上开满了花,那就知道春要向你告别了。
每逢梅花烂漫地开放的时节,春就悄悄地到了人间,使人顿觉周身有了生气。可是春很无赖,来去飘忽,活像是偷儿的行径,不上几时,就在我们不知不觉间偷偷地走了。我曾胡诌了一阕《蝶恋花》词谴责它:“正是缃梅初绽候,骀荡春光,便向人间透。十雨五风频挑逗,江城处处花如绣。 恨杀春光留不久,来也偷来,走也偷偷走。绿渐肥时红渐瘦,防它一去难追究。”但是尽你恨恨地谴责它,或苦苦地挽留它,它还是悄没声儿的溜走了。
古人对于春之去,也有不胜其依恋而含着怨恨的。词中的代表作,如宋代黄山谷《清平乐》云:“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辛稼轩《祝英台近》云:“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点点飞红,都无人管,便谁劝、流莺声住。 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又释子如晦句云:“有意送春归,无计留春住。毕竟年年用着来,何似休归去。”连这心无挂碍的和尚,也想留住春光,劝它不要归去了。然而想得开的人也未尝没有,如秦观云:“节物相催各自新,痴心儿女挽留春。芳菲歇去何须恨,夏木阴阴正可人。”杨万里云:“只余三日便清和,尽放春归莫恨他。落尽千花飞尽絮,留春肯住欲如何。”末一语问得好,怕谁也回不出话来。清代俞曲园曾以“花落春长在”一句擅名,因以“春在”名其堂,花落了,春去了,只当它长在,这倒也是一种阿Q式的自慰。
春既挽留不住,那么还是送它走吧。明代唐伯虎与社友们携酒桃花坞园中送春,酒酣赋诗,曾有“三月尽头刚立夏,一杯新酒送残春”、“夜与琴心争密烛,酒和香篆送花神”等句。此外清代骚人墨客,也有柬约知友作送春之会的,如李锳柬云:“春色三分,一分流水,二分尘土矣。零落如许,可不至郊外一游乎?纵不能留春,亦当送春,春未必不待我于枝头叶底也。”又徐菊如柬云:“洛阳事了,花雨缤纷,欲携斗酒,为春作祖饯,公有意听黄鹂乎?长干一片绿,是我两人醉锦裀矣。”这二人以乐观的态度去送春,是合理的。好在今年送去了春,明年此时,春还是要来的啊。
清明时节,往往多雨,所以唐人诗中,曾有“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之句。一九五五年自入春以来,分外的多雨,所谓杏花春雨江南,竟做得十足,连杏花也给打坏了。直到清明前二天,才放晴起来,使人胸襟为之一畅。清明那天,苏州市各园林中,游人络绎。虎丘千人石畔,挤得水泄不通。各处扫墓的人也不少。清代周宗泰《姑苏竹枝词》云:“衣冠稽首祖茔前,盘供山神化楮钱。欲觅断魂何处去?棠梨花落雨余天。”这一首诗,也是为扫墓而作的。
