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家村里,前三年来了一个女教员。她端婉的面目,细长的身材和说话清脆的声调,早把全村子里的人们哄动了。李老大和牛老三都把他们的孩子,从别的村子里,送到这儿来念书。

这所村学正是在张家村西南角上,张家的祠堂里。这祠堂的外面,有一块空地,从前女教员没来的时候,永远是满长着些杂草野菜,村里的孩子们,常到这里来放牛喂羊;现在呢,几排篱笆上满攀着五色灿烂的牵牛花,紫藤架下,新近又放了一个石几,几张石鼓,黄昏的斜阳里,常常看见一个白衣女郎,和几个天真的孩子在那里讲故事。

在几个孩子中间,有一个比较最小的,她是张家村村头张敬笃的女儿,生得像苹果般的小脸,玫瑰色的双颊,和明星般的一双聪明伶俐的小眼,这时正微笑着,倚在女教员的怀里,用小手摩挲着女教员的手说:“老师!前天讲的那红帽子小女儿的故事,今天再讲下去吗?”

女教员抚着她的脸,微微地笑道:“哦!小美儿,那个红帽子的小女儿是怎么样一个孩子?……”“哈,老师!姐妹告诉我,她是一个顶可爱的女孩儿呢……所以她祖母给她作一顶红帽子戴……老师!对不对?”

别的孩子都凑拢来说:“老师!对不对?”女教员笑答道:“美 儿!……可爱的孩子们,这话对了!你们也愿意,使妈妈给你们作一顶红帽子戴吗?”

小美儿听了这话,想了一想,说:“老师!明天见吧!……我回去请妈妈替我作帽子去。”小美儿从女教员的怀里跑走了,女教员目送着她,披满两肩的黑发的后影,一跳一蹿,向那东边一带瓦房里去了。

其余几个孩子也和女教员道了晚安,各自回去了。女教员见孩子们都走了,独自一个站在紫藤花架下,静静地领略那藤花清微的香气。这时孩子们还在那条溪边,看渔父打鱼,但是微弱的斜阳余晖,不一时便沉到水平线以下去,大地上立刻罩上了一层灰暗色的薄暮,女教员不禁叹道:“紫藤花下立尽黄昏了!”便抖掉飞散身上的紫藤花瓣,慢慢地踏着苍茫暮色,掖着满天星斗,回到房里去。

一盏油灯,吐出光焰来,把夜的昏暗变成光明,女教员独坐灯下,把那本卢梭作的教育小说《爱米尔》翻开看了几页,觉得自己现在所处的环境,正是卢梭所说天然的园子,那个小美儿和爱米尔不是一样的天真聪明吗?

她正想到这里,耳旁忽听一阵风过,窗前的竹叶儿便刷刷地发起响来,无来由的悲凉情绪,蓦地涌上心头,更加着那多事的月儿,偏要从窗隙里,去窥看她,惹得她万念奔集……想起当年离家状况,不禁还要心酸!而岁月又好像石火流光,看看已是三年了!慈母倚闾……妹妹盼望……这无限的思家情绪……她禁不住流下泪来!

夜深了!村子西边的萧寺里,木鱼儿响了几数遍,她还在轻轻地读她母亲的信!

敏儿:

一去三年,还不见你回来,怎不使我盼望!……去年你二哥二嫂到天津去,家里更是寂冀了!我原想叫你就回来,但是 为了那些孩子的前途,我又不愿意你回来,好在你妹妹现在已经毕业了,她可安慰我,你还是不用回来吧!

你在外头不要大意了,也不要忘了“努力”,你自己的抱负固然不小,但我所希望于你的,更大呢!敏儿!你缺少甚么东西,写信回来好了!

