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射在那株老梅树上时,一些疏条的淡影,正映在白纱的窗帷上,茜芳两眼注视着被微风掀动的花影出神。一只黑底白花的肥猫,服帖的睡在她的脚边。四境都浸在幽默的氛围中,而茜芳的内心正澎湃着汹涌的血潮,她十分不安定的在期待一个秘密的情人,但日影已悄悄斜过墙角了,而那位风貌蕴藉的少年还没有消息。她微微的移转头来,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唉,倒霉鬼!”她恨恨的向地上唾了一口同时站起来,把那书架上所摆着的一张照片往屉子里一塞,但当她将关上屉子的时候,似乎看见照片中她丈夫的眼睛,正冒火的瞪视她。

茜芳脸色有些泛白,悄然的长叹一声,拼命的把屉子一推,回身倒在一张长沙发上,渐渐的她沉入幻梦似的回忆中——三年前,在一个学校的寄宿舍里——正当暮春天气,黄昏的时候,同学们都下了课,在充满了花香的草坪上,暖风悄悄的掀起人们轻绸的夹衣,漾起层层的波浪在软媚的斜阳中。而人们的心海也一样的被春风吹皱了。同学们三五成群的,在读着一些使人沉醉的恋情绮语。

茜芳那时也同几个知己的女友躲在盛开的海棠荫里,谈讲她美丽的幻想。当然她是一个美貌的摩登女儿,她心目中的可意郎君,至少也应有玉树临风的姿态——在许多的男同学中,她已看上了三个——一个是 文科一年级的骆文,一个是法科二年级的王友松,还有一个是理科二年级的李志敏。这三个都是年轻貌美的摩登青年,都有雀屏入选的资格。其中尤以李志敏更使茜芳倾心,他不但有一张傅粉何郎的脸,而且还是多才多艺的宋玉。跳舞场上和一切的交际所不断他的踪影,时常看见他同茜芳联翩的情影,同出同进。不过茜芳应付的手段十分高明,她虽爱李志敏,同时也爱骆文和王友松,而且她能使他们三人间个个都只觉得自己是茜芳唯一的心上人,但是他们三个人经济能力都非常薄弱。这是使茜芳不能决然委身的原因。

“怎么都是一些穷光蛋呀。”茜芳时时发出这样的叹息。

这一天,茜芳正同李志敏由跳舞场回来,忽然看见书案上放着一封家信,正是她哥哥给她的。这封信专为替她介绍一位异性的朋友叫申禾的。她擎着信笺,只见那几行神秘的黑字都变了一些小鬼,在向她折腰旋舞——他是一个留学生,而且家里也很有几个钱——茜芳将这些会跳舞的神秘字到底捉住了,而且深深的钻进心坎里去。留学生的头衔很可以在国内耀武扬威,有钱——呀!有钱那就好了!我现在正需要一个有钱的朋友呢……嫁了这样一个金龟婿,也不枉我茜芳这一生了。她悄悄的笑着,傲耀着,桃色的前途,使她好像吃醉酒昏昏沉沉的倒在床上,织了许多美丽的幻想。

从此以后,她和申禾先生殷勤的通信,把一腔火热的情怀,织成绮丽的文字投向太平洋彼岸去。而那三个眼前的情人呢,她依然宝贝似的爱护着。同学们有些好管闲事的人,便把她的行为,作为谈论的资料。有些尽为她担着忧,而她是那样骄傲的看着她们冷笑。

“这算什么?多抓住几个男人,难道会吃亏吗?……活该倒霉你们这一群傻瓜!”

每一次由美国开到的船上,必有申禾两三封又厚又重的情书递到茜芳的手里。最近的一封信是报告他已得了硕士的学位,五六月间就可以 回国了,并希望那时能快乐的聚首。茜芳擎了这封信,跑到草坪上,和几个同学高兴的说道:“我想他一回来就要履行婚约的。”

“一定别忘了请我们吃喜酒!”一个女朋友含笑说。

“当然,”她说,“不过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多怪呀!你这个人,婚都定了,还在怀疑。”

“……管他呢,留学生,有钱,也就够了……”茜芳说着,从草坪上跳了起来,拈着一朵海棠花,笑嘻嘻的跑了。

那一丛茂盛的海棠花,现在变成一簇簇的海棠果了。茜芳独自站在树荫下,手攀着一根枝条,望着头顶的青天出神。“算归期就在这一两天呀!”她低声自语着。

六月十二日的清晨,茜芳穿了一件新做好的妃红色的乔其纱的旗袍,头发卷成波浪式,满面笑容的走出学校门口,迎头正碰到王友松走来。

“早呵,茜芳,我正想约你到公园去玩玩,多巧!……假使你也正是来找我那更妙了,怎么样,我们一同去吧?”

茜芳倩然的媚笑了一下,道:“友松,今天可有点对不起你,我因为要去看一看刚从美国回来的朋友,所以不能奉陪了!”

“哦……那末下次再说吧!”友松怅然的说了。

“对了,下次再说吧!”茜芳一面挥着手说,一面已走出学校门跳上一部黄包车。那车夫也好像荣任大元帅般威风凛凛,得意扬扬如飞的奔向前去。不久便到了“福禄寿”的门口。茜芳下车走进去,只见那广大的食堂里,冷清清的没有一个客人,只有几个穿制服的茶役在那里低声的闲谈着。茜芳向一个茶房问道:“有一位申先生来了吗?”

