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鼓棹初集

《鼓棹初集》一卷,衡陽王夫之撰。共收詞一百三十六闋:自《十六字令·落花影》起,到《瑞龍吟·别恨》止,計七十七闋;又自《望江南·本意》起,到《玉女摇仙佩·霜葉》止,計五十九闋。各按字數多寡,依調編次。可能是船山去世后,他的兒子王敔或其他門人收集兩個鈔本,合并而成。填詞在船山的全部著作中,雖屬餘事中的餘事;但把流傳下來的三種詞集,參互比勘,仔細玩味,就能體會到:他并不像其他迂儒鄙薄填詞爲小道,而是寓以《風》、《騷》微旨,援引“興”、“觀”、“羣”、“怨”的傳統詩教,用來寄托其宏偉思想和愛國熱忱,委曲以達其幽約怨悱不能顯説之情的。他對倚聲之學,也曾下過不少工夫,從而吸取兩宋諸作家的精華,在語言藝術上發揮他的獨創性。至于集中有些不諧聲律的地方,大半可能由于傳寫的訛誤顛倒,還有待于校訂。

在《初集》所收的一百三十六闋作品中,根據劉毓崧《王船山先生年譜》和羅正鈞《船山師友記》以及所著《永曆實録》和自定詩稿等,約略可以推知少量作品的寫作時地。其《更漏子·本意》二闋,當是永曆三年(1649)秋船山三十一歲時,由肇慶往梧州道中所作。前一闋有“天下事,少年心,分明點點深”等句;後一闋有“崧臺泊,漓江柝,劍吼匣中如昨”等句;都可想象他那時隨永曆帝(桂王朱由榔)轉徙粤、桂間時,雖在喪亂流離中,恰是“抱劉越石之孤忠”(自撰墓銘),而想在實際活動上有所作爲的。在這前一年,他曾和管嗣裘起兵衡山,失敗後,奔往桂林,轉到肇慶,看了留守瞿式耜,式耜把他推荐給永曆帝。從這時起,他常往來肇慶、德慶、梧州、平樂、桂林間,觀察各方形勢,結交忠貞人物,很想幫助永曆帝負起復興明室的大任。無奈永曆帝是個庸懦無能者,内受制于宫闈閹宦,外被惑于悍將佞臣,相與結黨營私,腐朽達于極點。船山爲了接近比較嚴正的大臣如瞿式耜、嚴起恆等,並營救敢于諫争的金堡,遭到羣小的迫害。幸賴農民起義軍李自成舊部高必正的救護,得免于難,投奔式耜于桂林。永曆四年(1650)的冬天,清兵攻陷桂林,式耜以身殉。船山已先離桂,伴同他的續配鄭孺人涉歷艱險,到下年春才回到衡陽。他看到頽局無可挽回,遂決計隱遁。從這時起,以至永曆帝爲孫可望強劫西遷,終於流亡緬甸,被清兵捕回雲南,爲賣國賊吴三桂所殺(1662)。在這十數年間,湖南全境爲潰軍降將與滿清鐵騎出没蹂躪之所,人民困于徵斂,尤以衡陽一帶受禍最酷。船山轉徙于祁陽、零陵、邵陽、常寧、興寧、衡陽間,至變改姓名,或避居僧寺,以著書授徒爲業。直到四十二歲那年,才由岳後雙髻峯遷居湘西茱萸塘,生活才比較安定。船山雖備嘗艱苦,不再參加實際活動,但繫心君國,暗圖興復的壯懷大念,却不曾頃刻暫忘。我們讀了他的《永曆實録》,證以所作詩詞,他對當時敵我形勢和各方動態,是時刻留心探訪的。不但對他所認爲正直的文人如方以智、金堡等,雖已逃入空門,仍常保持聯繫;就是對李自成舊部高必正、張獻忠舊部李定國等,也都寄以殷望,給以好評。他意識到民族矛盾,這時應該放在第一位。他是想要團結各方面的力量,用來抗拒清統治者,以期還我河山的。《年譜》于船山三十六歲時,引了《南疆繹史》的記載:

是年,張忠烈煌言軍吴淞,會張名振之師入長江,趨丹陽,掠丹徒,登金山,望石頭城,遥祭孝陵,烽火連江,江寧震動。而上游有夙約,失期不至。乃左次崇明,俄復入江,掠瓜洲、儀徵,薄燕子磯,而所期終不至;師徒單弱,遂乘流東下,仍駐滃洲。

這説明當時一般愛國志士,是怎樣互通聲氣,要用實際行動來抗清復明的。參以《永曆實録·大行皇帝紀》和《李定國傳》。上年,李定國進圍肇慶,已有奪取東粤和鄭鴻逵(鄭成功的叔父)、朱成功(即鄭成功)會合迎駕,自閩、浙圖南京的計議。這年,定國又請詔由海道諭鄭鴻逵等會師聯絡,共圖興復。這些策動,船山是可能間接預聞的。且看集中《望江南》五闋和《望海潮》一闋並題“本意”兩字;而且在《望江南》第二闋中有“萬古中原龍虎氣,百年冠蓋鳳凰臺,天闕一雙開”等句;第五闋中有“五色秣陵芝作蓋,三山北固海吞虹,今古幾英雄”等句;《望海潮》中有“蜃霧騰虹,龍珠炫紫,波光天外霏微。寶日涌初暉。經烟霾萬里,雲鎖千圍。依然不改,晶輪激火夾天飛。  吹簫人鼓餘威,將吴宫舊怨,血灑靈衣。怒遣天吴,濫驅海若,長風奮駕支祁”等句,洋溢着同仇敵愾、歡欣鼓舞的積極樂觀精神。劉毓崧以爲這幾首詞可能寫于這一年,是確然可信的。

明室全亡之後,船山仍然抱着積極樂觀的民族革命精神,一意著書,將以“俟諸百世聖人而不惑”。自清康熙元年壬寅(1662)到三十一年壬申(1692)逝世,三十年中,雖曾走避吴三桂的僭竊帝號,流轉湘鄉、湘潭、長沙、岳陽間,且曾一度到過江西萍鄉(1674—1679),但經常是住在家鄉的敗葉廬、觀生居和湘西草堂的。在這《初集》中所有往來的親友,除他的胞兄王介之(石崖)外,只有熊男公(醫生)、劉思肯(畫家)、李爲好、季簡尤(湖州人)、金堡(字道隱,浙江仁和人,于1650年出家後,稱“丹霞今釋澹歸”)、唐端笏(字須竹,衡陽人)、朱翠濤(明宗室,僑居衡陽)、李向明(字治尹,衡陽人)、劉近魯(字庶仙,衡陽人)等寥寥九人。其中以唐端笏相從最久,朱翠濤交往頗密。由此可見,船山在隱居後,對一般改服事仇的失節文人,是深惡痛絶的。

在船山所有交游中,以填詞著稱的,只一金堡。我曾見過康熙時丹霞寺原鈔本《遍行堂集》(今藏上海圖書館)附詞三卷,除《點絳唇·次林君復詠草韻》一闋,船山亦有同作,又兩家詞集都以《十六字令》冠首,不無相互關係可尋外,其《沁園春·題骷髏圖》七闋,次於《風流子·挽藥地和尚》之後。藥地和尚即方以智,以康熙十一年壬子(1672)卒于泰和蕭氏春和園,船山聞訃,有詩痛哭。《初集》有《沁園春·題骷髏圖》四闋,可能也是在這幾年寫的。金堡以康熙十九年(1680)客死嘉興,船山有《尉遲杯·聞丹霞謝世遥爲一哭》一闋弔之。由此可知,船山在桂林和金堡相識後,就喜愛填詞,這淵源是值得探討的。

