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引論

予前草《詩教復興論》(《同聲月刊》創刊號),以爲今後欲求詩樂合一,藉收化民成俗之功,必須廣延海内外精通音律之學者,與涵養有素之詩人,相與研求討論,一方面依西洋作曲法多製富有我國固有情調之樂譜,由詩家撰爲真摯熱烈、足以振發人心之歌辭,一方面整理我國固有之音樂與詩歌,進求其聲詞配合,以及各種體制得失利病之所在,藉定創作之方針,或因舊詞以作新聲,或倚新聲以變舊體,融合古今中外之長,以爲適於時代之樂歌,然後略依《詩經》之編制,頒行於各級學校,定爲必修科,使學子童而習之,以迄成年,藉以養成其吟詠性情,欣賞詩樂之能力,庶幾人類咸能以聲氣相感,而復其真摯純潔之善性,以進於仁壽和平之域。自予此論一出,各方學者,亦多寄以同情。然措手之方,正復不易,亦因亦創,經緯萬端。其有待於政府之協助進展者,姑暫勿論,且以個人之經驗,與歷年師友之所商討者,重加敍述,以供留心樂教者之參酌焉。

予於新舊音樂,都無所解。惟自弱冠後,稍習填詞,餬口四方,亦未能專於所學。既任教於國立音樂院,十有餘年,因得先後與蕭友梅、黄今吾(自)、李惟寧諸音樂家相往還,時或商量合作,以期創造新體歌詞,藉應時代需要。轉念我國古代詩歌,原以入樂爲主,而填詞本號倚聲之業,自舊譜散亡,不復可歌,輒引爲大憾!長洲吴瞿安(梅)先生,專治南北曲,能依工尺字譜,自按新詞,而於唐、宋人詞之舊腔,終莫由追尋墜緒。今所傳《白石道人歌曲》,雖綴旁譜,可轉譯爲工尺字譜,或五線新譜,而板眼無存,亦莫由諳其節奏。以此欲圖恢復唐、宋歌詞之舉,殆已絶不可能。然吾人研治詞曲之結果,對於各詞調與曲牌之聲韻組織,即因文字以求之,猶覺於輕重緩急之間,可以想像當時製曲者之各種不同情調。因於教授前賢詞曲之際,與諸生剖析言之,而專習理論作曲者,聞予説以爲往往暗合西洋作曲原理。予於是益信詞曲爲最富音樂性之文字,雖因舊譜失傳,而未能重被絃管,而取其聲韻組織之法,斟酌損益之,以爲創作新體樂歌之標準,其必利於喉吻,而能諧協動聽,可無疑也。又偶於院内開演奏會時,予往傾聽,散後,詢諸生以何人所作歌詞,爲棘於喉,或利於吻?所答乃與予意想中所判斷者相符合,予乃詰以何因棘於喉或利於吻之故,初皆瞠然莫知所對也。迨以詞曲聲韻組織之法,爲詳悉譬解之,乃恍然於其得失利病之所在。又聞今吾先生言:“西洋各國及日本所唱歌詞,聽者莫不聞聲解義,獨我國文字所配之歌曲,往往使聽者茫然,不知竟作何語,豈中國語不適於歌唱耶?”我國字屬單音,語爲孤立,而歌詠之際,不能不有抑揚抗墜之美,今所傳崑山腔及皮黄戲,非深於此道者,驟聆之,亦不解其語爲何,而細求其曲折轉變之音,固絲毫不苟也。樂曲之有歌詞,所以助人瞭解。使有歌詞而聽者仍莫解其竟作何語,則歌詞直爲疣贅,更何必多此一舉耶?蕭、黄諸氏,爲此稍稍注意於歌詞之聲韻問題,亦曾引起院内同人之争論,廖青主氏與其德籍夫人華麗絲合譜李後主之《浪淘沙》詞,即以“有聲無詞”見譏,則以我國語言所作之歌詞,配合新興西洋樂曲,有待於專家之商討,乃能盡美盡善,可斷言也。黄氏英年短折,不獲窮究詞曲之聲律,以爲創製新體歌詞之標準,誠爲樂壇及詩壇一大憾事!然就現存之黄氏遺作,其傳播歌壇者,猶令唱者利於喉而聽者順於耳,則所謂中國語不適於歌唱之説,原爲新起樂家解嘲之辭,非確論也。十年前予於演奏會内,偶感階下玫瑰之被人攀折,就座間率意爲長短句,題以《玫瑰三願》,隨付黄氏製譜,頃刻而成,其聲甚美,至今猶不絶於歌者之口。比年在滬,復與李惟寧先生合作數曲,或先成詞而後製譜,或先製譜而後填詞,與我國固有入樂之歌詩,了無二致。猶憶李君一夕見過,云有新製一曲,描寫朦朧假寐中所想像之情事,強予爲撰歌詞。予因叩以句度長短,及各段境象,隨寫隨唱,李君爲按鋼琴審音,其不合者隨即改定,直至子夜始畢,詩成,予爲定名《逍遥遊》,略似唐、宋間人之大曲,以管絃樂隊百餘人合奏,成績頗佳。惟配合聲詞,似仍有尚待商量之處。由此轉悟唐、宋人詞,同用一調,而字句間有長短,聲韻略有出入,後來詞譜因名之爲“又一體”者,殆由某曲作成之後,倩文士爲之填詞,長短輕重之間,初未能一一吻合,必試之稍久,人習其聲,乃得製爲一定之方式,共相遵守。以形成所謂“倚聲填詞”之譜律,而一字不得改移。此在配合樂曲方面言之,當能吻合無間。然在文字上,各調既製爲一成不變之方式,填詞家習用稍久,遂視爲一種長短不葺之新體律詩,但求於文字上之譜式無乖,不復按諸絃管,以蘄適合樂曲上之音律,由是詞體遂趨於凝固,而漸與樂離,守律愈嚴,轉以自縛其才思,無由播於朱唇皓齒間,而漸失其摇精蕩魂、移風易俗之效。物窮則變,變則通,唐、宋詞之音譜既亡,其勢不能不變爲金、元以來之南、北曲,北曲襯字多而南曲襯字少,雖由所用絃管不同,然於聲調配合之間,南曲似較謹嚴,其咬字之清晰,意必與北曲之頗雜胡音者異趣。即就明人所爲北曲觀之,其襯字亦較元人爲少,於此足見聲詞配合,後出轉精,不能援金、元人多用俗語鄙言,以爲可以隨意配曲,亦能播諸歌者之口,而撥棄文字上之聲律於不顧也。今之新樂家,有用西洋樂曲而強配以聱牙詰屈之歌詞者,亦有取胡適諸人之白話詩而爲創製新曲者,雖一例可歌,然使歌者戾於喉而字音悉變,聽者逆於耳而聲詞莫别,終乃無以自解,而歸罪於中國語之不適於歌,其然,豈其然乎?且音樂之起原,原以人聲爲主,咨嗟詠歎,以組織爲詩歌,因而被諸管絃,豈有言不順而聲能入者?欲求言順,則字音之輕重緩急,節奏之抗墜抑揚,在所講求,不得隨意凑合。往嘗聞蕭友梅先生爲予言,西洋大詩家之作品,但用朗誦,即具感人之力,無待樂家爲之製曲歌唱,蓋由其本身之音節,已足表現其内藴之情感也。又嘗以有韻律之詩詞,誦之有抑揚高下之節者,倩友人或學生之習理論作曲者爲之製譜,咸覺清圓妥溜,曲調易成,流利輕鬆,諧於脣吻。因思應用詞曲之聲韻組織,加以融通變化,以創製富有新思想、新題材、而能表現我國國民性之歌詞,藉以促成新國樂之建樹,而完成繼往開來之大業。十年前曾與葉遐庵(恭綽)、蕭友梅、易大厂(韋齋)諸先生倡議創立歌社,從事新疆域之開闢,人事牽率,未有所成,而懷抱此心,始終不懈。“來吾導夫先路”,功成不必在我。輒就鄙見,草爲此篇,期與海内聲家,共起“嘗試”。

