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题双凤凰砖

昔苦雨老人得一凤凰砖,甚自喜,即以名其斋。今余所得砖乃有双凤凰。半农他事或不如岂明。此则倍之矣。

(二)传吴道子画观音像拓本跋

世所传吴道子画观音像不知有几处刻石。余所知者西安碑林中有其一,南京岩山一佛洞中亦有其一,均大同小异。此刻远在腾越,以粗石凿成,尤古拙可玩。近唐人画佛渐从西域出,取以相比,风格颇多似处。可知原画虽未必即出道子手,要亦自有渊源。拓本纸墨甚旧,当是乾嘉时物。上有永北文武二官印,乃偏僻之处,偶有古迹,吏人遂据以为利耳。廿三年二月十九日得于厂甸画棚中,三月十四日记此,即付重装。

(三)柬天行

顷与兄及白何二公同游拈花寺,观僧人作剃度道场,欢喜赞叹。归语细君:倘吾得与彼三人同到拈花寺落发,念佛之余,可以讲音韵,谈幽默,亦是人生一乐。内子因问:究以何日去,当治馔为君等别。念此事非弟一人所能定,故以奉询。且欲知尊夫人及白何二夫人亦能治馔为别否。最好是吃遍四家,抹去嘴上油,仍不作和和。

(四)

比得朝鲜美人图一幅,纸墨甚新而布局甚别致,想是俗工按旧时粉本绘成者。以兄曾到朝鲜,欲乞题数行字,当所不吝。

(五)题荆墨忱画

作画与作文同,其以清简胜者必无可藏拙,结构尤不易。墨忱能为此幅,可与言清简矣。

(六)

墨忱尝从悲鸿学画马,此幅几可乱真矣。然画马是专门之业。墨忱果有意于此者,当就真马以求其行动疾徐食息俯仰之实态,贯之以心灵,运之以魄力,而后所画方是活马而非死马。

悲鸿之马虽佳,尚未宜视为止境也。墨忱以为何如。

(七)

此作颇似白石山翁,老辣虽不及,雅洁或过之。墨忱方在少年,故宜有此。艺术精神,每随年事以俱进。反其道而求之,无有不败。世有少年效老人笔墨者,不失之枯,即失之野,徒令人作三日呕耳。

(八)

荆墨忱作画,不失为后起之秀。庖丁老张不知从何处得此纸,乞余题字。老张亦风雅人欤?

写此归之。

(九)记韩世昌

韩世昌,伶人也。尝从武进赵子敬习昆曲。子敬老病死京师,世昌出五六千金为料量后事。

此在梅兰芳等当如九牛之拔一毛,于世昌则为难能。世昌演剧,尝见赏于新闻记者邵飘萍。

及飘萍为张宗昌所害,故旧莫敢往收尸,独世昌毅然往。呜呼,世昌伶人也,人徒知世昌之为伶人也。

(十)跋原板《霓裳续谱》残卷

此书近十余年来始为世所重。然不见善本,说者每以为原刻即未精审。今得此册,可证其谬。虽已残阙,亦足珍也。

(以上十则原载1934年4月5日《人间世》第1卷第1期)

(十一)“古度量衡举”刻辞

王莽改制,事事师古;所颁度量衡,实周法也。余尝据故宫所藏莽量,推定其一尺之值为0.23089公尺,一升之值为0.20064公升,又据甘肃省政府所藏莽权,推定其一斤之值为0.24593公斤。推算方法,别有专文。令制此小器,管容一升,边刻一尺,体重一斤。举一器而度量衡三事备,其于考古之学,或不无微助欤。

(十二)记胡叟

北史·胡叟传》,谓“叟好属文,既善典雅之词,又工鄙俗之句”。鄙俗之句而言工,又上文曰“既”,下文曰“又”,足见另是一种功力。我辈读魏晋六朝人文,偶见一二白话词句,转觉别有意致;正是作者有意为之,故能尔尔,非懒为典雅之词,便以鄙俗之句塞责也。

(十三)跋钱云鹤画

老友云鹤北来卖画,偶言画境不易构。余谓放翁诗大可画,即就其绝句中选出十二首示之。

云鹤欣然执笔,不数日而画成,却令余涂原诗于幅首。余书拙劣不堪入目,岂足以污云鹤画耶,罪过罪过。

——右总跋。

(十四)其二

余与云鹤均未见蜀中山水之胜,不知剑门作何状,尤不知放翁时剑门作何状,此姑以意为之。

右跋《剑门道中遇微雨一首》,原诗云:“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十五)其三

放翁所见,容即是今日大鼓书一流。“负鼓”之“负”不知作何解。负鼓于背,不便敲击,何能说唱?想其人沿门兜揽,则负鼓于背,至说唱时,则支之于地。事既渺茫,正宜度之以理。

右跋《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一首,原诗云:“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

(十六)其四

题为“冬晴”,而诗中有“桃花”,冬日岂得有桃花耶?想放翁所觅者是桃树,桃树不宜入诗,故改为桃花耳。冬日枯桃,入画了无生趣,自以全易春景为是。

右跋《冬晴与子坦子聿游湖上》一首,原诗云:“海山山下百余家,垣屋参差一带斜。我欲往寻疑路断,试沿流水觅桃花。”