你的母亲写

她知道母亲的心,是要她成一个有益社会的人类分子,不是要她作一个朝夕相处的孝女,她一遍两遍地念着母亲的信,也一次两次地受母亲热情的鼓励,悲哀恋家的柔情,渐渐消灭了!努力前途的雄心,也同时增长起来,便轻轻地叹道:“唉!‘匈奴未死,何以家为’!”想到这里,把信依旧叠好,放在抽屉里,回头看看桌上的小自鸣钟,已经是两点多了,知道夜色已深,便收拾去睡了。

过了两天正是星期日,早上学生来上了课,下午照例是放半天假,小美儿随着同学们出了课堂,便跑到女教员的面前,牵住她的衣襟说:“老师!我妈妈说,明天就给我戴上那顶红帽子了。”女教员见了天真纯洁的小美儿,又把她终身从事教育的决心增加了几倍,因而又想起人类世界的混浊,一般的青年不是弄得“悲观厌世”,便是堕落成“醉生梦死”,交际场中,种种的龃龉卑污,可怜人们的本性,早被摧残干净,难得还有这个“世外桃源”!现在的我,才得返璞归真呢!她想到这里,顿觉得神清气爽,因笑着把小美儿的手,轻轻地握着,叫她跟自己回到屋子来。

小美儿才跨进门槛,就闻见一阵果子香,往桌上一看,在一个大翠绿的洋磁盘子里,堆着满满一盘又红又圆的苹果,女教员走到那放苹果的桌子跟前捡了一个最红艳的,给了小美儿,并且还告诉小美儿说:“可爱的小美儿,你脸上的颜色,好像这个苹果。你好好爱惜这个苹 果,不要使它变了本来的样子,你也永远不要失了你的天真……可爱的孩子,你愿意吗?”美儿笑着点了点头。于是女教员又说:“好!你现在去叫他们都来,我们今天该讲小亨利的故事了。”

小美儿一边唱着,一边跳着出去了。女教员便从里间屋子里搬出好些小椅子来,在外头那间书房的地上,把椅子排成一个半圆形,中间放着一张小圆几,几上放着一盘鲜红的蜜橘,还有一盒子洋糖。女教员自己又从院子里荼蘼花架上剪下两枝茶色的荼蘼花来插在一个粉红色的花瓶里。女教员安置清楚了,便坐在中间的那张小椅子上,等了一刻,许多细碎的脚步声,从外面进来了,女教员照例地唱起欢迎小朋友的歌道:——

“可爱的小朋友呵!

污浊的世界上,

唯有你们是上帝的宠儿;

是自然的骄子;

你们的心,像那梅花上的香雪,

自然浸润了你们;

母爱陶冶了你们;

呵!可爱的小朋友!

她为了上帝的使命,

愿永远欢迎你们,

欢迎你们未曾被损的天真!”

孩子随着歌声,鱼贯而入,静静地挨着次序坐下,女教员现在准备说那小亨利的故事了,孩子们都安静听着,女教员开始说了:——

“亨利是个黄头发,像金子一样黄,和蓝眼睛的外国孩子,他有一把顶好的斧子,是他父亲从纽约城里买来给他的。……”

孩子们都喜欢得笑起来了,一个孩子问女教员说:“老师……那把 斧子是不是前头有尖?……”一个孩子抢着说:“老师,我家里也有一把斧子,是我爹爹的……”

孩子们就这么谈起话来,这个故事也就不再往下说了。女教员把果子加糖分给他们。到了黄昏的时候,孩子们就要告辞回去了。女教员收拾完了桌椅,想到院子里去散步,这时候管祠堂的老头儿,拿了一个纸卷和一封信进来,女教员见是家里寄的信,便急忙打开看了一遍,知道没什么事,这才把心放了,再去拆那捆纸卷,原来是北京寄来的新闻纸,她便摊开来,一张张往下看,看到第三张,忽见报纸空白地方,注着几个红色的钢笔字道“注意这一段”,她果真留意去看,只见这一段的标题是:

“社会党首领伊立被捕!”

她看了这个标题,脸上立刻露着失望和怆凄的神色,对着那凝碧的寒光流下泪来,心中满含着万千凄楚的情绪,更加着墙根底下的蟋蟀不住声的悲鸣,似乎和她说,现在的世界已惨淡到极点了!她真不知何以自慰,拿起报纸来看看,竟越看越伤心……历年来,百姓们所受的罪苦已经足够了,这次伊立又被捕,唉!从此国家更多事了!这种不可忍的罪恶压迫,谁终能缄默?她想到这里,勇气勃发,她决意要出去和惨忍的虎狼奋斗了!她从笔架上拿下一支笔来,向那张雪花笺上,不假思索地写道:

“振儒同志:

去年在九月里得到你报告近况的信,并且蒙你劝我立刻到广东去,当时我一心从事教育事业,有毕生不离开张家村的志愿,因为我厌恶城市的伪诈,和不自然的物质生活,所以回信便拒绝了你……但是心里也没有一时不为这破裂的时局愁虑!