邻儿到我的园子里来,摘了好几枝杨柳,插在他家门上;又做了几个杨柳球,给小姑娘们戴在头上。据老年人说,娘儿们戴了杨柳,可使红颜不老。所以《江震志》称:“清明,男女咸戴杨柳。谚云‘清明不戴柳,红颜成皓首’。”吴曼云《江乡节物词》有云:“新火才从竹屋分,绿烟吹作雨纷纷。杨柳最是无情物,也逐春风上鬓云。”他咏的是杭州清明的风俗,正与苏州的风俗相同。
清代词人陈其年有《清明后一日吴阊道中作》调寄《南乡子》第二体有云:“卷絮搓绵,雪满山头是纸钱。门外桃花墙内女,寻春路,昨日子规啼血处。”又云:“才过清明,东风怯舞不胜情,红袖楼头遥徙倚。垂杨里,阵阵纸鸢扶不起。”前一首是咏的扫墓寻春,而后一首分明是放断鹞了。纸鸢,俗称鹞子,春初每逢晴日,孩子们每以放鹞子为乐。杨韫华《山塘棹歌》有云:“春衣称体近清明,风急鹞鞭处处鸣。忽听儿童齐拍手,松梢吹落美人筝。”所谓鹞鞭,是用竹芦粘簧缚在鹞子的背上,遇风喤喤作声,很为动听。我在童年时,也很喜欢这玩意儿。照例放鹞子到清明后为止,称为放断鹞。
清明前二日为寒食节,一说是前三日。洛阳人家每逢寒食日,装万花舆,煮桃花粥。苏州风俗用穱麦苜蓿捣汁,和糯米作青粉团,以赤豆沙为馅,清香可口,这是祭祖时所不可少的。
清明日,旧时还有淘井的风俗,大概也是为了要使井水清明之故。据旧籍中载,苏东坡在黄州时,梦中听得高僧参寥朗诵所作新诗,醒后记起两句:“寒食清明都过了,石泉槐火一时新。”梦中尝问:“火固新了,泉为甚么新?”参寥答道:“只因清明日俗尚淘井,所以泉水也新了。”这淘井的风俗,倒是卫生之道。苏州人家几乎家家有井,可是清明日淘井这回事,却早就没有了。
宋代名臣范成大归隐苏州石湖,对于乡村节景,都喜发为吟咏,如“石门桃绿清明市,洞口桃花上巳山”、“桃杏满村春似锦,踏歌椎鼓过清明”诸句,读之使人神往。至于《四时田园杂兴》诸作,描写农家乐事,也确是大可一读的。
端午景
农历五月五日,俗称端午节或端阳节,也有称为重五节、天中节的。苏州、上海一带旧俗,人家门前都得挂菖蒲、艾蓬;妇女头上都得戴艾叶、榴花;孩子们身穿画着老虎的黄布衫,更将雄黄酒在他们额上写一“王”字;并佩带绸制健人、雄黄荷包、袅绒铜钱、独瓤网蒜等一串。这一切都称为端午景。
旧时有的人家,还得在客堂里挂上一幅钟馗的画像,因为他能杀鬼之故。蒲蓬除挂在门上外,还要挂在床上,以蒲作剑,以蓬作鞭,再配上一个锤子形的蒜头,据说这都是用以吓退鬼物的。清代诗人吴曼云《江乡节物词》咏之以诗:“蒲剑截蒲为之,利以杀鬼,醉舞婆娑,老魅亦当退避。‘破他鬼胆试新硎,三尺光莹石上青。醉里偶然歌斫地,只怜蒲柳易先零。’”末句调侃得妙,足以破除迷信。此外,又在门上、床上张贴用彩纸画成的蛇、蝎、蜈蚣、壁虎、蜘蛛等五毒符,并在每一间房中用铜脚炉焚烧苍术、白芷、芸香等,再点上一根蚊烟条,直烧得烟雾腾腾,都是用以辟邪去毒的。这些旧风俗虽似近于迷信,实在也是一种卫生运动。
