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荆公與岳武穆之章表
王荆公以變法圖强,身肩重任,權傾天下,謗亦隨之。青史是非,直至晚近,始漸論定。公以餘事爲詩文,皆卓然表現其高瞻遠矚、不同俗流之見。所爲四六章表,往往於憂憤激烈之餘,多一針見血之論。如《手詔令視事謝表》云:
實恃明主知臣之有素,故以孤身許國而無疑。人習玩於久安,吏循緣於積弊,窾言不忌,詖行無慚。論善俗之方,始欲徐徐而變革;思愛日之義,又將汲汲於施爲。以物役己,則神志有交戰之勞;以道徇衆,則事功無必成之望。恐上辜於眷屬,誠竊幸於退藏,猶貪仰附於末光,亦冀粗成於薄效。
觀右列一段,以散文胎息,抒寫其抑塞襟懷,真政治家之言,非徒工藻飾者所可同年而語也。
岳武穆以“精忠報國”之身,屢挫强寇,終以格於和議,不獲大張撻伐。其《小重山》詞,有“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絃斷有誰聽”之句,其憤悶之情,溢於言表矣。和議既成,武穆循例作《賀表》云:
觀時制變,仰聖哲之宏規;善勝不争,實帝王之妙算。念此艱難之久,姑從和好之宜。
一起善爲開脱,卻又自佔身份。其中段云:
竊以婁敬獻言於漢帝,魏絳發策於晉公,皆盟墨未乾,歃血猶濕。俄驅南牧之馬,旋興北伐之師。蓋夷虜不情,而犬羊無信,莫守金石之約,難充谿壑之求。圖苟安而解倒懸,猶之可也;顧長慮而尊中國,豈其然乎!
慮遠憂深,不覺言之切直。結云:
身居將閫,功無補於涓埃;口誦詔書,面有慚於軍旅。尚作聰明而過慮,徒懷猶豫以致疑,謂無事而請和者謀,恐卑辭而益幣者進。願定謀於全勝,期收地於兩河。唾手燕雲,終欲復仇而報國;誓心天地,當令稽首以稱藩。
真可謂義正辭嚴,立言得體者矣。
二 再談靖康建炎間制誥
靖康建炎之際,適值宋室危急存亡之秋。始則粉飾昇平,不計覆巢之慘,終則紛言和戰,僅成半壁之安。雖國勢陵夷,封疆日蹙,而貶斥奸佞,獎進賢良,紀綱未盡蕩然,心術猶存悲憫。觀所有制誥,而知華夏之不遽淪胥,蓋有由矣。名言隽句,時復可泣可歌。隨手摘鈔,以備循誦。
蔡京責授崇信軍節度副使德安府安置制(靖康)
具官某以疏虞不學之資,使輕果敢爲之氣。自初登用,首務更張,巧緣紹述之名,公肆劫持之計。列聖貽謀之憲度,埽蕩無餘;一時異議之忠賢,誅鋤略盡。竭府庫之儲以供浪費,偷爵禄之寵以市私恩。黎元深痛而無復樂生,志士隱憂而至於祈死。……靡知狥國之忠,但出全軀之策。靖言蠹敗,已無及於噬臍;悉舉愆尤,殆不勝於擢髮。彈章疊至,匪朕敢私。謂捨彼豺狼,安用狐狸之問;而養滋穰莠,灼知禾稼之傷。原情本合於殲夷,遠佞姑從於屏棄。體予恩宥,無怠省循。
李綱除尚書右僕射兼門下侍郎御營使制(建炎)
具官某志大而德剛,器閎而慮遠。自任以天下之重,皆謂有王佐之才。……念華夏狃承平而弛備,致夷戎伺間隙以肆凌。惟民懷舊德而靡忘,惟士傒新政而甚切。當今朝有内修外攘之志,汝其比迹於樊侯 [1] ;朕欲民臻仰事俯育之安,汝其希蹤於裴度。使任大事,以爾爲棟樑;使斷大疑,以爾爲龜筮。