今天看你寄来的报,知道伊立终至被捕,这种没有公道的世界,还能容我的缄默吗?我的血沸了!我的心碎了。

振儒!我决心……咳!我写到这里我的气短了,你知道这一阵西风送来的是甚么声音吗!……小美儿,——可爱的孩子们的歌声呵!……唉!我不能决定了!……我现在不告诉你走不走吧!……清净的环境,天真的孩子,他们已经把我的心系得牢极了!……”

她现在不能再往下写了,只是怔怔地思前想后,愤怒,悲伤……种种不一而足的情绪全都搅在一起,使她神经乱了,使她血脉停滞了,昏沉沉倒在床上,到了第二天她病了。孩子们走到她床前慰问她,亦使她的心酸辛得痛起来。她想,无辜的孩子,若是她走了,他们的小命运谁更能替他们负责任呢?……眼看得这些才发芽的兰花儿,又要被狂风来摧残了……她想着眼圈红了,怕伤孩子们的心,便假托睡觉,把头盖在被里了。

孩子们见老师睡了,便都慢慢地溜出去,在院子里,小美儿便说道:“老师病了,亨利的故事不能讲,咳,也不知道亨利的父亲给他那把斧子作什么用?”

一个孩子说:“我知道,一定是叫他帮着他父亲去割麦子,前天库儿不是告诉咱们说,他用一把斧子,替他爸爸割了好些麦子吗?听说他爸爸还为了这个给他买糖吃呢!”

孩子们谈到这里忽又都跑开了,因为小桂儿,又牵出那黄牛,到东南角去放去了……小桂儿又会吹笛子,他们常看见他骑在黄牛背吹出顶好的调子来,现在他们又都赶到那里去听了。

女教员的病,过了两天也就好了,孩子们仍旧都来上课,只是小亨利的故事老没机会接着讲下去,并且天天黄昏的时候也不见女教员坐在那紫藤架底下了。孩子们谁也猜不到为甚么。小美儿有一天走到女教员的身边,问她什么时候再讲亨利的故事,女教员就哭着说:“可爱的孩子,不要着急,我将来一定要告诉你们亨利怎么样用他的斧子,你们以后大了,或者也能和小亨利一样好好去用,那是上帝所赐给你的 斧子……现在你还小呢,不能作这件事,但在你的小心眼里,不能不常常这么想!聪明的孩子,你懂得我的话吗?我希望上帝赐给你更大的机会,使你明白了我的意思那就好了……呵!可爱的孩子,天不早了,你回去吧!”

小美儿也就答应着回去了。

有一天下课以后,女教员绕着那清澈的小河,往张敬笃家里去,和敬笃请了一个星期的事假。第二天早晨,太阳刚晒到房顶上,小桂儿牵着那头老黄牛,在草地里吃草,忽见女教员手里提着一个竹子编成的小箱子和一个生客,二十多岁的男人,往城里的那条大道上去。后来小桂儿听张家村里的人说,那是女教员的哥哥,来接她回北京去,因为她的病还没大好,这次回去养病,他们心里这么揣度着,嘴里也就这么说着,女教员自己并没和他们这么说过。

孩子们因为女教员回去了,便都放下书本,到田里帮助爹妈去作活,拾麦穗。小美儿有时也能帮她妈提着小提篮,给她爹送菜到田里去,她现在果真戴上那小红帽子。初秋的天气本不很凉,戴了这红帽子竟热得出了汗,帽子的红颜色便把她的小白额和双颊都染得像胭脂一般,于是村子里的人们便都叫她作小红人了。

日子过得像穿梭那么快,女教员已经是走了六天,孩子们预算着第二天女教员便应该回来了。他们不敢再和小桂儿玩,各人都回去把书包收拾了,把书温习了两遍,提防着第二天女教员要问,并且他们又记挂着那没讲完的小亨利的故事,他们十分盼望女教员回来。

到了黄昏的时候,孩子们看着他们的父母作完活,大家都预备着回去了,孩子又聚拢来互相嘱咐,明天早点起来到书房去等女教员,或者就要讲亨利的故事了。

第二天是阴天,小美儿起来了,还以为没出太阳,早得很,十分的高兴,她妈替她梳好了头,她自己戴上了那顶红帽子,拿着书包,到书 房里去。她跳着进了门,迎面便见库儿拿着一把亮晶晶的小斧子,往外走,见了小美儿便站住道:“美儿,你看这把斧子,不是前头有尖吗?我带来等会子问老师和亨利的斧子一样不一样?”