孩子们所佩带的健人等物,我在幼年时代也曾佩带过的。先母工女红,所以也善于做这小玩意儿。所谓健人者,是用彩绸缝制的一个小孩子,骑在一头小老虎背上,下面再加上袅绒的小铜钱,袅丝的小角黍,绸制的小荷包,内装雄黄或衣香。这几件东西用丝线联成一串,五色斑斓,美丽悦目,这倒又是旧时代妇女们一种精细的手工艺。为了给爱子爱女辟邪健身,她们是不惜工本的。此外,又有所谓长寿线,是用五色的丝线编就,缚在孩子们的臂上,男左女右,用以验看将来的胖或瘦,线宽则瘦,线紧那就胖了。吴曼云有诗云:“编成杂组费功深,络素轻于缠臂金。笑语玉郎还忆否?年时五彩结同心。”
端午景中最有意义的两件事是裹角黍和划龙船,都是用以纪念我们的爱国大诗人屈原的。角黍俗称粽子,用菰叶裹了糯米制成,中间以猪肉或猪油豆沙为馅,作三角形,因名角黍。据说角黍创始于屈原的姊姊,从前每逢端午,人家用竹筒盛了米,投在水中祭屈原,以表敬意。角黍就是从竹筒盛米演变出来的。可是后来人家裹了角黍,只为满足口腹之欲,再也想不到投水祭屈原了。龙船竞渡,三十余年前我住在上海时,曾到黄浦江边去躬与其盛。船共两艘,用彩绸扎满船身,龙头和龙尾都是特制的。划船的青年们头裹彩帕,身穿彩衣彩袴,雄赳赳气昂昂地把住了桨,锣鼓喧天声中,两艘龙船彼此竞赛,倏前倏后,各不相下,直到夺得了锦标才罢。相传这端午竞渡的旧俗,也是为了凭吊屈原自沉汨罗而作,并不是单单闹着玩的。宋代吴礼之有《喜迁莺》词云:“梅霖初歇。正绛色海榴,争开佳节。角黍包金,香蒲切玉,是处玳筵罗列。斗巧已输年少,玉腕彩丝双结。舣画舫,见龙舟两两,波心齐发。 奇绝。难画处。激起浪花,翻作湖间雪。画鼓轰雷,红旗掣电,夺罢锦标方彻。望中水天日暮,犹自珠帘高揭。棹归晚,载荷香十里,一钩新月。”这词中对于端午景都略有咏及,而描写龙船竞渡,更有颊上添毫之妙。
花竹幽窗午梦长
“花竹幽窗午梦长,此中与世暂相忘。华山处士如容见,不觅仙方觅睡方。”
这是古人一首歌颂午睡的诗,极言午睡的好处。
不但古人歌颂午睡,就是近代一般学者,也说午睡是卫生之道,可息养身心,调节精神,自下午以至夜晚,乐而忘倦;对于工作上自有意想不到的效力。从前孔子的高足宰予,喜欢午睡,原也是卫生之道;而孔老夫子板起了老师面孔,竟说他如朽木之不可雕,实在是错了。
我有好几位文艺界和教育界的朋友,在每天吃过午饭之后,呵欠一打,睡魔立刻应召而来,于是脱衣上床,小睡半小时或一小时,习以为常,一年四季,天天如此;而有的只要在椅上靠这么十分钟或一刻钟,也就满足了。我本来也喜欢午睡,很羡慕陶渊明高卧北窗,作羲皇上人。无奈我胡思乱想,触绪纷来,每天虽试作午睡,硬把一颗头放到枕上去,紧闭了一双眼睛,做足工夫,可是心如风车,不能宁静,因此午睡是往往失败的。记得那年传来了日寇投降抗战胜利的喜讯的一天,八年间沉郁苦闷的心境,顿时豁然开朗,曾享受过一次非常甜美的午睡,这是值得纪念的。
午睡的时间,也要自己规定以半小时或一小时为限,太久了就要耽误工作,耽误正事,所以千万不可仿效古人放任自流的午睡。如陆放翁诗:“相对蒲团睡味长,主人与客两相忘。须臾客去主人觉,一半西窗无夕阳。”又释有规诗:“读书已觉眉棱重,就枕方欣骨节和。睡起不知天早晚,西窗残日已无多。”像这样一睡就是半天的午睡,误事实多,万万要不得!