船山續配鄭孺人,原籍襄陽,生長詩禮之家,以永曆四年(1650)與船山結婚于桂林。此後,偕同轉徙于粤、桂、衡、湘間,出生入死,相依爲命。她死于永曆十五年辛丑(1661),船山寫了不少悼亡的詩詞。《初集》中,如《霜天曉角·懷舊》的上片:“平湖春水,日落扁舟 。話到傷心深處,雙泪落,清尊裏。”又一闋的上片:“清秋晚角,斜日横雲脚。劍射燈花墜紫,雙影瘦,征衣薄。”這上面所摹寫的,都是悼亡後追憶當年相偕出入粤、桂兵荒馬亂中的情景。又《滿江紅·憶舊》也有“燈影蕭疏,身還在,爲誰消受?拚盡了月下吹笙,花前縱酒”的句子,可見他倆的伉儷情深,倡隨相得。這對船山壯歲的刻意填詞,也不是偶然的。

船山以餘力填詞,前後達四五十年之久。但最高成就,似在康熙十年辛亥(1671)《瀟湘怨》編就之後,二十四年乙丑(1685)《楚辭通釋》寫定之前。在這一段時期,他的詞幾乎全是激楚蒼涼、聲情並茂的。由于他晚歲沉浸于屈子《離騷》和南宋諸大家詞,含咀既深,把他那精湛的哲理、壯烈的懷抱,以及眷懷宗國、殷望復興的信心,一以沈鬱悲涼的筆調噴薄而出,使後來讀者如聞其聲,如見其人,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

《初集》中最爲突出的代表作,有如《賀新郎·自題草堂》(湘西草堂築成于康熙乙卯):

狼藉成衰老。惟餘此數莖瘦骨,隨風顛倒。滿目江山無熟處,一曲林巒新造。何敢望松縈竹抱。新緑半畦荒徑側,怕萋萋仍是黏天草。钁頭在,還須掃。  東牆幸有冰輪好。到秋來,暖雪生眉,瓊漿灌腦。人道森寒清徹髓,也是龜毛蛇爪。總拚與寒灰冷灶。萬頃烟嵐窗紙暗,恰昏昏齁睡忘寅卯。阿鼻獄,蓬萊島。

且看它這一結尾,把地獄當成仙境,是何等的壯偉襟抱!拿來和《摸魚兒·自述》的過片:“入佳境,茹蘖居然啖蔗。千金難酬春價。娟娟蛺蝶花間戲,不怕黄鶯絮駡。”以及《玉連環·述蒙莊大旨答問者》的結尾:“回首江南,看爛漫春光如海。向人間到處逍遥,滄桑不改。”又“前題”的上半闋後段:“黑白兩端,算都是龍泉輕試。但塗中曳尾,刃髮新硎,全牛皆廢。”再聯繫《摸魚兒·病後作》的後片:“癡絶處,瘦骨披襟瀟灑。倚闌目斷天外。歸禽誰戢雙雙翼?栖穩垂楊烟靄。空慚愧, 熱血心肝,摘出從人賣。寸絲留在。便棠杜雲寒,白楊風起,不道餘香壞。”以及《醉春風·遣病》:

未了游絲債,莫被浮雲礙。鷄聲歷歷曙光微,在!在!在!月挂西樓,風輕柳岸,虹垂天外。  但遣愁城壞,不怨霜荷敗。情知臘盡雪須消,耐!耐!耐!未必他生,還如今日,長年禁害。