王倫改朝奉郎充大金通問使制(建炎) 汪藻行
朕惟疆事未寧,親庭在遠。夙宵軫念,庶孝悌通于神明;物色求人,儻忠信行于蠻貊。眷兹久矣,今乃得之。……朕既俯同晉國,用魏絳以和戎;爾其遠慕侯生,御太公而歸漢。勿憚徂征之遠,佇期歸報之休。
張邦昌責授昭化軍節度副使潭州安置制(建炎) 汪藻行
具官某身受國恩,位登宰輔。方宗社有非常之變,乃人臣思自盡之時,而不能抗虎狼强暴之威,徒欲爲雀鼠偷生之計。……尚以本繇于迫脅,惻然姑示于矜容。黜授散官,竄投荒服。其體好生之德,毋忘自訟之心。
宋齊愈罷諫議大夫送御史臺報勘制(建炎) 汪藻行
義重于生,雖匹夫不可奪志;士失其守,或一言幾于喪邦。
霍安國贈延康殿學士制(建炎) 汪藻行
賢者事君,豈爲保妻子之計?國家多事,所貴死封疆之臣。……壯矣張巡之百戰,躬履顔行 [2] ;哀哉卞壺之一門,幾無噍類。屬予初載,聞此沈冤,念逝者之何辜,爲潸然而出涕。
韓世忠檢校少師兩鎮節度使制(建炎) 汪藻行
縱精兵于數路,若珠走盤;擠勁敵于長江,如杵投臼。坐以中堅之整,成兹南紀之安。威行而海内息肩,師勝而國人屬目。……於戲!武能威敵者,將帥之榮;賞不踰時者,人君之信。惟忠力可以任安危之重,惟謙沖可以保富貴之終,勉圖而休,毋廢朕命。
王倫除同簽書樞密副使制(紹興)
事不辭難,行不擇利。奉萬里之使,無以家爲;道二國之言,皆如意出。卓爾傾河之辯,毅然叱馭之忠。酈生憑軾以下齊城,毛遂定盟而重趙國。揆其成效,有溢前聞。……噫,復文武之境,朕將無愧於古人;合晉楚之成,爾乃增光於史册。
三 李文忠公奏稿
合肥李文忠公(鴻章)生當遜清末造,鋭意於國防建設,以一身負天下之重,勞怨不辭,遠矚高瞻,勞心焦慮,使當時能盡其用,則富强可致,恥辱能湔。惜其偉略奇才,竟扼於昏庸大吏及號稱清流士夫,致負謗當時,幾亡於刺客之手,是非論定,真未易言也。偶讀公奏議,見有《赴俄致賀正使謝恩摺》,以宋四六之格局爲之,深爲得體。亟爲節鈔如下:
伏念臣以衰朽之餘年,沐生成之大德,但蒙驅策,豈避險艱。特以壇坫周旋,既異兵争之甚迫;風濤簸蕩,尤非老病之所宜。非敢愛身,惟虞辱命。乃荷俯加勉勵,令效馳驅,念其遠涉之勤,勖以邦交之重。繹訓詞之深厚,真堪淪浹於髓肌;顧志力之衰頽,猶誓捐糜於頂踵。謹案《禮記》:大夫七十,有適四方之事。孔疏即指遠聘異國而言。今合五洲强大之區,儼同七國縱横之局,爲從來所未有,實交際所宜隆。況俄國本通聘最早之邦,而加冕又異俗至崇之禮,但有益於交鄰之道,何敢憚夫越國之行。臣惟有勉竭愚誠,敷宣德意,期永敦於和好,冀仰答於恩知。一息尚存,萬程當赴。阻重深於山海,未改叱馭邛坂 [3] 之心;夢咫尺於闕廷,猶存生入玉關之望。
四 越縵堂駢文
會稽李蓴客先生(慈銘)爲近代博雅之士,生平轗坷,五十始成進士,官至户部郎中。所爲《越縵堂日記》,包羅萬象,殫見洽聞,最爲世所稱道。考訂故籍之外,特善文辭,時或於寥寥數語中,有隽永蕭閑、抑塞磊落之奇趣,在明清小品中,無此作也。所爲詩詞雜文,悉載日記内,其友黄巖王弢甫(彦威)録出駢文稿兩册,畀曾孟樸爲校刊行世,今所傳《越縵堂駢體文》四卷本是也。蓴客以儁上之才,鬱鬱不得志於當世,書生狂態,輒流露於字裏行間。所爲駢文,一出以疏宕之氣,而無堆砌撏撦之習,卓然自成一家,蓋由天稟之高,非徒炫典實者之所可擬也。兹爲摘録,以見一斑。