二 周秦以來之樂歌形式

文學以感情爲主,而内容與形式,必須相稱,乃能使作者與讀者、唱者與聽者之間,藉形式之媒介而情感交流,引起共鳴作用。人類感情之表現,爲聲音容態,爲語言文字。文字又爲語言之代表,其妙用在能運用每一字音之輕重抑揚,以表現各種不同之情感,而使作者之聲音容態,一一活現於紙上,因聲以求氣,按字以尋聲,由目視而口吟,入乎人耳而動乎人心,心物交感,乃得完成文學之任務。詩歌占文學中之主要地位,其感人爲尤深切,形式之講求,亦愈重要。今欲搆成一種新樂歌形式,必須於篇章、句讀、聲韻、色澤四者,加以深切之探討,借鏡於前賢遺制,而參酌變化以出之,庶能切合時宜,而又不背於相沿之習慣。兹爲分别論列之。

樂歌原以民謡爲主,而民謡多反覆詠歎之音。《詩經》中之十五國風,每篇咸有若干章,章各若干句,而各章字句,長短略同,一篇之中,恆多複語,最足爲創製新體樂歌之準則。兹爲略舉數篇示例:

例一《邶風·北門》:

出自北門,憂心殷殷。終窶且貧,莫知我艱。已焉哉,天實爲之,謂之何哉!

王事適我,政事一埤益我。我入自外,室人交徧讁我。已焉哉,天實爲之,謂之何哉!

王事敦我,政事一埤遺我。我入自外,室人交徧摧我。已焉哉,天實爲之,謂之何哉!

