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弟手足:

艺风社的展览会快开了,你叫我写一篇文字来批评你的思想和艺术。这事在一个意义上是容易得很的,因为我无论如何不了解你的思想和艺术,我总可以站在老兄的立场,说几句冒充的内行话,仿佛比谁都懂得。此间晏阳初兄能写大字,笔致刚劲,颜中夹柳。去年河北省县政建设研究院成立于定县,将县政府作为院中四部之一的实验部,晏君任院长,实验部主任霍君兼任县长。晏君督同霍君改革弊政不遗余力,同时县府内外房屋也都修葺一新,晏君即在县府大堂上写“明德新民”匾额一方,大家都说写得不错。碰巧晏君的老兄到了,晏君问他有什么意见,他干脆地答复:“不成!”晏君说:“我哥哥也许是真知我者!”我想这样的批评家,我应该还担任得了,一面不必斤斤辩解何以“不成”的理由,一面作家也并不觉得受了批评家的侮辱,原故全在批评家是作家的老兄。

但在另一个意义上,这事却难了:我始终不懂得绘画,而且大家东奔西跑,离多会少,我对于你的思想也像对于你的艺术一般的茫然了。

只是有一点我似乎觉得颇有把握的,抓住了这一点我也许可以说几句话。这便是你的一切和我的一切都有相反的倾向这一点。两弟兄不是往往相像的吗,何以我们会处处有相反的倾向呢?据我的解释,这是有历史的原因的。这原因便是:我是父亲的一切的反动,你是父亲的一切承继。在举例说明以前,我想讲一个小故事来作引子。

父亲不抽烟,我抽烟,你却不抽烟。不抽烟在父亲一生的种种美德中,当然只占极小极小的一部分,现在我且把别的美德搁开不说。在我十五岁,你十一岁的时候,父亲因患喉症去世了。亲友们间或有人说,父亲如果是抽烟的,这个大祸也许可以没有。这种说法里面包含了几分真理,我至今还没有一点把握,但从十五岁起我便存着人必须抽烟的观念了。你也许因为年幼,不十分了解那次大祸对于我们家庭的严重性;也许你不相信那种说法里面包含了相当的真实性:总之你自自然然地承继了父亲的美德而不抽烟了。(你也有过几次抽烟的尝试,但是始终没有成功。)

这不过是一个引子;我下面再举几件较为重要的事例:第一是你的伟大。父亲那种做领袖的才能与魄力、对于事业的热烈与忠诚、对于弱者的同情与对于强者的不屈,无疑地你是全盘地承受了。你最爱帮人家的忙,你最勇于负责任。你会在大雷雨中到野外去画风景,你会不为名利所拘牵而牺牲无数的时间与精力去换取一件兴会所注的小事。这种性情表现在你的艺术上,使你少画静物,少画肖像,少画人体,而使你趋向大自然而成为风景画家,看不起繁荣的枝叶与浓艳的花朵而成为傲霜的菊与伴雪的梅的爱好者。

第二是你的精细。父亲因为身心健全,五官富于明辨的能力,所以乌云蔽日能见星辰,数丈以外能辨步声,事实未发现以前能有几分先知的把握:这些,你也无疑地承受了。你从幼就研究虫,研究花,甚而至于哭泣的时候还研究眼泪的气味,同学中都叫你细磨细琢的春苔。这种性情表现在你的艺术上,使你少用极大的篇幅,少用猛烈和幽暗的色彩,少用粗野与凶辣的笔触,而使你在画面上表现的只是温和的、娇嫩的、古典的空气。

第三是你的认真。父亲一生的操行简直是圣人,不抽烟只是他认真的一端,他不苟言笑,不轻许人,不随便然诺。他一生的嗜好只是栽花,因为他真正地爱花,不是为消闲,也不是为图利。他这种认真的性情你也全盘承受了。你对于朋友,对于事业,对于一切,人人知道你是认真的。这种性情表现在你的艺术上,使你少有想象的拼图,新奇的装饰,和空虚的画材,而使你的作品充分表现真实的描写。

以上这三点,都是父亲所有,你所有,而我所无的。这不是父亲的遗传,厚于你而薄于我;也不是父亲的教育,勤于你而忽于我。这也和抽烟一样,是我自发地对于父亲的性情和行为的反动。我还记得父亲去世以后有许多人叹息:

“一生救人的急难而没有人救他的急难!”

当然一半也只能怪病势加重的迅速和医治方法的晚出;那时血清注射还没有,人们对于喉症有什么方法呢?但是我却从那时就起始,对于“救人的急难”没有多大兴趣了。

把伟大丢开以后,跟着丢开的便是精细和认真。十五岁没有了父亲,叫我觉得狰狞可怕的是人们的真面目,而和蔼可亲的只是敷衍那些在父亲保护之下的孩儿们的假面具。我不想伟大,因为我觉得我实在太藐小;同时我也不想精细与认真,因为我觉得我实在犯不上和那些狰狞可怕的真面目去精细与认真。幼时的印象给我太深了,所以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和你一般很像父亲的了。

我从父亲的性习的正面去找,我的性习的反面去找,也许找到了你的思想艺术的一部分。但是偏有人说我们两弟兄的性习极相像,那才怪!

伏园。五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