我以为午睡最适宜的季节,无过于夏季;因为午刻赤日行天,挥汗如雨,使人容易困倦,也就容易入睡了。每年炎夏一到,我虽并不天天作午睡,而一有机会,总得享受一下。清代词人陈其年有《南柯子》一阕咏午睡云:“磁枕摇新竹,藤床荫瘦桐。人间亦有广寒宫。半亩荷亭,几阵藕丝风。簟滑凉于水,帱虚翠若空。花阴得失闹鸡虫。觉后掀髯,一笑夕阳红。”这一首词,大可为我写照;不过我没有髯,无从掀起,而我也不会睡到夕阳红时的。
清代李笠翁,对于夏季的午睡也是尽力宣传的。他说:“午睡之乐,倍于黄昏,三时皆所不宜,而独宜于长夏;非私之也,长夏之一日,可抵残冬之二日,长夏之一夜,不敌残冬之半夜,使止息于夜而不息于昼,是以一分之逸,敌四分之劳,精力几何,其能堪此?况暑气铄金,当之未有不倦者。倦极而眠,犹饥之得食,渴之得饮,养生之计,未有善于此者。”这一篇大道理,说得头头是道。真的是吾道不孤,获得了这一位夏天午睡的拥护者。
檀香扇
四十年以前,上海盛行一种小扇子,长不过三寸余,除了以象牙玳瑁为骨外,更有用檀香来做的,好在摇动时不但清风徐来,还可以闻到幽香馥馥,比了象牙扇、玳瑁扇更胜一着。当时女子们都很爱好,几乎人手一柄。
这种檀香小扇,自以女用为宜;后来便又流行了一种檀香骨的大扇,那就专给男子们用的了。二十余年前,我有一柄足长一尺二寸的檀香扇,两根一寸多阔的大骨上,有一位署名古吴子安所刻的汉代金石文字,小骨只有九根,扇面上一面由名艺人梅兰芳给我画的芭蕉碧桃,一面由袁寒云给我写的《题紫罗兰神造象诗》。诗是七绝二首,也是他所做的。书画都可宝贵,我至今珍藏着。记得抗日战争胜利、日本投降消息传来的那天,我带着此扇,手舞足蹈地往访老友陈定山,报这喜讯。定山就在梅君所画的芭蕉叶上题了二十八字:“怀素尝为蕉叶书,广文丹柿闭门居。海陬忽听欢雷动,从此升平百虑无。”这也是很可留作永久纪念的。所可惜的,时隔二十多年,那檀香已淡至欲无了。
近几年来,檀香小扇又流行起来,并且流行到了国外去,为苏联和其他人民民主国家的朋友们所喜爱,每年源源输出,数量惊人。那扇骨的制作很为精细,而扇面上所画的花卉或仕女,也十分工致,色彩更鲜艳得很。过去几乎都由上海王星记笺扇号所包办,扇骨大都归苏州折扇业工人制作,而画则由上海、杭州、苏州等各地画家分任。最近苏州方面,已由手工艺局亲自掌握,开始大量生产。据说莫斯科人都热爱我们的檀香扇,曾有两位苏联专家特地到苏州来参观檀香扇制作的情况。一般折扇业的工人十分兴奋,由工会召集了二百多个工人,举行生产动员大会,大家立下决心,要做出特别优美的檀香扇来,供给国际友人使用。各单位还订立了生产公约,要各自小心谨慎地干去。锯工们要设计锯法,或横锯,或斜锯,避免裂缝蛀洞和黑斑等种种毛病。拉花工人们要小心地不把扇骨拉坏。糊扇面的工人们要小心地不使扇面的夹里起泡。
