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动全上海市的炮声,在天色黎明的时候又从新开始了。一种恐怖和不知所措的情绪,正通过每一个人的心,尤其是那一双抛家失业飘泊在上海的女儿,她们简直连一分钟都不能勉强镇静了。她们睁开惺松的而带惶惑的眼睛,向她们所借住的朋友的客堂间,默察了以后,那个身材瘦弱名叫畏如的转过面孔长叹了一声,两颗亮晶晶的眼泪滴在枕上了。她的同伴星若是一个肌肉丰润的女郎,这正是两个相反的人型而她们发生了爱情,已经共同生活了五六年。

这时星若温柔的抚弄着畏如垂在枕下的丝发故意的欢笑道:“你这个傻瓜,又在发什么神经病!”

畏如哽咽着道:“不是哟!哦,我那里发什么神经病,我真的是感着痛心!”

“有什么可痛心的,日本人的大炮使你痛心吗?那也不只你一个人呵!”

“你不要故意的气我了,听我告诉你,世界上的人都坏透了,尤其是那些男人,从前那样热烈的追逐着,恳求着,而到现在紧急的时候便想求他们帮帮忙就没有一个人肯理睬了,你想怎么不叫人伤心!”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星若说。

“这是什么意思!”畏如有些气愤的反问着。

“唉,我说你是傻瓜,究竟还是个傻瓜,从前你年轻,他们想占有你,而被你拒绝了,现在你的青春已经消逝,他们不想占有你而你想他们帮你的忙,自然你要被他们拒绝了。”

“星呵,”畏如将头俯在星若的胸前低声说,“你的话真对,我这一生只要有你爱我,什么男人我都不要了。”

“好吧!我永远的爱你了,快些起来,我们还要出去找点工作,或当救护队去,或者到前线去,无论怎样,老住在人家总不是办法。”

“对,我就起来,星呵,你可不许变了心,你那天要爱了什么男人——除非我也有了,不然你不能抛下我去睡在别人的怀里。”畏如搂住星若的腰喃喃的说。

“当然,我们要嫁一同嫁,最好连结婚的日期地点,都要一样。”星如含笑说。

“那我就放心了,星呵,我听你话,起来了。”畏如一面说一面掀开棉被起来了。

她们一同到洗脸房里收拾妥帖了,便双双的到外面去找工作。

黄昏的时候她们露着疲倦的样子回来了。畏如连大衣都不顾得脱,颓然倒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喃喃的说道:“是呵!什么都失败了,就连作看护妇都挤不进去,上海没有我们的立足地,还是回到我的家乡去罢!假使我能活动到一个女子中学的校长,那我应该就在那里住上两三年,等上海局面变动了我们再来找机会!”

“不过我离家已经四五年了,我也想回去看看我的老母亲!我们还是分途进行吧!”

“星,不要这样固执,你先同我到我家里住些时候,等我把事情进行得略有头绪,我再同你到你家乡去,这样我们可以不寂寞了。”

“也好,那么我们就决定走,明天去买船票,明晚就可以离开上海了。”

一星期后她们所乘的船,正傍着汉口的岸边,畏如决意去访一个朋友,同时还想在这里看看机会,所以她们等第二趟船再走。

当晚她们找到一家旅馆住下,畏如独自去看朋友,当她将要出门时,星若叫住说。

“畏如!你不要忘记你自己的约言!”

“当然,你放心吧!无论什么事,我不得你的同意绝不单独行动,星,乖乖的先睡呀!”

“是啦!快去快回!”

畏如匆匆的去了,星若独自回到房里,电灯雪亮的照着,这使她有些烦躁,她喊茶房把屋外的电门关了,让窗隙间的上弦月的清光,射在帐子上,拖过一只绵软的枕头睡下,陡然那个向她求爱的中年男人,肥硕的身影,涌上她的心幕——这是有些甜美又有些刺心的回忆,他为她受尽求爱者所能容忍的磨折,在平日的世故上,他是一个深心的有计较的辣手段的男人,而在她面前却是一只小羊一个温柔热烈的男人,真的他曾为她流过最不容易流的眼泪,只为了她拒绝他的爱。

星若这一些的回忆使她徒然增加了女儿身份的尊严,他是一个什么人,也值得我把处女的纯爱贡献给他,这是星如最后的结论。现在她倒是心平气和的恬然睡去。

不久星若从梦中醒来,看见床旁坐着一个掩泪呜咽的畏如,她连忙翻坐起来。

“喂,什么事?”