反覆低吟數十遍,就會感到在這“長歌當哭”中,他那“薑桂之性,老而愈辣”的倔強意態,常是躍然紙上。此外有如《女冠子·賣姜詞》、《添字昭君怨·春懷》、《憶秦娥·燈花》、《清平樂·咏螢》、《虞美人·落花》、《江城子·咏雪》(二闋)、《祝英臺近·初夏》、《水調歌頭·咏懷》、《黄鶯兒·苦雨》、《念奴嬌·咏蝶》、又《對鏡》、《尉遲杯·聞丹霞謝世》、《望湘人·歸雁》、《風流子·自笑》、《沁園春·題骷髏圖》(四闋)、《卜算子·咏傀儡》、《漁家傲·樵歌》(二闋)、《鳳凰閣·咏風》、《念奴嬌·南岳懷古》、《南浦·驚秋》、《二郎神·咏鏡》、《賀新郎·用韻寄題翠濤山居》、又《中秋大病》等闋,也都是《初集》中的精粹所在,饒有寄托,是值得深入鑽研的。

至于王敔在《薑齋公行述》中所稱自題遺像的《鷓鴣天》一闋:

把鏡相看認不來,問人云此是姜齋。龜於朽後從人卜,夢未圓時莫浪猜。  誰筆仗,此形骸。閑愁輸汝兩眉開。鉛華未落君還在,我自從天乞活埋。

據《年譜》考定爲康熙二十八年己巳(1689)冬船山七十一歲所作。平生志事,亦略具于此。拿來和約在十年前寫的《鷓鴣天·藤蓑詞》(自注:“藤蓑,白沙隱服。”白沙、江門都是指的明新會名儒陳獻章的家鄉所在地)的第二闋:

拾得藤蓑挂破船,蘆汀柳岸兩悠然。曈曨海日生殘夜,爛漫江春入舊年。  霞散綺,緑飛烟,儂家何處不青天。星辰濫摘從人買,只索苔陰數顆錢。

又第五闋:

藤蓑别樣有新裁,不打江門舊譜來。自憐艇子容雙槳,不羨鱸魚有四腮。  帆已挂,舵頻開,掀濤拍岸且徘徊。涪翁漫道風波險,似此風波亦快哉。

對讀一遍,也都顯示着作者的“志潔行芳”和“茹蘖居然啖蔗”的節操,而一出以兀傲凄壯的奇音,意格與山谷、遺山爲近,而鬱勃沉執過之。

一九六三年五月十五日

二 鼓棹二集

《鼓棹二集》一卷,衡陽王夫之撰。共收詞一百十七闋:自《十六字令·元夕見月》起,到《哨遍·廣歸去來辭》止,計七十二闋;又自《搗練子·咏霜》起,到《賀新郎·寒食寫怨》止,計四十五闋。也是依調排列,合併兩個鈔本編成的。其間不諧聲律的字句,更多於《初集》,可見非出船山手定。

關於船山生平志事和涉及填詞的蹤迹,已略具前文,不更徵引。《二集》所提到的人物,在古人則有《醜奴兒令》中的李後主(煜),《摸魚兒》中的辛幼安(棄疾),《哨遍》中的蘇子瞻(軾),《金人捧露盤》中的曾純甫(覿),《綺羅香》中的邵康節(雍);在時人則有《添字昭君怨》中的劉懿庵,《攤破浣溪紗》中的劉、李二生,《清平樂》中的劉存孺,《江城梅花引》中的劉生,《一剪梅》中的須竹(唐端笏),《漁家傲》和《沁園春》中的翠濤(朱王孫),《滿江紅》和《雙雙燕》中的家兄(王介之):也只寥寥十數人而已。

在這《二集》中,能够推知確爲其作的,當以《減字木蘭花·憶舊》二闋爲最早。《年譜》説是“鄭孺人逝後悼亡之作。”但細玩全詞:

春溪水滿,月向桃花香處暖。幾葉芭蕉,緑影斜侵嫩草苗。  碧烟日罩,遥聽江城歌管鬧。小步閑吟,一徑苔陰萬里心。

江湖短劍,醉臥不知誰野店?笑傲刀兵,月落猿啼客夢驚。  寒更歷盡,孤雁孤飛栖不穩。爲問青天,錦瑟誰人續斷弦?