沅江秋思圖序
蓋聞楚天爲結恨之鄉,秋水實懷人之物。白雲無盡,蒼波卷空。騷客所鍾,韻情乃寄。況夫蘭芷被澤,風露泫華。香叢叢而益幽,態僛僛以善斂。當其朝霞在嶺,夕月臨江。哀猨一鳴,棹謳間發。故將愁絶,誰曰能堪?僕本恨人,何時不憶?至若丹楓落葉,朱橘迎霜,寒色片帆,客心千里。蹇修既具,魂夢爲勞。雖楚游之計未諧,而湘靈之思無歇。爰傳尺素,繢此遙衿。庶幾點綴騷容,流連墨雨。春風若採,誰尋白蘋之花?微波可通,永證斑竹之淚。
四十自序(節録)
乃若性好典墳,頗勤購讀。而仲任少賤,閲市爲生;祖珽長貧,竊書遭辱。逮成千卷之積,遽罹一炬之災。蹲鴟誤文,校讎以臆;飽蠹殘册,摩娑 生。蕩蕩帝門,無皇甫十車之借;荒荒福地,吝張華一夢之遊。此其窮一也。山水之癖,夙俱勝懷。少長越中,益深棲托。而秦望之花千丈,邪溪之雲百重。帆策缺供,巖壑多阻。隸事遠役,總歷窮途。香山碧雲,蒼翠接乎寤寐;焦嶼浮玉,風雨迷其帆檣。採皋亭之桃,淒然空腹;炤惠泉之鏡,黯絶塵顔。四瀆粗涉其三,五嶽未登其一。屢傳鵲華之柬,分寫沅江之圖。天台佛場,負此證生之地;牛渚怪窟,過以運租之船。時或馬卿倦遊,令威暫返;勞生多感,四顧鮮歡。指青山以送愁,望綠浦而寫恨。經年賃廡,對當門之臥龍;五日登高,冠生平之望海。腰腳已軟,煙霞久虚。其窮二也。
夢故廬記(摘録)
及齒落髮衰,所之不遂,滄桑百變,骨肉九京,不幸而磽確之地見奪他人,五畝之宅歸於不保,海山瑣院,設言白傅之龕;嵩嶺金堂,虚題成公之館。於是追舊社之桑柘,理兒時之釣游。竹馬場空,漁樵席敗。池塘半曲,想若瀛洲;楊柳一株,視同交讓。雞棲豚栅,怳拔宅於淮南;廚炊井槔,擬華胥之鈞樂,不其悲與?
花部三珠贊序(節録)
烏乎!自錢神著論,君相因以無權;貨殖名篇,史策從而失據。醬 漿儋,屠酤與封君絜訾;黼繡偏諸,孽妾以后衣緣履。食何節孟,誰問乎畦醫;酒趙翦張,遠跨於許史。降至今日,事益難言。朝無等章,士無祿糈。帶重儓以金紫,假卒皂以鐘縣。客婢安輿,突王姬之仗内;蒼頭駿馬,薄朝貴於溝中。其學士大夫,往往丐麴豉之餘沾,驕鯫鮑之遺臭,效篷篨於敗豎,峻門牆於寒人。家無孔方,即非生我;國有顔子,何足與人?況乎此曹本以利市,而能不淆清濁,内别熏蕕?龍門之登,乃慕乎棘下;驥旄之樹,獨恥乎新秦。是則傳彼伶官,當改題以一行;師乎顔子,宜易位於三公。春秋貴賤,不嫌同辭。
五 李義山之四六文
義山以詩鳴晚唐,特工纂組,屬對尤稱精切,與温尉並稱。史稱“令狐楚帥河陽,使與諸子游。楚本工章奏,商隱受其學,文益工。”著《樊南四六》,爲駢文標名四六之始。生平佐幕,雅稱記室之才。陳明卿云:“義山代人哀則哀,代人諛則諛”,亦可見其文筆之工矣。惟典實過多,時趨隱晦,至其動人處,固未易一二數也。兹爲摘句如下:
代僕射濮陽公遺表
王茂元卒於河陽軍中,義山爲草遺表。