右詩三章,章七句,除第一章首四句語意特殊,二、三兩章首四句乃用同一語調,僅易六字。至最末三句則三章全同,反覆歌之,自見咨嗟詠歎,不能自已之情緒。又如《王風·黍離》: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右詩三章,章十句,其中不同者僅七字,幾全爲複語。此描寫無可奈何之心緒,視前篇哀怨尤深。所謂唱歎之音,不嫌重疊,以之配曲,三章當爲同調者也。

例二《邶風·静女》:

静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蹰。

静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説懌女美。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爲美,美人之貽。

右詩三章,章四句。各章句度略有參差,聲律調韻,亦各隨情感之緩急爲變化,此三章各自配一曲調,不可從同者也。

例三《召南·行露》:

厭浥行露。豈不夙夜?謂行多露。

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誰謂女無家,何以速我獄?雖速我獄,室家不足。

誰謂鼠無牙,何以穿我墉?誰謂女無家,何以速我訟?雖速我訟,亦不汝從。

右詩三章,一章三句,二章六句。此首章獨立,次、末兩章同調者也。

例四《衛風·伯兮》: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執殳,爲王前驅。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爲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願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諼草,言樹之背。願言思伯,使我心痗。

右詩四章,章四句。此四章雖句度全同,而首、次兩章,情感自異,固應各自成調,三、四兩章,則情感略同,不妨合配一曲者也。

例五《豳風·東山》: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我東曰歸,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獨宿,亦在車下。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果臝之實,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蠨蛸在户。町畽鹿場,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懷也。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鸛鳴于垤,婦歎于室。洒掃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見,于今三年!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倉庚于飛,熠燿其羽。之子于歸,皇駁其馬。親結其縭,九十其儀。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

右詩四章,章十二句。此四章所抒情事,各各不同,自必各配不同之曲調,而每章之前四句,則皆同調複唱者也。

上述五例,雖不足以賅十五國風篇章形式之全,而舉一反三,大可爲創製新體樂歌之借鏡。大抵民歌體制,以易記易唱爲主,又每多重疊詠歎之音,故篇幅不宜過長,生字不宜過多,而聲韻之諧協,則在所必講,聲韻之變化,又必隨情感爲轉移。此在《詩經》三百五篇中,依類尋究,最足供吾人之參考。至《雅》、《頌》形式,短篇略近於《風》,長篇各章情事變移,曲調自應各異,大抵彷彿唐、宋以來之大曲。特《詩經》恆以四言爲句,在語氣緩急、聲調抑揚之間,似未能適合自然之喉吻,而與參差繁複之曲調相應。此吾所以主張新體樂歌形式,宜取法於《詩經》之章法,而句法之改進,則有待於廣求詞曲,始得漸近自然也。

自採詩之官廢,瞽師失職,《樂經》亦日就消亡,詩與樂離,而形式之變化,遂現停滯之象。《楚辭·九歌》,爲沅、湘間祠神之曲,屈原感其聲而頗爲更定其辭(從朱熹説),以構成所謂“楚調”,盛行於秦、漢之際。觀其體制,除句調視《詩經》爲一大變革外,惟《九歌》歷祀東皇太一、雲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東君、河伯、山鬼、國殤等神,而殿以禮魂之曲,已漸開唐、宋大曲之形式,屈子《離騷》、《九章》等作,則皆變爲“不歌而誦”之賦體,似不甚宜於入樂,而亦於樂歌形式之變遷史上,無大關涉者也。漢武帝“立樂府,採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以李延年爲協律都尉。多舉司馬相如等數十人,造爲詩賦,略論律吕,以合八音之調,作十九章之歌”(《漢書·禮樂志》)。樂家與詩家合作,儼然有規復姬周樂制之勢。然是時古樂久經崩壞,楚調又未能普遍及於民間,所謂房中祠樂及郊祀歌等,類爲贊美功德之辭,略似《詩經》中之頌體,移風易俗之效,殆亦微乎其微。其後交通西域,輸入胡音,鼓吹曲辭,即多參用胡樂。漢短簫鐃歌十八曲,魏、吴襲用其聲,改易其辭,以爲朝會宴饗之樂。其聲詞配合之際,以舊譜散亡,無由參究。然就諸家仿作,比較其聲律字句,似雜虚聲,勉強凑合,未足以云樹立一種新體樂歌形式也。由漢、魏以迄南、北朝,俗尚既殊,歌樂亦異,南有“吴聲”、“西曲”之别,北有隴頭、捉搦之辭。亦有章解之分,略同《風》、《雅》,而《讀曲》、《子夜》,連詠或多至數十章,各章句度參差,是否同用一曲,無由懸揣。要之,漢、魏六朝樂府以時代及環境關係,未能收統一消融之效,而促成新形式之建立,其足資吾人之考鏡,不及《詩經》之十五國風,蓋可斷言也。