這前一闋所描摹,分明是嶺南早春旅途所看到的景象;後一闋又有“江湖短劍”、“孤雁孤飛”的句子,絶對不會在和鄭孺人結婚以後。可能是永曆三年己丑(1649)船山三十一歲春,從肇慶出發,經由梧州、府江、平樂、佛山,抵達桂林,更溯湘江,還衡陽省母時旅途中所寫。這時他的父喪業經服闋,而元配陶孺人去世已多年(陶卒于1646),卒時才二十五歲,恰恰符合“錦瑟誰人續斷弦”(瑟有二十五弦)的詞意。這時或者已經有了和鄭孺人締婚的擬議,只因流離轉徙,暫緩成親。這和後一闋中所表示的語氣也相吻合。再看《鳳凰台上憶吹簫·憶舊》一闋:

楚塞天遥,漓江雨冷,烟雲濕透征衣。指數峯殘雪,候雁先歸。堪嘆生生死死,今生事莫遣心違。家山裏,一枝栖穩,碧草春肥。  依依,舊家枝葉,夢不到峴山,風雪霏微。念鏡中霜鬢,人老漁磯。指點棠梨春雨,猶應化白蝶雙飛。孤飛也。寒烟幂 ,燈火荆扉。

這前半闋追敍永曆四年庚寅(1650)的冬天,清兵攻陷桂林前,船山帶着鄭孺人逃往桂林西南百里的永福水寨,被雨阻住了去路,經過六十多天,直到次年正月,才從永福繞了許多小路,回抵衡陽。幾歷艱辛,才得到暫時的栖息,因而有“堪嘆生生死死”以下五句那麽痛心酸鼻的話頭。過片“夢不到峴山”(在湖北襄陽),指的是鄭孺人的娘家所在。不但自己回到家裏看不到老娘(船山的老母譚孺人已于庚寅秋天逝世),連鄭孺人想回襄陽探親,也因風雪漫天,難于實現。結尾再提“孤飛也”三字,自然是鄭孺人死後的追悼詞。婉摯悲涼,實爲歷來悼亡詞作中所罕有。此外還有《望梅·憶舊》一闋:

如今風味,在東風微劣,片紅初墜。早已知疏柳垂絲,綰不住春光,斜陽烟際。漫倩游絲,邀取定巢燕子。更空梁泥落,竹影梢空,才栖還起。  闌干帶愁重倚。又蛺蝶黏衣,粉痕深漬。撥不開也似難忘,奈暝色催人,孤燈結蕊。夢鎖寒帷,數盡題愁錦字。當年醖就,萬斛送春殘泪。

他把家國之恨、伉儷之悲,打併起來,作着慘淡經營的描畫,綿密凄悱,感染力是很強的。誰説船山不曾吸取婉約詞派的精髓呢?

至于愴念故君,則有題標《十月十九日》的《燭影摇紅》。那天是永曆帝的誕辰,永曆遇害業已經過相當長遠的時間,而船山餘悲未沫,觸事生哀,故有“金莖露冷,幾處啼烏,橋山夜月”的結筆。還有《金人捧露盤·和曾純甫春晚感舊韻》一詞云:

古崧臺,雙闕杳無蹤。憶潮平細浪溶溶。龍舟渡馬,依然先帝玉花驄。沖冠髮指,旗揮星落,血斬蛟紅。  怨蒼梧斑管,淚沉白日瘴雲中。更背飛孤影飄蓬。今生過也,魂歸朱邸舊離宫。苔殘碧瓦鴛鴦碎,蔓草春風。

“崧臺雙闕”,指的是永曆帝曾駐肇慶。“龍舟渡馬”兩句,借用晉元帝“五馬渡江一馬龍”的故事和杜甫《丹青引》“先帝御馬玉花驄”的詩句,寄中興希望於永曆。如果他能任用忠良,排除奸佞,揮戈北指,還是事有可爲的。下半闋全以感嘆悲愴的筆調,致慨于永曆的被劫西遷,以致身亡國滅,故宫鞠爲茂草。衡陽爲桂王舊封所在地,故有“魂歸朱邸”的悼詞。前人所謂黍離麥秀之悲,是使人不堪卒讀的。《二集》中的短調小令,如《如夢令·寫恨》:

恩重玉簪金管,愁盡玉魚金碗。莫道只今生,萬歲難消春恨。淚眼,淚眼,顆顆零零珠串。

《憶王孫·本意》:

蘆花誰覆釣魚船?寶玦藏腰未敢言。落葉驚烏月上弦。夜如年。春夢無人與再圓。

也都是寫的他和永曆的關係。後一闋可能是初離永曆帝時的感傷,説到自己的艱苦從亡,欲效忠而不得,感到中興絶望。前一闋的寫作時間,則是在明室全亡以後的。

《二集》中還有大致可推定寫作時間的,如《西江月·重過續夢庵》,可能作于四十歲左右;追賦劉懿庵虎塘勝境的《添字昭君怨》和《滿江紅·藤蓑詞》,可能作于六十歲左右;《家兄見背後》的《滿江紅》,作于六十八歲時;而和翠濤《煨榾柮詩》的《漁家傲》六闋,《年譜》繫於康熙己巳(1689)船山七十一歲之下,可能爲最後作品。其第一闋結尾:“明月在天霜滿地。愁也未。兩莖鐵脊舒腰睡。”第二闋結尾:“劚得歸來剛一畚。煨教燼。明年莫更啼春恨。”(指杜鵑)第三闋結尾:“舊夢不成人愈老。流鶯惱。憑誰唤醒黏天草?”第四闋結尾:“幾橛枯株鷹爪秃。誰人劚。跛奴運斧還傷足。”第五闋結尾:“肉餡饅頭人甕鮓。都休也。獵人不怕猩猩駡。”第六闋結尾:“莫嘆蘇卿霜染鬢。渠非困。多他一倍還添閏。”這裏面包含着許多人和事,不是一般感慨興亡的詞所能比擬;而作者不愧不怍的老薑性氣,却仍然是活躍于字裏行間。再看《哨遍·廣歸去來辭》中頭一段的後半:“憑冷覷春花,閑看秋月,蒼天伎倆止此。笑乾坤兩扇半開扉,任柳絮穿簾撲面飛。既不黏泥,自然輕脱,惟吾之意。”像這樣昂首天外的壯闊抱負和皎如星月的坦蕩襟懷,真使數百年後人讀了,還會感到正氣凛然。

此外,大多數屬于詠物一類的標題,雖工拙不齊,也都有所寄托。例如《蝶戀花·衰柳》:

爲問西風因底怨。百轉千迴,苦要情絲斷。葉葉飄零都不管,回塘早似天涯遠。  陣陣寒鴉飛影亂。總趁斜陽,誰肯還留戀。夢裏鵝黄拖錦綫,春光難借寒蟬唤。

真有“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之感,而船山緬懷故國、夢想恢復的深悲大願,却用摇曳駘蕩的筆調,百折千迴,曲曲傳出,也是詠物詞中的上乘,應當深入體味的。