竈乏傳薪之火,餘焰幾何;隙無留影之駒,殘光即盡。……燕頷有相,曾無定遠之期;馬革裹尸,實負伏波之願。……但以未報國恩,未誅賊黨,視胄長免,對弓莫彎,思犬馬以自悲,悼鐘漏之先迫。志有所在,傷如之何!撫節而乏淚可流,伏弢而無血可衉。
上尚書范陽公表
無文通半頃之田,乏元亮數間之屋。隘傭蝸舍,危託燕巢。春畹將遊,則蕙蘭絶徑;秋庭欲掃,則霜露霑衣。
爲崔從事寄尚書彭城公啟
潼水千波,巴山萬嶂,接漏天之霧雨,隔嶓冢之煙霜。皓月圓時,樹有何依之鵲;悲風起處,巖無不斷之猿。……半菽思貯於神倉,一勺願投於靈海。道之云遠,更開殷浩之函;書不盡言,重灑楊朱之淚。
爲舉人獻韓郎中琮啟
以卞和爲玉人,無不收之瓊玖;得蹇修爲媒氏,無不嫁之娉婷。
爲李貽孫上李相公德裕啟
亘絶幕以銷魂,委窮沙而喪膽。胡琴公主,已出於襜襤;毳幕天驕,行遺其種落。……蛙覺井寬,蟻言樹大。
上河東公啟 河東公,柳仲郢也 。
某悼傷以來,光陰未幾。梧桐半死,方有述哀;靈光獨存,且兼多病。眷言息胤,不暇提携。或小於叔夜之男,或幼於伯喈之女。……至於南國妖姬,叢臺妙妓,雖有涉於篇什,實不接於風流。況張懿仙本自無雙,曾來獨立。既從上將,又託英僚。……寧復河裏飛星,雲間墮月,窺西家之宋玉,恨東舍之王昌。誠出恩私,非所宜稱。伏惟克從至願,賜寢前言,使國人盡保展禽,酒肆不疑阮籍。則恩優之理,何以加焉。
六 東坡先生之四六文
東坡先生,天才横溢,筆力所到,詩詞書畫,無一不工。於古文備推韓昌黎氏。其爲《潮州韓文公廟碑》云:“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似不屑措意於駢文者。然觀其所爲章表,以散文之氣勢,運化於四六體中,真似天馬行空,不著跡象。坡嘗自言:“吾文如流水行雲,行於其所當行,止於其所不能不止。”蓋不獨古文及詩詞諸體爲然也。兹就《宋四六》所選,摘取其名篇及警句如下:
到昌化軍謝表
並鬼門而東騖,浮瘴海以南遷。生無還期,死有餘責。臣軾中謝。伏念臣頃緣際會,偶竊寵榮。曾無毫髮之能,而有丘山之罪。宜三黜而未已,跨萬里以獨來。恩重命輕,咎深責淺。此蓋伏遇皇帝陛下,堯文炳焕,湯德寬仁。赫日月之照臨,廓天地之覆育。譬之蠕動,稍賜矜憐;俾就窮途,以安餘命。而臣孤老無託,瘴癘交攻。子孫慟哭於江邊,已爲死别;魑魅逢迎於海外,寧許生還。念報德之何時,悼此心之永已。俯伏流涕,不知所云。
謝量移汝州表(節録)
伏念臣向者名過其實,食浮於人。兄弟並竊於賢科,衣冠或以爲盛事。旋從册府,出領郡符。既無片善可紀於絲毫,而以重罪當膏於斧鉞。雖蒙恩貸,有愧平生。隻影自憐,命寄江湖之上;驚魂未定,夢遊縲紲之中。憔悴非人,章狂失志。妻孥之所竊笑,親友至於絶交。疾病連年,人皆相傳爲已死;飢寒併日,臣亦自厭其餘生。
謝兼侍讀表(節録)
臣白首復來,丹心已折。望西清之帷幄,久立彷徨;聞長樂之鼓鐘,怳如夢寐。
七 宋人上梁文
古人營宅,恒召賓客以慶落成。最早見於《禮記·檀弓篇》。晉獻文子成室,晉大夫發焉。張老曰:“美哉輪 [4] 焉!美哉奐 [5] 焉!歌於斯,哭於斯,聚國族於斯。”此撰辭賀新居之始也。宋人築室,乃有上梁文之作,於自慶之中,兼抒懷抱,或激昂慷慨,或散澹悠閑,要足表見作者生平,而善爲頌禱。宋賢文集,類皆有之。兹就《宋四六》所載,鈔撮如後,讀之亦大足解頤也。
