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岁以上的人,每把求学叫做读书;这读书,也就是四十岁以下的人所称的求学。(虽然四十岁只是一句含混话,并不极端附和钱玄同先生一过四十岁即须枪毙之说,但是到底隐隐约约有一条鸿沟,横在三五十岁中间的某一年或几年,也是不必讳言的事实。)

理由是:四十岁以上的人,一说到求学,即刻会引起他那囊萤映雪、窗下十年的读书生活,所以他以为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读书以外无求学,要求学惟有读书。而四十岁以下的人,在他们年幼的时候,新教育已经发现了曙光,知道求学不必限于读书,于是轻轻易易地,把年长者认为读书这件事,用求学两个字来代替了。

小学校来讲,校内功课共有七八种,国文只占七八种中之一种;国文之中,造句也,缀字也,默写也,问答也,而读书又只占四五种中之一种。中学、大学也如此,有试验室,有运动场,有植物园,有音乐会,有各种交际,种种分子凑合而成为所谓求学,读书更是其中的小部分了。

有的前辈先生说:学生只准读书,不准做别的事。试设身处地一想,青年学子要不要怒发冲冠,直骂他为昏庸老朽!因为青年一听见他这句话,立刻就要想到:“然则我们踢一脚球,走一趟校园,拿一支试验管也犯罪了,这还成什么世界!”其实呢,前辈先生口中的所谓读书,有一大部分也无非是求学,不过在他们壮年的时代,读书以外的求学确是少有罢了。

这两个字的关系并不很小。因为专心读书,第一,得不到活的知识。凡书上所有,虽假也以为真,反之则虽真也以为假,这是读死书的先生们的普通毛病。第二,身体一定不能健康。所谓求学,是游戏与工作间隔着做的。在游戏的时候,虽然似把所学渐渐地忘去,其实则是渐渐地刻深,凡是学习以后继以游戏的,则其所学必能格外纯熟。因所学纯熟而得到精神上的慰安,因精神上的慰安又影响于身体上的健康。所以专心读书的人决不会有健康的身体的。第三,专心读书的人一定不能在团体中生活。

这第三层最重要,学生到学校里去,不是去读书的,是去求学的,换句话说,就是去学做人的。人是社会的动物,学做人便是学习社会的生活,就是团体的生活。团体生活的要素,如秩序,如提案,如监察等等,都是非常切要的学问。团体生活要保持平安,第一须遵守秩序。章程法律虽然都是纸片,但潜伏着有莫大的势力,这势力本是团体中的各分子所给与的,却依然管束着团体中的各分子。所以各分子如果有扰乱团体安宁的事实,团体一定会有制止的实权,使秩序永远保持。但是各分子中如有真正不满意于团体进行的方向而想设法改良的,也不是没有方法,这方法就是提案。提案希望大多数的通过,所以有宣传,有各种运动,使大多数人对于现状感着不满,而对于新提案表示同情,于是而有不发一兵一卒而得着的人群的进步。这就是提案的功效。提案既经通过而尚有不奉行的,乃至被发现有违反议决案的行动的,于是有团体中的任何分子负着监察的责任。这种事例,讲起来非常简单,但孔孟之书里是不载的,前几年的教科书里也未必载,一直要到最近的三民教科书里也许会有。但是有什么相干呢?这全在于实地的练习。如果在学校生活时深知球场规则的,出来决不会在各种会场里捣乱,也不至于因一时的私利而起干戈的冲突。十几年来,中华民国的扰攘不出二途,即文人争国会,武人抢地盘是。从前在北京时,朋友间闲扯淡,有人研究这现象的原因在什么地方。我毫不迟疑地答复他,说这是因为国会议员与督军们都没有踢过球的缘故。这句话是顽皮的,意思却是庄重的。那时候的国会议员与督军们,都是旧教育制度下出身,的确一辈子只把读书当做求学,没有受过一毫好好的游戏教育、运动教育和团体生活的教育。

于今十余年了。情形还是没有十分大变。这次中央全体会议如果开得成,那自然是一天大喜;万一开不成,如果有人来问我,我还是毫不客气地答复他,这是因为中央委员都没有踢过球的缘故。

叫人读书的人现在还是遍地皆是呵!

书是前人经验的账簿,查阅起来当然可以得到许多东西的,但是前人有的爱上账,有的爱把账目记在肚角里,死的时候替他殉了葬。即使前人经验全在书里面,他的一点也只是浅陋的,我们要依着他走过的途径,在实验室里,在运动场里,在博物园里,在实际社会里,一步一步地向前进行。

研求呀,向着学问的大海!书籍只是海边上的一只破船,对于你的造船也许是有参考的用处的,但你却莫规行矩步地照着它仿造,因为这只是前人失败的陈迹,你再也没有模仿的必要了。

再过五十年,我相信,即使是白发老翁,也只有劝人好学,万不会再有人劝人读书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