一九六三年五月十六日

三 瀟湘怨

《瀟湘怨》一卷,衡陽王夫之撰。同治金陵刊《船山遺書》本題作《瀟湘怨詞》,下注“夕堂戲墨卷七”,但檢《遺書》總目却無“詞”字。至道光間善化鄧顯鶴所撰《船山著述目録》則標《薑齋詩餘》三卷,卷一《船山鼓棹初集》,卷二《船山鼓棹二集》,卷三《瀟湘八景詞》。据船山乙巳(1665)上巳在茱萸塘所作《瀟湘小八景詞》題記云:“乙未(1655)春,余寓形晉寧山中,聊取其體(辛稼軒“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體),仍寄調《摸魚兒》,詠《瀟湘小八景》。水碧沙明,二十五弦之怨,當有過者。”再過十六年爲康熙辛亥(1671),船山五十三歲,仍然住在茱萸塘的敗葉廬,再作《瀟湘大八景詞》,自記寫道:“重吟《大八景詞》,復用瞿(祐),辛(棄疾)原體,旌初志也。”接着又寫《瀟湘十景詞》,自記寫道:“僕雅欲爲此詞,不知何以未暇。歌八景後,驅筆獵之。吟際習爲哀響,不能作和媚之音,應節爲湘靈起舞,曰非我也,有臣妾我者存也。”仔細體會前後語意,那麽把這三種詞合成一編,總題《瀟湘怨》,確出船山手訂,是無可懷疑的。

《瀟湘小八景》寫在孫可望劫遷永曆帝于安隆所之後。船山連年避兵於零陵、興寧、晉寧、常寧間;而所標小八景,次第排列爲“雁峯烟雨”、“石鼓江山”、“東洲桃浪”、“西湖荷花”、“花藥春溪”、“岳亭雪嶺”、“朱陵仙洞”、“青草漁燈”。這些名勝,南自雁峯(回雁峯爲南岳主峯之一,與下四景並見同治《衡陽縣志·山水第八》。朱陵仙洞也在衡山,見《洞天福地記》),北至青草(青草湖在岳陽,爲湘水所匯),都是湘流所經,爲船山所曾涉歷。但他的作意,絶非刻意于自然景物的摹寫,而是托興于湘靈的怨瑟,以寄其浩渺無涯的沉恨深悲。在題記中,首先提出瞿宗吉(祐)的《西湖十景詞》,説它是“詞意凄絶”。接着又引了錢起《歸雁》詩:“瀟湘何事等閑回?水碧沙明兩岸苔。二十五弦彈夜月,不勝清怨却飛來。”用來點明作意。我們讀了《石鼓江山》裏的:“君莫羨。君不見漁陽撾斷霓裳宴。滄桑已變。想眉黛嬌青,眼波凝緑,不是舊時面。”《東洲桃浪》裏的:“君莫訴。君不見桃根已失江南渡。風狂雨妬。便萬點落英,幾灣流水,不是避秦路。”《朱陵仙洞》裏的:“君莫嘆。君不見彤雲故鎖三山斷。罡風吹散。想華表鶴歸,天台人返,怕見人民换。”《青草漁燈》裏的:“君莫省。君不見蘆中人老成萍梗。載愁舴艋。向牛飲溪邊,羊裘灘上,别把絲綸整。”不待詳稽史籍,立刻都會感到:自清兵侵入山海關,崇禎王朝和弘光(福王)殘局相繼傾覆之後,潰軍散卒,雲集湖南,竟然没有民族英雄,把他們團結組織起來,共同抗敵禦侮;連鄭成功等海上勤王之師,在張煌言等進入長江時也不能如期會合。由于明王朝的長期腐朽,以致士習偷薄,人心涣散,眼見得明朝是亡定了。“蘆中人老”,作者想學伍子胥的報仇雪恨,也不會再有這時機了。拿來和瞿(瞿宗吉《西湖十景詞》,被卓回《古今詞匯》選入的有《斷橋殘雪》、《兩峯插雲》、《曲院風荷》等三闋,被王昶《明詞綜》選入的有《蘇堤春曉》一闋)、辛諸作對看,不但内容豐富得多,詞情哀怨,確也有過之無不及。只是不諧聲律的字句,幾乎每闋都有,在語言藝術上,是存在着一些缺點的。