小美儿高兴得跳起来道:“好,好,你拿进来吧!”他们两个小人儿便牵着手进去了。

这时候别的孩子们全都早来了,见了小美儿他们更是欢喜。小美儿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他们心里筹算着老师总该来了!孩子们便都安静坐着。过了十分钟孩子们又等得不耐烦了,库儿拿着斧子在鞋底上磨,小美儿怕他碰破了脚,竟吓得叫起来,这时候就都乱哄哄地噪起来了。书房的门忽然慢慢地开了,女教员轻轻走了进来,孩子们又都安静了!小美儿又站起来,给女教员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别的孩子也都想起来了,接二连三的和女教员行礼貌。女教员对着孩子们勉强笑了一笑,但是微红的眼圈里满满盛着两眼眶的珠泪儿,静静地站在窗户前头,好像要哭的神气;孩子们便都呆呆地望着女教员不敢出声,便是最淘气的库儿也轻轻地把斧子放下了。

女教员极力把眼泪向肚子里咽尽,慢慢地转过头来,对孩子们叹息着“咳”了一声说:“可爱的孩子们!这几天你们都作了甚么事?”孩子们又活动起来了,库儿更急着从那桌子底下把斧子举起来,小美儿便拍手道:“斧子,斧子,小亨利的故事,老师,小亨利的斧子和这个一样吗?前头也有尖吗?”

女教员现在坐在讲台上的那张椅子上了,孩子们也都安静坐下,等着女教员说话,但是今天奇怪极了,女教员坐下半天,还没听见她开口,只是对着每一个孩子的脸,不住地细望;越望脸上的颜色也越转越 白,最后竟发起抖来,孩子们真是糊涂极了,在他们的小脑子里,现在都布上了一片的疑云,从他们的眼里的确可以看得出来呢!

等了一会儿,女教员才轻轻地问道:“孩子们……你们都记挂着小亨利的故事吗?好!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们以下的事了:小亨利拿了他父亲给他的那把尖利的斧,恭恭敬敬站在父亲的面前,父亲就抚着他的头说:‘好孩子,你是上帝的使者,这把斧子也是上帝命我赐给你的,因为你所住的园子里,现在生了许多的毒草,你拿了这把斧子,赶紧除掉它,使那发芽的豆子黄瓜好好长起来。’小亨利是个顶有志气的好孩子,当时领了父亲的命,便独自到园子里去了。”

“那些毒草上面长了许多刺,把小亨利的手刺破了,流了许多的血,小亨利虽然痛得要痛哭,但是他为了父亲的命令和瓜豆的成长,他到底忍着痛把毒草铲尽了。他又来到父亲的面前,交还这把斧子,他父亲喜欢得在上帝面前替小亨利祝福……” [1]

孩子们听完这段故事,个个喜欢得嚷起来,女教员便走到孩子们面前,柔声地说:“孩子们,你们都愿意用你们的斧子和亨利一样吗?”孩子们都齐声应道:“愿意!愿意!”

女教员退到讲堂那边,打开放在桌上的那个纸包,拿出十几张相片来,对孩子们说;“愿意看这个相片吗?”孩子们都一齐挤拢来看,里头有一个眼睛最快的阿梅,这时已嚷起来道:“老师,老师,那像片是老师!”于是别的孩子都急起来,因为他们没有看到。女教员说:“孩子们,坐下,我分给你们每人一张。”孩子们这才都回到他们自己的坐位上去。

女教员把照片一张张都写上他们的名字,然后走下讲台,一张张送 到孩子们面前,并且在每一个孩子的额上吻了一下,到最后的一个正是小美儿,女教员的眼泪忍不住竟滴在她的额上,小美儿仰起头来,用疑惑的眼光,对女教员望了一望,轻轻说道:“老师!老师!”女教员的心更是十分痛楚!

