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着这支笔的手——自然是右手了,虽说不比吃饭,那是一定得要用口的,左手也可以写得字,不过,习惯教我从小起就用右手来写字了,并且话还是一样地说得。沸腾在这脑中的思想——也并不像爱伦•坡那样说的,文章先已经都打成了腹稿,接着才去把它抄录下来;只是一时间忽然意识到,这是一篇文章了,便提起笔来写下去,并不曾预计到内容将要是怎样的,只是凭赖了这一念之萌,就把这篇文章的将来交付进了它的手里。这只手与这一片思想,它们便是现在的自我。

记得也在许多的时候,曾经为了后来的运用而贮藏过一些材料在这个头颅里,不过,就了自觉的一方面说来,那些材料都还不曾使用过……至少,是并不曾像当时所想象的那样去使用过。我也可以预料到,将来自己再看这篇文章的时候,这创作过程中所感觉到的这一点心头的美味,仍然会复活起来;并且,有时候,还会发生一点惊讶与自喜。

这一个孱弱、矛盾的自我,客观地看来,它是多么渺小,短促,无价值;不过,主观地看来,它却便是一个永恒只一个宝贝,一个纳有须弥的芥子了。

它简直就是一个国家。

在它的国度之内,有主人,有仆人;也有战争,和解。

如其这颗心并不是我自己的,我真不知道要怎样地去妒忌它:因为,这个国度之内的乐趣都是“江汉朝宗”于它了。脑筋里思想,因了思想而获得的快乐,它是被心去享受了;肚子的命运似乎好一点,因为,在饥饿着的时候,它偶尔也能够感觉到一种暂时的乐趣——这种乐趣,与出游了好久以后回家来吞冷茶的那时候所感到的乐趣,恰好是一样。

《新生》的第一篇十四行里说,诗人看见自己的心被克去了,这或者便是它的报应。

它实在是过于自私了。不说这整个的躯体都是无昼无夜地在供给它以甜美的螫刺;便是在这个躯体与其他的躯体,抽象的或是具体的,发生接触之时,乐趣也还不都全是它的。有的自我,在毁坏、苦痛其他的自我之中,寻求到快乐,也有的在创造、愉悦其他的自我之中;客观地说来,自然是后一种好,不过,主观地说来,两种的目标便只是一个。

自我的心便是国家的银行。

科学、哲学,等于脑;宗教、艺术,等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