《瀟湘大八景詞》寫于永曆遇害、明室全亡之後十年,《楚辭通釋》寫定之前十四年。這時船山雖隱匿深山,潛心著作,而眷顧宗邦淪喪的深痛,嘗懷“楚雖三户,亡秦必楚”的信心,每以屈原自況。在他所寫的《九昭》(見《楚辭通釋》卷尾和《薑齋文集》卷五)中,一開端就提到“有明王夫之,生于屈子之鄉,而構閔戢志,有過于屈者”,説明他的作意。中間又不斷提出“清君側之惡”(《申理》章),和“張楚破秦之策,夙所位置,如在目前”(《蕩憤》章),以及“沖人孤立,盈廷昏昧,念其惝恍無托,阽危無輔之慘,終不足以圖存”(《悼子》章)。如此種種的話語,拿來和《大八景·小序》中所説“雲中眇眇,北渚愁予;九嶷修眉,烟秋不展”以下一段話參互對讀起來,自會感到在那迷離惝恍中,確實寓有無窮的悲慨。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平沙落雁》一闋中,一開首就説:“問陽禽北發天山,尺帛爲誰長繫?當年不作關山怨,但愛江南佳麗。”以下引入“宛一抹修眉,千行淡墨,欲墜還容曳”。他把驚寒雁陣,逐隊南來,瞻顧徘徊,但圖覓食的悲涼景象,作了盡情的描繪。過遍便是:“菰米熟,千頃玄珠豐脆。何須更尋歸計。丹楓染紫蘋花白,飛舞一江清霽。君莫睇,君不見三更月落催哀唳。春光無蒂。蚤炎焰燔空,狂濤拍岸,羽駕何方税。”點出中原不保,西南一角也絶對不會更有托足的地方。這對弘光、隆武間明督師何騰蛟所糾集的兩湖潰卒和所收編的李自成舊部高必正、李赤心等號爲“忠貞營”的百萬大軍,麕集湖南,而騰蛟和堵允錫等不能利用時機,和衷共濟,善爲安排組織,穩定湖廣,進而恢復中原,以致饑兵争食,互相火併,造成不可收拾的頽勢,是不無綫索可尋的。又如《遠浦歸帆》中的:“高樓思婦天涯夢,昨日金錢送喜。”和“艨艟浪起。盡大帽白衣,攤錢打鼓,不向湘皋 。”可能也是針對張、鄭海上之師終歸幻滅的惋惜心情。至于其他諸闋中,有如“靈修邈矣。怕碎玉鏦錚,金鈴淋瀝,吹入愁人耳”(《瀟湘夜雨》);“桃花留客紅垂暈,幂 輕綃籠罩。君莫惱,君不見鮫人蜃客迷三島”(《山市晴嵐》);“清暉的皪蛟冰漾,疑是東方已曙。君莫覷,君不見回波難挽流澌住”(《江天暮雪》)。這些話也都是篇中眉眼所在,關涉到永曆一朝的風波起伏;雖一時難于確指,而一片忠誠怛惻、纏綿凄悱的哀音杜響,使人讀之極爲感動。

《瀟湘十景詞》是緊跟着《摸魚兒·瀟湘大八景》之後,改用綿密凄婉的《蝶戀花》短調來寫的。他拈出了“湖南清絶地”的突出勝景,隱約其辭地表達他對殘明頽局的惋悵和國破家亡的慘痛。大抵前五闋多是對桂王和瞿(式耜)、張(同敞)諸忠烈的悼詞,在南明殘局的回光返照中,致其絶望中興,哀吟黄竹的無窮感愴。後五闋則多屬船山自悼,特别致慨于匡復有心、孤忠莫展的悲慨。這一組令詞,是經過嚴密組織,匠心獨運,巧妙地用比喻手法,寓情于景,纏綿悱惻,芳潔壯烈,真是屈原《離騷》的嗣響!

近代詞人朱孝臧曾以《望江南》一闋讚船山詞云:“蒼梧恨,竹泪已平沉。萬古湘靈聞樂地,雲山韶濩入凄音,字字楚騷心。”就是指的這一卷《瀟湘怨》詞。

一九六三年五月二十五日

(原載《詞學》第二輯,一九八三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