老友蔡震渊画师,是个工于在檀香扇扇面上绘画花卉的专家,已有了一年多的经验。我曾见过他的作品,在那绢质的扇面上画着工笔的牡丹花,大抵是五朵花,设色各各不同,再加上很多的绿叶,工作是十分繁重的。除了牡丹花以外,或画罂粟花,或画菊花,每面或五朵或七朵,也一样的要工细而鲜艳。画仕女的,总得画两个美女,再加上布景,以园林景为多,比了画花卉似乎更为细致。最近他们十多位画师,已加入了合作社,每天聚在一起研究,一起工作。蔡画师原是识途老马,正很热情地在帮助他的画友,共求精进。
鸭话
我于鸭颇有好感,是早年读了苏东坡“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两句诗引起来的。其实鸭的羽毛并不美观,而鸣声呷呷,听了也觉可厌。可是说到口腹之欲,那么我爱鸭实在爱鸡之上。往年在上海时,常吃香酥鸭;在苏州时,常吃母油鸭,不用说都是席上之珍。而二十余年前在扬州吃过的烂鸭鱼翅,入口而化,以后却不可复再,思之垂涎!亡妻凤君在世时,善制八宝鸭,可称美味。现在虽能仿制,但是举箸辛酸,难餍口腹了。
唐代大诗人陆龟蒙(鲁望),有爱鸭之说。而翻遍了他所作的《笠泽丛书》四卷,《补遗》一卷,竟没有一首咏鸭的诗,一篇说鸭的文,检看其他旧籍,也无所得。最近才在《苏州府志》中找到一个线索。据载,吴江县东门外长桥北有鸭漪亭,与垂虹亭相对,俗呼阿姨亭,相传陆龟蒙养鸭于此,故名。清代张霨咏以诗云:“天随意气自轩举(按,陆别号天随子),甫里松陵无定处。扁舟乘兴往复还,潇洒常为风月主。沪渎曾留渔具诗,鸭群仍聚清江渚。何人筑亭号鸭漪,烟光山色相容与。千年轶事人争羡,流传不典混土语。阿姨之名谁附会,命意得毋太龃龉。鲁鱼亥豕自昔然,稗史街谈任所取。读书论古诚大难,诚勿随人相尔汝。诗成不觉粲然笑,山川每附娇儿女。小姑曾说嫁彭郎,不知阿姨今日更谁侣。”一结调诙入妙。又据《中吴纪闻》说:陆鲁望有斗鸭一栏,鸭都养得很驯,有一天有驿使经过,发弹打死了最好的一头;陆忙道:“这头鸭能作人言,将附苏州名下进贡皇朝,你怎么把它杀死了!”驿使一慌,把身上带的钱全都给了他,想塞住他的口,一面问这鸭能说些甚么话?陆答道:“它能自呼其名。”驿使又气又好笑,拂袖上马。陆连忙唤住,还了钱,笑道:“我只和你开开玩笑罢了。”原来鸭的鸣声呷呷,都好像是在自呼其名,想不到这位大诗人倒也是滑稽之雄,善于作弄人的。
三国时,吴建昌侯孙虑喜斗鸭,在堂前作斗鸭栏,能使小巧;陆逊正色规劝道:“君侯该勤览经典,怎的弄这玩意?”孙很肯听话,就把鸭栏毁了。湖南临湘有鸭栏矶,也是孙虑斗鸭之所。唐代李邕作《斗鸭赋》,起句“东吴王孙,笑傲阊门”,就指的孙虑;中段记鸭斗云:“于是乎会合纷泊,崩奔鼓作。集如异国之同盟,散若诸侯之背约。迭为擒纵,更为触搏。或离披以折冲,或奋振以前却。始戮力兮决胜,终追飞兮袭弱。耸谓惊鸿,回疑返鹊。逼仄兮掣裔,联翩兮踊跃。忽惊迸以差池,倏沉浮而闪烁。号噪兮沸乱,倾耳为之无闻;超腾兮往来,澄潭为之溃濩。(下略)”斗鸭之风,早就没落,读了这段文字,可以窥见群鸭作水战的情景,十分生动。