白鶴新居上梁文 蘇軾
東坡先生,南遷萬里,僑寓三年。不起歸歟之心,更作終焉之計。越山斬木,泝江水以北來;古邑爲鄰,遶牙牆而南峙。送歸帆於天末,掛落月於床頭。方將開逸少之墨池,安稚川之丹竈。去家千歲,終同丁令之來歸;有宅一區,聊記揚雄之住處。今者既興百堵,爰駕兩楹。道俗來觀,里閭助作。願同父老,宴鄉社之雞豚;已戒兒童,惱比鄰之鵝鴨。何辭一笑之樂,永結無窮之歡。
新居上梁文 辛棄疾
“百萬買宅,千萬買鄰”,人生孰若安居之樂?一年種穀,十年種木,君子常有静退之心。久矣倦遊,兹焉卜築。稼軒居士,生長西北,仕宦東南。頃列郎星,繼聯卿月。兩分帥閫,三駕使軺。不特風霜之手欲龜,亦恐名利之髮將鶴。欲得置錐之地,遂營環堵之宫。雖在城邑闤闠之中,獨出車馬囂塵之外。青山屋上,古木千章;白水田頭,新荷十頃。亦將東阡西陌,混漁樵以交歡;稚子佳人,共圑欒而一笑。夢寐少年之鞍馬,沉酣古人之詩書。雖云富貴逼人,自覺林泉邀我。望物外逍遥之趣,“吾亦愛吾廬”;語人間奔競之流,“卿自用卿法”。始扶修棟,庸慶抛梁。
摘句
擁百結之褐,捫蝨自如;拄九節之筇,送鴻而去。里閭緩急,皆春秋同社之人;兄弟圑欒,共風雨對牀之夜。(孫覿《西徐上梁文》)
東閣西樓,僅有一牛鳴之隔;左花右竹,幾乎兩蝸角之争。弗蒂芥於胸中,若羈縻於化外。灰心久矣,唾手得之。……野無青草,擁春徑之名葩;鞠有黄華,送秋林之清馥。閲冬蒨夏,敷之相繼;任朝榮暮,落之自然。(洪適《花信亭上梁文》)
江村八九家,得重洲小溪、澄潭淺渚之勝;山行六七里,有詭石怪木、奇卉美箭之饒。……乃若波濤汹歘,雪月紛披,煙雨吐吞,虹霞變現。將使山間四時之樂,盡爲堂上百歲之娱。啜菽水盡其歡,先廬固在;得諼草植之背,别墅何妨。……彈琴以詠先王之風,高卧自謂羲皇之上。不知老將至,聊復得此生。(文天祥《山中堂屋上梁文》)
八 宋南渡初制誥
自金兵南下,二帝蒙塵,宗社丘墟,故宫禾黍。高宗以康王嗣大統,當國勢阽危之際,士論紛歧,和戰莫決,乘輿播越,亦既險阻備嘗。雖半壁偷安,見譏後世,而當時制誥,未嘗不引罪責躬,仁民愛物之心,充溢於行間字裏,讀之令人悠然動復仇之念,極愛戴之誠,南渡君臣,誠非“全無心肝”者之可比也。今日國運蹇屯,殆逾南宋,求如陸宣公之草制,能令“武夫悍卒,無不揮淚感激”者,知復何人?吾於讀南宋諸制誥後,又不能不憮然以悲也。觀感所及,摘鈔如下:
隆祐皇后告天下詔(靖康) 汪藻行
比以敵國興師,都城失守。祲纏宫闕,既二帝之蒙塵;誣及宗祊,謂三靈之改卜。 [6] 衆恐中原之無統,姑令舊弼以臨朝。雖義形于色,而以死爲辭;然事迫于危,而非權莫濟。内以拯黔首將亡之命,外以舒鄰國見逼之威。遂成九廟之安,坐免一城之酷。乃以衰癃之質,起于閒廢之中,迎置宫闈,進加位號,舉欽聖已行之典,成靖康欲復之心。永言運數之屯,坐視邦家之覆,撫躬獨在,流涕何從?緬惟藝祖之開基,實自高穹之眷命。