三 唐宋金元以來之樂歌形式

唐人以絶句爲樂章,其雜虚聲牽詞就曲,殆仍樂府歌辭之舊法。其後雜曲競起。文士依聲填詞,句度長短,聲韻平上,一準於樂譜,而聲詞相配、最爲吻合之新體樂歌,乃得遠紹十五國風之墜緒而建立一燦爛光輝之新形式。雜曲之中,又分令、慢、引、近諸體,舉凡篇章、句讀、聲韻、色澤之運用,並有軌轍可循,在中國樂歌史上,爲一大進步。兹先就令、慢雜曲之章句配合,約略舉例言之:

令曲例一《江城子》(牛嶠):

鵁鶄飛起郡城東。碧江空,半灘風。越王宫殿,蘋葉藕花中。簾捲水樓魚浪起,千片雪,雨濛濛。

右詞全闋七句,五叶韻,此所謂單調小令也。其後衍爲雙調,則用同一曲調,重複唱之。例如蘇軾作:

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清,晚霞明。一朵芙蓉、開過尚盈盈。何處飛來雙白鷺?如有意,慕娉婷。  忽聞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誰聽?煙斂雲收、依約是湘靈。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峯青。

令曲例二《清平樂》(晏殊):

金風細細,葉葉梧桐墜。緑酒初嘗人易醉,一枕小窗濃睡。  紫薇朱槿花殘,斜陽却照闌干。雙燕欲歸時節,銀屏昨夜微寒。

右詞上半闋四句,四叶韻,下半闋四句,三叶韻,句法長短亦各不同,此上下闋各用不同曲調者也。

令曲例三《烏夜啼》(李後主):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右詞上半闋三句,三叶韻,下半闋四句,兩叶仄韻,兩叶平韻,此上下闋後半用同一曲調,惟换頭變調者也。

慢曲例一《八聲甘州》(柳永):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緑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歎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長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争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

右詞上半闋九句,四叶韻,下半闋亦九句,四叶韻,而上下闋句讀音節,各不相同,此上下闋各用不同曲調者也。

慢曲例二《賀新郎》(辛棄疾):

緑樹聽鵜鴂。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别,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看燕燕,送歸妾。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絶。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右詞上下闋各十句,六叶韻,除兩首句句法長短不同,當略變調外,餘則上下曲調皆同者也。

慢曲例三《瑞龍吟》(周邦彦):

章臺路,還見褪粉梅梢,試花桃樹。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歸來舊處。  黯凝竚,因念箇人癡小,乍窺門户,侵晨淺約宫黄,障風映袖,盈盈笑語。  前度劉郎重到,訪鄰尋里,同時歌舞。惟有舊家秋娘,聲價如故。吟牋賦筆,猶記燕臺句。知誰伴、名園露飲,東城閒步。事與孤鴻去。探春盡是,傷離意緒。官柳低金縷。歸騎晚,纖纖池塘飛雨。斷腸院落,一簾風絮。

右詞三段,首、次兩段各六句,三叶韻,句法悉同,所謂“雙拽頭”也。末段十七句,九叶韻,句法與前兩段悉異。此可知詞雖三段,而不同之曲調則不過二段也。

慢曲例四《夜半樂》(柳永):

凍雲黯淡天氣,扁舟一葉,乘興離江渚。度萬壑千巖,越溪深處。怒濤漸息,樵風乍起,更聞商旅相呼,片帆高舉。泛畫鷁、翩翩過南浦。  望中酒斾閃閃,一簇煙邨,數行霜樹。殘日下、漁人鳴榔歸去。敗荷零落,衰楊掩映,岸邊兩兩三三,浣紗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語。  到此因念,繡閣輕抛,浪萍難駐。歎後約、丁寧竟何據?慘離懷、空恨歲晚歸期阻。凝淚眼、杳杳神京路,斷鴻聲遠長天暮。

右詞三段,第一段十句,四叶韻,第二段九句,亦四叶韻,第三段七句,亦四叶韻。全闋中惟首、次兩段最末三句,句法聲韻皆同,餘則形式俱異,此用三段全殊之曲調,殆可臆度知之也。