鸭在幼小的时候,披着一身鹅黄色的羽毛,恰如绒球着地滚动,颇为好看。长大之后,可就不美了。元代揭傒斯咏小鸭云:“春草细还生,春雏养渐成。茸茸毛色起,应解自呼名。”鸭与鹅是好朋友,常常在一起玩,宋晁补之《春日》云:“阴阴溪曲绿交加,小雨翻萍上浅沙。鹅鸭不知春去尽,争随流水趁桃花。”写江南春日的水国风光,宛然如画。
鲁迅先生小品文《鸭的喜剧》,记苏联盲诗人爱罗先珂在北京的一段故事。他先买了几十个蝌蚪,放在小池里,想养大了听虾蟆叫;不料后来又买了四头小鸭,它们到池里去洗澡,却把蝌蚪全都吃光了。结尾说爱罗先珂一去无消息,只有四只鸭,却还在沙漠上“鸭鸭”的叫。在轻描淡写中,含感慨不尽之意。
洞庭碧螺春
洞庭东西二山,山水清嘉,所产枇杷、杨梅,甘美可口,名闻天下。而绿茶碧螺春尤其特出,实在西湖龙井之上,单单看了这名字,就觉得它的可爱了。
碧螺春原是野茶,产于东山碧螺峰的石壁上。据说它的种子是由山禽衔来,掉在那里的。每年谷雨节前,山中人前去摘了茶叶,用竹筐子装回来,以作日常饮料。清康熙某一年,因产量特多,竹筐子装不下了,大家把多余的纳在怀中,不料茶叶受了热,发出一种异香,采茶的男女们闻到了,都说是吓杀人香。原来吓杀人是苏州的俗语,借来夸张它香气的浓郁。于是众口争传,作为茶名。从此年年谷雨节,男女们先得沐浴更衣,同去采茶,索性不用竹筐,都把茶叶纳在怀中了。康熙帝南巡时,曾到太湖,巡抚宋荦买了这茶叶献上去,康熙以为吓杀人香这名字太俗了,就给改作碧螺春。后来地方官每年总得采办一批进贡,名为茶贡。那时因产量不多,只让独夫享受,民间是不容易尝到的。
我很爱此茶,每年入夏以后,总得尝新一下。沸水一泡,就有白色的茸毛浮起,叶多蜷曲,作嫩碧色,上口时清香扑鼻,回味也十分隽永,如嚼橄榄。清代词章家李莼客曾有《水调歌头》一阕加以品题云:“谁摘碧天色,点入小龙团。太湖万顷云水,渲染几经年。应是露华春晓,多少渔娘眉翠,滴向镜台边。采采筠笼去,还道黛螺奁。 龙井洁,武夷润,岕山鲜。瓷瓯银碗同涤,三美一齐兼。时有惠风徐至,赢得嫩香盈抱,绿唾上衣妍。想见蓬壶境,清绕御炉烟。”他把碧螺春的色香和曾经进贡的一回事都写了出来;可是没有写到茶叶采下之后,是曾经在采茶人的怀中亲热过的。
一九五五年七月七日新七夕的清晨七时,苏州市文物保管会和园林管理处同人,在拙政园的见山楼上,举行了一个联欢茶话会。品茶专家汪星伯兄忽发雅兴,前一晚先将碧螺春用桑皮纸包作十余小包,安放在莲池里已经开放的莲花中间。早起一一取出冲饮,先还不觉得怎样,到得二泡三泡之后,就莲香沁脾了。我们边赏楼下带露初放的朵朵红莲,边啜着满含莲香的碧螺春,真是其乐陶陶!我就胡诌了三首诗,给它夸张一下:“玉井初收梅雨水,洞庭新摘碧螺春。昨宵曾就莲房宿,花露花香满一身。”“及时行乐未为奢,隽侣招邀共品茶。都道狮峰无此味,舌端似放妙莲花。”“翠盖红裳艳若霞,茗边吟赏乐无涯。卢仝七碗寻常事,输我香莲一盏茶。”末二句分明在那位品茶前辈面前骄傲自满,未免太不客气。然而我敢肯定他老人家断断不曾吃过这种茶,因为那时碧螺春还没有发现,何况它还在莲房中借宿过一夜的呢;可就尽由我放胆地吹一吹法螺了。
