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弦月之夜。白色的祈塔与巨石的祭坛竖立在海岸沙滩上。晚汐舐黄沙作声,一道道的湖水好像些白龙自海底应召而来。干如垩过的伞形棕榈静立在微光之下。朦胧中可以看见祭场四隅及中央的木雕与石镌的窄长而幻怪的神首,有如适从地府伸出头来,身躯尚在黄泉之内似的。

祭司身上一丝不挂,手执香炬,虔步入白塔之中。他旋转上塔的最高层,在寂静与缥缈中对着天空海洋默祷,求神祇下降。

祷了又祷,直至一颗星落下苍穹:神祇降了!他狂喜地——因为这一夜他若是祷不下大神来,便将被土人视为污渎而剥皮——他狂喜地挽起角螺来,自东西南北四方的窗棂吹出迎神之调,到居住在茅草铺的、或板木搭的房屋的岛民耳中,叫他们知道,神祇降了!

他们一片欢呼地,在袒裸之棕色身躯上围起青草扎成的短裙,把那用头发与鲸牙雕具编的圈练悬挂在颈项,手里敲着硕大的葫芦,舞蹈到沙滩之上来。

岛王闻声,披起了犬牙编制的胸甲,排列仪仗,双掌高捧一个白羽为面、赤羽为眉目口鼻的神首,领着王后宫女与侍卫的武士,也向沙滩而来。

祭坛上已经燃了鲸膏之燎。燎火闪灼地照见坛的四围,以及各神首的周遭,都有岛民绕着在狂舞高歌。沉重郁闷的葫芦声响,嘹亮嘈杂的金器铿锵,杂着坛上燎火中柴木的爆裂,融合成了一曲热烈而奇异的迎神之歌。

但葫芦金器的声响,忽然停了,歌唱也止了,因为他们看见白羽的神面捧到了祭坛的燎火当前,他们一齐匍匐上了白沙之地。

侍御的胡刺乐工轻拨动胡刺的胶弦,在悄静中低语。有如从辽远的古昔中,行近了逝者的叹声,叹那些先他们而离世的泉下人,有些是漂着一叶刀鱼形的小舟,一去不回,葬身在鱼腹之中;有些是在这四周被海围起的小岛上,同繁殖的兽群争竞一息的生机,终于丧了生命。弦声颤抖着、哽咽着,把岛民的悲哀挣扎,一齐倾吐在这悄然谛听着的神首之前,求他继续着他的庇佑。不然,那终古拿舌舐着这岛屿的洋便会携带了长喙的鳄鱼、银甲的鲨鱼、须锐长如矛头的巨虾、头庞大过屋舍的长鲸,以及数不清的黏胶、恶臭、瘤疖满身如蟾拨、形状丑怪如魔鬼的海中物类,来湮没尽这岛屿,吞咽尽这些虔诚的男女,那时纯洁的祈塔、巩固的祭坛都要随了人类荡涤净尽,更无匏金的声响、舞蹈的火焰,来娱悦这羽翼此岛的神祇了。

祭祀的牺牲这时已经都陈设在祭坛之上:白如处女的兔子、披着彩衣的野雉、四掌有如鱼鳍的玳瑁、花皮有如人工的鱼类、顶戴王冠的波罗蜜、芬芳远溢的五谷——这些都由祭司捧着,绕行白羽的神面三周,投入了跳跃着伸舌的燎火之中。白烟挟着香味,像一条蜿蜒的白蛇升上了天空。

岛民又立起身,绕着白羽的神面,歌唱起来。这送神之歌不像迎神时那样嘈杂不安了。它像一个催眠的歌调,茅屋中袒裸的母亲在身画龙蛇的婴孩的摇篮旁边低吟的一个催眠的歌调;它好像自近而远,送神祇随了白烟飞腾上夜云之幕,送那如梦中幻景的一声不响的岛王与仪仗捧着白羽的神面复回岛宫,送那镰刀形的弦月暂时朦胧在昼夜无眠的浪涛上,终于沉下了海底。

和平与黑暗降下了这一片人已散尽火已烬灭的平沙之上,只有高耸的塔影、酣眠的棕榈尚可依稀地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