令、慢詞篇章體勢之變化,既如上述,又其歌唱但配絃管,爲廣座娱賓之用,不演故事,不兼踏舞,殆與歌十五國風之情狀無殊,此民歌相承之一脈,不過聲律日嚴,後出轉精耳。至唐、宋以來之大曲,少則七、八段,多至三、四十段不等,以各個不同之曲調,聯合組成,大抵上似《楚辭·九歌》,下與近代西洋歌劇,似有相彷之處。連歌帶舞,或自首至尾,演一種故事之始末,或連合若干相類之故事,用同一曲調重叠演唱之。依曾慥《樂府雅詞》所載,以“傳踏”與“九張機”列於大曲之前,性質殆亦相近。“傳踏”多用《調笑令》重叠唱之,有無名氏、鄭彦能、晁无咎三家之作,或聯合《巫山》、《桃源》、《洛浦》、《明妃》、《班女》、《文君》、《吴孃》、《琵琶》爲一套,或聯合《西子》、《宋玉》、《大堤》、《解佩》、《回文》、《唐歌兒》、《春草》爲一套,先詩後詞,有誦有歌,形式亦頗新穎。大曲僅存董穎《薄媚·西子詞》,共分十段,以西施爲主,分詠吴越興亡故事,曲調各不相同。此必由特别訓練之樂隊爲之,且非樂家與文士合作,聲詞相配,亦較困難。故唐人大曲,如《霓裳羽衣》之類,並有聲無詞,舊譜一亡,其形式遂不似令、慢曲詞之尚可於文字聲韻上,想像得之,殊可惜也。宋史浩有《鄮峯真隱大曲》二卷(《彊邨叢書》本),共存《採蓮壽鄉詞》、《採蓮舞》、《太清舞》、《柘枝舞》、《花舞》、《劍舞》、《漁父舞》等七套,除《壽鄉詞》用延徧、攧徧、入破、袞徧、實催、袞、歇拍、煞袞等八目組成,略似《薄媚·西子詞》外,餘皆有歌有舞,有念有唱,所念皆四、六文字,或七言絶詩。唱詞則《採蓮舞》以〔採蓮令〕、〔漁家傲〕、〔畫堂春〕、〔河傳〕等四種曲調組成,《太清舞》以同一曲調,變更詞句,叠唱六遍,殿以“破子”,《柘枝舞》以〔柘枝令〕叠唱二遍,《花舞》以〔折花三臺〕叠唱四遍,《劍舞》僅唱〔霜天曉角〕一遍,《漁父舞》以單調〔漁家傲〕叠唱八遍。各舞曲中,並注明念唱次第,及各種姿勢,足爲試作短篇歌劇之參考。兹録《漁父舞》如下:

四人分作兩行,迎上對筵立,漁父自勾念:

鄮城中有蓬萊島,不是神仙那得到。萬頃澄波舞鏡鸞,千尋叠嶂環旌纛。光天圓玉夜長清,襯地濕紅朝不掃。賓主相逢欲盡歡,昇平一曲〔漁家傲〕。

勾念了,二人念詩:

渺渺平湖浮碧滿,奇峯四合波光暖。緑蓑青笠鎮相隨,細雨斜風都不管。

念了,齊唱〔漁家傲〕,舞戴笠子。

細雨斜風都不管,柔藍輭緑煙堤畔,鷗鷺忘機爲主伴。無覊絆,等閒莫許金章换。

唱了,後行吹〔漁家傲〕,舞,舞了,念詩:

喜見同陰垂币地,瓊珠 隨風絮。輕絲圓影兩相宜,好景儂家披得去。

念了,齊唱〔漁家傲〕,舞,披蓑衣。

好景儂家披得去,前村雪屋雲深處,一棹清歌歸晚浦。真佳趣,知誰畫得歸縑素。

唱了,後行吹〔漁家傲〕,舞,舞了,念詩:

波面初驚秋葉委,風來又覺船頭起。滔滔平地盡知津,濟涉還渠漁父子。

念了,齊唱〔漁家傲〕,舞,取楫鼓動。

濟涉還渠漁父子,生涯只在煙波裏,練静忽然風又起。贏得底,吹來别浦看桃李。

唱了,後行吹〔漁家傲〕,舞,舞了,念詩:

碧玉粼粼平似掌,山頭正吐冰輪上。水天一色印寒光,萬斛黄金迷俯仰。

念了,齊唱〔漁家傲〕,將楫作摇艣勢。

萬斛黄金迷俯仰,輕舠不礙飛雙槳,光透碧霄千萬丈。真堪賞,恰如鏡裏人來往。

唱了,後行吹〔漁家傲〕,舞,舞了,念詩:

手把絲綸浮短艇,碧潭清泚風初静。未垂芳餌向滄浪,已見白魚翻翠荇。

念了,齊唱〔漁家傲〕,取釣竿作釣魚勢。

已見白魚翻翠荇,任公一擲波千頃,不是六鰲休便領。清晝永,悠颺要在神仙境。

唱了,後行吹〔漁家傲〕,舞,舞了,念詩:

新月半鉤堪作釣,釣竿直欲干雲表。魚蝦細碎不勝多,一引修鱗吾事了。

念了,齊唱〔漁家傲〕,釣出魚。

一引修鱗吾事了,棹船歸去歌聲杳。門俯清灣山更好。眠到曉,鳴榔艇子方雲擾。

唱了,後行吹〔漁家傲〕,舞,舞了,念詩:

提取赬鱗歸竹塢,兒孫迎笑交相語。西風滿袖有餘清,試倩霜刀供玉縷。

念了,齊唱〔漁家傲〕,取魚在杖頭,各放魚,指酒樽。

試倩霜刀登玉縷,銀鱗不忍供盤俎,擲向清波方圉圉。休更取,小槽且聽真珠雨。

唱了,後行吹〔漁家傲〕,舞,舞了,念詩:

明月滿船惟載酒,漁家樂事時時有。醉鄉日月與天長,莫惜清樽長在手。

念了,齊唱〔漁家傲〕,取酒樽,斟酒對飲。

莫惜清樽長在手,聖朝化洽民康阜。説與漁家知得否?齊稽首,太平天子無疆壽。(起,面外,稽首祝聖。)

唱了,後行吹〔漁家傲〕,舞,舞了,漁父自念遣隊。

湖山佳氣靄紛紛,占得風光日滿門。賓主相陪歡意足,却横煙笛過前村。歌舞既終,相將好去。

念了,後行吹〔漁家傲〕,舞者兩行引退出,散。

如此簡單曲調,用以描寫漁翁生活,且歌且舞,有聲有情。吾人倘能多選題材,略師此種形式,以編成小學或幼稚園之音樂教本,使天真活潑兒童肄習之,有不歡欣鼓舞,自然養成其愛美觀念與高超性格者乎?

金、元以來,由詞不復歌,一變而爲南、北曲,又别爲小令、散套,而倚聲填詞,聲詞配合之法,與唐、宋詞原無二致。單調小令,置不復談。散套乃合同一宫調中之若干支曲子而成,以演一段故事,或抒較爲繁複之情感,體制略近唐、宋以來之大曲。中間亦有一曲疊用至數次者,殆參合大曲與轉踏之形式而變化出之。吾人將欲創作較爲繁複之短篇歌劇,似亦不妨多所借鏡。兹録李致遠《中吕·粉蝶兒》一套爲例:

擬淵明

歸去來兮!笑人生苦貪名利。我豈肯蹈迷途,惆悵獨悲。假若做公卿,居宰輔,剗地心勞形役。量這些來小去官職,枉消磨了浩然之氣。

【醉春風】

想聚散若浮雲,嘆光陰如過隙。不如聞早賦歸歟,暢是一箇美、美。棄職歸農,杜門修道,早子死心搭地。

【紅繡鞋】

泛遠水,舟遥遥以輕颺,送征帆,風飄飄而吹衣。望煙水平蕪,把我去程迷。問征夫,詢遠近,瞻衡日熹微。盼柴桑,歸興急。

【滿庭芳】

再休想折腰爲米,落得箇心閑似水。酒醉如泥,樂醄醄,並不管家和計,都分付與稚子山妻。栽五柳閑居隱迹,撫孤松小院徘徊,問因宜把功名棄。豈不見張良、范蠡,這兩個多大得便宜。

【上小樓】

我則待逐朝每日,無拘無繫。我則待從事西疇,寄傲南窗,把酒東籬。三徑就荒,松菊猶存,規模不廢。策扶老尚堪流憩。

【幺】

引壺觴以自酌,盻庭柯以自怡。有酒盈尊,門設常關,景幽人寂。或命巾車,或棹孤舟,從容游戲。比着箇彭澤縣,輕淡中有昧。

【耍孩兒】

溪泉流出涓涓細,木向陽欣欣弄碧。登東臯舒嘯對斜暉,有兩般兒景物希奇。覷無心出岫雲如畫,見有意投林鳥倦飛。草堂小,堪容膝。説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忘幾。

【幺】

或尋丘壑觀清致,或自臨清流品題。我爲甚絶交遊,待與世相違?須是我傲羲皇本性難移。想人間富貴非吾願,望帝里迢遥不可期,已往事,都休記。度晚景,樂夫天命,其餘更復奚疑。

【尾聲】

辭功名則待遠是非,守田園是我有見識。閑悠悠無半點爲官意,一任駟馬高車聘不起。

右套曲以《粉蝶兒》、《醉春風》、《紅繡鞋》、《滿庭芳》、《上小樓》、《耍孩兒》等六種不同之曲調組成,而宫調同隸《中吕》,所謂“幺”即用上一曲調,明人則謂之“前腔”,語異聲同,不啻重叠一遍,後用尾聲作結。其他套曲,所用曲調之多寡,或一曲叠用至若干徧,原無限制,而各曲必隸同一宫調,則爲套曲之通例也。