顾绣与苏绣
近世统称刺绣为顾绣,代表顾绣最著名的,是露香园顾氏。绣品有如绘画,因有画绣之称。绣价最为昂贵,可惜现已失传了。此外又有顾氏兰玉,也是刺绣名手,曾经设帐招收生徒,传授绣法,她的作品也称为顾绣。可是顾绣除了上海之外,松江也有顾绣。清代词人程墨仙有《顾绣》一记云:“云间顾伯露,会余于海虞,两月盘桓,言语相得;余时将别,伯露出其太夫人所制绣囊为赠,盖云间之有绣,自顾始也。囊制圆大如荇叶,其一面绣绝句,字如粟米,笔法遒劲,即运毫为之,类难如意,而舒展有度,无针线痕,睇视之,莫知其为绣也。其一面则白马一大将突阵,一胡儿骑赤马,二马交错;大将猿臂修髯,眉目雄杰,胡儿深目兕唇,状如鹰顾,袍铠鍪带,鞍鞯具备,锦裆绣服,朱缨绿縢,鲜熠炫耀。白马腾跃,尾刷霄汉,势若飞龙;赤马失主,惊溃奔逸,神姿萧索。一小胡雏远坡遥望,一胡方骑马赴阵,皆首蒙貂幞,毛毳散乱,光采凌轹,有非汉物,窄袖裹体,蕃部结束。复有旗幡刀戟,布密森严,幡缀金牙,旗张云彩,蕃汉二屯,遥相犄向。共计远坡二,白赤黄战马三,大将、胡将及小雏四,戈戟五,云旗锦幡各一;界二寸许地,为大战场,而中间空阔,气象寥远,不见有物,绣法奇妙,真有莫知其巧者。余携归,终日流玩,为纪于简。”以二寸许的面积,而绣出这许多人马刀戟旗幡,也可见它的精巧细致,不愧为神针了。
苏绣中的第一名手,要算是清末的沈寿。她于一九〇九年,曾绣成意大利君后肖像,由清政府送去,作为国际礼物。意国君后特赠沈寿钻石金时计一枚,嵌有王家徽章,系御用品。她四十二岁时,又绣成耶稣像一幅,由其夫余觉亲自送往美国,陈列巴拿马展览会中,得一等大奖。四十六岁时,又绣了一幅美国名女伶的肖像,面目如画,这是她最后的杰作。不久她就在南通女工传习所所长任上因病去世了。她的作品,一部分存在江苏省博物馆,都很精致。她在中国刺绣史中,是有很大贡献的。
清代诗人樊樊山有《忆绣》诗十首,斐然可诵,兹录其五云:“绣绷花鸟逐时新,活色生香可夺真。近世写生无好手,熙荃画意属针神。”“淡白吴绫四角方,风荷水鸟画湘江。去年绣得鸳鸯只,直到今年始作双。”“枕函绣出红莲朵,比并真如脸际霞。猛忆北池同避暑,翠盘高捧两三花。”“妃俪鲜明五色丝,花跗鸟翼下针迟。亦如文笔天然巧,尽在挑纱破线时。”“十景西湖只等闲,裙花枕凤许多般。金针线脚从人看,愿度鸳鸯满世间。”诗中所咏绣件,几乎应有尽有,也总算想得周到的了。
亡妻凤君胡氏,工绣,先前所用绣绷和绷凳,至今仍还存在。她绣有彩凤一幅,我曾借郭频迦《清平乐》咏绣凤仕女一阕题其上云:“低鬟斜嚲。浅砑吴绫妥。唤作针神应也可。一口红霞浓唾。 秦楼烟月微茫。当年有个萧郎。到底神仙堪羡。等闲不绣鸳鸯。”这一幅绣凤遗作,已在抗日战争时失去,为之惋惜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