歷年二百,人不知兵;傳序九君,世無失德。雖舉族有北轅之釁,而敷天同左袒之心。乃眷賢王,越居近服,已徇群情之請,俾膺神器之歸。繇康邸之舊藩,嗣我朝之大統。漢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興;獻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尚在。兹爲天意,夫豈人謀?尚期中外之協心,共定安危之至計。庶臻小愒 [7] ,同底丕平。用敷告于多方,其深明于吾意。
幸明州赦詔(摘録) 汪藻行
雖眷我中原,漢祚必期于再復;而迫于强敵,商人幾至于五遷。
言念連年之紛擾,坐令率土之流離,鄉閭遭焚劫之災,財力困供輸之役,肆夙宵而軫慮,如冰炭之交懷。嗟汝何辜?由吾不德。
苟可坐銷于氛祲,殆將無愛于髮膚。然邊陲歲駭,而師徒不免于屢興;餽餉日滋,而征斂未遑于全復。惟八世祖宗之澤,豈汝能忘?顧一時社稷之憂,非予獲已。
獎諭吴玠王彦關師古詔(建炎 摘録)
式資驍鋭之將,屏此腥羶;庶使創殘之民,脱於塗炭。……潛軍一舉,迸騎四馳。折虜勢於方驕,激士心而復振。兹爲社稷之衛,良慰鼓鼙之思。然念歲月倭遲 [8] ,風霜匽 [9] 薄。勤勩 [10] 雖由於爾力,咎責實歸於朕躬。更奮鷹揚之師,益殲蟻附之衆。剋復疆土,撫定黎甿。
紹興改元詔(建炎 摘録)
生靈久困於干戈,城郭悉殘於煨燼。丁壯繫身於異域,旄倪 [11] 暴骨於中原。桑田失時,男女隳業。僅存常産者苦斗升之歉,乍失故鄉者無寸土之依。或迫飢寒,散爲盗賊。始焉莫之加恤,終而無以自還。致汝於斯,皆予之過。
親征詔(紹興)
朕履運中微,遭家多難。八陵廢祀,可勝抔土之悲,二帝蒙塵,莫贖終天之痛。皇族尚淪於沙漠,神京猶裂于版圖。啣恨何窮,待時而動。未免屈身而事小,庶幾繼好以弭兵。屬戎虜之無厭,曾信盟之不顧。怙其篡奪之惡,濟以貪殘之凶。流毒徧於華夷,視民幾於草芥。赤地千里,謂暴虐爲無傷;蒼天九重,以高明爲可侮。輒因賀使,公肆嫚言,指求將相之臣,坐索漢淮之壤。吠堯之犬,謂秦無人。朕姑務于含容,彼尚飾其姦詐,嘯厥醜類,驅吾善良。妖氛寢結于中原,烽火遂交於近甸。皆朕威不足以震叠,德不足以綏懷。負爾萬方,於今三紀,撫心自悼,流涕無從。方將躬縞素以啓行,率貔貅而薄伐。取細柳勞軍之制,考澶淵却敵之規。詔旨一頒,歡聲四起。歲星臨於吴分,冀成淝水之勳;鬬士倍於晉師,當決韓原之勝。尚賴服肱爪牙之士,文武大小之臣,戮力一心,捐軀報國,共雪侵凌之耻,各堅恢復之圖。播告遐邇,明知朕意。
撫諭四川軍民詔(隆興摘録) 洪適行
或郡邑不值於循良,故田里尚生於愁歎。
挾纊以慰軍情,下當户曉;褰帷以求民瘼,大則驛聞。
九 孫益庵之駢文學
元和孫益庵先生(德謙)治駢文最專且久,於六朝文致力尤深。所著《六朝麗指》一書,剖析毫芒,論多精闢。予髫齡時,即喜誦之。中間奔走四方,不復措意於此。益庵晚年潦倒,雖同居滬上,亦少往還。前歲聞其憔悴以終,頓起斯文零落之感。每憶十年前以駢文相商榷,書札多至數十通,雜置舊簏中,竟於前歲嶺表北歸時,爲番舶小偷負去,爲之悒悒。兹從友人處,假得《麗指》,重讀一過,隨手擷取若干條,以爲肄習駢文者之助。