吾人試一參究上述樂歌形式之蜕變,自《詩經》、《楚辭》,以迄唐、宋、金、元以來之詞曲,或因或創,軌轍可尋。今欲别製適應時代之樂歌,自宜錯綜變化,以搆成一種新形式。竊意十五國風,採諸民謡,先有詞而後由樂家爲之製曲,故篇章之配置,轉較自由。宋、元以來之詞曲,則皆先由樂家製譜,而文士依譜填詞,故聲律特嚴,拘制亦甚。惟多用長短參差之句法,實受樂曲之陶冶,而妙合人聲之自然,又較《詩經》之例用四言者,爲一大進步。自西洋音樂,輸入中土,審音製曲,已大有人,依譜填詞,殆非必要。但望有志作歌者,取篇章之法於《詩經》、唐、宋、金、元以來之詞曲,而句法之鑄造,則須借助於詞曲者尤多。不必專仿西洋,生吞活剥,以自矜爲創獲,而實無當於世用也。

四 新體樂歌之聲韻辭采

詩歌之所以必須有聲有色,乃藉以增益形式之美,而與作者内在之情感相應。聲韻之美,至詞曲已發展至最高峯,而聲有輕重長短之差,韻有疏密緩急之别,聲之配置在句,韻之配置在篇,不識聲韻之各有所宜,殆難構成動人之作品。聲韻之配置,變化多端,而自四聲平仄之説既興,調處亦殊方便。沈約所稱:“一簡之内,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宋書·謝靈運傳論》)者,後世例以兩平兩仄,相間用之。平聲最長,故有“一平對三仄”之説。中國詩之注重平仄,猶西洋詩之注重長短音也。中國語既屬單音,必得兩字,方成一語。詩之節奏,即以五、七言論之,亦例以二字爲一節,上節與下節間,輕重必異,而一節兩字之内,下一字收音尤爲着力,故平仄分配,例爲兩兩相間,而逢雙必論,遇單恆可不拘,俗稱“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即其理也。自五、七言律、絶詩,以迄宋、元以來之詞曲,無論句度整齊,或長短參差,其一句之中,字音輕重間之分配,尠能逾此法式者。大抵一句不拘字數多寡,平仄必須約略相等,特亦時有例外,則於三仄之内,又須較量字音之長短,配搭均匀,方不至棘喉滯齒,而諧適動聽。三仄中以去聲字爲最有鎮壓或揭起之力,故詞曲中之領字,如柳永《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之“對”字,“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之“漸”字,“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之“望”字,“歎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之“歎”字,例用去聲。又一句中用平聲字過多,中間必加以去聲字,方能振起,如辛棄疾《太常引》:“被白髮欺人奈何”之“奈”字,“人道是清光更多”之“更”字是也。字音之分配,以平仄相間爲方便法門,而度曲審音,又往往必須注意四聲陰陽之辨,黄九烟所謂“三仄應須分上、去,兩平還要辨陰陽”是也。分配字音之法,首應多讀唐人絶句,及宋人令、慢曲詞,久而久之,自然心領神會。今之學者,不肯耐心讀書,輒苦調聲之難,而畏平仄之束縛,乃欲盡取而廢棄之,以爲但順喉舌之自然,即爲發乎“天籟”,而不知四聲平仄之發明,正予通乎“天籟”以方便善巧。平日置而不講,迨詞成以付歌喉,以致不能成聲,而猶莫解其所以然之故,殊可歎也!

至於歌詞之必須叶韻,其作用有二:一爲和諧音節,一爲調節情感,故押韻恆在句尾,而一章之中,必須有若干韻脚,用同一韻部之字,以相應和,劉勰所稱:“異音相從謂之和,同聲相應謂之韻”(《文心雕龍·聲律篇》)是也。叶韻之變化,以《詩經》爲最多,句首句中,亦多互叶,不專在句尾也。例如:

“ ”彼晨風,“鬱”彼北林。(《秦風》)

有“瀰”濟“盈”,有“鷕”雉“鳴”。(《邶風》)

“ ”與“鬱”協,“瀰”與“鷕”協,“盈”與“鳴”協。如此之類,不勝枚舉。近人丁以此所著《毛詩正韻》,可資參考,以爲協韻變化之準則。協韻繁複,足以增益聲容之美,於此足證入樂之詩,不得不特别注意於聲韻之講求也。後此則惟詞曲,爲能盡協韻之能事。大抵兩句或三句一協韻,聲情最爲和適,句句協韻,則聲調緊促,宜抒迫切情感。例如馮延巳《謁金門》: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閒引鴛鴦芳徑裏,手挼紅杏蕊。  鬥鴨闌干獨倚,碧玉搔頭斜墜。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鵲喜。

句句協韻,句句换意,將思婦懷人之緊迫情緒,曲曲傳出,聲情相稱,讀之令人魂銷。填詞家每以選韻爲難,蓋四聲韻部,性質各異,大抵入聲韻宜抒悽壯激烈,或幽潔險峻之情,上、去聲韻宜抒纏綿往復,或清新婉麗之情,平聲韻其音最長,而功用亦非一致,大抵東、鍾、江、陽、歌、麻等部,發揚洪亮,宜抒豪壯之情,支、微、齊、灰、寒、删等部,淒清柔靡,宜抒宛曲之情,侔色選聲,是在作者之善爲審度。至詞之協韻,例以平、入獨用,上、去合用,曲則四聲通協,視詞爲繁複,殆亦適應沙塞噍殺之音,故聲韻轉尚亢烈歟?宋人詞中,亦有平仄通叶之例,如賀鑄《六州歌頭》: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斗城東。轟飲酒罏,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閒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匆匆。  黄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篷。官宂從,懷倥偬,落塵籠,簿書叢。鶡弁如雲衆,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繫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絃桐,目送歸鴻。