这时候门外一阵脚步声向这里来,女教员心里明白,和这些可爱的小羔羊分别的时候到了。她的眼泪更禁不住点点滴滴往下流,孩子不明白,只吓得发怔。

一个少年推开门进来了,孩子们见了这奇异装束的生客,大家都静默了,不敢出一点声音,他们想这个生客穿的衣裳,好像那书上画的外国人。孩子们正在心里猜想,忽听那生客说:“是时候了……他们都在门外等候。”只听女教员点点头并不答言,那生客回过头来对着那些孩子望了望;也不禁叹息一声,眼圈红着,把脸转到外面去了。

孩子们正在不得主意的时候,忽听见女教员抖颤的声音说:“可爱的孩子们!我现在要走了!以后别的老师来了,你们要听他的话……孩子们,我们再见吧!”孩子们这才知道老师要走了,全都急得哭起来,小美儿跑到老师的面前,抱着女教员的腿哭道:“老师你别走吧……我永远不愿意离开你!……”

女教员见了小美儿这种情形,更不忍心走,只是那个客人又在催促,女教员对着孩子说:“时候到了!……我们再见吧!孩子们,好好地用你们的斧子呵。”说着勉强忍泪笑了一笑,便走出去了,孩子们好像失了保护的小羊,十分伤心地哭泣,女教员不忍细听,急急地走出书房。到祠堂外头,见许多同志都在那里等候,女教员便请他们到前面去等,自己回房去收拾行李。

这时管祠的老头儿递进一封信来,女教员拆看念道:

亲爱的姐姐:

前几天听说姐姐要回来了,母亲喜欢得东张西罗,东厢房现在已经收拾好了,铁床也安放好了,那新帐子,还是我和母亲亲手作起来的呢,姐姐呵!你可回来了,母亲那一天不念几遍呢!从上礼拜她老人家就天天数日历!

昨天二哥哥从天津回来,带回来许多吃的,母亲也都留着等你回来一块吃呢!姐姐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我们都到火车站去接你。

你的妹妹湘琴上

女教员把这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差不多都被眼泪浸烂了,想着母亲和妹妹倚闾盼望,不知道要如何的急切,但是自己不能回去!……咳!为了社会的罪恶,她不能不离开这些小学生,也不能回到融合的家庭里安慰白发的慈亲……她勉强忍住了伤心,匆匆忙忙写了一封回信道:

亲爱的妹妹!

你接到这封信必定要大大地失望!母亲必更加伤心,但希望妹妹多多安慰老人家!千万不要使她过分难受!

现在我已决定和同志们一齐到广东去了,至于甚么时候回来,自己也不能知道,总之“匈奴未灭,何以为家?”近几年来国运更是蜩螗,政治的腐败,权奸的专横,那一件不叫人发指?百姓们受的罪,稍有心肝的人,都终难缄默;按我的初志,本想从教育上去改革人心,谁知天不从人愿,现在的事情,竟越弄越糟,远水原救不得近火,这是我不得不决心去为人道牺牲,不得不忍心撇下家庭和那些可爱的孩子!

门口外都被他们站满了!用他们纯洁的真情,给我送行;我荣幸极了,这世界上除了他们还有更可贵的东西吗?但愿上帝保佑他们使他们永不受摧残吧!

现在时候已经很急了!我也不再说别的话,只是以后你们多留心些报纸好了,我恐怕事情很忙,或者不能常写信呢!

你的姐姐上

女教员写完这封信,匆匆拿了行李走出来,孩子们都拥上来牵着衣襟,露着十分依恋的神气!女教员一个个安慰了他们,才对那些来送行的村中男女道谢,这时车子已预备齐,女教员不得已上了车子。车子走动了,孩子们还在远远地喊着“老师!老师”呢!

车子离开村子已有一里多路了,女教员回转头来还能看见张家村房顶氤氲的炊烟,绕着树随风向自己这里吹来,仿佛是给她送行。女教员对着这三年相依的村庄,说不尽的留恋,但是不解事的马竟越走越快,顷刻已进了大官道,张家村是早已看不见了,女教员才叹了一口气,决意不再回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