論駢文與四六之分
駢體與四六異。四六之名,當自唐始,李義山《樊南甲集序》云:“作二十卷,喚曰《樊南四六》。”知文以四六爲稱,乃起於唐,而唐以前則未之有也。且序又申言之曰:“四六之名,六博格五,四數六甲之取也。”使古人早名駢文爲四六,義山亦不必爲之解矣。《文心雕龍·章句篇》雖言“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緩”,此不必即謂駢文,不然,彼有《麗辭》一篇,專論駢體,何以無此説乎?吾觀六朝文中,以四句作對者,往往祗用四言,或以四字、五字相間而出。至徐、庾兩家,固多四六語,已開唐人之先,但非如後世駢文,全取排偶,遂成四六格調也。彦和又云:“今之常言,有文有筆,以爲無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可見文章體製,在六朝時但有文、筆之分,且無駢、散之目,而世以四六爲駢文,則失之矣。
論潛氣内轉
閲《無邪堂答問》,有論六朝駢文,其言曰:“上抗下墜,潛氣内轉。”於是六朝真訣,益能領悟矣。蓋余初讀六朝文,往往見其上下文氣似不相接,而又若作轉,不解其故,得此説乃恍然也。試取劉柳之《薦周續之表》爲證:“雖汾陽之舉,輟駕於時艱,明揚之旨,潛感於窮谷矣。”上用“雖”字,而於“明揚”句上,並無“而”字爲轉筆,一若此四語中,下二語仍接上二語而言,不知其氣已轉也。所謂“上抗下墜,潛氣内轉”者,即是如此,每以他文類推,無不皆然。讀六朝文者,此種行文秘訣,安可略諸?
論駢文宜略用虚字
作駢文而全用排偶,文氣易致窒塞,即對句之中,亦當少加虚字,使之動宕。六朝文如傅季友《爲宋公求加贈劉前軍表》:“俾忠貞之烈,不泯於身後;大賚所及,永秩於後人。”任彦昇《宣德皇后令》:“客游梁朝,則聲華籍甚;薦名宰府,則延譽自高。”丘希範《永嘉郡教》:“才異相如,而四壁徒立;高慚仲蔚,而三徑没人。”或用“於”字,或用“則”字,或用“而”字,其句法乃栩栩欲活。而庾子山《謝滕王集序啟》:“譬其豪翰,則風雨争飛;論其文采,則魚龍百變。”更覺躍然紙上矣。然使去此虚字,將“譬其”、“論其”,易爲藻麗之字,則必平板,而不能如此流利矣。於是知文章貴有虚字旋轉其間,不可落入滯相也。
人之一身,有血脈爲之流通。文亦有血脈,其道在通篇虚字運轉得法。
論六朝文之病
《顔氏家訓·文章篇》:“《詩》云:‘孔懷兄弟。’孔,甚也;懷,思也。言甚可思也。陸機《與長沙顧母書》述從祖弟士璜死,乃言:‘痛心拔腦,有如孔懷。’心既痛矣,即爲甚思,何故言‘有如’也?觀其此意,當謂親兄弟爲‘孔懷’。《詩》云:‘父母孔邇。’而呼二親爲‘孔邇’,於義通乎?”此辨陸氏之文不應以兄弟爲“孔懷”,并援“孔邇”爲證,意謂“孔懷”可作兄弟,“孔邇”亦可名父母矣。駮斥極是。惟六朝文中,如此者頗多。以“友于”爲兄弟,陶詩:“再喜見友于”,且亦用之。推“友于”之例,士衡“孔懷”之説,指親兄弟言,夫豈不可?