“哦!是茜芳女士吗?我就是申禾,请到这边坐吧!”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从一个角落的茶座上迎上前来说。

茜芳怔怔的站在那里,心想:“原来这就是申禾呵!”她觉得头顶 上好像压了千钧重的大石帽,心里似乎塞了一堆棉絮。“这样一个萎琐的男人,他竟会是我的未婚夫?一个留学生?很有钱?”她心里窃疑着。可是事实立刻明显的摆在她面前,她明明是同他定了婚,耀眼的金钻戒还在手上发着光,硕士的文凭也在她的面前摆着,至于说钱呢,这一年来他曾从美国寄给她三千块钱零用。唉,真见鬼,为什么他不是李志敏呢?

申禾自从见了茜芳的面,一颗热烈的心,几乎从腔子里跃了出来,连忙走过来握住茜芳的手,亲切的望着她。但是茜芳用力的把手抽了回来,低头不语,神情非常冷淡。申禾连忙缩回手,红着脸,抖颤着问道:“茜芳,你有什么不舒服吗?……也许是因为天气太热,你吃点冰汽水吧?”

“不,我什么都不想吃,对不起,我想是受了暑,还是回学校去妥当些。”

“那末,我去喊一部车子来送你去吧。”

“也好吧!”

茜芳依然一言不发的坐着等车子,申禾搓着手不时偷眼望着她。不久车子来了,申禾战兢兢的扶着她上了车,自己便坐在茜芳的身旁,但是茜芳连忙把身体往车角里退缩,把眼光投向马路上去。他们互相沉默了一些时候,车子已开到学校门口。这时茜芳跑下车子,如一只飞鸟般,随着一阵香风去了。申禾怅然痴立直到望不见她的背影时,才嘘了一口气回到旅馆里去。

茜芳跑到寝室里,倒在床上便呜呜的哭起来,使得邻近房里的同学,都惊奇的围了来,几道怀疑的眼光齐向她身上投射。茜芳哭了一阵后,愤然的逃出了众人的包围,向栉沐室去。那些同学摸不着头脑,渐渐也就无趣的散了。茜芳从栉沐室出来时,已收拾得满脸香艳。重新又换了一件白绸长袍,去找李志敏。但是不巧,李志敏已经出去了,只有 王友松在那里。他们便漫步的走向学校外的草坪上去。

“今天天气不坏!”王友松两眼看着莹洁的云天说。

“对了,我们到曹家渡走走,吸些乡村的空气,好吧?……我似乎要气闷死了!”

友松回过头来,注视着茜芳的脸说道:“你今天的脸色太不平常了!”

“你倒是猜着了,”她说,“不过我不能向你公开!……”

友松默然的望着茜芳,很久才说道;“……我永远替你祝福!”

“呸,有什么福可视,简直是见鬼!”茜芳愤愤的叹着。

他们来到一架正在盛开的豆花前,一群蛱蝶,不住绕着茜芳的头脸飞翔,茜芳挥着手帕骂道:“不知趣的东西,来缠什么呵!”

友松听了这话似乎有些刺耳,禁不住一阵血潮涌上两颊,低着头伴她一步步的前去。

日落了,郊外的树林梢头,罩了一层氤氲的薄雾,他们便掉转头回学校去。在路上茜芳不时向天空呼气!

一个星期过去,茜芳的哥哥从镇江来看她,并且替她择定了婚期,她默默不语的接受了。

在结婚的喜筵散后,新郎兴高彩烈的回到屋里,只见新娘坐在沙发角上,用手帕儿擦着眼泪。

“茜芳!你为什么伤心,难道对我有什么不满意吗?在这一生我愿作你忠实的仆从,只要你快乐!……”

“唉,不用说那些吧!我只恨从前不应当接受你的爱,——更不应当受你的帮助,现在我是为了已往的一切,卖了我的身体;但是我的灵魂,却不愿卖掉。你假使能允许我以后自由交朋友,我们姑且作个傀儡夫妻,不然的话,我今天就走。……”

“交朋友……”申禾踌躇了一下,便决然毅然的答道,“好吧!我 答应你!”

茜芳就在这种离奇的局面下,解决了所有心的纠纷!在结婚后的三年中,她果然很自由的交着朋友,伴着情人,——这种背了丈夫约会情人的勾当,在她已经习惯成自然了。她这时不禁傲然的笑了一笑,忽然镜子里出现一个美貌丰姿的青年男人,她转过头来,娇痴痴的说:“怎么这样迟?”

“不是,我怕你的丈夫还不曾出去。”

“那要什么紧?”

“茜!你为什么不能同他离婚?”

“别忙,等有了三千块钱再说吧!并且暂时利用利用他也不坏!”

“哦!你为什么都要抓住,要钱要爱情……一点都不肯牺牲!”

“我为什么要牺牲?女人除了凭借青春,抓住享乐,还有什么伟大的前途吗?”

“好奇怪的哲学!”

“你真是少见多怪,”她冷笑着说,“我们不要讲这些煞风景的话吧!你陪我出去吃午饭,昨天他领了薪水,我们今天有得开心了。”

“哦。”男人脸上陡然涌起一阵红潮,一种小小的低声从他心底响起道:“女人是一条毒蛇,柔媚阴险!”他被这种想象所困恼了,眼前所偎倚着千娇百媚的情人,现在幻成了一只庞大的蛇,口里吐出两根蜿蜒的毒丝,向他扑过来。他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向后退了几步,但是当她伸出手臂来抱他的时候,一切又都如常了。

他俩联翩的在马路上走着,各人憬憧着那不可知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