畏如哭得更厉害了,星若莫明其妙的望着她,过了许久,畏如才止哭叹息道:

“我现在才了解什么叫作恋爱,女人到底还是一件玩物!”

“你忽然间怎么又发起牢骚来,你见到你的朋友没有?”

“怎么没见到,不是为了他那短命鬼,我还不至于这样伤心呢!”

“他对你说些什么呀!”

“他吗?他见了我,先将我上下看了又看然后冷然的笑道:’小姐!老了!我们不见已经五年,日子真是快!你想我特地去看他,而所得到的竟是这样的一声叹息,我怎么不恼,当时我全身都在抖颤,我便一声不响的跑出来了。唉,星呵!要不是还有你在,我早就跳进那滚滚的江心里去。”“那你也太想不开!”

“不是我想不开,你是知道我的,我平生只想作一个奇女子,我不愿意将将就就嫁个男人,当然我有些幻想,我要玩弄所有的男子,如他们玩弄所有的女人一样。可恨天生成的不平等,社会上一切的法律一切的舆论都只是方便男人的,男人可以用金钱势力买女子的青春,而女子呢,除了不长久的青春外便一无所有——到底女子还只是一个玩物而已。”

“畏如你太兴奋了,这些东西看透就是了,何必生气!睡吧,男人再可恶,这一辈子不嫁男人也就完了!而且你还有我爱你。”

“星,多谢你!此后我生是为你死也为你吧!”

畏如说着眼圈又有些发红了。星若也有些默然,这一双飘泊的女儿,无言的在深夜中互听心弦的低诉。

两天后西行的航船经过汉口时,她们俩就乘了这船回家乡去。

畏如约着星若到家里去住——这是一个清淡的家庭,当星若见到畏如年迈的父母时,她也不禁陪着畏如滴下泪来,她们坐在一间陈设简陋的客堂间里,听着门外风撼衰林的凄响,她们的心头充满了冷寂茫漠的情绪。虽然慈和的父母,正举着龙钟的步履,为他们远地归来的女儿忙着。而她们呢,除了觉得对不住父母外她们更热切着要改变这冷落的环境,她们需要一个温暖的家庭。

她们在家里住过两个星期,星若便决定回家去。

星若到家后见了许多的亲友,她们大家的意思都劝她及时结婚,因为星若已经廿五岁了,青春已经剩了残尾。而星若更为看了畏如的榜样所以她不像从前那样固执,不过鄙塞的家乡,究竟没有相当的人物,于是仍决定到上海来,当她到上海以后曾接到畏如一封信说道:

“星,回家来所谋划的一切,都成了画饼,而堂上两老,又都是风前残烛,势不能谋生活,而我是长女,家里的担子当然是要我来负担,可是当此生活难的时代,男子失业的在在皆是,如我更不见得能争得过男人,因此我现在甘心作社会的俘虏,恋爱这种隽永美妙的字眼在我已成过去,从今以后我再不想恋爱了,找个有钱的,不管老头也好,商人也好,嫁个男人告个归宿,同时也可养我堂上两老。唉,星,你还年轻,当然你还可以利用你的青春找一个好男人嫁了吧,奇女子只是社会上的怪物,作不到,梦想到底无聊。我们太柔弱,没有铁肩膀,最后我们只有作俘虏,我一时不想到上海来,下半年不知又将飘泊何地。第一件事眼前的经济问题不能不解决,你好自保重吧。星若!”

星若回到上海,依然找不到相当的出路,住在一间亭子间里,冷冷落落真不知怎样安排身心。每逢黄昏时一个寂寞的人影,凄凄凉凉徘徊在静安寺的坟场左右,并见她时时举目遥望天末。唉,她正怀念着那天涯同命的飘泊女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