十 顧亭林先生之駢文
亭林先生爲一代大儒,生平以天下自任,高風亮節,萬代同欽。其學以經世爲務,不屑屑於雕章琢句,常有一命爲文人便無足道之語。(見《日知録》)然亦謂士當先立其大者、遠者,先有兼濟之偉抱,副以懇摯之熱情,發爲文章,庶幾可歌可泣,非摒棄文學於不談也。往年讀先生遺著《菰中隨筆》所列四六偶句之未成篇者,不可勝數,以是知先生對於敷採摘文之事,未嘗不深切注意,每自儲材以待用也。續讀《亭林文集》卷五載《謁攢宫文》四首,以四六之體寫忠愛之誠,沉痛悲涼,一字一淚,文質相稱,感人遂深。吾嘗謂駢儷之體最宜抒情,觀此益信吾説矣。兹録原文於下:
謁欑宫文一
伏念臣草野微生,干戈餘息。行年五十,慨駒隙之難留;涉路三千,望龍髯而愈遠。兹當忌日,袛拜山陵。履雨露之方濡,實深哀痛;睠松楸之勿翦,猶藉神靈。敢陳于沼之毛,庶格在天之馭。臣某謹言。
謁欑宫文二
自違陵下,即度太行,遠歷關河,再更寒暑。兹以孟秋之望,重修拜奠之儀。身先旅鴈,過絶塞而南飛;跡似流萍,隨百川而東下。感河山之如故,悲灌莽之方深!庶表忱思,伏祈昭鑒。
謁欑宫文三
臣炎武,臣因篤,江左豎儒,關中下士。相逢燕市,悲一劍之猶存;旅拜橋山,痛遺弓之不見。時當春暮,敬擷村蔬,聊攄草莽之心,式薦園陵之事。告四方之水旱,及此彌年;乘千載之風雲,未知何日。伏惟昭格,俯鑒丹誠。
謁欑宫文四
自違陵下,今又八年。濩落關河,差池烽火,想遺弓而在望,懷短策以靡前。每届春秋,獨泣蒼梧之野;多更甲子,仍憐絳縣之人。朔氣初收,光風漸轉,敬羞蕰藻,重展松楸。雖鼎俎之久虚,幸罘罳之未壞。黄圖如故,乍驚失鹿之辰;白首無歸,終冀攀龍之日。仰憑明命,得遂深祈。
此《駢文雜話》一册,似是倭寇侵佔上海時予任教光華大學所寫。偶於敝篋中檢得幸者數語,姑暫存之。一九六四年五月,忍寒居士龍榆生。
(未刊稿,一九三七年)
注解:
[1] 周宣王封仲山甫於樊,亦稱樊陽。
[2] 《漢書·嚴助傳》:“如使越人蒙死儌幸以逆執事之顔行。”注:“文穎曰:‘顔行猶雁行。在前行,故曰顔也。’”
[3] 叱馭橋,在四川榮經縣西邛崍山九折坂下。《漢書·王尊傳》:先是,王陽刺益州,行至九折坂,以山路艱險,歎曰:“奉先人遺體,奈何數乘此險!”後以病去。及尊爲刺史,至其坂,問吏曰:“此非王陽所畏道耶?”叱其馭曰:“驅之!王陽爲孝子,王尊爲忠臣。”
[4] 輪,輪囷,高大也。
[5] 奐,煥爛,衆多也。
[6] 祊,直言切廟内之祭也。《小雅·楚茨》:“祝祭于祊。”三靈,天、地、人也。班固《典引》:“答三靈之蕃祉。”又,日、月、星也。揚雄《羽獵賦》:“方將上獵三靈之流。”
[7] 愒,音憩,息也。《大雅·民勞》:“汔可小愒。”
[8] 倭遲,歷遠之貌。《小雅·四牡》:“周道倭遲。”
[9] 匽,匿也,即古偃字,僵也。
[10] 勩,音肄,勞也。《小雅·雨無正》:“莫知我勩。”
[11] 旄倪,猶言老幼。《孟子·梁惠王》:“反其旄倪。”注:“旄,老耄也;倪,弱小倪倪者也。”