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星期以来忙得不可开交,现在才得安静下来,坐在佛尔第号的“经济二等舱”的吸烟室里,在一个小小的铺着白台布的四方桌上,时而仰首望着窗外的海天一线的无限际的碧波,和往复回旋着美丽绝伦的雪白的浪花,静默沉思,脑际涌现着不可捉摸的种种幻想,时而俯首持笔疾书,想象我是和无数的读者诸友促膝叙谈着。

这两三星期以来所忙的不外几件事,一件是交代本社职务上的事情,一件是准备旅行途中所需要的一切,还有一件是嘴巴忙——一部分忙着和临别来访的朋友谈话,一部分忙着吃喝,就是知道我将要出国的朋友们的殷勤厚意的饯行。我已不敢惊动朋友,所以在首途前并不通知,能守秘密的总是守着秘密,但两三星期来中餐和晚餐几乎全被朋友们所包办,这是出乎我预想中所有的一件事。嘴巴虽欢迎,心里也愉快,但肠胃却不免常常提出抗议。心里感到愉快的是在乘此聚叙的机会,可于谈话中获得朋友们不少的指教,不过这种“饯行”的习俗,有一点却很需要改革一下,那就是供给嘴巴的东西要力求简单,不然,虽为时甚暂,用不着“长期抵抗”,肠胃的服务方面恐怕要发生问题。总之这种习俗有利用用膳时间增加朋友谈话机会的优点,所当避免的是给予肠胃以临时加重的工作。

在准备赴欧旅行的这件小事上,我却得到一个颇有意义的教训,那就是凡事必须自己亲身经历过,才能彻底明了,否则多少不免隔膜,要改正错误或要做得更完备,也必须由实际经验中去寻觅出来,体会出来。我有位同学沈寿宇先生,曾经告诉我关于他学习游泳的一个故事。他在未入水学习以前,买了一本关于游泳术的很详细的英文书,又买了一本关于此术的中文书,都很仔细地看了一遍,以为原则都懂了,后来大胆跳入游泳池,还是没顶,浮不起来,游而且泳就更不必说了。但实际在水里学习后,往往能在几分钟的短时间里面学得书本上说了一大堆还不明白的诀窍。我此次在起行前,和几位到过欧洲各国,尤其是最近游历欧洲回国的朋友,都有过详谈,请教一切。但刚刚上了行程之后,即觉得不是漏了这样,便是忽了那样。这不能怪我所请教的几位朋友说得不周到,因为有的事物,在他们认为可以无须说的,在我却是应该预先知道的,这就非由自己学习不可了。靠我第一次游欧的经验,如有第二次重游的机会,所准备的一切必能完备得多。但是将来若有只听我说说的人,要借此作为游欧的“指导”,等他亲历其境的时候,也还是不能无隔膜之感。这不是前人的经验毫无补益于后来的人,当然,它有很重大的帮助,但却只能供作参考。爱迪生在发明电灯以前,凡是当时关于电学的所仅有的一切书报,他都极力搜寻,都先看过,就是这个理由。

记者于昨日(七月十四日)上午十时登轮,下午一时许开驶。所乘的这艘佛尔第号,是意邮轮船公司走华意航线三艘轮船中的一艘,有一万八千七百六十五吨,为航行印度洋吨数最大的一只船。头等舱每人约合华币一千五百元,二等舱一千二百元,经济二等舱六百余元。上几等舱的搭客可随意到下几等舱里去瞎跑,下几等舱的搭客不许到上几等舱里去走动,活跃着资本主义制度下的不平等的现象。经济二等舱四个人一个房间,布置颇洁净,但究竟狭隘,油漆气味和郁热令人不耐,所以除夜里钻进去睡觉外,白天终日不是在吸烟室里写文、看书或谈话,便是在吸烟室两旁外的甲板上走走,甲板上有藤椅可躺,不必出租钱。不过吸烟室仅开至晚间十一点钟,逾时连甲板上也去不得。因为到甲板上要经过吸烟室。每日晨餐一次,午晚大菜两次,下午五时许还有茶点一次。大菜很洁净丰富,以我的吃量,还嫌多些。同桌四人,第一次同桌后,以后即每次照旧。记者同桌的有赴德参加农村经济会议的张心一君、前广西教育厅长雷宾南君及赴德学医的周洪熙君,张君幽默健谈,追述去年和他的夫人往甘肃时途中遇盗情形,令人忍俊不住。他们夫妇俩和一个同行的学生都戴有近视眼镜,拦途掠夺的几个丘八抢了钱不够,望望他们的眼镜,也认为奇货,要动手抢去。张君觉得这东西抢去不得了,壮着胆和他们商量,说这东西你们拿去无用,失者却成了瞎子。他们不相信。那个同伴的学生大发其急,赶紧把自己眼上的那副眼镜脱下来,替一个丘八老爷戴上,这个丘八老爷觉得看东西反而糊里糊涂,认为确是无用,竟肯割爱,他们三位才免做了瞎子。我说这几个丘八老爷也是实验主义者!

船上的职员和“仆欧”都是用意大利人,都能英语,虽则多数说得不好。仆欧都穿白色制服、白皮鞋,很整洁。今晨我初次到餐室里去用早餐时,同桌中只我一人先到,仆欧问“早安”后,问我要吃什么,我一时却发了呆,除说了一杯咖啡外,不知道再要说些什么好,转念一想,问他有什么,他一连如断了贯珠似的说了六七种点心的名称,我比做学生时候倾听教授讲学还要注意地听了之后,只懂得最后变音变得很不像的“boiled egg”(烧蛋)一个名称,就马马虎虎地照他口音四不像地重复了一句,心里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结果吃到了两只烧得半生熟的鸡蛋。看看别桌上,却有人吃着很好的早点。

在船上天天吃大菜,在我却是借了债来吃的!可谓矛盾得可笑。

写到这里,船身比先前摇动得更厉害一些,我只希望不致晕船躺倒,能多写一些报告给诸友听听。

一九三三年七月十五日上午,佛尔第轮上

准备十六日到香港时付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