(十七)其五

放翁是爱国诗人,一生心事,见于此章;不可不选,非故出难题与云鹤做也。

右跋《示儿》一首,原诗云:“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十八)影印《西儒耳目资》跋

右明天启间泰西耶稣会教士金阁所撰西儒耳目资》,内分译引,音韵,边正三谱。译引谱讲述音理,音韵谱按音求字,边正谱即字求音,实欧洲音韵学识输入此土最早之一书。欧人论音,导源希腊,历罗马中古,以迄近古,但有继成,未多创发。较之梵土,自欠精严。而文以音成,历史悠久,自其所论,可取必多。苟吾国学人,早能虚心采纳,恐三百年来,清儒论韵造诣之深,当非今日所能意象。惜先儒于文字音韵之业,华夷之见过深,兼等音门法,方喧呶而寡当:阴阳律吕,又羼入而增纷。坐是虽有佳编,遽归抹煞,其知所取法者,前后只杨(选杞)刘(献庭)二家。然其书亦隐而不彰,未为世重。今新兴之语音学,既兼采希腊印度之两长,复助以算数物理生理之测验,征舌位于龙忄堇光中,察波纹于显微镜底,其为精密,自己远过当时。然就金氏书以求明季音读之正,较之求诸反切,明捷倍之。又编制精审,离内容而言方术,亦尚足资楷模。是其书固未可即废也。原书流布无多,并此土及朝鲜日本,卷帙完好者,数不及十。偶书贾得其残卷,亦复居为奇货。学者购置无从,每以为苦,国立北平图书馆藏有是书全帙,复因商之馆长袁守和先生,又商之国立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先生,得由馆校合印五百部,借便学人。楮墨不取过精,但求无损原样。书直力求低减,只期能价印资。于是垂佚之书,得复重传于世。凡吾同道,当所乐闻。

(十九)跋王静安《壬癸集》

此册不知印于何时,闻是静安死后,国贼罗振玉所为。然书中“弦”字不缺笔,尾叶直书“大日本”,不知将置清室于何地。就贼论贼,此子亦该杀头。

(二十)其二

书用江州旧木活字印,看去自别有古拙意致,然亦只可偶尔出奇,不宜视为一种美术而加以提倡也。

(以上十则原载1934年6月20日《人间世》第1卷第6期)

(二十一)跋吴佩孚竹石画册

吴佩孚之英雄事业,今已随烟尘俱散矣。其是非功罪,非余所能言,亦非余所愿言。独忆其失败之后,不窜海外,不入租界,只以少数卫兵自随,躬乘马而令人舆其胖妻,奔走群山万壑之中,历数千里而不倦;此真古英雄风度,以视余子,直粪渣耳。吴本秀才,虽作武人,犹存酸气。好写字,好作诗;而字劣诗庸,不堪入目。然所画竹石,隽妙独绝,不类其诗与字,亦不类纠纠之夫。吾友汤定之画师许为曾得名家传授,决非率尔操觚,信也。此册以民国十年印行,时吴氏之声威正盛,书散坊间,随在皆是,而购者无几。今吴已安心作百姓,书亦不复多见,而爱之者转欲倍价求之。吴方学佛,不知于此中消息,已能参得一二分否。

(二十二)无题

余与玄同相识于民国六年,缔交至今仅十七年耳,而每相见必打闹,每打电话必打闹,每写信必打闹,甚至作为文章亦打闹,虽总角时同窗共砚之友,无此顽皮也。友交至此,信是人生一乐。玄同昔常至余家,近乃不常至。所以然者,其初由于余家畜一狗,玄同怕狗,故望而却走耳。今狗已不畜,而玄同仍不来,狗之余威,固足吓玄同于五里之外也。

(以上二则原载1934年10月5日《人间世》第1卷第13期)

(二十三)无题

余每苦写字不能佳,但偶得数笔好耳。而世有嗜痂之士,喜习余书;如其习得坏处,撇却好处,半农之罪过大矣,如何得了也。余尝著一书,付书店印卖;及书出,封面所印字,乃仿余体而为之者,余为之愕然。玄同言:“此书可谓伪刘半农自署封面本。”玄同写字尤不及余,然已能辨余字之真伪,可与言写字矣。

(二十四)记砚兄之称

余与知堂老人每以砚兄相称,不知者或以为儿时同窗友也。其实余二人相识,余已二十七,岂明已三十三。时余穿鱼皮鞋,犹存上海少年滑头气;岂明则蓄浓髯,戴大绒帽,披马夫式大衣,俨然一俄国英雄也。越十年,红胡入关主政,北新封,语丝停,李丹忱捕,余与岂明同避菜厂胡同一友人家。小厢三楹:中为膳食所;左为寝室,席地而卧;右为书室,室仅一桌,桌仅一砚。寝,食,相对枯坐而外,低头共砚写文而已;砚兄之称自此始。居停主人不许多友来看视,能来者余妻岂明妻而外,仅有徐耀辰兄传递外间消息,日或三四至也。时为民国十六年,以十月二十四日去,越一星期归,今日思之,亦如梦中矣。

(以上二则原载1934年11月20日《人间世》第1卷第1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