以東、鍾、董、送等部發揚洪亮之韻,參互用之,便覺促節繁音,讀之使人慷慨。元人沿用其法,遂開四聲通協之廣大法門。兹舉張可久、喬吉二家小令各一首以示例:

例一《滿庭芳》(客中九日):

乾坤俯仰,賢愚醉醒,今古興亡。劍花寒,夜坐歸心壯。又是他鄉!九日明朝酒香,一年好景橙黄。龍山上,西風樹響,吹老鬢毛霜。(張可久)

例二《殿前歡》(登江山第一樓):

拍闌干。霧花吹鬢海風寒,浩歌吹得浮雲散。細數青山,指蓬萊一望間。紗巾岸,鶴背騎來慣。舉頭長嘯,直上天壇。(喬吉)

歷覽《詩經》及詞曲協韻之法,想見音情之美,恆從聲韻之組織中得來。今日西洋音樂輸入中土,已漸普徧,其聲調較舊樂尤爲繁複,則取與配合之歌詞,似宜多採元曲四聲通協之法,更參《詩經》之句中句音,錯綜協韻,庶足以極聲容之美,而有洋洋盈耳之概焉。

復次,當及新體樂歌之辭采問題。一字有一字之聲,即有一字之色,聲色之間,必與作者所描寫之情事相稱,古人所謂“侔色揣稱”是也。色寓於聲,亦謂之“字面”。張炎《詞源·論字面》云:“句法中有字面,蓋詞中一個生硬字用不得,須是深加煅煉,字字敲打得響,歌誦妥溜,方爲本色語。”所謂“字字敲打得響”,即色寓於聲之意。王驥德《曲律·論聲調》云:“故凡曲調,欲其清不欲其濁,欲其圓不欲其滯,欲其響不欲其沈,欲其俊不欲其癡,欲其雅不欲其粗,欲其和不欲其殺,欲其流利輕滑而易歌,不欲其乖刺艱澀而難吐。其法須先熟讀唐詩,諷其句字,繹其節拍,使長灌注融液於心胸口吻之間,機括既熟,音律自諧,出之詞曲,必無沾唇拗嗓之病。”此亦足與《詞源》之説相發,爲講求歌詞用字者所必須注意也。字面有生熟而無新舊、雅俗之辨,亦在用之得當與否,引車賣漿者流之俚語,未必不可與典誥相調和。大抵語言文字之因革損益,恆隨社會習慣爲轉變,舊語經過若干時日,必有若干被淘汰,而新生之語,經過若干時日,又往往與舊語之流行人口者互相調和結合,以成爲現代化而富有藝術性之新字面。試取唐詩、宋詞、元曲,三者比較觀之,則新舊調和,實在文人之善爲陶冶,固無雅俗之絶對性也。本篇前舉李致遠《中吕·粉蝶兒》套曲,取陶淵明之《歸去來辭》,錯綜變换,以晉人語與元人語混合爲之,色彩亦極調和。於此可悟運用字面,全在生字煉熟,即能援俗入雅,“舊瓶新酒”,有何不可相容,但在作者之善於處置耳。私意創製新體歌詞,一面宜選取古詩及詞曲中之字面,尚爲多數人口耳間所猶習者,隨所描寫之情事,斟酌用之;一面採用現代新語,無論市井俚言,或域外名詞,一一加以聲調上之陶冶,而使之藝術化,期漸與固有之成語相融合,以造成一種適應表現新時代、新思想而不背乎中華民族性之新語彙,藉作新體樂歌之準則,世有聰明才智之士,倘不以吾言爲迂闊乎?

吾信中華民族不亡,則我國文字語言,亦必隨之永遠存在。中國語言不滅,則用以表現我國國民情感之歌詞,亦必不能全棄前人之法度,而惟外夷之“馬首是瞻”。觀於隋、唐以來之胡樂盛行,我國人乃得吸收融化,以創立燕樂雜曲,而構成長短其句之新體歌詞,於文學音樂兩方,咸有莫大之貢獻,則知今日爲適應西來音樂,而謀使之與吾民族性相融合,以造成一種新國樂,而收化民成俗之效,舍别創適合吾民族習慣之新體歌詞以相調節,其道末由。用述所聞,以就正於閎通之士,倘不以爲謬妄,而共起圖之,則樂教復興,當可計日而待矣。

(原載《真知學報》第一卷第一期,一九四二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